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视察比赛 4

“你说会上电视,害我白期待一场,结果人家只介绍了‘达尔文’。”第二天早上,女儿利菜一边换台一边说。

“没办法啊,我们的演示开始前首相就走了。”佃说。

“他只看了‘达尔文’?”利菜翻了个白眼,担心地皱起了眉,“你们这个样子还想明年发售,会不会有问题啊?我觉得现在要投入宣传费,让大家知道帝国重工的产品好在哪里了。”

帝国重工实力雄厚,不用在宣传方面缩手缩脚,这点比较有利。

但是“达尔文”简直不需要宣传费,他们巧妙地利用媒体免费为他们宣传。

“我们公司实在太不懂市场了。”利菜身在帝国重工内部,恐怕对此深有体会,“只擅长公司之间的交易,不够接地气。”

“这个项目是财前先生主持,他应该会想办法的。”佃说。

“问题是的场啊。那人根本没有卖东西的经验,只知道在内部搞政治游戏。”利菜牙尖嘴利地说,“而且,这次的无人农机项目,的场已经给自己找好退路了。”

“什么意思?”

这话可不能听听就算了。

“他们不是在‘日本农业’上闹了个大笑话吗,藤间社长因此修正了项目的方向。今后就算失败了,就也可以说成是藤间社长对市场需求的误判导致的。事实上的场好像已经在这么说了,还说什么只要社长插手,就绝对成不了。”

还真是的场的作风。

“我说利菜啊,的场俊一这个人,究竟怎么样?”

佃问了个本质问题。这人如此贪图地位,他的本性究竟如何?

“我其实也是道听途说来的……”

利菜先声明了一句,开始讲述的场俊一的为人。

的场俊一在东京涩谷的公务员宿舍长大。

的场家在日本桥经营纺织品批发生意,是个买卖兴隆的大商户。的场的父亲是家中的三子,少年时一心苦读,考上了当时的顶级名门日比谷高中,然后考入东大法学部,是个不折不扣的精英。

父亲对什么事都很严格,对的场也管得特别严,几乎从来没有夸奖过他。

考试考了九十分,父亲会质问他为何没考到满分。获得了运动会接力赛选手的资格时,父亲也只敷衍地说了一句:“还可以。”

父亲头脑虽然聪明,运动方面却不行,因此对体育活动毫无兴趣,棒球比赛直播都从来不看。他是那种真心认为跑得快并没有什么用的人,而且不会隐瞒这一想法,吝啬得不给儿子哪怕一点点夸奖或鼓励。

“俊一这么高兴,你就多夸他两句吧。”

母亲这样说,父亲则一本正经地反驳:“我为什么要讨好自己的孩子?”

父亲是旧大藏省的官员,那里充满精英意识,只有这样才能畅通无阻地开展工作。

父亲备受重视,甚至被说成未来的次官候选人,仕途可谓十分顺利。

父亲认为,东大毕业的大藏官僚就是站在阶级金字塔顶端的人。他们毫无疑问是这个国家的统治阶级,肩负着引导下层群众的使命。民营企业则只不过是稍微动动手指就能毁掉的奴仆而已。

“民企那帮人只要老老实实服从我们的领导就够了。”对张口闭口都是这些话的父亲而言,的场的成绩不算理想,是个让他大失所望的儿子。

但其实的场的成绩并没有那么差,只是父亲实在太优秀了。

决定去庆应大学时,的场内心已明确形成了针对父亲的敌意。

“怎么是私立大学,你让我拿什么脸去见上司?真没用。”

真没用——这句话成了的场心中抹不去的伤痕。

对父亲来说,他只是生理学上的“后代”,除此以外毫无价值,只能换来他的轻蔑。

强烈的对抗意识开始在他心中萌芽。

“总有一天,我绝对要让他好看。”

最后,叛逆心理不受控制地演变成强烈的憎恶。

他不再与父亲说话,进入大学不久后就在东横线的学艺大学站附近租了个公寓搬进去。

大四那年,他得知父亲的晋升之路受阻。

是母亲悄悄告诉他的。

“你爸爸现在很没精神,偶尔也回来看看他吧。”

对官僚来说,晋升就是一切。

这个以大藏次官为目标的人,头一次尝到了挫败的滋味。

的场高高兴兴地答应了母亲的请求,星期日就离开出租公寓,匆匆回到了位于文京区的家。

父亲一生都走在宽敞的精英大道上,把学历和官僚的价值观视作一切,这样一个男人的落魄姿态会是什么样子呢?

