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科全书编纂者 第五章

如果不算道尔文大人在此之际,理事会的成员与他所做的非正式会谈,今天只是哈定第二次参加理事会的会议。不过哈定心知肚明,晓得在此之前,他们还举行过少则一次、多则两三次的理事会,然而他就是没有接到开会通知。

哈定也知道,要不是因为收到了那个最后通牒,这次会议想必仍旧没他的份。

那份记录在显象装置中的文件,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两位领导者之间友善的问候函件:然而实质上,它就是一份不折不扣的最后通牒。

现在哈定正用手指轻抚着那份文件,它的开头是华丽的问候语:“神圣权威的安纳克瑞昂国王陛下,致他的好友与兄弟——百科全书第一号基地理事会主席路易·皮翰纳博士……”信的结尾更是做作,盖了一个巨大的彩色国玺,由于上面的符号过于繁复,让人几乎看不清楚代表的是什么。

然而无论如何,它仍然是一份最后通牒。

哈定说:“这可证明了我们的时间原本不多,只有三个月而已。但即使只有这么一点时间,最后还是被我们浪费掉了。这份文件只给我们一周的期限,我们要怎么办?”

皮翰纳愁眉苦脸地说:“这里头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简直是不可能。皇上与帝国对此事的态度,道尔文大人刚刚向我们保证过,他们也已经知道了,怎么还会采取这种极端的手段?”

哈定立刻发难:“我明白了,你已经把所谓的‘皇上与帝国的态度’,知会了安纳克瑞昂的国王,对不对?”

“我是这么做了,但是我曾经将这个提议交付理事会表决的,结果大家一致赞成。”

“表决是什么时候举行的?”

皮翰纳又恢复了主席的尊严,对哈定说:“哈定市长,我想我并没有任何义务,一定要回答你这个问题。”

“好吧,反正我也没有太大的兴趣想知道。我只是认为,你那份传达道尔文大人珍贵意见的外交信件,”他咧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是我们收到这个‘善意回应’的直接原因,否则他们可能还会拖得久一点。不过根据本理事会一贯的态度,我想即使仍有时间,对端点星还是不会有什么帮助的。”

这时叶特·富汉发言说:“市长先生,你又是如何得出这个惊人的结论?”

“我的方法其实相当简单,只是用到一点大家全都忽视了的东西——常识。你们可知道,人类知识中有一门学问称为符号逻辑,可以将普通的语言文字中,混淆语意的所有障碍物一一排除。”

“那又怎么样?”富汉追问。

“我在百忙之中,曾抽空以符号逻辑分析了这份文件。其实对我自己来说,根本不用这么麻烦,因为我很明白它的真正意义。但是我想对于你们五位科学家,我用符号来解释,要比直说来得容易的多。”

哈定将原先压在手肘下面的几张纸摊开来:“顺便说一声,这不是我自己做的。你们可以看到,这份分析下面的签名是逻辑部的穆勒·侯克。”

皮翰纳站起来靠着桌子,想要看得清楚一点。哈定则继续说道:“安纳克瑞昂的这封信所透露的真正信息,其实非常容易分析,因为写信的人不是摇笔杆而是拿枪杆的。所以它很容易蒸馏,让赤裸裸的意义显露出来。你们现在看到的,是分析结果的符号表现,如果翻译成普通的语言,大意就是:限你们一周之内,将我们所要的全数奉上,否则我们就要诉诸武力。”

其他的五位理事开始逐行研究这些符号,维持了好一阵子的沉默。然后皮翰纳坐回位子,忧心忡忡地干咳着。哈定说:“没有什么不对劲吧,皮翰纳博士?”

