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火光熊熊 第三节
房子寂静无声。
蒙泰戈从屋后面走过去,悄悄地穿过被黑夜打湿的交织着水仙、玫瑰和带着露珠的青草味的馥郁馨香。他靠近屋子后面的铁丝网门,发现门开着,于是他溜进去,穿过前廊,侧耳倾听。
布莱克太太,你在里面睡觉吗?他想。这种做法并不好,但是你丈夫就是这样对待别人的,而且从来没有问过想过,从来都没有为此担心过。既然你是消防队员的妻子,现在就轮到你了,轮到你的房子了,为了所有那些不加考虑就被你的丈夫烧毁的房子,也为了所有那些被他伤害的人们。
房子没有回答。
他把书藏在厨房里,接着走出房子回到巷子里;他回过头,看见房子仍然漆黑一片,无声地沉睡着。
他穿行在城镇里,直升飞机像一片片碎纸飞在空中。夜晚商店已经关门,他在店前一个孤寂的电话亭里报了警。接着,他站在深夜寒冷的空气中,等待着;他听见远处传来火警警笛,火蜥蜴正在路上,就要去烧毁布莱克先生的房子,而他此时正在外面工作,只留下他的妻子瑟瑟发抖地站在黎明的空气中,看着屋顶在火焰中坍塌。可是现在,她还在沉睡。
晚安,布莱克太太,他想。
“费博!”
他又敲敲门,轻声呼唤他,接着是漫长的等待。一分钟后,费博的小房子里亮起摇曳的微光。费博走出来,伸出手抓住蒙泰戈,把他拉进屋子里,让他坐下,又走同到门口,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警笛声在早晨的空气里慢慢远去。他走进房子,关上门。
蒙泰戈说:“我完全就是个傻瓜,我不能留很久。我得离开,上帝才知道我要去哪里。”
“至少你是一个做正确事情的傻瓜,”费博说,“我以为你死了。我给你的那个窃听器——”
“烧了。”
“我听见队长在跟你说话,突然之间什么声音都没了。我差点就要出去找你了。”
“队长死了。他发现了窃听器,听见了你的声音,他要追踪。我用火焰发射器杀了他。”
费博坐下来,沉默了几分钟。
“我的上帝,怎么会这样?”蒙泰戈说,“前天晚上一切还很顺利,接下来却是我差点被淹死。一个人可以几次大难不死?我无法呼吸了。毕缇死了,他曾经是我的朋友,米莉走了,我曾经以为她是我的妻子,但是现在我已经不知道了。房子全都烧了。工作也没了,自己还在逃亡,我来的时候在消防队员的房子里藏了一本书。上帝啊,看看我在这一个星期里做了些什么!”
“你做了你必须做的。很早就应该这样做了。”
“不错,我相信这一点,如果我已经没有别的什么可信的话。它是自己酝酿发生的。很早我就感觉到自己在酝酿某件事情,手里做着一件事情,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情。天哪,所有这些事情全都在我的脑子里,但却没有在我身上显露出来,这是个奇迹,就跟脂肪一样。现在,我又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团糟。他们会跟踪到这里的。”
“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活着,”费博说,“我感到自己正在做上辈子就应该做的事情。现在我已经不再害怕了。也许是因为我终于做对了事情。也许是因为我做了一件鲁莽的事情,又不想被你看成是个懦夫。我想我还会做一些更加疯狂的事情,暴露自己,这样我的工作就不会再失败,我也不会再害怕。你有什么计划?”
“继续逃亡。”
“知道战争开始了吗?”
