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雾中山传奇
作者:刘兴诗
佛在拘尸临灭时,嘱弟子婆伽曰:吾灭去七百年,尔往震旦。有雾中大光明山,山脉从昆仑来,有七十二峰、一百零八盘,实系古佛弥陀化道之场,为菩萨所都宅,保护严密,俟后圣者来居。至东汉明帝时……有摄摩腾、竺法兰二尊者,遵佛嘱来到此山,卓锡建寺。
——明上川南道布政司右参议胡直
大邑雾中山《开化寺碑记》
雾中山寻踪
他去了,静悄悄地,没有留下一句话语。忽然从我们身边消失,像是一下子溶化在空气里。
啊,这不可能!他,曹仲安,蜚声海内外的中国西南民族原始文化考古专家,素来以头脑清晰、行为谨慎著称。怎么会突然抛却尚未完成的研究课题,对谁也不打一个招呼,在考察途中消失得无踪无影?
不,这不是他。我和他相识近30年,他攻考古,我习地质,专业息息相通,曾结文字缘,亦是山野交,深深了解他的性格,决不会无缘无故一遁了之。其中必然别有原因,没有查明以前,岂能以简单的“失踪”两个字,就把他从我们的记忆里一笔勾销?
出于友情,也出于强烈的好奇心,我决定立刻动身,去查个水落石出。
曹仲安失踪的地点,是省城西南远处的雾中山。那里林幽谷深,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去处。除了采药砍柴的,谁也不会平白无故上这儿来。他不惮劳苦,独自跋山涉水来到这里,必定有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看来要找他,就得从这座山入手。
我打定了主意,匆匆赶进了雾中山,本以为山中随处可见古迹,也能遇见几个山民,从中可以探访他的行踪。谁知山空空,林寂寂,小径上到处荒草没膝,未见半个人影,亦无任何文明迹象,根本无从找寻。
这可怪了,他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此处无古可考、无人可访,莫非他忽然萌发了出尘的念头,抛开纷攘的红尘俗世,到这儿来寻觅失落的闲逸心情?或是受了强烈刺激,一时失去理智,想来此寻求身心彻底解脱的途径?难道他……
噢,我不能再胡乱推想下去了,越想越离奇古怪。理智告诉我,这一切推测全都不能成立。这和他的人生观念,职业良知,冷静沉着的性格都不相宜。他究竟为什么入山,如今身在何处,暂时还是一个难解的谜。雾中山啊,雾中山,真个是迷雾重重,使人难以参透其中蕴藏的玄机。看来我只有硬着头皮向上攀登,漫无方向地遍山寻找了。
我寻友心切,在林莽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行进。边走边喊,惊起了一群群林鸟,传出了一阵阵回声,却得不到半点呼应。好在我是地质工作出身,登山尚不生疏。出了一身汗,终于穿出了林子,登上了峭拔的峰顶。此时天空地阔,莽莽群山悉在脚下,眼前一片空旷。从幽暗的林中走出来,只觉赤日当顶,一片金光灿烂,使人头晕目眩无法自持。
这里山路已到尽头。上是天,下是地,四面一目了然,仍然没有曹仲安的踪迹。我失望了,正待转身回步,目光一转,却无意中抬头瞥见崖边一块峦石上有四个篆书大字:飞来佛记。
这块天然石刻吸引了我,走过去细细一看,这才看见在布满苍苔的石面上,还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小字,仅可依稀辨认出几段不成句的镌文。文曰:
……有佛……仙艖自西南做外飞来。……常来去。……雷雨夕……坐化。……摩腾、竺……秉佛祖涅槃遗言,来此……
雾中大光明山……
我知道,东汉明帝时,曾遣使西行,迎来摄摩腾、竺法兰两位古天竺高僧,在洛阳首建白马寺,是佛法东传史中赫赫有名的人物。铭文中所云的两人,必是他们无疑。可是他们初来中国,位居皇家上宾,需要在首都洛阳建寺讲经,也免不了许多应酬事务,怎么会不避蜀道险阻,分身来到这个偏僻的山野?释迦牟尼佛涅槃时,真的留下了遗言吗?遗言内容是什么,和这里有什么关系?
摄摩腾二人遵照佛祖遗言,到这座荒无人烟的雾中山来干什么?最后,还有开头那个神话似的谜。真有“飞来佛”的故事么?“佛”是何人,“仙艖”何物,怎么会从天外飞来,随时来去?雷雨之夜坐化的是谁,是否和“飞来佛”同一人?他死了,留下的“仙艖”在何处呢?难道无人驾驶,可以自行飞回渺渺太空吗?
