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天骄

作者:云翔

引子

宽敞的航天大厅灯火辉煌,聚集着航天局官员、军界首脑和政坛显要,隆重非凡。当我进入大厅,穿过人群走向中央的桌子,记者们的数十架摄像机一齐对准了我,全场立时掌声雷动。我即将在此签署自愿试飞以反物质作动力的阿基里斯①号试验机的合同,这就意味着我须面对两种截然相反的结局:或者成为开创新时代的英雄,或者成为人类梦想飞出太阳系的殉道者。我忽然瞥见站在大厅角落的雪儿,她迎着我的目光向我微笑,脸颊却挂着两行清泪。这时,我觉得握在我手中的笔分外沉重了。

我出生于飞行世家,前几代都是空军飞行员。兴许是妈妈在飞往欧洲的飞机上生下了我的缘故,我自幼便酷爱飞机,10岁时曾偷偷地钻进父亲收藏的老古董F—16的驾驶舱,居然将它发动起来,险些真的飞上了天。父亲把我打了个半死,临末叹气道:“看来你小子将来也要吃这碗饭了。”果然,我刚满14岁他就送我进了少年航校,还郑重地嘱咐:“现在你也是蓝天的儿子了,你要记住,你将是为人类追寻更大的梦想而飞翔的。”我从航校毕业后不久便被调到著名的“挑战者”联队,成了全军最年轻的试飞员,并屡获嘉奖。

五年前,我再次被授予优异服务勋章的那天,一个陌生的光头男人找到我说:“云翔先生,我是帕金斯博士。我仔细研究过你的飞行记录,你很出色,尤其具有在高空和超高空飞行的丰富经验。现在我要向你提供你可能很感兴趣的冒险行动,就是参加金色涡流工程。”

呵,金色涡流工程!尽管这个词儿已是家喻户晓了,却依然极富神秘感和诱惑力,犹如当年牵动人心的阿波罗计划。《时代》周刊是这样描述它的:“金色涡流工程将使火星城、人造月亮、大西洋海底隧道等21世纪的伟大技术成就,在它的面前黯色失色,它堪称人类历史上最具普罗米修斯式意义的创举。以反物质作动力的飞行,也许是人类进行长距离宇航,实现飞出太阳系梦想的唯一希望。”

帕金斯博士告诉我,他们有把握不久造出一台反物质堆来。现在已制成两架构造相同的教练机,分别命名为阿加门农号和阿基里斯号。后者今后将装备反物质堆,前者则是常规动力,用来训练将来试飞阿基里斯号的飞行员。他要我加入到阿加门农号的试飞者行列。

这样,我便成了阿加门农号试飞者的一员,每次考核都是名列榜首。从帕金斯博士对我赞赏的眼光中,我猜想自己将是试飞阿基里斯号的最合格的人选,从而迎来我人生之途最辉煌的一刻。

而且在这期间,我极幸运地有了一位红颜知己。我唤她雪儿,一个活泼、漂亮的姑娘,是这两架教练机的专家维护组的成员。每当工作之余,我俩便在花前月下散步,互诉衷肠。记得在情人节之夜,当我第一次试图吻她时,她为我的笨拙笑得前仰后合,随后主动给了我一个甜蜜的回吻。可是,后来我正式向她求婚,她却没有答应,柔声说:“不是我不爱你,而是希望你不要因为爱情耽误了试飞。你知道吗,想超过你的人多着哩,我等着你试飞阿基里斯胜利归来。”啊,多么善解人意的雪儿!

金色涡流工程进展顺利,反物质堆如期制成了,虽然只有一台,但它已足以改变历史了。对我而言,更重要是我已被确定为阿基里斯号的试飞员。可是,帕金斯博士通知我说,要越过反物质堆在地面试车的阶段,直接进入空中载人飞行。

“干吗不进行地面试车,这可是最起码的试验步骤。”这实在使我感到意外。

“反物质能要比核能大得多也危险得多。虽然经过反复的论证计算,我们对反物质堆的安全性能很有信心,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万无一失。一旦试验失败,反物质堆所产生的能量失控的话,将足以摧毁半径四百公里范围内的一切东西。现在地球上挤满了一百二十亿人口,连过去的沙漠和高原现在都散布着许多居民点,我们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试验地点,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海洋上空试车。”

“难道不能在外层空间进行遥控试车吗?”