“听说了。”
“上帝啊,不是很滑稽吗?”老人说道,“战争听上去很遥远,因为我们有自己的麻烦。”
“我没有时间考虑。”蒙泰戈拿出100美元,“我希望你能收下。我离开以后,你可以用这笔钱来做点事情。”
“但是——”
“巾午我就可能会死。拿着。”
费博点了点头。“如果可能,你最好朝河流走,沿着河一直往前走;如果你能遇到通往山区的旧铁路线,就沿着铁路走。尽管事实上,今天一切都靠空运,大多数铁路都被废弃了,铁轨还是保留着,锈迹斑斑。我听说山区仍然到处都是流浪帐篷,他们把那些叫做流动帐篷,如果你走得够远,眼睛瞪大些,他们说从这儿到洛杉矶的铁路线上有很多获得哈佛学位的老人。大多数人都是城里的通缉犯。他们活下来了,我猜。人不是很多,而且,我想政府从来都不认为他们是什么大危险,需要对他们进行追捕。你可以和他们一起躲一段时间,然后到圣路易和我联系。我乘今天早晨五点的汽车离开,去那儿见一位退休的印刷工。我自己也终于要出去了。这笔钱会派上好用场的。谢谢,愿上帝保佑你。你想睡几分钟吗?”
“我最好离开。”
“我们看一下情况。”
他迅速把蒙泰戈领进卧室,把画框移到一边,露出一个明信片大小的电视屏幕。“我一直想要一些非常小巧的东西,一些可以随身带着走的东西,如果有必要,用手掌就可以遮住的东西;我不要那些震耳欲聋,大得可怕的东两。所以,你瞧。”他把它打开。
“蒙泰戈,”电视机先发出声音,接着出现图像。
“蒙——泰——戈。”有个声音拼出他的召字。“盖伊·蒙泰戈。仍然在逃。警察直升机已经出动。已经从别的地区带来一条新的机械猎犬——”
蒙泰戈和费博对视了一眼。
“——机械猎犬从来不会失败。自从第一次用于追捕目标以来,这一令人难以置信的发明就从来没有犯过一次错误。今晚,我们广播网将有幸用摄像直升机全程追踪拍摄猎犬搜寻目标——”
费博倒了两杯威士忌。“我们需要喝一杯。”
他们喝着酒。
“——机械猎犬嗅觉敏锐,可以在无需重新设定的情况下记忆和识别一万个人身上的一万种不同气味!”
费博难以觉察地颤抖了一下,开始环视他的房子、墙壁、房门、门把手,还有蒙泰戈坐着的那把椅子。蒙泰戈看到了他的目光。他们俩迅速环视了一圈,蒙泰戈感到自己的鼻孔张开,他知道他在试图追踪自己。突然之间,他的鼻子灵敏到可以嗅出他在房间里走过时留在空气中的味道,以及他在门把手上留下的汗水的气味——这些味道无影无形,但是数不胜数,多如枝形吊灯上的宝石。他变成了一朵发亮的浮云,一个让人不能呼吸的幽灵。他看见费博也屏住了呼吸,担心沾染了在逃犯可怕的呼吸和气味之后,会把那个幽灵引到自己身上。
“机械猎犬现在已经乘直升飞机到达焚烧现场!”