欲知后文,按下链接: 我的音乐世界,我的地盘!
面对这一大堆紊乱的问题,我无法判明其中的真真假假。然而,我却几乎立刻就明了这座山名的含义,它的本名是雾中大光明山,描绘得恰如其分。瞧,在浓密的云雾之上,峰顶忽然大放光明,实在再贴切也没有了。
眼望着碧澄澄的天空,光秃秃的山顶,浓云密雾封闭的山谷,我迷惑了。曹仲安,飞来佛,仙艖,混搅在一起,使原本迷雾腾腾的事件,变得更加迷茫不清了。
贝币上的编码
我两手空空从雾中山归来,满怀惆怅地提起沉重的笔,在日记上写下一句我不想写的话:
“他失踪了,山上没有踪迹。”
时间静静地过去,很快就过去了几个月,曹仲安依旧没有任何消息。省城里关于他的议论已经渐渐平息,仿佛他是从现实生活里消逝的古人,历史的书页已在他名字上轻轻翻盖过去了。
可是我仍旧没有放弃寻找的努力。当我没有得到确凿证据以前,不会轻易作出把他从现实生活中抹掉的结论。这是科学态度,也为了不可忘怀的友谊。
我已作好了周密计划,打算再次奔向雾中山,在方圆数十千米的范围内,逐尺逐寸地彻底清查,不找到他或他留下的痕迹决不罢休。
遗憾的是,这次行动被一个非常事件打断了。省城西南几百千米外的大凉山中发生强烈地震,我不得不中止一切工作,带领调查组立刻奔赴现场考察灾情。
我们踏着被乱石堵塞的小径,星夜兼程赶入震中地区。只见遍地山石迸落、林木倾倒,地面像石榴皮般翻转开来,满目疮痍。
忽然,道边一座震裂的古墓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是一座用大块青石铺砌的异形古墓,墓外仅竖立着一块天然峦石,并无任何碑记。若非地震震裂墓穴,从外面很难发现它的存在。
墓穴裂开处,露出一条幽暗的墓道。为了探查究竟,我带领两个助手弓着身子钻进去,走了几步,进入一个宽大的长方形墓室。四壁用石块堆砌,墓底铺有一层碎石板,中间陈放着一口大石椁,停盖也被震开了。
我们走到椁边一看,这才瞧见石椁内另有一口石棺,二者空隙内堆放了许多珍奇的殉葬物品。根据保存在淳内的文本,墓主人的身份也查明了。原来他生于西汉初年,是一位邛都夷①的豪强。他拥有大片山林,僮仆成群,和汉朝、滇国都有政治、贸易来往,是西南夷中一位有势力的部族首领。记得曹仲安曾多方寻找他的墓葬,想不到竟隐藏在这个偏僻的山谷里,被我无意中发现了。
①那都夷是古代西南夷的一支,秦汉时期聚居于今囚川凉山地区西昌邛海一带。
按照文物保护条例,这座珍贵的古墓必须立即上报有关部门,由考古专家组织人力有计划清理。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眼下余震不绝,周围的山石还在不断崩落,一次更加强烈的地震正在孕育中,随时可能发生,届时造成的灾害,就很难一时估计清楚了。
为了抢救墓内的珍贵文物,我吩咐助手倾空背囊,赶快收拾淳内的重要殉葬品。我也亲自动手,把一些易碎的物件小心放进饭盒保存。
当我弯身捡起一个白色贝币,无意识朝它瞥了一下,不由惊奇得瞪大了眼睛。只见雪白的贝壳表面,整整齐齐写着几个红字:
“印度洋NO.24”。这是用笔尖蘸着油漆仔细书写的,字形瘦削锋利,异常眼熟。
我认出了,那是他的笔迹!虽然我一时惊愕,几乎不敢相信。
但是这的确是他——曹仲安写的字。我对这种笔迹实在太熟悉了。
字如其人,瘦削、锋利,就像他的瘦削身影、锋利性格似的,决不会弄错。
可是,当我转念一想,心中又不由有些犹豫了。试问,曹仲安的笔迹怎么会封存在这座两千多年前的古墓里?如果他曾来过,为什么不带走这些文物珍品,却亲自编了号,又放回密不透风的棺椁里?再说,邛都夷部族首领墓向来被认为是一个失落的谜。如果他早就发现了,何必又白费力气四处找寻呢?常识告诉我,起初的推断是不可能的。人世中相貌相同尚少不了,千古以来书法岂无相似的?也许这是类似的笔迹迷惑了我吧!