欲知后文,按下链接: DIY自己的音乐专辑,我也要做音乐人!

“在太空中我们还没有合适的试验平台和观测手段,至于遥控嘛,再先进的机器也无法取代人脑的随机应变。”

“不经试车就载人飞行……你们疯了,这是拿试飞员的生命开玩笑!”

“你先别激动。你是知道的,我们已为这个工程花费了近万亿美元的资金,一些很有势力的议员早就有怨言了,准备在下个月提出议案要求冻结这项工程。我想你也不希望有那样的结果吧?因此,我们必须尽快付诸行动。”

我沉默不语了。这时,我的耳畔又响起了父亲的话:“你要记住,你将是为人类追寻更大的梦想而飞翔的。”我胸中顿时奔涌着一股豪情。

我终于走进了阿基里斯号的座舱。

机械师们在阿基里斯周围忙碌着,可他们当中并没有雪儿。

帕金斯博士的光头出现在座舱左前方的显示屏上,对我说:“雪儿说她不舒服,今天不来机场了。你看过飞行任务单了吗?我们在阿基里斯上加装了两台涡轮风扇发动机,你把它飞到北大西洋上空三万五千米高度,然后一按反物质堆的启动钮,剩下的就交给上帝吧。”

“塔台,我是阿基里斯,我已滑到起飞线,请求起飞。”

“可以起飞,祝你好运!”

我抬起头,空中掠过了四架战斗机。我明白,它们是为我护航的,同时它们也是最后一项试验安全措施,如果阿基里斯出现重大故障而我又不服从命令试图返航时,它们就会向我发射导弹。

我把发动机挂到最大转速,放下喷气襟翼。

眼前的跑道在迅速缩短……

海天一色。

“我已进入实验空域,是否可以开始了?”

“准备好了就开始吧。”

周围除了在远处盘旋的那四架战斗机外再没有什么了,近千公里范围内已实行了严格的空禁,海面上的城市也被拖走了。

我关掉发动机,让阿基里斯处于滑翔状态,通过后视镜我看了看机身后部隆起的圆包。那里就是那台反物质堆,再过一会儿,我的命运就要掌握在它的手中了。

我深吸了口气,按下启动键……

我想象着,想象着反粒子从贮存器中奔流而出,飞速穿过粒子阀,在反应腔中与正粒子碰撞,湮灭……

光,奇异的光在座舱周围飞快地变化着,像无数的精灵飞舞。大海、天空、战斗机都不见了,只有光。我惊异地望着眼前瑰丽的景致,黄、蓝、红、紫……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发现在奇异的光影中,绕着阿基里斯的轮廓有一道蓝白色的光,那是机身上能耐7000℃高温的防热瓦发出的。

它们,开始熔化了。

我低头去看仪表,几个显示屏全都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我定了定神,开始冷静地扳动各种开关:光传操纵,失灵了;附面层控制,没了;激光高度表,坏了……我打开卫星通讯系统呼叫塔台,可耳机里只有沙沙声……

天啦,飞行手册上提到的所有重大的故障现在几乎都发生了。我把阿基里斯切换到备用的机械液压操纵系统,可我使尽全力,驾驶杆仍沉重异常,纹丝不动。

完了,按行话说这飞机“死了”。这种情况下只有跳伞,任何迟疑都会带来灾难。

我把黑匣子中的记录数据又复制在一张光盘上,将其塞进飞行皮夹带在身上。可就在我的手指触及弹射座椅手柄前的一刹那,舱外一道强烈的白光向我扑来……

光!奇异的光……云海……耳边的风……我和雪儿手牵手飞翔在天空中。极目远眺,海天一色,星辰依稀可辨……

突然,狂风骤起,我觉得她松开了我的手,我孤立无援地飞快往下坠,往下坠……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坐了起来。浑身发抖,头疼,口干舌燥,眼前一片漆黑。

“你终于醒了。”耳边响起有些古怪的声音,夹着一种特殊的音节。

“水……水……”我的手漫无目的地在黑暗中摸索着。一只木碗送到我的嘴边,那碗有一股难闻的臭味,但里面盛的至少是温热的水,我一口气把它喝干。

感觉好些了,只是腿疼得厉害,脑袋里一团糟。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受伤了?……我又是谁?

