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
小风在台上跳踢蹋舞的时候,这个世界仿佛跟着她旋转起来。
周围的人晃动着身子,流行椅像波浪一样起伏,汲取着小剧场里几百人的集体运动产生的能量。只有我没有动弹。我坐在流行椅上,被群体运动的波浪冲袭,却并未将自己投入这条能量的河流。一直以来,我在这个世界上,都只是一个类似障碍物的存在。
小风唱了起来:假如这世上所有的镜子,都是一扇窗、一扇窗,但愿这所有的窗户,都开向你开向你。
舞台的背景中画着许多许多面落地大镜子,此刻都像窗户一样开启,每一面镜子里都跳出一个与小风身形相若,穿着相同的女孩子。她们同小风一起踏着明快的舞步,鹿一般敏捷地踏跳,风一般轻盈地转身,舞台地面的灵波在她们的舞步下荡漾,传送着充满美的能量。每一个姑娘都用同样绚丽的转身动作做了一个腾越,短短的衣裙揭到腰上,露出纤长的腿,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她们同时张口,用轻快而充满弹性的声音唱道:“小圆镜、穿衣镜、梳妆镜、沐浴镜,还有每一面,印出我身形的玻璃,映照我影子的水面……”
“每日每日,每时每时,让你看到,我的哀与乐,悲与喜。”小风将双臂投向天顶的方向,陀螺般急转几圈,绕到舞台的正中央。这是全剧中最慢的一段歌,几乎接近于话剧独白:“假如你的镜中看到的是我……我的镜中看到的是你……”她螺旋转身时高扬的手臂舒缓地划落,收到胸前,“哪怕我们相隔万里。只要看到镜子,就能与爱人相聚。”
然后是五秒钟的静默。
观众们迷惑了,惯性使流行椅依然保持晃动,但这一刻的观众像是坐在家长推动的秋千上、被动地晃荡着的孩子们。
怎么可以有这样的表演呢?怎么可以本身既不创造灵波值,也不一定会刺激观众创造灵波值的表演呢?这是我的赌博。为这个环节张团和我争执了很久,我坚持不肯改动,到最终彩排他才屈服。
小风深吸一口气,双手轻拉起雪白的裙角,微微躬身,代表第二幕的终结。所有背景伴舞的女孩子们比她略慢半拍,以同样的姿势躬身展裙,一时间舞台上百花盛放。
“好啊!”观众席的流行椅如同忽然被大浪卷起的小船,高高荡了起来,“好,好!”反应过来的兴奋的观众们一边在座位上扭动身体,一边奋力拍动椅把上的触手。灵波将他们所有的欢乐与激动的力量传送出去,送到这个星球的中心。而我如一个坐享其成的懒汉,在他们的营造的波浪里随波逐流,影响了他们流动的速度。
身边的几个观众留意到我的不合群,对我怒目而视。
“这种人就应该被放逐。”我听到有人嘀咕。我不想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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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结束后的夜宵同时也算是首场演出成功的庆功宴。小风坐在我对面“哧溜哧溜”大声吸着面条,一点也不像舞台上那个摄人魂魄的舞之精灵。
“你表演得很好。”我看着她的吃相说。
“是你的本子写得好。”她头也不抬地吃面。她一定是饿坏了,这样一场表演,几小时连唱带跳,至少要消耗一千大卡的身体热量,不过相应的,她的灵波值也提升了许多。
“是张团的曲子写得好。”我转头向团长笑笑。我是真心认为自己没有什么功劳,倘使没有张团编出这样的曲子,靠我一个普通的本子有什么用。还有小风。除了现场的歌唱和表演,舞蹈设计部分都是她完成的,在舞美方面我是个白痴,只会告诉她模糊的感觉,而她居然这样真切地把它传达出来了。
“你就别谦虚了。”小风“啪”地一声搁下碗筷,抬腕看手背上的灵波表,“哇……26万3千……这一场我就增加了500点呢!”她两眼发光地来拽我的手,“你呢,你呢……”
“别……”我缩回左手,不让她看我的灵波表。“没长什么点。”
“你糊弄我!”小风立刻变脸了。她一挂下脸来样子就很凶。“说什么表演得好,一场看下来你的灵波值都没长,你还说你真的欣赏我的表演?”