我放下了它,正待伸手去取别的文物,忽然思想里掠过一道闪电,又急匆匆抓起来,重新审视贝面上的红字。
没有错,贝市表面是这样写的:“印度洋NO。24。”
我问自己:西汉初年哪有印度洋的概念?印度,当时称为“身毒”,古人怎会这样书写?
我问自己:“NO。”是英文缩写,常用于科学编码,古时哪有使用英文之理?
口问心,心答口,我再也不彷惶犹豫了。毫无疑问,那就是他,是我的朋友曹仲安亲笔写的。先明确这一点,再考虑这个编码贝市是怎样失落在这儿的。
不,不是失落,是封藏。
我环视墓室,青石封闭严密,井无任何够隙。若非这次地震破坏,断难重见天日。曹仲安纵有千般本领,也无法潜入穴内。这个编码贝市决不是他失落在墓内的,而是原本就封藏在其中的东西。
合理的结论只有一个。曹仲安必定在墓室封闭前就看过这个白色贝市,判定它来自遥远的印度洋,为它编了号。以后作为墓主人的殉葬品,才放进了墓内的石谆。
然而,在逻辑上这又是极不合理的。两千多年的时间差,怎能允许他先期观察到这个尚未人墓的贝市呢?
噢,我不是包公,也不是福尔摩斯,却遇见了比他们所经历的更加棘手的问题。到底什么才是合理的,真把我弄迷糊了。我竭尽全力思索,却理不出半点头绪。
我的理智困惑了,然而感觉却是清晰的。在我的分裂了的内心世界,有一股古怪的直觉提示我:你是对的,这的确是曹仲安的笔迹,你的推理没有错……
啊,这是魔幻!这实在不可能,然而却是可能的。我失去了理智,只有直觉支配着我。
我,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坠入了不可思议的魔幻境界
平息风波的古铜瓶
曹仲安的确失踪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完全消失。
邛都夷古墓内编码贝币的发现,证实他仍旧生存在某个看不见的空间里。不管这是真实,还是魔幻,我决心沿着这条线索追下去。说实在的,如今摆在我的面前的,也只有这条似实似幻的微细线索了。
这条线索的惟一证物,是那个红漆编号的白色贝币,贝壳表面有曹仲安的手迹:“印度洋……”
印度洋在邛都西南,邛都在雾中山西南,雾中山在省城西南。
曹仲安孤身离开省城,走进雾中山,然后在邛都夷古墓里发现了他的笔迹,他亲笔写着更加遥远的西南方的印度洋,他是否踏上一条无人知晓的秘密小径,悄悄走向西南方,到陌生的印度洋边去寻找贝币的来源,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呢?
他上雾中山,必定为了那个神奇古怪的飞来佛。邛都夷古墓里的事件,也和历史有关,话说回来,他本来就是考古学教授,眼中看的、心里爱的,都是上千年的老古董。要往西南方找他,必须沿途寻史访古才行。
西南,访古。最终目的地:印度洋。
这是我的新的行动计划。也许这是虚妄,也许这太渺茫。可是如今除了这条路,我又有别的什么办法呢?
结束了地震考察,我按照想像中的路线,独自向西南方走去。
一路上经过的地方,安宁河、渡口市、金沙江、巧家县,在我的心目中全都幻化为汉代古地名:孙水、会无、沪水、堂狼。现实天地在我的眼睛里逐渐淡化消隐了,铁路、工厂、火车、汽车,似乎都变成了蜃楼幻景。一座座古墓、一道道汉阙、一方方碑石,渐渐在周围世界里凸现出来,变成了我惟一可见可闻的实体,我也仿佛坠入了两千多年前的汉家疆域里。
我就这样一路行行重行行,由古邓都夷地界南下,经过古滇国,进入古叶榆①境内。这是西汉时期西南夷的另一个国度,苍山雄峻,洱海迷茫,一派大好风光。心里的直觉告诉我,如果曹仲安的想法和我相同,他在南行途中必定不会轻易放过这一方宝地,径直奔向天外天的印度洋。
①汉代叶榆,即今云南大理,因叶榆泽(洱海)得。
我放慢了脚步,在洱海岩边纵目四望,细察此处的形势。只见高塔、古寺、城郭、村寨,到处遗存盎然古风。男女老幼身着鲜丽服饰,无不洋溢民族风情。我没有料错,此情此景,不可能不打动一个西南民族原始文化专家的心,他,肯定在这儿逗留过。
可是,我满怀希望迈步踏入村墟、田野寻找,累得筋疲力竭也一无所获,只好垂头丧气离开这座富有传奇色彩的边陲古城,沿着湖边古道向西南走去,把希望寄托于前方。
湖上,风细细,浪寂寂,一弯素月沿着洱海水波冉冉升起来,月光映出如凿如削的山的剪影,更加显现出几分神秘的色彩和葱茏古意。我边走边回顾,恋恋不舍地往前走。走不多时,路没有了,前方横着一派暗沉沉的湖波。要想过去,必须觅船过渡。但是眼前一片水雾茫茫,哪有一只渡船?