记忆的碎片在头脑中飞旋、冲撞,我用双手捂住脑袋防止它爆炸。过了好久,那些碎片才逐渐串了起来:试飞,高空试车,反物质堆失控……

眼前逐渐亮了起来,我能看见东西了。

“你伤得不轻啊。”又是那个声音。

我把目光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花白的头发,爬满皱纹毫无表情的脸,冷峻阴郁的眼中掠过一丝神秘诡异的光芒——一个怪人坐在我面前。这人身上穿着一件古怪的黑袍,胸前挂着的一副十字架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看到他的同时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是间约十平米的屋子,四周墙壁用石头砌成,阴冷潮湿,长满青苔。屋里十分昏暗,墙边木桌上的油灯发出微弱的光。

我身上的高空代偿服不见了,只剩下撕了些口子沾满泥污的飞行内衣。右腿上裹着布条,布条间露出了些不知其名的草药。身下是张垫着干草的床。

“这,这是什么地方?”我自己都能感到我说话时内心的紧张。

“这里是圣彼得教堂。”那人低沉的声音鬼魅似的飘了过来。

“教堂?……那这里叫什么,我是说地名。”

“这里是洛巴城,是个有一万人的大城市,离罗马只有两天的路。”

“罗马?这里是意大利?我可是在大西洋……这怎么可能!”

“这里的确是亚平宁的土地,你大概是伤得太重了……你说话的口音我从没听过,你的衣服也很奇怪,我费了很大劲才把它脱下来。”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床边的一只木盆里放着我的高空代偿服。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我问。

“你一定是东方的珠宝商人,否则不会遭到强盗的抢劫。我今天上午在城外的树林边看到你浑身是血,昏迷不醒,好像刚从树林里爬出来。我敢肯定那些强盗和十字军一样……”

“十字军?你是说十字军?”

“是啊,十字军已经东征三次了,说是要夺回圣城耶路撒冷,可他们只知道抢劫烧杀……”

“等等!你,你说什么?十字军三次东征?”一种不祥的感觉揪紧了我的心,“现在……是哪一年?”

黑袍人一愣:“年轻人,难道你不知道现在是耶稣诞生一千二百零二年吗?”

1202年!1202年!……我的头在嗡嗡作响,我又昏了过去。

当我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白天了。

从窗户外传来阵阵人喊马嘶,还有女人的惊叫声,婴儿的啼哭声,一片嘈杂。那个神秘的黑袍人站在窗边看着,沉默不语。

“外面出什么事了?”我问道。

“你醒了?十字军又要东征了,去攻打埃及,这次是英诺森三世……”那人轻声回答,眼里却流露出鄙夷和仇恨的神色。

“我叫云翔,我非常感谢你救了我……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名呢。”

“我叫杰……我去给你拿吃的吧。”他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走了出去。

“真是个怪人。”我又闭上了眼睛。一会儿,我又恍若看见了一片炫目的白光向我扑来,惊得我猛地再次坐了起来。到底发生什么了,是场噩梦吗?我为什么从二十一世纪末回到了十三世纪初?

我开始仔细地回忆试车时的每一个细节,我记得当时第一个反应异常的仪表就是反应堆的能量计量器,它一下就烧毁了……渐渐地我的心里开始明朗起来:看来十有八九是反物质堆的粒子阀出了毛病,不知是设计还是制造有问题,反正它在启动时使大量的反粒子一下喷射出来,而不是原先设想的一点点地释放,湮灭产生的巨大能量破坏了时空统一体的连续性,把时间撕开了一个洞,使我掉到了1202年的意大利。如果那台反物质堆还没变成碎片的话——它大概还在杰发现我的树林那里——只要重新启动它就一定能再次开启时间之门。可为什么杰没提到什么异常现象,难道他连那么大的反应堆都看不到吗?