“我真的欣赏。”我答。不管她相信不相信,我是因为真的欣赏,才不愿像大家一样,那样狂热地扭动,那样兴奋地跺脚,那样激动地拍椅把;在这个世界上,所有内在的感受都要用外化的方式来表达,进而产生物质的能量,推动这个星球的运转。
可是我就是这样一个别扭的人。我觉得内在的感受是心里的事。比如我对这个世界一厢情愿的恋慕,我不想,也不愿,用拍手、跺脚、奔跑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虽然这样的方式可以产生灵波能。
我宁愿用文字,用故事,用歌,让我心爱的姑娘来为之舞蹈。
然后我,在台下静静地看,默默地微笑。
小风在凝视着我。她大眼睛里的表情沉淀下来,那眼神,如深邃的湖泊里透出的光。“我真不明白你。”她的表情里有些东西,好像很严重,我不知道是什么。我忽然怀疑她偷看过我的灵波表。她用远超过自己年龄的成熟口吻叹了口气,探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说,“傻,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不合群呢?”
我又何尝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我缩起戴着灵波表的那只手。32年的灵波值还不到16万点,我已经接到了星球动力中心的警告信,如果不能在短期内改变这个状况,我就将被迫离开我们的世界,被放逐到一片废墟的地球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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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百年前,在地球的祖先们把自己的家园逐步毁坏殆尽之前,他们发现了空间传输技术,得以远距离瞬间移动各种物体,包括生物体。载人星际探测的飞船冲出了银河系,从太空旅行、探险、到星际开发与外星殖民,这一波飞向太空的运动甚至脱离了政府力量的管辖,成为一种单纯的商业行为。然后,很偶然的,一艘探测船在宇宙的另一个角落发现了这颗星。一颗在小星系位置中与地球相当接近的星球,它的体积大约是地球的2/3,自转与绕星系的“太阳”公转的周期几乎一样、并且只有一个卫星。发现者们给这颗星取名:“盖亚(GAIA)”——希腊神话中的大地之母。
“盖亚”并没有像地球那样哺育出蝗虫般吞掉自己的星球并祸害宇宙的庞大人口。她可能从来没有哺育出任何像样的生命。由于开发的成本太大,星际淘金家们轻易放过了她。才使得洪祖——这个寻找灵波实验基地的科学家能用很低的价格从发现者那里买下了“盖亚”的所有权。
洪祖不仅带去了自己发明的灵波材料与新型实验技术,还去了一群特殊的国民。他们都曾经加入一个叫“梵天”的网上虚拟国家。这个虚拟国家的“国民守则”中最重要的概念就是保护自然资源,珍爱世界,奉献自己,这也是灵波世界得以建立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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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波到底是什么?它被笼统地称为一种生物材料,但也有人说它是一种细菌,其实真相除了洪祖大概没有几个人知道。不过大众的基本常识是:灵波物质有两种不同的型号,A型可以填加、固定在其他物质里,用来汲取能量,而灵波B却能在灵波A的间隙游动,带走它们储存的灵波能。
“盖亚”在洪祖到来的第一个十年间依然荒芜,他和他的“梵天”国民们借助从地球传输过来的基本资源,结合初步的灵波技术,在盖亚上建立了几个生活基地,到洪祖八十八岁去世时,他已经在盖亚整整耕耘了五十五年,而时灵波世界初具规模,最重要的大气改造也已完成。星球基本分为人类的生活区域(间有少量植物,其中的海洋湖泊可以养鱼)与动植物区域,动植物区域的地面以改良土壤与地球土壤为主,主要种植粮食、饲养牲畜。
当灵波世界初步培养出良性循环的机制时,悲剧却在宇宙的许多角落渐次发生。由于空间传输技术需要消耗空前巨大的能源,地球人贸然使用了尚未成熟的核聚变技术来支持热火朝天的宇宙垦荒运动。一个核聚变发电厂的事故造成世界性的连锁反应,最终摧毁了星球上的整个人类社会。这一时期,大多数被人类殖民或开发的星球文明都还很弱小,而且利字当头的殖民者们几乎从没有考虑过如何建立自己自足的运转机制。离开了地球的资源供给,大部分刚刚播种的星球文明还来不及抽芽就已干涸而死,苟延残喘的几处中,有一半,靠的是离“盖亚”距离不远,可以通过飞船从这里购买运输基本生活物资。