我正踯躅间,忽然耳畔“咿呀”一声,一只小小的柳叶船从黑暗中慢悠悠漂了过来。这是一艘夜归的渔舟,舟上端坐着一个白族老人,连人带船融合在夜色里。若不是船桨轻轻拨拉着水,几乎没法察觉他的存在。
小船傍了岸,我赶上一步向船上的老人打招呼,请求他带我过湖去。老人借着月光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略微沉吟了一下,伸手让我上了船。
好心的白族老人不顾身子疲乏,载着我重新荡进了湖心。两人对坐着,空荡荡的湖面上只有他和我,荡着荡着,就聊起了天。
我和他谈起了山,谈起了湖,谈起神秘的叶榆古城。老人边划桨,边给我讲了一个古代叶榆头人沉宝的故事。
“这是真的吗?”我问他。
“前辈老人传讲下来的,哪会有假!”他在黑暗中目光炯炯,一本正经地说。
他说起了兴致,把这个故事一五一十他讲给我听。据说两千多年前,大汉皇帝还在位时,住在这儿的一位头人从南方化外之地得到一批稀世珍宝,满满载了一船带回去。谁知忽然风浪大作,几乎船沉人亡,为了平息风波,他亲手把许多宝贝投入湖心,这才逃脱了厄运。
“有证据吗?”我对这个故事产生了兴趣。
“要多,可没有。”老人说,“咱们村里的老辈有一次福至心灵,撒网捞起了一个古里古怪的细脖子铜瓶,周身长满了锈。据说这就是当年那位老祖宗平定风波,抛下水的一件宝物。”
“能让我看一下吗?”我问。
“你来晚了,”老人说,“前不久有一个外乡人,说是专门考古的,已经把它带走了。”
“这个人什么长相?”我的心里产生了一个朦胧的预感,赶忙问他。
在黑暗里,老人蹙眉想了一下,缓缓地回答:“高瘦的个子,戴眼镜,说话平声静气,有条有理的,像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他慢吞吞地边想边说,逐渐勾绘出一个我十分熟悉的人物形象。
我的心怦怦狂跳着,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曹仲安的照片,递给他观看。问他:“是这个人吗?”
老人放下手中的桨接过照片,任凭小船在水上随意飘荡,在月光下眯起眼睛看了很久很久。最后,放下照片毫不犹豫地点头说:“没有错,就是他。”
戒日王新传
我的头脑中一片混乱,无法理出头绪。
曹仲安忽然在洱海出现,打乱了我的思路。看来他似乎仍旧身在现世,并未隐入历史烟尘。邓都古墓事件是一个例外,也许别有原因,暂时还未探明吧。
我感到十分矛盾,尽力不想邓都古墓里的那个编码贝币,心中叨念道:“他没有钻进历史就好!只要他还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有办法找到他。”
我安慰了自己,告别送我过湖的白族老人南下,穿过几座大山和几条湍急的山间河流,到达古哀牢国①所在的一个山中坝子。
这里地处中国边睡,再往前走就是古掸国、迪摩缕波②等化外之地了。由于自古以来它的位置就很重要,汉朝平定西南夷后,在这里设置了永昌郡,发展海外贸易,是沟通内外的一个重要城镇。
常有国外客商来往,曹仲安如要出国或是研究古代历史,这里是必经之地。
①汉代的哀牢国,在今云南保山地区。
②掸国在滇缅边境至缅甸北部一带,迦摩缕波即今印度东北部的阿萨姆邦。
时光流转两千多年,如古书所说那样,以“穿鼻檐耳”①为时髦的古哀牢习俗已不存在了,这里变成了一座现代化的小城,建筑格式焕然一新。城市不大,我很快就走访了海关、车站、派出所和大、小旅馆,却查不出曹仲安的行踪。
①《后汉书·哀牢夷传》,“哀牢人皆穿鼻儋耳。”即以金属鼻环和耳环为装饰品。
这可怪了,难道渡我过湖的白族老人看花了眼,曹仲安仍旧隐藏在历史的迷雾中,根本就没有回返现实世界?