这里面一定有原因。

当杰给我送来食物和水时,我提出想到我被发现的地方去看看是否还剩下什么东西。可杰不让我乱动,他说我的腿伤很严重,最好先静养一段时间,至于我的财宝也不必担心,城外很荒凉,发现我的那块地方更是人烟稀少。我只好作罢。

就这样,我每天躺着,想着如何才能回去。我住的是圣彼得教堂的顶楼,杰是教堂的敲钟人。每当他敲钟时,楼下便会传来僧侣和教徒们虔诚的祷告声。

飞行员优秀的身体素质使我的伤恢复得很快,二十天后,我就可以下床了。一个月后,我开始在教堂天井边的走廊上来回走动,活动筋骨。这一个月里,杰是我接触到的唯一一个中世纪的人。

然而他是个极神秘的人,终日沉默寡言,面无表情,好像总在思考着什么,让我联想起在一些恐怖电影中出现的那种从不理睬世界的隐居者——这类人十有八九是疯子或杀人狂。有一次我曾看到杰在楼下扫地时,受到神父大声训斥,他却一言不发。当时我很孩子气的想象他没准会突然从扫帚把里抽出长剑把神父刺倒,再吹口仙气把尸体变没,当然这种类似变戏法的现象不可能发生。他过的是封闭的生活,每天打扫完教堂再给我送过饭后,就钻进天井走廊那头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他的房间也很神秘,门总关得严严实实,我从没见有人进去过——楼下高贵的教士们自然不屑与一个敲钟人打交道,而我出于好奇

有次想进去看看,被他拒绝了。

总的来说,这一个月过得还算不错,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总做噩梦。

噩梦的内容总是雷同:我听到一种类似钉钉子的声音,我朦朦胧胧来到了一片阴森森的墓地,见一个光头男人披着黑袍背对着我在钉一口棺材。他猛地转过身来,我吓得浑身哆嗦,是帕金斯博士!他的脸色惨白,一双眼睛闪着绿光,向我狞笑道:“哈哈哈哈——我正给你钉棺木哩……”

每当这时我就吓得满头冷汗,从床上坐了起来,猛喘粗气,需过好一阵才能平静下来。环顾四周,依旧是阴冷的墙壁,粗糙的木桌,可耳畔仍然响着那种时紧时慢的敲击声……

终于在一个深夜,我被噩梦吓醒后,走下了床,站在房间当中屏息侧耳倾听那敲击的声响。“当当……当当当……”这可是真实的声音呀。那是谁?在干什么?现在已是半夜呀。

我披上衣服推开房门,黑暗的天井走廊和楼下的大厅空空荡荡。“当……当当……当当当……”声音越发真切,仿佛来自远方。月光透过教堂的彩色玻璃窗洒在木板地上,奇异的影子有如一只只血色的眼睛,忽而又变幻成一张张扭曲的血盆大口。恐怖缠绕着我,但好奇还是占了上风,我蹑手蹑脚来到走廊仔细倾听,那声音近了。我随着声音的方向在黑暗中向前摸索,终于发现自己来到了杰的房门前。

从门缝里透出了烛光,还传出当当的声响和人的喘息声。我恍然大悟,原来噩梦中那种敲钉的声音来自这里!我扶着门,把眼睛凑近了门缝……突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烛光也灭了,昏暗的走廊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我心头一沉,正转身要走,这时,身后的门开了。

“年轻人,你该去睡觉了。”是杰的声音。

我停下脚步回过身,杰的身影半隐在黑暗中,借着反射的月光,可以看到他身上的黑袍。那双沉郁的眼睛放射出摄人心魄的光,我不禁倒退了几步。

“我,我有点失眠,随便走走。”

“这里很暗,你要小心。”

我又摸索着回到屋里,关上房门后,心仍怦怦乱跳。

第二天,我发现杰在他的门上加了把锁。

我的腿伤基本痊愈了,迫不及待地要求杰带我去发现我的地方看一看,我说强盗抢劫时我在树林中藏了些财宝,想取回来。杰答应了。

我和他坐着一架驴车出了洛巴城,向西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前面闪出了一大片树林。在树林外的一块岩石旁,杰停住了车子。

“这就是我发现你的地方,当时你浑身是血趴在这里。看,地上还有风干的血迹。”

