十七、一如从前
“冷……”林飞羽几乎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冷冰?”
他表情痛苦,如鲠在喉:
“这……这怎么可能?”
“怎么?”白袍男人偏了偏头,“认不出你的老领导了吗?”
愤怒、憎恨、惊惧与悲伤,这些难以抑制的感情,像洪水般涌上胸口,眨眼间便冲破了林飞羽心头的堤坝,让他浑身战栗到几乎无法思考:
“怎么会呢?你怎么会在这儿呢!”
“其实我早该料到你会出现……”冷冰答非所问地回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性质不明确的地外坠落物’是写在条例中的第三款第一项……也就是典型的第四类事件。就像那次在内蒙古的任务,还有印象吗?林飞羽,在白雪皑皑的草原上,我们……”
林飞羽根本就没有心情听对方七扯八拉,一个可怕的念头正在脑海里不断闪现:
“等等,冷冰,你……”他压低声音,艰难地咽了咽喉咙,“你该不会就是那个所谓的‘骑士’吧?”
冷冰先是一愣,继而有些笑意地叹了口气: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直来直去呢。”
他用右手轻轻掸开盖住上半身的斗篷,露出白色的短马甲,在那大致是左肩的位置上,赫然印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猩红色十字架。
“不是所谓的‘骑士’,”冷冰顿了顿:“如果非要得到一个正式的称谓,你可以叫我‘大十字军战士’冷冰。”
虽然第一个闯进脑海的想法是“这混蛋的脑子又坏掉了”,但林飞羽还是强迫自己仔细揣摩起冷冰的每一句话:
“大十字军战士?这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你的头衔?”
“与生俱来的幽默感,嗯,很好……”冷冰兀自地点了点头:“正如我所教导的那样,随时保持适当而有节制的风趣,是展现绅士风度和打压对手气势的小诀窍。”
“我可不记得你还教过这个,”林飞羽阴下脸道:“你给我看的那标志是什么意思?加入红十字会了?”
“我不打算向你隐瞒,”冷冰一边缓缓转过身去,一边不紧不慢地道:“理由就和我当年唯独没有杀掉你一样……因为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会选择走上我这条道路,只是现在,我们谈话的方式还有待纠正。”他向被称为“米娜”的白袍女孩伸出右手,对方则心领神会地从怀里掏出一把银白色的沙漠之鹰,恭敬地递上前去。
林飞羽看了一眼地上的G36突击步枪,估算了一下“冒险”的成功率,最终还是放弃了。
“走上你的道路?”林飞羽不屑地“哼”了一声:“什么道路?叛徒的道路?”
冷冰朝米娜做了一个“挥手”的动作,对方连忙欠了欠身,退到五米开外。
“在差不多五分钟之后,等我要说的话全部讲完,你就会明白……”冷冰转过身来,再次以正面对着林飞羽:“我从来就没有背叛过自己的信仰与忠诚。”
“你背叛了自己的祖国!”林飞羽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你背叛了曾经宣誓效忠的人民!你背叛了与你出生入死的同胞手足!”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你背叛了我!你背叛了……曾经以能叫你一声‘兄弟’而无比自豪的我!”
“我知道你一定在恨我,”冷冰依旧是和颜悦色地道:“你一定觉得我罪无可恕,一定觉得我是为了钱——或者别的什么一己之私而离开了国家安全保卫局……但我要说的是,你错了,林飞羽,我自始至终,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我加入特勤七处时的初衷——为了‘真实的正义’。”
“鬼话留着说给鬼去听吧!”林飞羽猛地一摆手,横眉怒对:“去说给那13面五星红旗去听吧!”
冷冰若有所悟地“嗯”了一声:“本来应该是14面,我没料到裴佩竟然会命那么大……哦对了,那丫头的近况如何?能走路了吗?还在暗恋你吗?”
这最后的一句话着实刺激到了林飞羽,往日的种种,忽然在眼前一闪而过,他难遏胸中的怒火,攥紧双拳闷吼道:
“冷……冰……”他将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当时没能亲手送你下地狱。”
冷冰不加掩饰地仰头一笑,突然用沙漠之鹰朝自己身侧的地面空射了一枪,打得尘土飞扬,随后抬手把枪甩向林飞羽所站的位置,就落在他的脚边:
“别说我没给你机会。”
林飞羽有些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看了看地上的手枪,又抬头瞄了瞄面带微笑的冷冰。是的——他明白对方的意思,却搞不明白对方的动机。
“在怕什么啊,飞羽?”冷冰摊开双臂:“你觉得传授你白手的我,会偷偷在身上藏着武器吗?”
正是这句话让林飞羽心存忌惮——站在面前的这个男人是“白手”的创始人,对他抬枪相向并不明智,尤其是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上。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此时林飞羽弯腰去拾沙漠之鹰,冷冰至少有五种手法将枪夺下,然后顶着自己的下巴扣动扳机。
暗自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林飞羽再次低头确认了沙漠之鹰的位置。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大把握,但不得不说,这的确可以称之为一个“机会”——毕竟,林飞羽本人亦是“白手”的使用者,他很清楚这种技巧的弱点。
必须找点什么东西分散对手的注意力……林飞羽很自然地想到了刚才装进衣兜的那个小试管——这恐怕也是现在他身上唯一能摸出来丢过去的东西了。
在抬手把试管甩向冷冰面门的同时,林飞羽用他这辈子最快的速度伏身扑向地上的沙漠之鹰,还不等起身,便朝斜上方盲射出一枪——即便无法命中,这至少能让冷冰分心、紧张那么半秒,让自己能有一个瞄准的机会。
可是他错了。
第二枪还没来得及出膛,冷冰就已经扼住了他的右手腕,随即便是一记劈肘打在了脸上,这个很像是泰拳的动作,直接砸破了林飞羽的脑门,将他硬生生地轰倒在地,经历了几秒的昏厥之后才迷迷糊糊地恢复了意识。
冷冰握着沙漠之鹰,站在大概五步开外的一个试验台前。看见林飞羽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他叹了口气,摇着头道:
“我记得我教过你,羽,不要在没有瞄准的情况下胡乱开枪。第一,你不知道你会射中什么;第二,你不知道你还有多少颗子弹可以浪费。”
“七发……”林飞羽抹去嘴角的血珠——刚才被击中面门时,自己的牙齿咬破了下唇:“1986年马克七型的点四四口径沙漠之鹰,弹夹容量是九,你一枪,我一枪,还剩下七发。”
“在战斗中不忘留意弹药的消耗,嗯,还算不错。”冷冰依然保持着高高在上的悠然姿态:“……记得你的第二次任务吗?在可可西里。”
“黑色藏羚羊的那次吗?”林飞羽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怎么?”