一本境外流入的书印证了我的猜测。
为了寻访曹仲安的踪迹,我步入集市,和来自四面八方的海外客商攀谈,试图从他们的口中得到一点消息。
当我走过一个书摊,忽然有一本新书吸引了我的注意。这是一本外国书,封面端端正正写着几个古体梵文字:《戒日王见东土异人记》。
我知道,戒日王是古印度羯若鞠阇国国王,在位期间统一北印度,国势昌隆,文化鼎盛,与唐太宗并为同时代喜马拉雅雪山南北两大英明君主。他虔信佛教,广筑寺院,玄类赴印取经时,曾受到他的接见,《大唐西域记》里写有这段史实。却不知道除了唐僧玄类,他还见了别的“东土异人”。好奇心促使我拿起这本书仔细翻看。
不着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刚翻开第一页,就瞧见书中有这样一段不可思议的对话:
……戒日王见大唐圣僧玄奘后,有东土异人过迦摩缕波国来朝。王问:“客从何方来,将有何求于敝邦?”
客曰:“来自中国□□大学,欲来此研究古中印交通史。”
王问:“中国岂非大唐乎?前有圣僧度西北雪山而来,客何从东北入境?”
客曰:“大唐乃中国古时朝代,经宋、元、明、清以及民国至今,已垂1300余年矣。昔人皆以为唐僧取经为中印交通正道,殊不知从中国西南滇、蜀,早有别道相通。昔张赛至大夏,得邓竹、蜀布①,即经此道沟通也。即以输入印度、波斯、埃及、罗马之中国丝绸而言,亦最早循此道转运而来。愚以为此乃南方丝路,远早于传统称道的北方丝路。然而其间或黯然不明,以致大王不察。此愚所欲藉大王鼎力相助,极思研究探明者也。”
王闻言大惊,起座执客手问:“客果是何人,可留尊名以昭世乎?”
客乃从怀中探出一方白纸,韧如革。上书其姓名与职衔,乃考古学教授□□安也。
戒日王时代,岂有宋、无、明、清、民国和大学教授的观念?
毫无疑问,这个“东土异人”是一个现代人,他的名字叫做什么“安”,十有八九就是曹仲安了。我对这本书产生了兴趣,接着往下读下去。往后书中叙述这个“东土异人”说服了戒日王,使他相信中印之间早有捷径相通,不必绕道中亚腹地,冒千里沙碛、万切雪山而来。在戒日王帮助下,他考察了印度全境,收集了许多散布民间的中国丝绸、瓷器和其他文物,证实这条神秘的南方丝路的确存在。这个“东上异人”辞谢了戒日王,跨上一个金光灿烂的“神龙”,忽然腾空隐身不见。
①大夏,今阿富汗北部。张春在此见经身毒(印度)转运来的西蜀邓竹、蜀布,事见《史记》。
这真是一本亘古未见的奇书。我问书摊的主人:“这本书是从哪儿来的?”
他告诉我:“这是在印度新发现的一本戒日王的故事,和从前的历史大不相同,轰动了整个印度,已经再版发行上百万册了。”
是啊,我的心也轰动了,这本书向我透露了一个重要消息,曹仲安已经到达印度,说明他这次神秘考察的目的,是为了探明南方丝路。只是我还有些不解,打从雾中山开始,和他有关联的事情,全都是汉代历史。怎么一下子跳了好几百年,竟和与玄类同时代的戒日王见了面?他用了什么法术,时而汉,时而唐,一会儿进入历史,一会儿又从历史里钻出来?真是神龙不见首尾,在历史烟云中随意出没,实在太神奇了!