我发现血迹断断续续,一直延伸到树林。

“你当时看到周围有什么异常吗?”我试探着问杰。

“没有,当时我来这里办事,刚到这儿就看见了你。”

于是我让杰留在车旁,一个人走进了树林。林子很密,当我走了二十多米远再回过头看杰时,视线被灌木丛挡住了,也许正因为林木茂密,才没人发现树林深处的秘密。我又向前走了几十米远,看到了自己的弹射座椅。

座椅已经摔散了,零件到处都是。我蹲下来抚摸着变形的椅身,是它救了我的命。我依稀记得在白光闪过后,我拉动了弹射手柄,刚弹出去,就传来阿基里斯的爆炸声,之后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大概我落地时受了伤,在半昏迷状态中挣扎着爬出树林,偶然遇到了杰。我真是幸运,要不是碰上他……等等!我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杰平日在教堂里深居简出,怎么会到这里来?他来干什么?我心中的疑云又骤然升起了。

我继续向里走,周围的树木明显起了变化:许多枝杈被折断了,不少树木还有被烧过的痕迹。最后我发现在林子的深处,有一片空地。

空地周围的树七歪八倒,地上的草已是一片焦黑。在空地中央,赫然躺着阿基里斯的残骸,机身前半部分已不翼而飞,而装有反物质堆的后机身却保存了下来。

我欣喜若狂地跑过去,绕着残骸转了几圈,又动手拆掉了机身上的一块维修开口板,仔细看了看机身里面,那台反物质堆基本是完好的,机身减振系统显然有效地缓解了坠地时的冲击。啊,只需一次,只需再启动一次(把机身线路再接起来就能启动堆芯),反物质堆中剩余的能量就能够重新打开时间之门,把我重新带回21世纪!

当我走出树林时,杰见我两手空空,诧异地问:“你的财宝呢?”我自顾快活地回答:“我找到了比任何财宝都更珍贵的东西!”杰一愣,很快又恢复了往日那种对一切都漠然的神情,说:“天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

从此以后,我经常一个人从洛巴城骑驴或干脆步行来这里“挖财宝”。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不到两个星期,主要线路就基本接好。在工作闲暇时,我就坐在树桩上把玩工具箱里的工具,这些工具可都是雪儿用过的呀!她的泪眼又不断地浮现在眼前……

我已经连续十个晚上没再听到那当当声响了,但我心中的疑云仍没有散去。杰那似乎永远没打开过的屋子,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呢?

没过多久,一个机会来了。这天上午,教堂所有的人都集中到楼下做弥撒,杰也去了。我溜到杰的房间门前,用一根事先准备好的钢丝弄开了那把锁。

我轻轻地把门推开,一股锯木屑的味道扑面而来。这简直是一间木工房,环墙的地上零乱地堆放着木料、绳子、盛着胶和漆的陶罐,还有些羊皮,房子中央摆放着一件还未完成的东西。

当我看到它时,我惊呆了。

一架滑翔机!

这是我给这东西的第一个定义,但我马上就推翻了它。现在是中世纪,世界上真正的滑翔机是在十九世纪才出现的。我也许该称它大风筝才是,但它却更像是滑翔机的雏型。

我仔细地观察它,横竖交叉固定的两条圆形木柱构成了风筝的主梁,在横梁上由削成凸形的一些轻而坚固的木条构成骨架,蒙上了羊皮,就像机翼。在竖梁的另一端,用同样的细木条构成了一个平面三角结构,也蒙上羊皮,还粘上了许多羽毛,就像飞机的尾翼。风筝的前端还连着一个很大的雕刻得很精细的木质鸟头,没想到杰会有这么好的手艺。整个风筝大约长4米,宽2.5米。而当我俯下身察看风筝的下面时,我愣住了。

这只风筝是被两只椅子架起来的,在底面的横梁上一左一右沿纵向钉着两条牛皮带,两带间相距约40公分,在纵梁的中后段上还钉着一只羊皮口袋。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我百思不得其解,只是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类似的东西,难道这是……

我忙俯身钻到“风筝”下面,把两只胳膊伸进两条皮带,肩膀顶住横梁轻轻一用力,整个“风筝”就被我顶在背上。这时我自然也明白了那羊皮口袋的作用——一个人在空中是很容易把自己的双腿伸进羊皮口袋以减少阻力的。