父亲越沉沦,的场就越欢喜。

另外,的场还有一件事要告诉父亲,那就是他已经找到工作了。

到家一看,新年以来半年未见的父亲正坐在客厅的桌子旁安静地看书。

的场家总是很安静,从来不会让电视一直开着不关。那天也一样。

“我听妈妈说了,好可惜啊。”

他本想多多少少表现出一丝遗憾,但这话从嘴里说出来时还是带着难以掩饰的嘲笑意味。

父亲只是哼了一声,没有回应。

不过的场从他的侧脸看出了藏不住的不甘,心中痛快地骂了一声:“活该!”

父亲一辈子都在朝着顶端奋斗,对他来说,今后的职场就是失去了色彩的无趣世界而已吧。极度追求权力的人被权力所抛弃,这无异于否定了他们的人生。

的场注视着郁郁寡欢的父亲,道出了今天要来汇报的事情。

“我要去帝国重工上班了。”

“哦,帝国重工,那很好啊。”母亲正好端着咖啡过来,听到他这样说便夸了一句。

父亲却再次轻蔑地哼了一声。

“民企吗?”他不屑一顾地说。

“怎么,很对不起你?”的场立刻回了一句。

“你这孩子!”母亲责备了一句。

但的场依旧用燃烧着怒火的双眼死死盯着父亲,说:“只有官僚才觉得官僚了不起。”

“黄口小儿,尽逞口舌之能。”父亲嗤笑道。

尽管升迁之路已被断送,父亲的精英意识却依旧顽固。

“哪怕是帝国重工,也得遵守官僚定的规矩。没有政府许可,他们什么都做不了。民企全都这样。”

“你真觉得自己很伟大吗?”的场充满恶意地说道,“正因为你们思想狭隘,人们才会讨厌官僚。不过也可能是你思想太狭隘了,才无法晋升。”

“你说什么?!”

父亲恶狠狠地说着,轻轻放下正在看的书,怒气冲冲地看着的场。

的场咬牙道:“我绝对会在帝国重工做到高管。我要让你见识见识,像你这样的官僚有多无聊。”

父亲又拿起书,没有再说一句话,仿佛的场根本不在那里。

进入帝国重工后,的场被分配到了精英齐聚的机械事业部,并做出了惊人的业绩,以同期之首的身份不断往上爬。

只要是为了业绩,他会毫不留情地排除障碍,甚至牺牲伙伴。

这一切的原动力,就是他对父亲的憎恶。这是一次叛逃,目的是打败父亲顽固的价值观。

的场成为机械事业部部长那年,父亲因脑溢血突然去世了。

葬礼只叫了近亲和几个好友,办得简单低调。

只是在合上棺盖前的最后道别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的场看到沉睡在棺木中的老父亲,心中突然涌出了一股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悲伤和愤怒,忍不住大哭起来。

无止境的哭泣声让所有到场的人都吃了一惊,那声音仿佛能穿透屋顶。

让的场失控的不只是悲伤,还有无措和一种丧失感。

他是靠着对父亲的憎恶和要报复他的决心才走到现在的地位的。

可是父亲直到最后都没给他一句好的评价。

每次升迁,的场都会假装漫不经心地告诉母亲,而母亲不可能不对父亲说。

可是父亲从未给过反应。

直到去世,父亲都没有对的场的奋斗给予只言片语的评价。

对父亲来说他究竟是什么?

今后他该怎么活下去?

