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田六点起床，吃了妻子准备的早饭，做好了准备。

他们住在福井市内一座房龄八十年、连续住了好几代人的旧屋里，不过老式房屋的结构意外扎实，不禁让人想到这片土地上的人的秉性。

“终于到这天了。”

“是啊。”樱田对妻子点点头，坐到了和室的佛坛前。

“小结，爸爸要出发了。”他对着遗像开口道，“虽然发生了很多事，不过爸爸会全力以赴。所以你要保佑爸爸啊。”

樱田双手合十，关于女儿的回忆在脑中清楚地浮现出来。他沉浸在回忆和思念中，心中很快涌起了炙热的感情。

以前他很忙，很少带女儿出去玩。女儿过生日时抱着他买的玩偶，露出高兴的笑容。圣诞节早上，女儿捧着圣诞老人送的礼物，跑过来给他们看。

由于个子太小，上学时看起来就像大书包在蹦蹦跳跳的小结；有点任性，变得不太爱跟樱田说话的小结；记得小结考上了第一志愿的高中，开学前一天抱着学校的书包，自己换乘电车和巴士，做了一遍上学的练习；周六樱田刚好在家，十六岁的小结有点兴奋地对他说：“我在车上碰到学校里的老师了！”

他做梦都想不到，不到一年后，小结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爸爸走了。”

樱田对照片上微笑的小结说道，泪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他掏出手帕擦干眼泪，再次凝视照片。

给爸爸加油啊，樱田在心中默念着，坐上了妻子驾驶的汽车，一路赶往小松机场。

上午十一点多，佃一行来到羽田机场迎接一村和樱田。

他们在机场简单吃过午饭，先到佃制作所去了一趟。技术研发部部长山崎和负责研发的立花、加纳跟两人商讨了最后的安排。再加上负责销售的江原，这次前往PMDA面谈的将有七个人。

面谈预定时间是下午三点。

他们乘坐江原驾驶的商务车来到霞关，提前十五分钟向前台报明了来意。

一行人被领到跟上次一样的房间。

一村坐在离白板最近的座位上，樱田与佃坐在旁边，后面是山崎、立花和加纳。江原坐在最后，操作电脑连接投影机。

“大家放轻松一点。”一村说。

“根本轻松不起来啊。”加纳回道，她紧张得脸都绿了。要是这次面谈不成功，樱田就会退出，而这个团队可能也要解散了。那样一来，两个人的研发极有可能化作泡沫。

佃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还有五分钟。

秒针每走一下，他们就感到又多了一分紧张。

佃闭着眼睛想熬过这段时间，不知做了几个深呼吸，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审查负责人陆陆续续走了进来。

泷川也来了，还是跟上回同样的表情。

“那就麻烦各位了。”

负责主持的泷川说完，朝佃等人行了一礼，第二次面谈终于开始。可是泷川突然又开口道：“怎么回事，来的人还是跟上回一样嘛。算了，先听听你们怎么说吧。”

他很不耐烦地嗤笑一声，让面谈刚开始就有种剑拔弩张的氛围。

一村开始演讲，房间内的照明暗了下来。江原负责操作投影机。

“上回已经向各位介绍了高迪计划的意义，这次，我打算介绍一下佃制作所加入以后，让新型人工瓣膜实现了哪些性能飞跃，具体有何特征。另外，综合考察我们正在推进的实验内容和结果，向各位进行汇报。

“本次研发的人工瓣膜，我们给它起了个研发代号，叫‘高迪’。它使用了樱田精编生产的特殊材料，结合佃制作所的尖端技术，凝聚了北陆医科大学心血管外科的临床经验，可以说实现了世界顶级的性能与普适性。”

接下来，一村介绍了实验和数据，并进行了相关分析，还将它与美国制造的人工瓣膜进行了比较。

核心部分的材质和形状，可方便心脏缝合操作的把手设计，利用樱田的经编技术带来的素材优越性等。

“这个人工瓣膜的最大特征，在于能够用于儿童心脏疾病患者。”一村主张，“另外还有一个关键，就是手术难度低。这可谓重中之重。佃制作所经过反复实验和构思，让缝合时有效支撑人工瓣膜的把手部分更加牢固，又能在拆卸时一触即开。这无疑是具有革新意义的基础，仅仅是这一项专利，就足以吸引全世界的人工瓣膜厂商发来订单。”

这就是立花等人努力的结晶。医疗器械使用越方便，就越能够缩短手术时间。只要手术时间缩短了，不仅能减轻患者的负担，还能减少感染等风险。

“不怕招来误解地说，只要用了高迪，就能成为名医，因为省去了多余的手术操作。以前需要四个小时才能完成的手术，现在能缩短三十分钟左右。我相信，高迪是能给心血管外科手术带来飞跃性进步的产品。”

一村结束了说明。室内照明重新打开，佃第一眼就看到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的泷川眼中的恶意。接着加纳把“高迪”的样品分发给审查员，而泷川连碰都不碰一下。