这确实不是什么风筝,而是一架真正的可载人的滑翔机。

命运安排我遇到了一位天才,杰简直是中世纪的李林塔尔②,而且他至少领先了六百年。想一想,一个中世纪教堂的敲钟人,竟能单枪匹马造出一架相当科学的滑翔机,相比之下,我的试飞有什么伟大可言!我在终于解开心头的谜团的同时,却又惋惜于杰为什么没有在航空史上留下他的名字。

我抚摸着机身,开始冷静地用科学的眼光来观察它。这诞生于九个世纪前的滑翔机,气动布局基本正确,但我不知道机头上的那只鸟头是干什么用的,它很精巧,却破坏了机身平衡,使重心落在升力面之前,如果飞起来会一头栽到地上的。另外,它没有垂直安定面,航向稳定性很难保证。当我正打算把鸟头拆下来时,身后的门开了。

“你在干什么?”杰几乎是在喊叫。

“我只是随便……”

“这是我的房间,你快出去!”杰快步走过来,挡在我和滑翔机之间,眼睛深处掠过慌乱和恐惧,“这不过是风筝罢了,有什么好看的。”

“不,它不是风筝,它可以带人飞上天空。”我一语道破天机,这使杰更加惊骇了,我却颇为得意,“它很不错,不过也有缺陷,比如那只鸟头破坏了整体平衡,如果飞起来的话会头朝下栽的……”

“你是什么人?”杰打断我的话,紧盯着我问。

“只要把鸟头拆下……”我自顾说下去。

“你究竟是什么人!”杰加重了语气。

“我只是想帮助你,我不希望这么好的一件作品在第一次飞行时就毁掉。”

……

我俩在沉默中对峙了几分钟,杰还是充满敌意地盯着我。我叹了口气,转身向门口走去。突然,我又猛地踅回,在杰还没反应过来之前钻到“风筝”下面,用两臂套住皮带就冲出了阳台。

毫无疑问,“风筝”一头栽倒在房顶上。我站起身来,一边掸土一边说:“原谅我,杰。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是对的。”

杰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阳台上,过了好久,他才转过身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望着我,十分痛苦地说:“这是我花半生的心血才想出来的设计,却被你轻而易举地推翻了……你不是什么珠宝商人,你是谁?从哪里来的?”

“一个很远的地方。”我说,“朋友,你能告诉我,你是怎样想到设计它的吗?”

“我出生在威尼斯的一个丝绸商人家庭,父亲是虔诚的基督徒。我从小过的是不愁吃穿的生活,但我喜欢思考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十岁那年,我开始对鸟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它为什么能飞?人能像鸟一样飞翔吗?我去问父母和朋友,可他们至多报以一笑。我的少年时代就是在搜集各种各样的鸟类羽毛中度过的,而同龄的富家子弟则整日寻欢作乐,无所事事。我二十岁时,父亲决定让我成为一名牧师,送我去了罗马的一所神学院,可我讨厌在神学院里像驴子一样的生活。我信仰上帝,但我更信仰真理;上帝应该是真理的化身,而不是那些神职人员口中的谎言。不过在神学院里不必为生计操心,这样我就有

了很多时间来进行我的研究,在一间废弃的地窖里建了一个秘密实验室来解剖鸟类,研究它们的身体构造。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可我的一个朋友告发了我,院方认定我的行为是大逆不道,把我赶出了学院,我的家庭也因此和我断绝了关系。我开始到处流浪,讨饭,干粗活,尝尽了世间的辛酸……十年前我才来到洛巴城当上敲钟人。但我一直没有放弃我的梦想:像鸟一样飞翔。我在这里隐姓埋名,秘密进行研究,生怕被人发现后又会被赶走。我已经快五十岁了,再也经不起颠沛流离的生活了……就在这期间,我终于渐渐明白了鸟类飞行的奥秘,它们是通过用翅膀和尾巴拍打空气来获得向上的力量的。后来我决定用

木头和羊皮做一只木鸟……也许是上帝的安排吧,我那天为了给木鸟收集木材到城外去,却遇到了你。云翔,你是个好人,虽然我不太明白你说的什么时空统一体之类的道理,但知道你是很有学问的人。”