“盖亚”越来越成熟美丽。这里的人们骄傲地把自己的星球叫做“世界”,因为这里几乎是全宇宙仅存的人类世界了。国家的概念在“世界”里已不存在。因为“世界”是一一个整体,是灵波上绽放的水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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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蓝湖是我们这个区最宏大的“类自然景观”,当年先辈们为了在这个世界仿造出地球上的海洋与湖泊,耗费了巨大的财力与资源。而布满灵波的海水与湖水在潮汐力的影响之下日夜拍打着铺设着灵波感应层的湖岸,为星球创造了一些虽然不大却也稳定的灵波能量增长点。
已是深夜,月光在湖面上荡漾,也用温柔的光笼罩着跑道上的人们。小风在运动前将长发绑成马尾辫,换上了专业的含灵波材料的运动服,随着她跑步时身体的起伏,辫梢在她后背左右扫动,因此产生轻微的摩擦力,也能积蓄些微的灵波能。承载她体重的脚掌在前行时对灵波跑道做的功,都记录在她手腕上的灵波表上。
这就是我们的世界,灵波无处不在。在湖水中,在湖岸上,在小道上,在大路上;在楼梯上,在地板上,在座椅上,在床榻上;在车间里,在厂房里,在流水线上;凡是进行运动的地方人们都会设计加入灵波,摩擦力无处不在。灵波也一样。它让我们生活中原本会被损耗浪费的功,转化成灵波的能量,进而储备起来,重新用来推动我们星球的运转。由于“世界”的一切都是循环再生的,能源由每一个人创造、贡献。当然,仅靠灵波循环利用人类世界的各种能量远不够支持这个世界的二次运转,更重要的能量来源是太阳,作为一种全新的生物材料,灵波不仅可以转化摩擦力储存为能量,还能充分汲取和转化太阳能,两者相加,就解决了曾经困扰人类世界几千年、并导致地球世界自我毁灭的能源问题。
我的姑娘在前面奔跑,她的身形矫健,脚步轻盈。我喜欢看她运动的样子,她真像这个世界里的人。在我眼中,她甚至就这个世界的一个缩影。乐观健康、充满活力,热爱运动,自强不息。然而我的血管中仿佛流动某种慵懒的元素,让我向往着一些与这个世界的快节奏不太和谐的东西。
三十二年来我不是一直这么懒散的,直到多年前的某一天,我偶然进入地球宝藏的图书馆藏,开始阅读那里的文物书,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忽然累了,我忽然不想一边阅读一边在灵波阅览椅上蹬踩运动踏脚。我想好好地,在不创造灵波值的情况下来读一本书。
因为我读到这样一段话:
——请容我懈怠一会儿,来坐在你的身旁。我手边的工作等一下再去完成。
不在你的面前,我的心就不知道什么是安逸和休息,我的工作变成了无边的劳役海中无尽的劳役。
今天,炎夏来到我的窗前,轻嘘低语:群蜂在花树的宫廷中尽情弹唱。
这正是应该静坐的时光,和你相对,在这静寂和无边的闲暇里唱出生命的献歌。
《吉檀迦利》——意为“献歌”。献给神,献给造物,献给生命本身。
那一刻我忽然怀疑,在这个世界上,如陀螺般被“灵波值”的指挥鞭抽打得不停转动的人们,到底是在以自身的努力完成生命的使命、实践生存的意义,还是仅仅,在服无边的劳役海中无尽的劳役。
我忽然想停下来试试。也许不是停止。而是歇息。真正的,放松地歇息,不是连睡梦中都会想到要创造灵波能而多翻几次身子。
我那时隔着保护套抚摩手里的文物书,激动得心“砰砰”直跳。我仿佛发现了寻找已久的东西,找到了童年就遗失的珍宝。
“安逸和休息”。我沉浸在回忆中,脱口而出。前面的小风回过头,一边还原地踏步,保持运动状态:“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冲她笑笑。我曾经试图用同样的道理来打动她。而她只是用手摸摸我的额头说;“傻,如果都像你这么想,我们的星球就转不动了。”
她是一个多好的姑娘啊,永远深明大义,让我自惭形秽。
“快点跟上来吧,你这样慢,是加不了多少点数的。你怎么就一点不着急呢……”她用半撒娇的口气说,还伸手拉扯我的胳膊,想让我齐头并进。可是她为什么会这么说,她一定是偷看过我的灵波表了。
我真是一个别扭的人,我生气了,我甩开她的手说:“我是来这里散步的,不是来这里跑步的。倘使连你都不明白……”
“傻,”小风终于不情愿地停下脚步,“虽然你不爱动,但你知道我绝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这些年你写的本子,排的每一出戏都特别成功,让观众创造了那么多的灵波能。你知道你有多了不起?”她纤细的手指摸到我的眉头,努力要抹平我严肃痛苦的表情,“可是,傻,间接能只能换钱,不能完成你的指标,你会被送到……”