“如果不是我在枪里多留了一颗子弹,利雅的偷猎队早就把你给分尸了。比起那时你进步了很多,但还远远不够……”冷冰拍了拍手里的沙漠之鹰,“首先你错误地估计了手中武器的后坐力,这是一把枪口动能1600焦耳的大家伙,你竟然在身体还没站稳的时候单手射击?你指望着能打中谁?”说着,他摊开右手掌心,把刚才林飞羽扔过去的小试管捏在指间:
“还有,这是什么?”
他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似的心急表情:
“你把这个丢过来干什么?想恐吓我吗?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发动没有意义的攻击!你就算是没带匕首,也应该扔一个我接不住的东西过来啊。”
林飞羽大吃一惊,回想起刚才被击倒那一刹那间的情形:难道冷冰在朝这边冲过来的同时,还“顺带”用右手接住了自己砸过去的试管?——刚才冷冰选择了有些别扭的肘击而不是直拳,莫非也是因为怕损坏手里的试管?
实力的差距远远超过之前的估计,林飞羽不得不重新审视对方把枪丢给自己的意图。
“2011年6月15日,还记得这个日子吗,羽?”冷冰继续道:“我们为了抓住‘将军’的线人,在人贩子手上买下那个瞎眼的傣族女孩,有印象吗?”
林飞羽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他记得,那次任务是冷冰少有的几次“彻头彻尾的失败”。
“我们假扮了蛇头,伪造了出国签证,还要求当地警方配合我们上演了苦肉计……”冷冰稍作停顿,露出淡淡的微笑,“结果不仅没有逮到‘将军’,还搭上了诱饵的命……”冷冰用手指了指腰:“我想你应该不至于忘记自己的伤疤,对吧?”
林飞羽不禁想起了当时身体被灼烧的剧痛,以及女孩那蜷缩成一团的、被烧焦的尸体:“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我们当时采取更果决的手段,”冷冰把手里的试管轻轻抛起,又一把握住,“‘丢一个对方接不住的东西’,至少可以保住那女孩不死。”他顿了顿:“不要发动没有意义的攻击,羽,要么全力以赴,要么全身而退。不豁出性命,你又怎么能战胜比自己强大的对手?”
“你这是在干嘛呢?”林飞羽咬了咬牙:“还在教育我?”
冷冰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无论是好是坏,我都得对你的表现负责。”他眉头一松,把沙漠之鹰在手里旋转半圈,突然向林飞羽抛了过去:“再来。”
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手枪在空中的抛物线很高,林飞羽不敢把视线从冷冰身上挪开,只能用余光来判断距离。在沙漠之鹰刚好飞到头顶的刹那,他双腿发力,原地小跳,用右手食指勾住了枪把。
也就在同时,冷冰突然闪身冲了过来——那速度快到令人难以置信,白色的长袍和斗篷在空中飞扬,就像一道耀眼的闪电,还来不及反应,便已经扑到了眼前。
“该死!”林飞羽心头一紧,突然间慌了手脚。如若是平时,如若对手换一个人——随便是哪个,他都能够应付自如,但现在,林飞羽却像个第一次上战场的新手,连下一个动作该做什么都想不起来,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压下枪口,瞄向已经扑到身前的冷冰。
“啪!”——没有打中,在扣动扳机前的刹那,冷冰牢牢地架住了林飞羽的双腕,高举过头。
“因为手中握着武器,所以执著于这点可怜的权力,以为这个身外之物,便是足以压倒对手的砝码,却忘记了人类最强大的力量正是自己。”冷冰平静的语气中透着淡淡杀气,“‘白手’,羽,我的‘白手’,正是打碎这种奢望的钥匙,是克服对‘武器’依赖而诞生的绝技。你身为‘白手’的传人,怎么能把这么基本的原理给抛在脑后?”
沙漠之鹰就架在对手的脑门上方,但手腕被锁住,枪口怎么也转不下去,林飞羽情急之下,抬起膝盖顶击,却被冷冰侧身以单肘挡下。
“现在才想起来使用白手的技法,”冷冰摇了摇头:“不觉得太迟……”
不等他说完,林飞羽突然后仰上身,横起额头撞向对方的正脸。冷冰不慌不忙地偏头闪过,用肩膀迎着林飞羽的面门重重一靠,顿时将他打得鼻血四溢,染红了冷冰身上的一小片白袍。
“肩袭。”冷冰似是自语,用极短促的语气道:“快速,有效,出其不意。”
乘着林飞羽向后仰倒的势头,他突然一步向前,用膝盖磕中林飞羽的腹股沟。
“顶膝。”
这一下攻击不算太重,以冷冰的力道来说,显然是留了手,他不等林飞羽站稳,突然松开林飞羽的左腕,攥起右拳打在侧肋之上。
“寸拳。”
失去平衡的林飞羽朝后打了个踉跄,如若不是右腕还被冷冰紧紧制住,他多半已经躺倒在地了。
“叩击。”
作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冷冰在右臂上卯足了劲,半跳起身,反手将整个小臂砸在林飞羽的天灵盖上,而后翻转身体,用一个漂亮的过肩摔将林飞羽甩到几米之外,还“捎带”扭过了他手里的沙漠之鹰。
整套打击在五秒内全部完成,动作行云流水,如同舞蹈般流畅而优雅,与其说是在战斗,冷冰更像是在表演——或者确切地说,是在“教学示范”。
他看着瘫在地上的林飞羽,掸了掸自己斗篷的边角:
“把每一次,都当做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步;把每一秒,当做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秒。赌上全部,然后心若止水,找准对方内心震颤的一刹那,击溃他防御中最柔软的部分……”
一如往日——语气、频率,甚至于说话的神态,冷冰都和当年训练林飞羽时一样,气定神闲,悠然自得。
“刚才的你,因为心存忌惮而没有拼尽全力,”他继续道:“因为心存杂念而动作变形,就像我以前常常跟你说的,‘在战场上片刻的迟疑导致死亡’,而刚才你就像是一个已经破了壳的鸡蛋,又怎么能够向坚如磐石的对手贸然发起攻击?”