只要一句话就够了。他只要肯定了的场的工作和人生,的场就能得到救赎。

可是父亲死了,这永远不可能了。

葬礼结束,在火葬场等候火化时的场一直处于呆滞状态。直到捧着骨灰盒与母亲回到父亲退休后买下的小公寓后,他才从混沌状态中回过了神。

“老爸到底是怎么看我的呢?”的场把骨灰盒放在小佛龛上,低声说道。他不是在询问母亲,只是在自言自语。

“他对你没什么看法。”母亲一脸疲惫地握紧念珠,双手合十,“他对你,还有对我,都没有任何看法。你爸爸脑子里始终只有他自己。”

的场一脸愕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

这是他头一次听母亲说父亲的不好。

身为官僚的妻子,母亲一辈子都谨言慎行,甘心奉献,可谓传统贤妻的典范。而的场现在听到了她的心声。

“所以,你只要按照以前的样子生活就好了。”

母亲盯着佛龛,握着念珠的双手放在膝头,侧脸透出坚毅之色。

“而我呢,事到如今,也改变不了生活方式了。不过人生其实就是这样,有时候你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活,到头来却发现那正是适合自己的活法。”

母亲的话给的场带来了极大的冲击,也打消了他的迷茫和悲伤。

他决定,今后的场俊一将依旧是那个的场俊一。


“对父亲的憎恶成了工作的原动力,这只能说是悲剧啊。”听完利菜的讲述,佃一脸疲惫地摇摇头,“可是利菜,这些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我有个同事,跟的场共过事,听说的场喝醉了会对下属讲这些事。被迫听他念叨的人也很惨啊。”

“的场先生是希望得到同情吗?”

“可能是希望别人理解他的做法吧。”利菜说,“可是,就算勉强能理解他的人生经历,我觉得也不会有人产生共鸣。”

留下这句话后利菜就出门上班去了。

佃想起财前以前也是的场的下属,那天财前对佃说起一些事时表情之所以那么复杂,可能是因为他知道的场的经历吧。

又过了一个多月,财前过来告知帝国重工已经定下无人农机的销售计划了。

“已经确定了正式发售的日期。因此,从今年十月开始接受订单,明年七月交货。”

“总算定下来啦。”佃一脸严肃地说。

在此之前已经定好了生产计划,佃制作所位于宇都宫的工厂也开始准备了。

“阿尔法一号”现进入最终测试阶段,需要解决的问题基本都解决了。综合各方情况,十月发售算很快了。

然而——

“有个问题,”在帝国重工的会议室召开的碰头会上,财前表情阴沉地说,“大约两天前,市场部负责人到山谷的代理店去打听了一圈,得知‘达尔文’的交货日期提早了三个月左右。”

“之前不是和我们一样在七月吗?”

先前得到的消息确实如此,帝国重工的销售计划也是综合考虑了竞争对手的动向而决定的。

“现在‘达尔文’应该是四月开始就陆续出货了。”

“这很糟糕啊。”

佃忍不住皱起了眉。

“达尔文”本来就在人气方面占上风,如果出货时间也比他们早,那即使同时开放预订,也可能被他们抢走顾客。

“我们回去讨论一下能否加快生产日程,跟他们同步交货……”佃说道,心里算了算工厂那边的生产计划。如果要四月交货,就要大幅修改生产计划,但即便如此,要提前这么久,也基本是不可能的。

“我有个猜测。”财前说道,“我们可能被耍了。”

“您是想说,‘达尔文’一开始就打算四月出货,是按此计划安排生产的?”佃吃惊地问。

“有可能。”财前点点头,“我们事先得到的消息确实是他们将于明年七月交货,然后几天前代理突然接到通知,说临时决定提前到四月。他们可能是一直盯着咱们的举动,再打出相应的对策吧。”

当然,眼下谁都不知道事实究竟如何。

不过“达尔文”项目是出了名的“滴水不漏”,他们完全有可能一开始就定了一个“双重计划”,利用假情报来诱骗帝国重工落入圈套。

财前正色道:“既然发售日定下了,我们肯定会大力宣传。佃先生,其他的就拜托您了。”

可是这样能留住多少顾客呢?

不到真正发售的时候佃和财前都无法预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