小小的屏幕上出现烧焦的房子、人群和某个遮盖起来的东西,空中飞来一架直升飞机,像一朵奇形怪状的花。
他们的游戏一定已经开始了,蒙泰戈想。马戏必须接着表演,就算下个时刻战争就会爆发……
他着迷地看着那一幕,一动都不想动。看起来那么遥远,与他没有什么关系——那是一出跟他毫无关系,在远处上演的戏剧,看起来很棒,而且不乏奇妙的乐趣。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他想,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而发生的,上帝。
如果他愿意,他可以舒舒服服地留在这里,完完整整地观看这场进展迅速的搜捕行动:走进小巷,穿过街道,越过空荡荡的大街,穿过停车场和运动场,出于商业需要时不时暂作逗留,跑进别的小巷,来到布莱克夫妇熊熊燃烧的房子,一路向前,最后来到这所房子,费博和自己正喝着酒安闲地坐在里面;电子猎犬嗅着最后的气味,安静得如同死亡本身,在窗户外面骤然停住。然后,如果他愿意,他就可以站起身,走到窗口,探出头,回头看,看见站在窗口的自己出现在小小的电视屏幕上,画面是从外向里拍的,自己已经被戏剧化了,改变了形象。这是一出要加以客观审视的戏剧,他知道在别的客厅里,自己和真人一样大小,色彩鲜艳,栩栩如生!如果他的眼睛瞥得足够快,在失去记忆的前一秒,可以看见自己被刺穿——此举是为了无数电视厅观众的利益,他们刚刚被起居室墙壁上疯狂的警笛声惊醒,就立即跑进电视厅去观看这场声势浩大的搜捕行动,或者应该说是场只为一人而举行的狂欢节。
他有时间发表讲演吗?当猎犬捉住他的时候,当着二三百万观众的面,他可以用一句话或者一个字来总结他在上周度过的一生吗?猎犬把他紧紧叼在牢如铁钳的嘴里,转过身,疾步跑进黑暗之中,摄像机保持不动,看着猎犬渐渐消失在远方,多么美妙的隐没!在这之后,他的话还能萦绕在他们的耳畔吗?他可以用一个字或者几个字说些什么呢,以此来灼烧他们的面孔,把他们唤醒?
“那儿。”费博轻声说。
从直升飞机里面悄悄走出一个东西,它既不是机器,也不是动物,不是活的也不是死的,周身发出苍绿色的光芒。它站在冒着烟的废墟旁边,几个人把蒙泰戈丢下的火焰发射器拿过去,放在它的鼻子下面。它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沉沉地低吼了几声。
蒙泰戈甩甩头,站起身,把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到时候了。对此我很抱歉。”
“对什么?我?我的房子?这一切都是我应受的。跑吧,看在上帝的份上。也许我可以在这里拖延他们——”
“等等。你被发现了不会有任何好处。我走了之后,烧掉我碰过的床单。在你的壁式焚烧炉里面烧掉客厅里的那把椅子。用酒精把家具擦拭一遍,要擦门把手。烧掉客厅里的垫子。把每个房间的空调都打开,开到最大,再用灭蛾喷雾剂喷一遍,如果你有的话。然后,把草坪上的洒水器打开,喷得越高越好,用水管冲刷人行道。如果走运,我们可以在这里把所有痕迹都消除掉。”
费博握了握他的手。“我会做的。祝你好运。如果我们都很好,下星期,再下星期,我们就可以取得联系,杰内热街,圣路易。很抱款,这次我没有可以一路跟着你的耳塞。那样的话对我们俩都有好处。可是我的设备很有限。你瞧,我从来都没想过我会用上它。真是个愚蠢的老家伙。根本没想到过那一点。愚蠢,愚蠢啊。所以我没有其他可以放进你耳朵里的合适的绿子弹了。现在走吧!”
“最后一件事情。快。衣箱,快去拿,装上你最脏的衣服,一件旧西装,越脏越好,一件衬衫,几双旧鞋子、旧袜子……”
费博马上离开,一分钟后就回来了。他们用干净的胶带把卡纸板提箱封起来。“当然,这是为了保留住费博先生身上的旧味道。”费博说,这个工作让他大汗淋漓。
蒙泰戈在箱子外面洒上威士忌。“我不想让那头猎犬一下子就识别出两种味道。我可以拿走威士忌吗?以后用得着它。上帝,我希望这可以起作用!”
他们再次握手,走出房间,又回头看了一眼电视。猎犬正在路上,上方盘旋着几架摄像直升机,它悄无声息地嗅着深夜里旋起的大风,跑进了第一个巷子。
“再见!”
蒙泰戈轻手轻脚地走出后门,提着半空的衣箱开始往前跑。他听见身后草坪上的洒水系统开始启动,雨点轻轻飘下,飘满幽暗的空气;接着,又听见哗哗的声音,水流冲刷着人行道,渐渐漫进巷子里。他的脸上落了几滴雨水。他觉得自己听见老人说了声再见,但是并不确定。
他飞快地离开房子,向着河流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