“似乎没有。”

“好的,”哈定将那几张纸收起来,另外又拿出两份文件:“在你们面前的,是帝国与安纳克瑞昂所签定的条约副本——代表皇帝陛下签署这个条约的,正巧就是上周莅临本星的道尔文大人,旁边这张是它的逻辑分析。”

那份条约用细小的字体印了满满五页,分析却只有龙飞凤舞的半页手稿。

“你们一定可以看得出来,各位理事,经过分析之后,这份条约的百分之九十都被蒸馏掉了,因为那些全都是没有意义的外交辞令。剩下来的内容,可以用两句很有意思的话来总括:

“安纳克瑞昂对帝国应尽的义务:无!

“帝国对安纳克瑞昂可行使的政权:无!”

然后五位理事又很焦急地研读着分析,还拿着条约原文对照检查。当他们忙完了之后,皮翰纳以很不安的语气说:“这似乎也很正确。”

“那么你承认,这份条约不折不扣就是安纳克瑞昂的独立宣言,并且还附有帝国的正式承认?”

“好像就是如此。”

“难道安纳克瑞昂就不明白这一点吗?他们现在一定急着到处强调独立的地位,因此对于任何来自帝国方面的威胁,必然会感到有如芒刺在背。尤其目前的态势很明显,帝国根本无力对他们构成威胁,否则也绝对不会默许他们独立。”

“可是,”瑟特插嘴道:“道尔文大人保证帝国会支持我们,这点哈定市长又要如何解释呢?这些保证——”他耸耸肩,然后又说:“老实说,听起来似乎很受用。”

哈定坐回椅子里,然后回答他说:“你可知道,这就是整个事件最有意思的一个环节。我承认在刚见到那位大人的时候,曾经认为他是全银河最蠢的笨驴,后来才发现他其实最聪明不过,而且是一位很老练的外交家。我自作主张,将他说的话都录了下来。”

这句话立刻引起会场中一阵慌乱,皮翰纳吓得连嘴巴都合不拢了。

“这有什么了不起?”哈定说:“我明白这么做非常有违待客之道,也是正人君子所不为的手段,而且如果当场被大人抓到,还会发生很不愉快的后果。不过他终究没有发现,所以说我成功了,如此而已。我将录音复制了一份,也一并送到逻辑部,请侯克帮我分析。”

卢定·克瑞斯特马上问道:“分析报告呢?”

哈定回答说:“结果可是非常有趣。毫无疑问,这个录音显然远比其他两份文件难以分析,侯克不停工作了两天,终于成功地去除了所有的废话、无用的修辞,以及没有实质意义的言论。简单地说,就是抽丝剥茧、去芜存菁。结果他发现,竟然没有任何东西剩下来,所有的命题都互椬抵销了。

“各位理事,道尔文大人在整整五天的讨论中,根本等于一个屁也没有放。可是他却说得天花乱坠,把你们全都唬得一愣一愣的,这就是你们从伟大的帝国所得到的保证。”

哈定这番话讲完之后,全场立刻爆发了极大的骚动,现在即使他在会议桌上摆一枚臭弹,也不会引起什么人的注意。他开始耐心地等待骚动消退,越等越是不耐烦。最后他开始下结论:“你们向安纳克瑞昂传达道尔文大人的信息,也就是说,你们故意拿帝国来威胁他们,唯一的结果,就是激怒了那位比你们更了解现况的国王。他当然只好采取立即的行动,马上送来这份最后通牒。这就又兜回到我原来的问题,我们只有一周的时间,到底要怎么办?”

瑟特说:“我们似乎别无选择,只好答应安纳克瑞昂在这里建立军事基地。”

“这点我同意,”哈定回答:“但是一旦机会来临时,我们要怎样再把他们踢走?”

叶特·富汉的胡须抽动着:“听起来好像你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用武力来对付他们。”

哈定反驳道:“武力,是无能者最后的手段。可是我也绝对不打算为他们铺上红地毯将他们请到家中奉为上宾。”

“我还是不喜欢你这种说法,”富汉坚持:“这是一种很危险的态度,而且我们近来还注意到,大批的群众似乎都盲从着你的提议,所以这就显得更加危险了。我可以告诉你,哈定市长,本理事会对于你最近的活动,可不是完全一无所知。”

他顿了一顿,其他四位理事都表示赞成。哈定的反应只是耸耸肩膀,装着若无其事。

然后富汉又继续说:“如果你要煽动全市采取武力的手段,那就等于自取灭亡——我们不会让你这样做的。我们的政策只有一项基本原则,那就是一切以百科全书为重。我们做出的任何决定,不论是采取或是放弃某一个行动,出发点都是为了保护百科全书的安全。”

哈定说:“那么,你的结论是说,我们要继续贯彻以不变应万变?”