躺在地上的林飞羽根本没有听清对方在说什么,他艰难地支起上身,用力晃了晃脑袋,想赶紧把头晕目眩的感觉撵走。随着眼前的景物渐渐清晰,他的指尖突然碰到了另一个“机会”——那横在手边的,不正是之前“投降”时自己丢到地上的G36C?
无需多想,林飞羽立即拽过突击步枪,可还没有来得及抬上胳膊,冷冰便将手里沙漠之鹰给扔了过来,眼看就要被这铁疙瘩砸中面门,林飞羽不得已只能横枪格挡。
金属碰撞的声音清脆而短促,在这如迅雷般闪过的“砰”声之后,冷冰脚上的棕色皮靴便死死踏在了林飞羽的胸口,将后者整个人踩在地上。
实在是太快了——自认为身手敏捷的林飞羽在冷冰面前,不得不甘拜下风,甚至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
“你怎么可以使用双手武器?!”冷冰提高了嗓门,显得又急又气:“你要怎么腾出手来防御对手的近战突袭?!你的CQB课程全忘光了吗?!”他撩了一下自己前额的头发,语气又恢复了刚才的平静,“林飞羽啊,我开始有点失望了……”
林飞羽松开握枪的双手,掐住踏在自己胸口的脚踝,可无论再怎么使劲儿也无法将它挪开——或者确切地说,以现在的姿势,林飞羽根本就使不上劲。
“我曾在非洲见过十一二岁的童子军……”冷冰身体前倾,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踩着林飞羽的右腿上:“他们只是因为手里抓着AK47就从天真烂漫的毛头小子变成了残忍暴虐的野兽。武器给了他们安全感,给了他们勇气,给了他们力量。他们并不能够理解,武器只能带来似是而非的自信,在经历了几次失败的洗礼之后,这种信心便会像雪崩一样轰然倒塌。林飞羽,现在的你就是被夺去了武器的小孩子,对使用‘白手’的我来说,你的心已经彻底溃败——”他一字一顿地道:“你,输,了。”
胸口的重压让林飞羽喘不过气来。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很明白现在的处境——被对方戏谑摧残,一败涂地,即使再有力气反抗,也确实不过是徒劳的挣扎。
冷冰似乎从对方无奈却又怨怒的眼神中看出了端倪,于是松开脚,伸手拽住林飞羽的长发和衣领,将他整个人拖了起来,面对着面,眼对着眼。
“现在,我终于可以跟你好好谈谈了。”冷冰将林飞羽翻了个个儿,用铁钳般的右臂紧紧勒住他的脖子,再将他双臂交叉,制住胳膊,一点一点向前拖去,直到平台的边缘才停下。
“你一定要专心致志地听,林飞羽,因为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我将会说出一些对你而言非常重要的话。”
无论是语态还是用词,冷冰都充满了自信,这不是胜利者的洋洋得意,而是与生俱来的自信,或者说,是一种志在必得的“陶醉感”。
林飞羽的小腿肚子被猛踢了一脚,他立即瘫软下来,跪倒在平台边缘。由于头发被扯在冷冰手里,脊背也被对方的膝盖顶住,他根本无法反抗,也没有这个必要——如果冷冰要想解决自己,一个动作便已经足够,想要在一对一的近身搏斗中战胜神话般强大的冷冰,无疑是天方夜谭。
不能放弃!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林飞羽!你不能放弃!
这样的想法,在看到平台下方的“景致”之后便立即烟消云散——强烈的窒息感侵袭着林飞羽,让他的思维凝固,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像雕塑般呆了好几十秒,直到因为憋闷而忍不住大口喘气,才缓缓回过神来。
“这个世界,比你想象中还要濒临破灭。”
冷冰轻轻的耳语着,淡淡地微笑着,露出近乎于得意的神情:“哥本哈根减排会议没能达成共识,军备竞赛的速度却有增无减,世界和平遥遥无期,而能源危机却迫在眉睫……”他腾出左手,朝上指了指,“臭氧层越来越稀薄,而足以毁灭世界30次的核武器仍高悬在天,比起一千年前的黑暗中世纪,现在的世界危如累卵,从上帝的视角来看,人类不仅没有进步,反而极大地倒退了……倒退到了有可能彻底毁灭自己,却浑然不觉的愚昧之中。林飞羽啊,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林飞羽盯着眼前的漫天红光,欲言又止。
他告诉自己,越是在这种时刻,越是要保持冷静——正如冷冰所教导的那样,但现在,这却又是极其困难的一件事情。
它真的是太美了!
在平台的下方,在那个像炮弹坑似的巨大凹陷的正中央,一颗晶莹剔透巨大红色水晶斜插在地里。它静静地躺着,悄无声息,就好像是等待着被王子唤醒的睡美人。它有着鸭梨似的外形,下大上小,体积约莫和一台冰柜相当——可能还要再大点。在它玻璃似的外壳上,满是细碎的裂纹,其中有一些已经撑开,露出里面鲜红色的、仿佛血肉般的“仁”。
林飞羽想象不出那究竟是什么,但可以确定,他此前从没有见过类似的东西。
“仇恨,憎恶,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冷冰摇摇头,“这些人类个体身上的劣根性,并没有因为他们集结在一起而有所变化。恰恰相反,当恶行与贪欲以国家的名义出现时,就会变本加厉,变成吞噬人类本性和良知的妖魔。它利用远远超越单个人类的力量,扭曲每一个身在其中者的意志,把无数自由的灵魂绑缚在一起,化为助纣为虐的傀儡。”
林飞羽根本没有理会冷冰的自言自语,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大坑中的红色水晶上。从矿井顶部的大洞来判断,这块水晶应该是砸穿了山体的薄弱处,直接落在了坑道中央——这恐怕也就是矿井发生塌方的原因。
“所以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林飞羽,”冷冰继续神神叨叨地道:“为什么这个世界已经时日无多——”他顿了顿:“因为力量……因为力量已经被错误的人所左右,而这迟早会导致不可挽回的灾难。还记得当时你加入特勤七处时我所说的话吗?所谓‘真实的正义’?”