“你这是王婆卖瓜啊。”果然，他说出了这样的话，让现场气氛瞬间冷了下来，“把区区一个人工瓣膜吹成这样，我可真是太佩服你了。真不愧是充满浪漫色彩的研发故事，只可惜里面缺少了最重要的内容。万一出现意外，你们打算怎么办？”泷川扫了佃等人一眼，“要是高迪引发了医疗事故，你们根本负不起责任吧。因为都是没钱的主，不是吗？”

这话语极具挑衅意味。

审查人员利用地位优势，在被审查人面前大放厥词。

佃咬着嘴唇，沉默不语。

如果吵起来，吃亏的会是他们自己。

“泷川先生，我们确实不是有钱的大企业。可是，请您理解我们为研发人工瓣膜投入的热情和技术。”

一村试图以柔软的语调推进谈话，可是——

“一村老师，心脏瓣膜病症不是一直可以治疗嘛，没什么问题啊。”泷川晃着肩膀笑了笑，又说道，“不是吗？既然如此，我觉得保持现状就好了啊。各位涉足人工瓣膜事业并没有什么意义，反倒背了不少风险。无论怎么看，我都只能得出这个结论啊。”

苦涩的死寂充斥房间。

这是一阵无限接近败北的沉默。

樱田在旁边咬着嘴唇，一村叹着气低下了头。

再这样下去，就完了。

沉重的对峙中，佃拼命寻找让谈话往下走的契机。

“那个，泷川先生，可是啊……”

就在佃试图解释时，有人语气更为坚决地开了口，让佃吃了一惊。

“确实，人工瓣膜手术一直存在，可那还不能满足需要手术的孩子们！”

是立花。

这个死板沉默的人带着坚毅的神情站了起来，注视着泷川。

“有些孩子因为人工瓣膜尺寸不合，手术不得不延期，甚至导致病情恶化，没办法跟小朋友一起玩耍。现在的日本就有这样的孩子啊。”

立花激动地说着，食指用力敲了两下桌子，力道重得旁人看着都觉得疼。

“我们的团队虽然都是小公司，可我们是在为焦急等待着高迪完成研发、投入临床的孩子们在努力。请问，生命的价值能用公司大小来衡量吗？我认为不可以。无论是什么规模的公司，只要是为了保护人的生命，一心一意、投入坚定的意志去做一样东西，就不应该去谈论什么公司的规模，而应该展开更为本质的讨论，比如这个产品是不是真的很优秀。请仔细看看各位手上的人工瓣膜，我们制作的高迪。”

立花斩钉截铁地说完，直面在座的八名审查负责人。

泷川正要说什么，却被人抢了先。

“立花先生，请你坐下。”

说话的人是审查组组长山野边敏。

“我想问几个技术相关的问题，可以吗？关于这个人工瓣膜的核心素材，也就是钴铬合金，其强度的评估结果跟其他备选素材进行比较，存在多大的差异？”

感觉就在这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动了起来。

“这个由我来回答。”

山崎举起手，开始介绍素材。之后佃、立花和加纳也加入进去，与审查组成员展开了一场专业对话，一村和樱田两人在旁边摒住呼吸，静观其变。

“贵公司以前有使用这种素材的制造经验吗？”

提出问题的是一位资深专员。

“有过一次。”山崎回答，“我们在火箭发动机阀门的零件上使用过这种材质。”

这句话让忙着低头书写的山野边敏抬起了头。

“那么，这是跟火箭发动机零件相同的素材吗？”山野边敏问，“那真是太惊人了。”

就在两边对视之时，泷川恶狠狠地说：“火箭也分很多种啊，你们做的顶多就是实验用的铅笔火箭吧。”

这句话实在太蠢，佃竟一时间不知如何反驳。

上回他们带来的公司宣传册的第一页就写了火箭的事。

“泷川先生。”

旁边的专员实在看不下去，翻开了那本小册子给他看。泷川似乎也很尴尬，一句话都没说。

“真是失礼了。”山野边敏替泷川道了歉，“我认为贵公司研发的东西很好。”

接着，他们听到了一直期待的话语。

“我看你们已经用小动物做了不少实验，有了丰富的实验数据，不如进阶到大型动物实验吧。”

立花一本正经的脸上绽放出了光彩。加纳已经快哭出来了。

这句话无疑让高迪计划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远远超出预计时间，持续了长达两小时的面谈终于结束，走进电梯的瞬间，加纳终于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立花哥，你太棒了。真的，太棒了！”她边哭边称赞立花的壮举。

“就是啊。”江原边说边砰砰地拍了两下立花的肩膀，“你太厉害了。干得好。”

立花拼命忍着泪水，点头回应，还露出了不起眼的死板之人特有的害羞笑容。

樱田红着眼睛看着他们。

“今后就拜托啦。”佃说着，对他伸出了右手。

“嗯，既然如此，我当然要想尽一切办法坚持下去。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把它做好。”

两个人用力握了手。

电梯到达一楼时，佃发现帝国重工的财前部长发来了一封邮件——很抱歉没有赶上PMDA的面谈时间。方才董事会同意了高迪的出资计划，我先向您汇报一下。

佃看完后告知了樱田，后者抬起头，呆滞地看着佃。

“请您放心。”佃说，“我再也不会让别人说我们是一帮中小企业的乌合之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