“地球”那两个字好像把她吓住了,她的嘴唇拼出那个形状,却终于没有说出声来。
“有什么关系,也许那里更适合我。”我大大咧咧地说。
“你!”她瞪圆了眼睛,反射着月光的一对瞳人里怒火熊熊,“你混蛋!”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扭转头,飞快地沿着小道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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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把我的眼皮捂烫的时候我才睁开眼睛,小风已经不见了。我翻了个身,望着灵波床单上那个浅浅的坑。昨夜她一直辗转难眠,我只能假装熟睡,黑暗中,在不远的将来等待着我们的“离别”却愈加清晰可见。在我的想象中,离别是一个穿着蓝色纱衣,有一对蝙蝠翅膀的幽怨女子,她无须多言,只要同时用双手摸一下我们的头,叹一口气,我们便会永远分离。
有演出的时候,小风大清早就会去剧院彩排,虽然自己起得早,她却很少埋怨我的作息,只把窗帘拉开一条缝,让我睁眼时能知道时辰,而不是像今天这样,把整面窗帘全收了起来,刚八点半,猛烈的阳光已经快把我的脸烧着了。
我踢开被子跳下床,将灵波被单一角的触头插进墙上的插座。小风翻来覆去大半夜和我偶尔动弹一下创造的灵波能被释放出来,通过插座汇入灵波通道,直流向世界的能源中心。我看了看插座上显示的数字,“6.6”,很不错了,居然有“6.6”,查查我的灵波表,比入睡前只多了可怜的“0.5”,那么剩下的都在小风的灵波表上。
我揉着眼睛,光脚走到卫生间,漱漱口,抹把脸,到起居室的餐桌上找早饭吃。
一如往日,桌上放着小风为我准备的早餐。保温瓶里是白粥,盘子里放着切好的酱肉,小碟子里还有几种不同口味的泡菜。此外,还有一张写满留言的灵波卡。
我顿时明白了小风今天离家前拉开窗帘的原因。她是为了让我早早做这件事。
“傻:
你起床后就打这个电话‘********’,确定一下电话的主人何时方便接待你。我希望你和他谈一谈,他也许能帮助你度过难关。
我知道你不喜求人。但这个人出席了我们每一场新剧的首演,他就是我们曾经好奇猜测过的豪华贵宾席的神秘客。
他真的很欣赏你,不希望失去看你下一出新剧的乐趣。去找他吧。
风”
我心情复杂地拿起这张条子。她为我去求过人了。而且为了这件事,我还曾怀疑过她。
昨天演出中场休息时,也就是第二幕结束之后,我到后台去探班,姑娘们的表情怪异,见到我时私下传递着奇怪的脸色。我有点莫名其妙,门也没敲直接撞进小风休息室的时候,她连忙表情慌乱地将一张写满字的灵波卡塞到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衣的陌生人手里。她的梳妆台上放着一只表演前还没有的七彩琉璃花瓶,里面插着一束香槟色的玫瑰花。
在我们的世界里,能够收到鲜花的女性会被同性嫉妒到发疯。这个星球上种植的植物99%以上都是对维持大气循环再生有贡献的树木,花卉是凤毛麟角的稀罕物,更何况是这样娇嫩而珍贵的玫瑰花。
“是豪华贵宾席的客人派这位先生送来的。”小风红着脸比画双手向我解释,“我给他回声谢谢。”
很久以前我就发现,在每一出新剧首演的晚上,豪华贵宾席前总要挂起一道纱幕。那里面一定有什么人,身份异常尊贵特殊的人物,然而我却从来无缘得见真容。虽只一瞥,我也确定卡上内容绝不仅是“谢谢”那么简单。但那一刻我的好奇心战胜了嫉妒,一直目送着那个信使离开休息室,几乎忘了小风片刻前的失态。
“你想什么呢?”小风轻轻把我的脸拨向她,“这是你写的剧,玫瑰花该送给你。”
她双手捧起那瓶花送到我面前,表情很认真。绸缎般光滑的花瓣上还凝着珍珠般的露水,看得我心里发酸,我说,“多稀罕那,这样的礼物我可送不了你。还是你自己留着吧。”那时我多少有点怀疑她和那个客人的关系。
小风沉默地望了我一眼,又低头看了一眼玫瑰花,端着花瓶走出房间,冲着对面大休息室里的姑娘们招呼:“谁要?谁要谁拿去!”可想而知,这句话在女演员们中间引起了多大的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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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看了一遍小风的字条。神秘人是什么时候给她回音的呢?也许就是昨晚她先回家以后。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否愿意让别人来替我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