真实的正义——让力量掌握在正确的人手中,原先林飞羽就十分费解这句话的真意,现在更是没有心思去深究,自然,他也不会去回答冷冰的提问。
“如果想拥有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一个人人可以自由平等、而不是生活在恐惧战乱中的新世界,那么就必须改变‘力量’的比例,必须让超脱了人类劣根性的伟大理念,成为拥有绝对力量的主宰,成为秩序与和平的基石。”
毫无疑问,在林飞羽面前的红色水晶,就是那颗从天而降的陨石,众人苦苦寻找,甚至不惜以武力相搏,就是为了这么一个只有冰柜大小、压根就不属于地球的东西。几个全副武装的雇佣兵围在它四周,身穿防化服的科学家则拎着不知名的仪器,在它旁边或站或蹲,闷头忙碌。
“我原来以为,那些所谓的大国,它也许守护不了整个世界,但至少可以守护一个国家,守护一方安宁……”冷冰沉默了几秒,突然话锋一转:“可是我错了。不管他们声称自己多么负责、民主、自由、正义全是废话。同样会为了狭隘的利益而不惜牺牲长久的未来,为了少数人利益而牺牲大众,以至于被人利用,被人欺骗,在真正需要与之对抗的邪恶面前,无能为力。”冷冰用力挥了一下左手:“它没法掌握力量,也不可能让力量掌握在正确的人手中,这些都与我所信仰的正义背道而驰,甚至成为了一种累赘,因此我别无选择……如果你管这叫背叛,我乐于接受。”
林飞羽似乎想起了什么,稍稍偏过头道:“是云南的那次任务吗?呵,原来你一直在耿耿于怀啊……”
“那只是引爆最后结局的导火索,”冷冰突然显得有些激动:“我对他们的失望实在太多,我对那些个国家政府的失望实在太多……我厌倦了被人利用,我厌倦了执行违背原则的命令,我厌倦了自己所憎恶的事情一再发生……”
“可你曾发誓效忠于你的国家!只执行任务,不问缘由。”林飞羽大声吼道:“看看你现在在做的事情!冷冰!你扣下了27个同胞作为人质,还杀掉了另外的100个!”
“拿着武器!穿着军装!”冷冰大声叫道:“他们在出发之前,难道不是早已有了献身祖国的觉悟吗!瞧啊!林飞羽,这就是爱国主义的可怕!你当年不也是这样吗?被一腔热血蒙蔽了双眼……哦抱歉,你现在还是这样,和那些海军陆战队员一样,即便面对死亡,依旧无怨无悔,满脑子只想着去完成任务,去报效祖国,对吧?”
“疯了……”林飞羽禁不住咬牙切齿起来,“你绝对是疯了,绝对的。”
冷冰“呵呵”地笑了几声,“别忘记了,林飞羽,与我相比,你才是真正的疯子。当时在塔里我之所以放你一马,就是因为我觉得你和我很像,终有一天,你会赞同我的正义,为了整个世界的未来而战。”
“去你妈正义!”林飞羽青筋暴露地道:“你就是个疯子!我就是死,也不会像你一样去投靠天杀的恐怖分子!”
“恐怖分子?”冷冰拖了个长音的“嗯”:“确实,在刚接触到圣殿骑士团的资料时,我也认定他们是恐怖分子——抢夺文物,袭击村落,洗劫博物馆,在世界的无数角落,留下肮脏的蛛丝马迹。他们毫无理由地杀人放火,像来去无常的风,像了无痕迹的影。谁也说不清这些怪人的目的,也更无法了解他们背后的真相——现在连相信他们存在的人都已经寥寥无几。”他轻轻拍了拍胸口,“但是我站在这里,站在你林飞羽的身后——以一个圣殿骑士的身份跟你说话,告诉你圣殿骑士团不仅存在,不仅存在了上千年之久,而且还将继续存在下去,因为这个岌岌可危的世界,必须要有人来守护。”
林飞羽虚了虚眼角,稍微思考了一下冷冰刚才说的话:
“你说……骑士团?”
“Order of Templar——圣殿骑士团,”冷冰顿了顿:“在历史上有许多自诩为圣堂武士的狂徒,很遗憾,他们大多只是仰慕骑士团过往荣耀的伪君子,其中的一些不怀好意,想要依靠装神弄鬼来获得财富,有少数更是煞费苦心,试图重新建立这个组织。这些人的出发点不同,但结局却惊人一致——他们都失败了,理由则非常简单……”说到这里,冷冰突然诡异地笑了起来,“真正的圣殿骑士团从来就没有覆灭过!它只是离开了大洋表面,变成了深藏在海底的基石,变成了托起整个世界的支柱!”
从小学开始,林飞羽的历史就非常不好——甚至可以说是一塌糊涂。在加入第七特勤处之后,因为任务的关系,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对那些“已经过去好多年的老故事”感兴趣起来,即便如此,林飞羽还是经常会把历史事件弄混。
但是对于“圣殿骑士团”,林飞羽却记得格外清楚。
“我想起来了……”他攥紧了撑在地上的双拳,“在叛逃前的两个月,你屋子里堆满了关于欧洲中世纪的书……你还特地让裴佩在资料库里帮你查找所有有关三大武装修会的历史文献……原来你在那个时候就已经……”
“出色的记忆力,嗯,很好,”冷冰点点头:“是的,我与骑士团的接触比你想象中要早得多。他们并不是第一次吸纳东方人,但要说服一个国家安全保卫局特工接受他们的理想,显然不是一件五分钟就可以谈妥的事。而我呢,也必须花时间验证他们所说的话,通过手头上为数不多的资料来判断他们就是真正的骑士团,而不是某个由FANS组成的俱乐部……”他“啧”了一声,“之后,他们的联络人向我展示了无可辩驳的证据,让我自己的那些调查和质疑瞬间变成了一堆废纸,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于是便毫不犹豫地……嗯……用你的话来说,是‘叛逃’了,然后以无国籍者的身份加入了圣殿骑士团,也就是我现在所效忠的这个组织。”
红色的八角十字架、白色制服外面套着白色的长袍——林飞羽依稀回想起当年查看文献中的描述,确实与冷冰当下的行头完全一致,还有那句听起来非常顺口的“God wills it”,也正是圣殿骑士团的招牌,当年那些狂热的宗教骑士在每次冲锋前都会呼号起这句话,就好像红军的指战员大叫着“同志们跟我冲啊”一样。
但如果那文献所言不假,圣殿骑士团应该早在700年前就已经全军覆没,被法王腓力四世给连锅端掉了。
“我只想知道他们给你开出了什么条件……”林飞羽恶狠狠地道:“能让第七特勤处,不……能让一个大国的国家安全保卫局中最优秀的特工背叛自己的祖国和人民。”
“错误的问题,林飞羽,你觉得名利和金钱对我有吸引力吗?”