老托钵僧讲的故事
印度,在我的眼前展现了,偌大的南亚文明古国,处处有佛塔、古堡,处处有摩崖石窟、回廊壁画。仿佛这个热带阳光照耀下的国度,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历史文物。数不清的古迹,几千年的时间层次,无处不有曹仲安遁形隐身之所,给我的寻找工作带来了极大的困惑。
我沿着那本奇书所指示的线索,从密林遮掩的迎摩缕波山谷入境,横过印度北方大地,直奔戒日王昔日的王都曲女城,追寻曹仲安留下的痕迹。
我边走边向着那些神秘的异国建筑和雕像群大声呼唤:“喂,朋友,回来吧!”我深深知道曹仲安嗜古成癖,担心他勤于研究以致忘归,不再重返故土。我曾听说过,这个充满了神话和魔法的国度,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害怕他在时间旅行途中,受到邪恶的蛊惑,误坠历史陷阱,或是被毒蛇猛兽伤害,永远葬身在历史的灰尘里。可是,重重叠叠的时间墙壁屏障了我的声音。从历史深处,没有传出任何回应。
曲女城没有他的消息,也许他早就辞别戒日王,远走别的地方了吧!我失去了线索,只好漫无目的地在印度大地上到处寻找。
有一天,我来到一个陌生地方,在一株不知几多岁月的大榕树下,迎面瞥见一个额头布满皱纹的老托钵僧,脚边放着一盂清水,纹丝不动地盘腿靠坐在树边,仿佛自身就是这株盘根错节、周身缠挂满了藤萝的大树的一部分。眼前的一派大好风光,嘤嘤鸟语,息息花香,他却毫不动情,双眼木然地注视着一切,似乎想透过这些形形色色的物象,一直看到远处和更远处的无数存在和不存在的东西。
我想起了古印度的一则谚语:“托钵僧属于现在,也属于过去和未来。”眼前这个面容冷漠的老托钵僧和他身后的大树一样,都说不清有多大年纪,曾有过什么兴衰荣枯的经历,不知他是否可以为我指点迷津,帮助我达到目的。
我打定了主意,移步走过去,虔诚地向他问询。
“你是谁?”他的目光从深不可测的远处转回来,直盯盯地注视着我的面孔。
我说明了自己的身份。
“噢,远方来的朋友,你有什么要求?”他问我。
我说了来意,希望得到他的帮助。
“这样的事,《黑天》和《往世书》①里都没有提起过,只有燃灯古佛②备悉一切。”他沉吟了一下回答说,“不过,三世③来往是常有的事。我刚从南印度来,参见佛涅槃处,得知往古仙艖失而复来。或许这就是神佛出世后,重新人世的一个证据。”
①《黑天》和《往世书》,都是印度的古代神话传说故事集。
②燃灯佛,梵名提和竭罗,是佛教传说中的“过去佛”。
③三世是佛教名词,即过去、现在、未来的总称。
从他的谈话里,我知道他刚从释迦牟尼佛涅槃处朝拜归来。他沿途托钵募化,不远千里赶到那里,为的是参加一年一度的释迦牟尼佛涅槃日盛会。
想不到正当八方僧众齐集,欲举法事的前夜,忽然东北方一道金光飞来,照耀万众无法睁目,纷纷俯伏在地,口诵经文祈求神佛保佑。待到金光熄灭后,有大胆僧人趋前观看,瞧见一只龙形仙艖端端正正落在地面,朦胧中似有一个人影跨坐其上。
这位老托钵僧博识群书,认出是两千多年前由此腾空飞逝的一只仙艖。大众正待上前参见,眼前金光一闪,仙艖忽然不见,众人无不称奇。
“你怎么知道这只仙艖的往事?”我禁不住心跳气急,连忙问他。
“我早知你会提这个问题。”老托钵僧眼睛里微微露出一丝笑意,点了点头,不慌不忙对我讲述了经历。
原来,他为了研究释迦牟尼佛的生平,每年都要沿着佛迹,到佛诞生、成道的涅槃处参拜,寻访遗迹仙踪。时间既久,逐渐明白许多人所不知的秘闻,备悉释迦牟尼佛的生平史实。
他研究佛史,发现佛涅槃时有一段史料记载不清。传说释迦牟尼佛带领弟子走到拘尸城郊时患了重病,侧卧在两棵娑罗树间的绳床上痛苦呻吟,自知将要离开人世。弟子们守候在绳床边凄惶哭泣,祈求上天为佛延年转死为生,那天夜晚,有一个名叫须跋陀罗的婆罗门学者想来看望释迦牟尼佛,受到弟子阿难陀阻拦。