“谈谈你的木鸟吧。”

一提起木鸟,杰平日那种冷漠的神情立刻不见了,他的眼中流露出兴奋的光芒。我知道这才是真正的他。

“木鸟?对……它很出色,不是吗?它能使人飞起来……也许今后我们能够不必再走路或骑马了,木鸟能把我们带到任何地方……河流山峦再不是什么障碍……噢,对了,我们还可以用它送信……另外,我们的士兵可以乘坐它打退日耳曼侵略者,这也是我设计木鸟的目的之一……我相信木鸟一定会改变我们的生活……”说到这里,杰的脸上绽出了笑容,他无限憧憬地望着远方,仿佛看到了在不久的将来他的木鸟被成千上万的人使用着,“云翔,我没想到在有生之年会遇到你,你是唯一一个理解我的工作的人。”

“别这么说,杰,我的朋友,我们都是蓝天的儿子呵。”

相隔九个世纪之久的两颗心,就这样紧紧地贴在一起了。

我们把摔在屋顶上的那架滑翔机抬回来修理,好在损伤不大。我坚持要拆掉鸟头,杰却一再说明,那鸟头是保佑飞行成功的。他毕竟是生活在中世纪的人啊。

在我不断的劝说下,杰不再固执己见了,他和我重新开始制作一架仿效原设计的新滑翔机。当然,经过了我的改进,首先增大了机翼面积以提高升力,在尾翼上加装垂直安定面,并在机身骨架中埋入钢条以增加强度。

我想起在航校时,教授飞行原理的老师说过:“飞行器的可操纵性是飞行成功的关键,莱特兄弟之所以被称作现代飞机之父,是因为他们不像许多同时代的设计师那样,片面地追求更轻的机身材料和功率更大的发动机,他们走了一条独特的路:通过对飞行中的飞行器进行不断的气动修形来实现飞行器的动态平衡,这就是他们成功的秘密……”所以我在滑翔机上安装了简易的襟翼系统和拉线操纵系统,飞行员可以通过它们来操纵滑翔机。

这段时间,我放慢了阿基里斯的修理,好在剩下的工作也不多了,而把自己的大部分精力投入到帮杰制造滑翔机的工作中来。我有时也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出于对这位先驱者的崇敬,还是因可怜他的遭遇而想帮他一把?我也不知道……

一个星期后,滑翔机造好了。我费了许多口舌要杰懂得别指望单靠助跑就能使自己和滑翔机飞起来,明智的办法是从高处向下跳以获得最初的速度等道理,还教给他有关的操纵方法。一待杰明白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想亲身一试。

可我这时反倒犹豫了:如果他去飞,人们会不会再把他赶走呢,这可是中世纪啊!于是我劝他放弃试飞,不要冒险。可他却坚信,如果他试飞成功,人们是会在事实面前低头的。

我躺在床上,墙壁阴冷潮湿。

明天,杰就要试飞了。

门开了,一道烛光划破了室内的黑暗,是杰。

“杰,你为什么还不睡?”

“云翔,你是天使吧?”

“天使?”我觉得好笑,“你为什么说我是天使呢?”

“因为只有天使才会懂得那么多有关飞行的知识。但我相信我们人类也能飞,是的,我们也能飞。”

那一瞬间,我几乎落泪。先人的目光穿越了千年的历史落在我的身上,那目光如同炽热的火焰划破了永久的黑暗,哪怕只是一瞬……

这是个晴朗的早晨。

从教堂的屋顶向下望去,前面是一个小广场。背着粮食的农民,大腹便便的商人,持矛巡逻的士兵,身穿黑袍的僧侣,都走在铺满鹅卵石的路面上,旁边是肮脏的排水沟。

我在手里把玩着一只小遥控器,这遥控器可以启动那台反物质堆,这是我策划的一场表演。杰试飞后,我就把遥控器给他,然后自己到反物质堆那里去,录有试飞数据的光盘已经放在那儿了。杰按下启动键后他可以目睹21世纪强大的科技力量,而我则可回到21世纪,回到雪儿身边。洛巴城会安然无恙的,因为绝大部分能量将从脆弱的时空洞中释放。