冷冰抬起右手,用力拉扯了一下林飞羽的头发,从表情来看,他似乎是真的有点被冒犯了:
“只是为了正义,我选择了加入特勤七处。当特勤七处也无法从人类的高度保留这种正义的时候,我选择了加入圣殿骑士团……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时代,力量正被错误的人用在错误的地方,他们掠夺幸福和资源,他们与其他强权争利夺势,他们只懂得思虑自己的未来,却对世间的不公正与不平衡熟视无睹——不,他们才是世间一切悲剧的根源……骑士团所提供给我的,不是俗世的金钱与名望,而是理想,是信仰,是我毕生所追求的正义。”
“正义?你口口声声的正义在哪儿呢?”林飞羽不屑地哼笑着,“买一队雇佣兵在岛上搞生化试验?嗯?这就是你所谓的理想和信仰吗?”
“不要用你的价值观来衡量骑士团,羽,”冷冰深吸了一口气,“我们的正义是守护整个世界,没有我们,欧洲人早在16世纪就被灭绝玛雅文明的‘大魔’瘟疫所歼灭;没有我们,拿破仑就会解开马耳他岛上阿珂基萨德石板的秘密,进而获得足够买下整个俄罗斯的财富;没有我们,美军的特种部队就不可能摧毁朗基努斯长枪,从而在1955年成功杀死希特勒……林飞羽啊,圣殿骑士团的正义是捍卫整个世界,在这个伟大的进程中,又怎么能避免无辜者的小小牺牲呢?”
“还捍卫整个世界……”林飞羽苦笑着摇摇头:“你怎么……”他突然愣了一下,“你刚才说什么?1955年?是你傻了还是我傻了?二战不是在1945年结束的吗?”
“没错,世界大战确实是在1945年的8月15日落下帷幕,”冷冰耸耸肩膀:“但剿灭纳粹残军的‘黑星行动’却是在1961年的9月26日才划下句号,还记得我们以前追捕过的那个国际人贩头目‘将军’吗?”
“就是那个纳粹的狂热崇拜者?”
“冯·安奈因施奈德·莱茵哈尔特准将,他真的就是纳粹,而且真的就是‘将军’。”冷冰顿了顿:“直到现在,他还在继续那场早已结束了的战争,四处收集‘材料’,进行人体试验和新式武器研发……嗯,诸如此类,为了建立一个‘优秀人种’的新世界而不辞劳苦地努力折腾着。”
林飞羽本来很想说“你是在开玩笑吧”,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冷冰不像在说谎。
“美国人每年要花上千亿美元在‘维护和平’上面,还没有成功,”林飞羽倔强地挺起上身:“你那所谓的骑士团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够改变历史?”
“股票、保险、国债、金融热钱,”冷冰摆了摆左手:“还有其他类似的东西……嗯,没错,就是经济,从骑士团驻扎在所罗门神殿开始,他们就明白金钱对世人的重要性,以及维持富可敌国的状态对组织生存的意义。在绝大多数时候,骑士团仅仅依靠改变道琼斯指数上的几个数字,就可以获得巨额的财富与资源——这可比盗墓挖坟寻宝要来得容易,而在这个金钱至上的年代,只要有了钱,骑士团就可以得到它想要得到的一切,”他指了指围在红水晶周围的雇佣兵:“武器、知识、忠诚,还有贯彻正义的力量。当这些要素集结在骑士团的理念之下,便足够对历史产生……正确的影响。”
“这就是你所谓‘正确的影响’?”林飞羽腾出左手指着身侧不远处的试验台:“我看到的只是嗜血的雇佣兵,丑陋的怪物,令人作呕的活体实验,和你这个精神崩溃、变态扭曲、鬼话连篇的疯子!”
“你说什么?”冷冰愣了一下,“怪物?你见过怪物?什么样的怪物?”
“哦,当然不是怪物,”林飞羽怒道:“那只不过是一头背后长着红色牛皮癣的德国牧羊犬,对吧?”
冷冰先是沉思了几秒,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神情,仿佛是在为了某个逝去的友人而扼腕。
“嗯,遗憾哪……我还想在进入正题前多向你宣导些理念……”他兀自地点了点头,提高嗓门,面对着平台下的人群道:“伊藤博士,告诉我,你还需要多少时间?”
一个穿着连体防化服,手中捧着文件夹的矮个儿男人站起身,仰头看了看立在平台边缘的冷冰。
“测试的结果尚在分析,”他摇摇头,听声音似乎是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家:“也许还需要作进一步的抽样,另外辐射的波段也与之前预计相差较大,我的助手正在核对最新的数据,他们……”
“伊藤博士!”冷冰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问的是,你还需要多少时间?”
“……”那人犹豫了一小会儿:“至少,至少还要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冷冰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再给你一个星期,中国人都能拿到世界杯了。”
“我的人已经尽力了,”被称为伊藤博士的家伙争辩道:“这里可不比宾夕法尼亚大学,骑士,我们什么像样的设备都没有。”
“我对抱怨没有忍耐力,博士,你可以退下了,”冷冰朝伊藤身旁的雇佣兵打了个响指:“士兵,把人质们带上来,时间紧迫,我们必须马上开始分解。”
“等一下!骑士!”身穿防化服的博士连忙向前一步,“……请稍微等一下!”他丢下文件夹,胡乱地挥动起胳膊:“现在陨石的内外温差很大,我相信它正处于极度不稳定的状态,如果此时剥离外壳,就会将内压释放出来,然后……然后……”
“然后又会怎么样呢?”冷冰厉声道:“你是科学家,你来告诉我。”
“呃……可能,”博士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可能会爆炸,有一定的几率……”
冷冰摆了摆手:“我允许你退到你认为的安全距离之外,博士。士兵!带人上来!立即!”