佛吩咐须跋陀罗上前,附在耳边向他说法,言毕就瞑目。于是,须跋陀罗就成了佛的最后的弟子。
值得注意的是,须跋陀罗随同众弟子火化佛身后,就转头悄然离去,未曾与别人交谈一句,谁也不知释迦牟尼佛留给他的遗言是什么。
老托钵僧对须跋陀罗的行踪产生了兴趣,起誓要查明他的下落,追寻释迦牟尼佛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内容。可是有关须跋陀罗的记载不多,他本身就是一个谜。
经过许多寒暑的不懈努力,老托钵僧走遍了北方雪山里的荒岭深谷,南方阳光下的密林绿野,终于弄清了须跋陀罗的历史。得知他皈依佛门后,遁入深山闭门修炼,时常夜半起身秘密观察天象,似是期待天空某种神迹降临。不幸的是,他终生守候一无所获,只好临终时传言给身边的弟子,继承他的事业。遗憾的是,他最后给弟子留下什么话,也没有片言只字的记载,成为佛门中的一个秘密。
最后,他的传钵弟子移至释迦牟尼佛涅果处结庐居住,终于在一个星月俱朗的夜晚,盼到一个奇迹。天空中金光闪亮,一个身披金属衣甲不露面容的神人,乘坐龙形仙艖翩然而降,将仙艖交付与他,又转身登上另一接应的仙艖飞去。几天后,须跋陀罗的传钵弟子叩辞了释迦牟尼佛的舍利灵塔①,乘坐仙磋向东北天外飞去。以后曾数度返回参拜佛涅槃处,向当年拴系绳床的娑罗灵树禀告,似乎想向已逝的释迦牟尼佛诉说什么秘密事情。可惜他最后一次飞去后就不知所终,无法知悉他缄口不言的秘密。老托钵僧猜想,他和须跋陀罗的行动,肯定和释迦牟尼佛的临终遗言有关。
①指贮存佛骨的塔墓。
探索释迦牟尼佛遗言的线索中断了。但是,老托钵僧深深相信,水流有痕,风过留迹。如此一件大事,历经须跋陀罗师徒两代人,不可能在凡间不留下半点痕迹。他把研究重点集中在须跋陀罗的传钵弟子的草庐旧址,掘地三尺,终于获得一个密封石函,内贮一方丝绸,上绘一只龙形仙艖和异地山景。由此他认识了仙艖外貌,并且推算出它失踪的年月,一五一十告诉给我听。
“这是真的吗?”我已经预感到一个结果,忙不迭地问他。
“是的。”他微微点了点头,伸出枯槁的手指,从怀里掏摸出一方残破不全的丝绸递给我。我双手接过来,立刻就认出了绸面绘画的图形。
雾中山!一点不错,这幅古绸上画的确是中国雾中山的山景。
惟一和我所见不同的,是停放在山顶巨石边的一只龙形仙艖。
一切都明白了,雾中山,飞来佛,神秘的仙艘,失踪的曹仲安……
不消说,当然还包括释迦牟尼佛临终的遗言。
尾声
我不再苦苦寻找曹仲安了。很快就再也没有继续寻找的必要。
几天后,我在新德里的街边买了一张刚出版的当地晨报。在还散发出浓郁油墨香味的报纸上,头版头条刊登了一条快讯:《中国考古学家曹仲安访古归来,揭示亚洲南方丝路之谜》。
这个消息来自美国中西部。曹仲安驾驶一只龙形飞行器,降落在一个著名的大学校园内的草坪上,出席在那里举行的国际东方考古学术会议。
在来自五大洲的考古学家和记者们的面前,他宣读了自己的论文。他指出起始于中国成都,经云南、缅甸、印度西行的南方丝路,是沟通中西文化、经济最古老的通道。不仅中国人曾沿着这条古道,把邛竹、蜀布、丝绸、瓷器等商品带到西方,西土各国也有人由此来过中国。
曹仲安得悉雾中山顶有一处石刻与此有关,只身进山寻访,果真发现一个题名《飞来佛记》的篆文刻记。记录释伽牟尼佛涅槃时,曾秘密嘱咐弟子来此勘察,择址建寺弘扬佛法。他据此推论,当时已有印度人到达中国西蜀地区,曾向释迦牟尼佛通报消息。说明中国是东土大国,人群众多,文明昌盛,应该派人前往宣扬佛法。他认为,首次应邀来中国建寺讲经的印度高僧摄摩腾、竺法兰,不顾佛事繁忙,急匆匆从洛阳赶到雾中山,就是秉承佛祖临终遗言,试图在南方丝路的起点建立佛寺的一项活动。