杰正忙着扎紧身上的带子,我们新做的那架滑翔机就在他的背上。我走过去,用一支炭笔在机翼上写着。“你在写什么?”杰问。“一首诗,一首我们那里的人写给七位去寻梦的先驱③的诗。”我答道,随即朗诵起来——展开欢乐的翅膀在蓝天飞舞啊挣脱地球险恶的羁绊向着太阳爬升与阳光剪裁的彩云同乐在云雀和山鹰没有到过的地方飞翔脚踏天空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心地泰然宁静地伸出手去抚摸上帝的脸庞杰站在离房檐约10米的地方,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始助跑……越来越快……到达屋顶边沿时,他向前猛地一跃。上升气流将滑翔机高高托起,在中世纪的天空中翱翔、盘旋,犹如一只充满了灵性的巨

型神鸟。

不一会儿,广场上有人注意到杰了,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一些人在惊叫,谁也不知道头顶上那飞翔的怪物是什么。商贩们扔下摊子四散奔逃,士兵们举起长矛却不知所措,一些教士则诚惶诚恐地在胸前划着十字。广场一片混乱,仿佛世界末日已经到来,不一会儿就空无一人了。

杰按照我告诉他的要领拉动机翼上的拉线,开始平稳地盘旋着向广场中心下降。当他的双脚接触地面时,惯性使他向前又跑了几步,一下摔倒在地。但他很快爬了起来,飞快地挣脱了身上的带子。“成功了!我飞起来了!我能飞了!”杰在无人的广场上欢呼着。人们在广场周围的小巷中用惊异和畏惧的目光看着他,一些人在喊:“看,是那个敲钟的老头!”

随着一阵喧闹,一群黑衣的教士从教堂中蜂拥而出,向杰逼近。

“这家伙胆敢侵犯上帝的领空,他是异教徒!是魔鬼!”“处死他!”“烧死他!”教士们狂呼着向杰扑了过去。杰愣在广场中心,嗫嚅着解释:“不,听我说……我们能飞……我不是……”但是他的话被教士们的嚎叫声淹没了,他们从地上拾起尖利的石头向杰和他的木鸟疯狂地砸去……

一声声令人心悸的惨叫在广场久久回荡,聚集在周围的人群却无动于衷地看着这野蛮血腥的场面。

站在屋顶上的我,双手痛苦地揪着头发,我万万没有想到故事的结局竟会是这样。一位天才就这样被黑暗、愚昧和野蛮轻而易举地扼杀了,我终于知道了杰为什么没能在航空史上留下名字。

我像头狂暴的狮子冲进杰的房间,他原来做的那架滑翔机还架在椅子上,我俯下身把双肩送入皮带。“等着我,杰!”我回到屋顶,广场上已陷入了沉寂。只见杰的鲜血在慢慢流淌,浸入中世纪的大地,流进了肮脏的水沟。

我举起遥控器,雪儿的泪眼又浮现在我眼前,我也许会死,会失去她,会失去我所追求的宏伟事业。但我相信我要做的一切就是接过杰手中的蜡烛,给中世纪黑暗的殿堂带来一线光明,哪怕只是一瞬……

我按下了遥控启动钮。

光!

奇异的彩光如奔腾的江水倾泻而来,天空中升腾起一道极其壮丽的光焰!如同普罗米修斯点燃了熊熊天火,如同智慧女神雅典娜君临大地,21世纪的文明之光在中世纪的天空中闪耀……

在这光芒中,教堂那长长的阴森的影子被一扫而光,而教堂本身如同尘埃中一只可怜的蝼蛄;在这光芒中,教士们扔掉了手中的利石,把高贵的头颅藏入黑袍,周身战栗不止;在这光芒中,杰的血竟变成了蓝色,就像天空本身一样蓝……

我在光芒中向前一跃……

脚下,先民们在四散奔逃;耳边,风在呼呼作响。一颗滚烫的泪珠在我的脸旁无声地滑落……

注:①阿基里斯与阿加门农都是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

②李林塔尔:德国早期飞行家。

③指随挑战者号航天飞机遇难的七位宇航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