这几个雇佣兵挥舞着手里的AN94突击步枪,把之前押送过来的人质们撵到了红色水晶跟前,而后又命令他们将水晶围成一圈,还给每人手里发了铁锹和土镐之类的工具——有两个“幸运儿”拿到了满是尘土的冲击电钻,还是采掘岩矿用的那种大家伙。
而王朝星,正是其中的一个“幸运儿”,他掂量着手里的冲击电钻,稍稍抬起头来,看到正被冷冰揪住了头发、一脸狼狈相跪在地上的林飞羽。
与周围慌张惊恐的人质们不同,这个中年男人显得异常从容,他不动声色,却用眼神和林飞羽接上了暗号,仿佛是在说“不用担心,我很好”。
“我的女儿!”王朝星突然毫无征兆地大吼起来,让所有雇佣兵都紧张地端起了枪,“求你们放了她好吗?她……她还小。”
说着,他转过身,面向平台的方向举起双臂,把手里的冲击电钻抬过头顶,“那边的大爷!放过我的女儿好吗?我就这一个孩子!”
看起来王朝星是在对冷冰喊话,但他的目光却始终在林飞羽脸上游移,显然,比起指望恶棍们“开恩”,他更愿意相信国家安全保卫局自己的力量。
悲剧的是,他并不认识冷冰,不知道站在林飞羽身后的这个白袍男子,正是国家安全保卫局历史上最优秀的特工。
“一个镇定自若的父亲,嗯,”冷冰一边小声自语,一边点点头道:“是对血亲的关爱,让他把心中的恐惧,化作敢于对着敌人大声嚷嚷的勇气,很好……”他清了清喉咙,提高嗓门:“这很好!我欣赏你的态度!你叫什么名字?”
王朝星思考了几秒,用中文回道:“王朝星。”
“那么便这么决定了,王朝星,服从我士兵的命令,你就可以得到我的保证——对你女儿人身安全的保证。”
“我能相信你的话吗?”
“圣堂武士不说谎,朋友,”冷冰摇摇左手食指:“况且你现在也没有其他选择。”
在雇佣兵的强迫下,人质们举起手里的工具,在水晶石表面又戳又凿。霎时间,矿井里回荡起令人崩溃的噪声,尤其是冲击电钻摩擦水晶石外壳的声响,闹得林飞羽几乎头疼欲裂,就连冷冰都有点受不了的皱起眉来。
“好了,林飞羽,现在我们又可以开始谈心了。”
“哦?那能送我辆悍马做订婚礼物吗?奥迪TT也行。”
“比那还要好得多……”
冷冰微微一笑,弯腰将小试管放到林飞羽面前晃了两晃:
“这就是你的礼物,林飞羽,告诉我看到了什么?”
试管外壁的玻璃上有了一丝裂纹,可能是刚才格斗中给弄上的痕迹,但那并没有损害到里面的“内容”——一截小指那么大的红色水晶碎片。
林飞羽还是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上观察这种水晶石,它晶莹剔透,没有一点杂质,就好像是精心合成出来的工业制品,完美无瑕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这是陨石上的碎片?”
“是的,伊藤博士管它叫做‘原石’,”冷冰直起身子,仔细端详着手里的试管:“是陨石坠落撞击地面时留下的残渣,”他用左手对着平台下方的大坑比划了一圈:“就散落在这周围……当然,现在已经看不到了,我们把所有的原石碎片都收集了起来,保存在这样的容器里。”
“怎么?”林飞羽调侃道:“这玩意儿很值钱?”
“我一直觉得,在这个连原子弹都可以从黑市上买到的时代,任何东西都可以直接和一定数量的金钱划等号,”冷冰叹道:“……贞洁、友谊、信誉、名望、地位、权利、忠诚……不过是价格的不同而已。人类在腐朽的资本主义面前迷失了自我,把世间的全部价值都用金钱来衡量,把一切精神层面的美好都物化成了可以交易的商品……”
“看来圣殿骑士团并没有治好你的愤世嫉俗,”林飞羽摇摇头:“反而加重了病情。”
“但是这个东西,听好了,林飞羽,”冷冰把脸凑到林飞羽的耳边:“这个东西,它的价值无法用金钱来衡量,它是一把钥匙,一把可以开启毁灭之门的钥匙,如果错误的人掌握了它,那么我们的世界就会轰然坍塌……我能眼睁睁的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吗?”冷冰猛烈的摇着脑袋,“不!我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我绝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冷冰哥……我不知道你那鬼佬骑士团对你做了些什么……”林飞羽顿了顿,“但我觉得现在的你,真的是疯了。”
冷冰用力扇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将他打了个嘴啃泥。
“你退步的很厉害,林飞羽。”冷冰的脸色突然变得很伤感:“以你过去的思维和领悟能力,早应该发现整个事件背后的联系了,而不是跪在这里,跟你的敌人插科打诨。”
头上的重击确实让林飞羽清醒了不少,而冷冰的话虽然谈不上醍醐灌顶,却也给了一点提示——是啊,现在的他,其实已经掌握到了相当之多的线索,如果静下心去思考,肯定会发现什么隐藏在其中的玄机。
他又瞥了一眼冷冰手里的小试管——这家伙为什么要让自己看这个?为什么要告诉自己所谓“原石”的来历?
“红色的……”林飞羽眯了一下双眼:“水晶……”
“嗯,看来你想到什么了?”
“那只怪物……那只大狗!就是你搞出来的东西吧?”林飞羽恍然大悟似的道:“莫非它背后的红色异物,就是你手上的‘原石’?”