皮翰纳以无可奈何的口气说:“你自己刚才已经证明了帝国无法帮助我们,虽然细节我仍不明白。如果必须妥协的话……”

哈定感觉好像在作一场恶梦,拼命奔跑却哪里也到不了。他吼道:“根本没有妥协!军事基地这种蠢话只是极为拙劣的藉口,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若缀克已经告诉我们安纳克瑞昂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是彻底地兼并端点星,将他们的贵族封地制度与小农经济体系,强行加在我们头上。我虚张声势说我们有核能,只能让他们投鼠忌器,可是他们迟早都会行动的。”

说完哈定就激动地站了起来,其他的人也立刻跟着他站起来,只有裘德·法拉例外。

这时法拉终于开口:“请各位都坐下来好吗?我想我们已经离题太远了。别这样,生这么大的气根本没有用。哈定市长,我们都没有想要背叛端点星。”

“我可不相信!”

法拉温和地微笑着说:“你自己也知道这不是真心话,请让我发言好吗?”

法拉机灵的小眼睛眯起一半,宽圆的下颚冒出油油的汗水:“本理事会已达成一项决议,这似乎没有什么说不得的。那就是关于安纳克瑞昂这个问题,等到六天后穹窿开启的时候,我们就应该可以获得解决之道。”

“这就是你的高见吗?”

“是的。”

“所以我们什么也不用做,对不对?只要充满信心地静静等待,穹窿中就会跳出意想不到的救星?”

“把你那些情绪化的措辞过滤掉,就是我的想法。”

“明显的逃避主义!法拉博士,你真是个大愚若智的天才。不是像你这么聪明的人,还真想不出来这么高明的建议。”

法拉却不以为意地微笑着:“你的尖酸刻薄还真有点意思,哈定,不过这回用错了地方。事实上,我想你应该还记得,三个星期以前开会的时候,我对穹窿所做的推论吧。”

“是的,我记得。我并不否认,如果单就逻辑推理而言,那不能算是一个愚蠢的想法。你上次说——如果我说错的话,请随时纠正——哈里·谢顿是这个星域最伟大的心理学家,所以他可以预见到我们如今所遭遇的各种困难。他也因此建立了穹窿,目的就是为了告诉我们如何趋吉避凶。”

“你领会了我的主要想法。”

“如果我告诉你,过去几周以来,我曾经好好考虑过你的话,你会不会感到惊讶?”

“非常荣幸,结果如何?”

“结果我发现光是逻辑推理并不够,还需要用到一点点的常识。”

“比如说?”

“比如说,如果谢顿预见了安纳克瑞昂将带来的麻烦,当初为什么不把我们安置在离银河核心近一点的地方?我们现在都知道,当时是谢顿用计,诱使川陀的公共安全委员会决定将基地设在端点星的。但是他为何要这么做呢?如果他预先推算出银河中的联系会中断,我们因此会与银河主体隔绝,又为强邻环伺,而且端点星如此缺乏金属,使我们无法自给自足,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将我们带到这里来?这是最重要的一点。话又说回来,如果他五十年前可以算得出来这些,又为什么不尽早警告最初的栘民?他们也许还可以有时间准备。他绝不会等到我们一只脚已经踏出悬崖,才跳出来告诉我们如何勒马。

“还有别忘了,就算他当年可以预见这个问题,我们如今也能够看得一样清楚。因此,如果他当时就能想出解决之道,我们现在也应该有办法做得到。谢顿毕竟不是什么魔术师,我们解不开的难局,他也没有什么魔法办得到。”

“可是,哈定,”法拉提醒他说:“我们真的做不到!”