在雾中山顶,他意外地发现了一只结构精巧的飞行器,不知用什么合金材料制成,历经无数岁月仍旧周身金光灿烂毫未朽坏。
他仔细观察,方知这是一个全凭意念操纵,可以出入任何时空领域的先进航天工具。显然就是石刻中所云的“仙艖”,从印度来此的“飞来佛”必定就是乘坐它来的。
从工艺水平考察,曹仲安认为这只“仙艖”不可能是人间产物。
很可能远古的南方丝路,也引起了当时到地球访问的外星人的注意。他们察觉这条绵亘万里的古道,联系着地球上最灿烂的一个文明地区,对此加强观察研究。当他们考察完毕返回母星时,把一只龙形时空飞行器赠送给南亚大陆的佛教徒,希望他们用最迅捷的办法,到南方丝路起始的地方去访问。
曹仲安十分高兴,决意乘坐这只奇怪的“仙艖”邀游时空,深入考察神秘的南方丝路。
他顺利进入两千多年前的西汉时期,在南方丝路的第一站,会见了一位邛都夷的部族首领。豪爽的邓都夷首领向他展示了许多来自西南徼外的宝物。曹仲安认出了,其中有的白色贝币,是用产于印度洋的热带海贝制成的。他亲手给这些贝币编了号,带走了几个作为凭证。
接着,他在云南大理返回现世。从一个老渔民的口中,了解到古时的一次沉宝平息风浪的事件。他从老渔民的手中借了一个捞获的铜瓶,返回出事时代,向当事人印证了此事,取得几件宝物,作为南方丝路存在的又一个证明。
他在沿途出入历史,还收集了许多证物。后来调整时间层次,飞往古印度曲女城,会见了慕名已久的戒日王。他向戒日王详细介绍了自己的研究计划,戒日王不觉耳目一新,大为振奋,传令属下协助曹仲安工作,并且计划遣使通过山墙林莽,沿南方丝路东行,拜会大唐天子,发展中印两国的文化、贸易关系。在戒日王的帮助下,曹仲安获得许多珍贵史料,满载而归。
最后,他沿着这只“仙艖”两千多年前的航线,径直飞往释迦牟尼佛涅槃的拘尸城。在娑罗树间的绳床边,亲自询问临终的释迦牟尼佛,证实后者的确知悉东北天外的中国,有人向他报告了雾中山的情况。获得证实后,又飞回现代,目睹佛门弟子齐集圣地,准备举行涅槃日大会的情形。
他本来打算在那里,对朝着“仙艖”走来的一个老托钵僧说几句话,言明所知的事实。可是眼见众多僧人四面拥来,情知一旦接触便无法立时脱身,国际东方考古学术会议即将开始,只好立即起身飞往美国中西部。
曹仲安在大会上展示了许多直接采自古代的南方丝路文物,播放了他和戒日王谈话的录音带和许多现场录像,使到会者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一致认为这是20世纪末叶,世界考古学上最伟大的发现。它结束了古典考古学时代,在新的世纪即将来临的门坎上,开创了人类直接进入历史考古的新篇章,不消说有极其重要的意义。曹仲安,成为了这场考古科学创新的带头人。
由于他的重要发现,新大陆许多学府竟相发出邀请,约请他前往讲学。有人敦促他在美国定居,甚至期望他改换国籍。可是曹仲安却像往常那样沉着冷静地回答:“不,我的事业不能离开中国历史和中国土地。新大陆的生活环境和研究条件虽然很好,但是这里却缺乏巴蜀音响,夜郎气息,大理湖光,昌都山色,没有藏、彝、苗、傣各族人民的身影和纯朴歌声。一个中国西南民族原始文化考古专家,怎能长期离开那样丰富多彩的生活环境?我是开放在中国西南山野的一朵小花,如果把我采摘放进花瓶里,离开生长的土壤,我决不会永驻芬芳,迟早会在瓶中枯萎。”
他最后大声宣称:“更重要的,我是东方一个伟大民族的传人。
我是中国人,我永远热爱亲爱的祖国。我,一定要回中国。”
我久久注视着他在报纸上的照片。他,容颜依然,心迹依然。
噢,朋友,我了解你,虽然此时咫尺天涯,暂时无缘重逢。然而我深深相信,你决不会食言,必定会返回故上。在南方丝路起始的地方,宣读你的震撼世界的研究论文。
曹仲安,我期待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