冷冰点点头,露出满意的表情:“我根本就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狗,但是至少,林飞羽,你抓到了问题的关键。”他半跪下来,用胳膊搭住林飞羽的肩膀:
“无论你看见的那是什么怪物,它都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是‘原石’创造了它——”冷冰指着平台下方,正被人质们用各种工具折腾着的巨大红水晶:“这颗陨石在坠落到裴吉特岛之前,外壳已经出现了龟裂,少量——很可能是屈指可数的几小块‘原石’散了出去,落到了矿井以外的地方,也就是岛的表面。”
林飞羽斜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原石’掉在地上,被好奇的动物发现,”冷冰来回摇了摇试管,发出叮叮哐哐的声响:“它们成了这个星球上最初的受害者——被‘原石’吞噬、感染、同化,由平凡而渺小的生灵,摇身一变成为红色魔鬼的寄主,开始了对整个世界的征伐。”
“你的意思是……‘原石’能够控制生物的行为?一块石头?”
“‘原石’能够控制的,是生物的存在形式,”冷冰再一次地把手里的小试管端到两人面前:“你猜猜看,林飞羽,这个小瓶子破了会发生什么?”
“怎么?”林飞羽干笑一声:“你会变成一只德国牧羊犬?”
“差不多吧,类似你遇到的那种怪物,”冷冰点了点自己的左手手腕:“‘原石’会直接融穿我的手掌,从手背里探出来。然后,感染会顺着动脉一点点向上攀延,很慢,也很痛苦,而所经之处,全都会变成美丽的红色水晶,这些水晶簇取代了皮肉与神经,紧紧包裹住骨骼,变成只有使用电钻才能凿穿的坚固壁垒……”
“你怎么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在特勤七处工作了五年的你应该明白,人类才是最好奇的动物,”冷冰顿了顿:“先是一名矿工,然后是我的两个部下,他们碰触了散落在地的‘原石’,于是为自己的好奇付出了代价。”
林飞羽突然觉得身上一阵寒意:“他们都……死了?”
“那矿工蹲在——我觉得是蹲在水晶石的旁边,”冷冰在自己腰间比划了一下:“整个下半身已经黏在了地上,变成了一大坨圆锥似的红色水晶……嗯,那怎么形容好呢,有点像是台灯的底座。”
林飞羽突然觉得有些恶心。
“他那时还有一丁点意识,张着嘴说出了一句‘救我’,然后就歪着头不动了。”冷冰表情凝重,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个雇佣兵……是叫萨姆还是萨达姆来着?反正是个蠢货,上前查看的时候用手碰到了矿工的脸,水晶咬了他一口,于是整条膀子废了,还搭上了他朋友的命。”
“你说什么?水晶咬了他一口?”
“你还不明白吗?”冷冰稍显激动地道:“这水晶是活的……它是活的啊,”他再一次伸手指着平台下方的陨石:“你以为它只是块石头吗?不,它身上的‘原石’可以侵蚀有机生命的躯体,把他们转化成无机的水晶,而这些无机水晶又具备‘原石’的所有特性,并且通过宿主再传播给另一个受害者……这个过程让你想到了什么吗?”
“很像是……”林飞羽清了清嗓子:
“繁殖?”
“一种典型的寄生增殖,如果这发生在昆虫之间,根本就不会有人对此产生兴趣,”冷冰略微提高了嗓门:“但这偏偏发生在有机物与无机物之间,发生在两个原本完全不存在融合可能性的元素之间——这颠覆了现代医学、物理学、生物化学,甚至是宇宙学的基础,你应该能想象得出来,林飞羽,光是对这件事进行记录,就足以让一个人获得诺贝尔奖。”
“哟,”林飞羽揶揄道:“我不知道你还对推动世界科学进步有兴趣。”
“我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冷冰眉头紧锁,突然显出一副极其哀伤的神情,这让林飞羽多少有些腻歪。
“设想一下,林飞羽,如果这个东西——”冷冰伸直手臂,把试管高高举起:“如果这个现在还只有极少数人见过的东西从裴吉特岛流失出去,会发生什么事?”
通过接触便可以将有机体转化成无机物,还能进一步影响宿主的行动,去袭击、侵占更多的有机体——那将是一副多么可怕的场景!
“灾难……”林飞羽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会发生……巨大的生态灾难。”
“不,你错了。”
冷冰沉默了几秒,换了一种缓慢而低沉的腔调:
“一小块这样的‘原石’,便足以毁灭整个人类。”
林飞羽吃惊地扭头看着冷冰——那个自己曾经的导师,那个曾经忧国忧民、时常思考世间百态的国家安全保卫局顶尖特工,在说话的这一瞬间,似乎又都回来了,宛如昨日重现。
当然,也只有这一瞬间而已。
“这是毁天灭地的力量!林飞羽,”冷冰难掩脸上的亢奋,“这块小小的红色石头,是上帝创造出来的神器,它独力便能完成对整个尘世的审判,让地球改头换面,变成一个红色的汪洋大海。”
这段话极尽陶醉和癫狂,与刚才的悲情忧郁形成鲜明对比,这种跳跃式的情绪波动,确实像是疯子才会有的精神状态——不过冷冰从很早以前起就一直这德性了。
“我的天哪……”林飞羽感到脊背上一阵发毛:“不要告诉我你……你打算用它来毁灭世界?”
冷冰用力把试管攥在手心,表情忽然狰狞了起来,似乎是被激怒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林飞羽?我要做的是拯救这个世界!你懂吗?是拯救!”
“靠什么?靠把人类都变成水晶吊灯吗?”
“做个假设,林飞羽,用我以前教你的方式,对未来作一个假设……”冷冰猛地一甩斗篷:“假设美国人成功了,他们的特种部队空降到了岛上,运走了这块陨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会……”林飞羽欲言又止,不是不想回答,而是对自己的答案产生了怀疑。
“他们会集结最好的科学家,在某个昏暗的秘密基地里,把石头研究个遍,”冷冰顿了顿,“然后把它制作成一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用来对付穆斯林,用来对付共产党,用来对付所有反对他们的人。哦,当然,也许美国人足够文明,会像对待原子弹一样,很小心地使用这种东西,但只要使用哪怕一次,整个世界都会为这武器所疯狂,每个有野心的政府都会想方设法,不惜为了搞到一块原石而撕破脸皮,甚至动用武力。”
林飞羽不得不承认,冷冰设想得完全在理——和自己的判断几乎完全一致。
“我们换种假设,如果你成功了呢?”冷冰松开揪住林飞羽头发的右手,摊开双臂:“如果特勤七处成功得到了这块石头呢?结局会改变吗?”