“但你们还没有试过,连一次都没有试过,怎么就知道?刚开始的时候,你们根本就拒绝承认威胁的存在,然后又死守着对皇上的盲目信赖,现在又将希望转栘到谢顿身上——从头到尾你们不是依赖权威就是仰仗古人,从来没有自己作主。”

哈定说得越来越激动,拳头不自主地越捏越紧:“这就造成了一种病态,一种条件反射,遇到需要向权威挑战时,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就完全关闭。在你们的心目中,皇帝陛下无疑比自己更有力量,谢顿博士一定比自己更有智慧。这简直是荒谬,你们难道都不觉得吗?”

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没有人想要回答哈定的话。

于是哈定继续说:“其实不只是你们,整个银河全都一样。皮翰纳也听过道尔文大人对科学研究的看法,他认为一个好的考古学家,唯一要做的就是读完所有相关的书籍——那些书全是死了几百年的人写的。他还认为解决考古学之谜的办法,就是衡量比较各家权威的理论。皮翰纳那天都听到了,却没有表示任何意见。你们难道不觉得这里头有问题吗?”

哈定的语气仍然带着恳求,希望能有些反应,然而还是没有人回答。

哈定只好再说下去:“你们这些人,还有端点星一半的居民也都一样糟糕。你们坐在这里,将百科全书视为一切的一切,认为科学最终极、最伟大的目标,就是整理过去的知识。我承认这点很重要,但是难道不应该继续研究发展吗?我们正在大开倒车,正所谓不进则退,你们当真看不出来吗?银河外缘各个区域都已经不会使用核能,在仙女座三号星系的一颗行星上,一座核电厂因为维修不良而炉心融解。堂堂的帝国总理大臣,只会埋怨缺乏核工技术人员,可是因应之道是什么,多训练一些新手吗?根本连想都没有想到!他们采取的唯一措施,竟然是限制核能的使用。”

哈定第三次重申:“你们难道不觉得吗?这是一种泛银河的现象——尊古、怀古到了走火入魔,就是食古不化,阻滞不前!”

说完以后,哈定向每位理事一一望去,其他人都目不转睛地瞪着他。

法拉是第一个恢复正常的,他说:“好了,这些玄奥的大道理对我们没有用,我们应该实际一点。请问市长,你是否不相信哈里·谢顿能够用心理学的技术,轻易地算出未来的历史趋势?”

“不,当然不是。”哈定吼道:“但是我们却不能指望他为我们提供解决之道,他顶多只能指出问题的症结所在。如果真有解决的办法,我们必须自己设法找出来,他绝对无法为我们代劳。”

富汉突然说:“你刚才说‘指出问题的症结’是什么意思?我们全都知道问题是什么。”

哈定转向他说:“你以为你知道吗?你认为安纳克瑞昂就是谢顿唯一担心的问题吗?我可不这么想。告诉你们,各位理事,直到目前为止,你们根本一点都没有弄清楚状况。”

“你清楚吗?”皮翰纳以充满敌意的口气反问。

“我认为我知道!”哈定又跳起来,将他的椅子推到一旁,目光凌厉而冷酷地说:“目前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情,就是有一个与整个情况相关联的古怪存在,它比我们曾讨论过的任何事都更为重大。请你们自己想想,为什么当年来到基地的第一批人员,只有玻尔·艾鲁云一位一流的心理学家?可是他又小心翼翼,只是教授一些基本课程,从不将这门学说的真髓传给学生?”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法拉又说:“好吧,你说为什么?”

“也许因为心理学家能够看透背后的一切,这样就会太早识破谢顿的安排。如今我们四处摸索,只能模糊地窥见一小部分真相,我想这就是谢顿真正的意图。”

说完哈定大声冷笑:“各位理事,告辞了!”然后就大步走出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