“哼,”林飞羽苦笑一声:“至少我不会。”
“如果被日本人得到了呢?韩国人呢?”
林飞羽无言以对。
“如果是俄罗斯人呢?印度人呢?犹太人呢?”冷冰一脸严肃地摇摇头,“这些各种各样形式不一的国家,说白了无非是一丘之貉,嘴上人人都在标榜正义,到头来却只会为了自己的利益阴谋算计……它们就像是后宫里争风吃醋的嫔妃,一个个光鲜妖艳,满脑子却只是想着如何争到皇帝的宠幸而已。”
“你还不是其中的一个?”林飞羽不屑地道:“别告诉我你带着雇佣兵到这个岛子上是来旅游的?”
“不知道我以前跟你提到过没有,”冷冰笑道:“我是个有处女情结的人,不喜欢同别人分享。”
“好家伙,你打算通吃?在整个世界的眼皮子底下?”
“相信我,这已经不是圣殿骑士团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火中取栗的好戏,”冷冰不无得意地道:“在你跟我回去之后,我会向你展示许多隐藏在黑幕之后的历史,让你明白圣殿骑士团为这个世界做了多少事,”他点了点手指:“到那个时候,林飞羽啊,你一定会认同骑士团的正义,就像我一样,为了全人类的未来而奋斗终生。”
“屁话!”林飞羽大骂一声,“再怎么吹嘘和自我标榜,你也就是个背叛了祖国的混蛋而已!”
“祖国……”冷冰一声唏嘘,“千年之前,圣殿骑士团从他们的祖国出发,为了整个基督教世界的荣光而浴血奋战。这些圣骑士抛弃了封地,抛弃了财产,抛弃了爱人,趟过阴风呼号的地中海,深入荒芜死寂的大漠,忍受着风吹日晒的煎熬。可是最后呢?他们得到了什么?是背叛——1307年‘公正王’腓力四世将整个骑士团一网打尽,连上帝的代言人罗马教廷,都视他们为异端,与骑士团所效忠的祖国一道,对他们进行疯狂的迫害与屠杀。这难道不是很可笑吗?为了上帝而战的圣徒,最终被烧死在惩罚异教徒的火刑柱上;为了祖国而战的骑士,最终被以叛国者的罪名推上断头台。”
“国家安全保卫局可待你不薄!”林飞羽不无愤怒地吼道:“你的祖国可待你不薄!”
“国家啊,政府啊,意识形态啊……这么多年下来,我早已看得很透,”冷冰摇摇头:“在我手上的这块石头,是神的力量,让力量被正确的人所掌握——这是我的正义,国家安全保卫局也好,你口中的祖国也好,都不能算是我眼中的‘正确的人’,我对一切所谓的大国、政府持保留意见。”
“所以你就投靠了恐怖组织?”
“圣殿骑士团经历过漫长而惨痛的背叛,因此不再信任国家与政治,变得纯粹而独立,这难道不正是我所理想的组织形态吗?”冷冰长出一口气道:“虽然我并不笃信上帝,虽然圣殿骑士团也还谈不上完美,但它至少是个‘正确的人’,力量,应该掌握在‘正确的人’手中,只因如此,世界才能免遭混乱与毁灭的吞噬。”
林飞羽刚要反驳,突然觉得他说的似乎有那么点道理。假设这颗陨石当真被某个国家独吞了,难免会引起国际纠纷,说不准还能搞出一两场战争,而如果由所有国家平分——且不说怎么个分法,那些不负责任和不友好的国家可能就会滥用陨石的研究成果,把整个世界搞得乌七八糟。
更别说恐怖分子了,倘若基地组织搞到这么一块原石,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客观地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承担如此之大的责任,没有任何一个势力“配得上”如此强大而恐怖的力量。
它根本就不应该属于人类。
“我知道你一向是个有正义感的人,”似乎是看出了林飞羽心中的动摇,冷冰和声悦色地道:“有时候还很理想主义——这点和我很像,我坚信总有一天,你会站到我的身边,再次与我并肩作战。这一次,不是为了祖国的未来,不是为了国家安全保卫局的未来,也不是为了你个人的未来,而是为了世界的未来,为了全人类的未来,并肩作战。”
仿佛是为了配合冷冰的高谈阔论,陨石的外壁上突然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口,猩红色的焰正从陨石内部喷涌而出,和之前那种薄雾般的红尘不同,它们的颜色更深,密度更大,就像爆炸时产生的滚滚浓烟。忙碌的人质们连忙丢下手里的工具,挣扎着向后退去,连那些本该阻止人质溃散的雇佣兵也傻在原地,盯着那正在不断扩张、嘶嘶作响的裂痕,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只有王朝星——手里举着电钻的王朝星仍然一步不退,张着大嘴,为眼前的绝景所折服。
他真希望现在手里有一台DV机,能把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都拍下来,带回国内——不是为了完成任务或者升官发财,只是单纯的希望同事们能分享这壮丽的瞬间——这或许是本世纪天文学上最伟大的瞬间——
一个近在咫尺的奇迹。
“看!林飞羽!”冷冰难掩胸中的激动:“上帝的力量正在挣脱束缚!新世界的曙光正在破茧而出!”
裂缝迅速蔓延扩张,很快就遍布了整个陨石的外壳,正如之前那个伊藤博士所预言的那样,这颗红色的大石头就像是一个七窍生烟的高压锅,马上就要崩炸开来的样子。
所有人都屏息凝视,等待着石破天惊的那一刻——他们不知道在这个粉红色透明蛋壳之下,究竟蕴藏了怎样的东西,人类的天性让他们既满心期待又惊恐莫名。
片刻的沉寂之后——
忽然,一声巨响。
不是那种爆炸产生的巨响,而是一段尖利、持续的嗡鸣,就好像有一万把小提琴在耳边同时演奏——用一个调子,一个节奏,一个频率,这可怕的尖啸让人头疼欲裂,几乎无法思考。
林飞羽情不自禁地捂住双耳,表情痛苦地跪倒在地。
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