可我还是好奇。想揭开纱幕,看看后面的人。七次首演,他每次必到,小风直到第五出戏才进的剧团,按这样看,他也算是我的知音。
我打通了那个号码,迎接我的是自动答录机的提示音。算了吧。我内心软弱的那个部分已经打算放弃,眼前却仿佛出现了小风沉默的表情,黑眼睛如两口黑色的井,还反射出些微希望的光。
“您好,冒昧打扰。我是西灵剧团的编剧,我叫……”
“秦先生,你好。”陡然出现的声音让我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那个苍老的声音就说,“我的车已经到你楼下了。过来谈吧。”
“你……”我尚在混乱地整理头绪,门口的对讲器已叮叮咚咚地唱了起来,“请等等。”我拿着灵波手机走到门边按下按钮——这些复杂程序被地球人淘汰了好几百年,我们的世界为了增加运动和灵波能,故意又将一切可以简化的设置复杂化,给生活增加了太多的麻烦。
显示器上出现的陌生人身着月牙白色的长衣,高高的个子,气度非凡,表情谦卑,“秦先生,我是来接你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转对着手机说话,却发现对方已经终止通话。
算了,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我匆匆穿好衣服,冲下灵波梯。虽然已有心理准备,大楼正门边上那辆暗蓝色的蓝博基尼古董车还是让我吓了一跳。什么样的人能拥有这样的车?
白衣人迎我上车,只说声:“请系好安全带”,我刚照办,他看似随意地一踩油门,古董车利箭般直射而出。暗蓝色的箭,如一道阴风。
这种状态下我无法问话,从来没有坐过这么快的车,我完全适应不了,胸腹内有一大团东西在蠕动,若一张口就会吐出来。
白衣人和我说话时依然目不斜视:“秦先生,忍一忍,很快就到了。”原来他对我的不适并非熟视无睹。
我咬紧牙关,脑子里一片混乱,无法理性思考,却依旧忍不住要胡思乱想:在“世界”里,非机动车与公共交通工具是道路交通的主体,拥有一部私人轿车是相当奢侈的事,除了车价和巨额消费税,驱动汽车的能量卡售价极其高昂。这部车的里程记录已经超过20万公里,那么行车过程中已经创造了相当大的灵波值。道路是属于“世界”的,在灵波道上行驶的交通工具对路面摩擦做功产生的灵波能直接归属于“世界”,是全社会的财产,不过车主也可以对应里程记录享受一定的灵波免税值。倘使我也有这样一部车,可以花钱雇人帮我开开,就可以不必被流放了。如果神秘客人真的有心帮我,可以把这部车送给我。想到这里,我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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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以为一个如此富有的人会选择住在世界的顶端,以居高临下的目光俯视众生。却没有想到他住在一个郊外平房的地下室里——地下第300层。
站在电梯里下坠近千米,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有幽闭恐怖症。身边的白衣人依然一脸谦恭的表情,但不吐一个多余的字。
出了电梯是长长的甬道,好像进入了地球上古代君王的陵墓。沿甬道两边安装着一排黯淡的灵波感应灯。大约走了有20分钟,甬道终点的一扇门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一个幽深的房间,随从引我进了房间,向着屋里鞠了个躬,说:“先生,我们到了。”
“你去吧。”曾在电话里听过的那个声音说。于是白衣人退下了,门在我身后关上,依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半黑暗的状态。我看到一个人坐在五米开外,身形瘦小,由于光线不够,看不出年龄。但是这个房间,天那,这个房间太大了,我居然看不到它的界限!但身处其中,我察觉到一种微妙的节律,就好像心跳声:扑通、扑通。
“秦先生。”坐着的人说话了,“可以请你过来吗?”那声音不仅苍老,而且干涩、轻飘、中气不足。这是个年迈的病人,还病得不轻。
我一怔,这才意识到他坐的是轮椅。我连忙向前走了十几步,心里忐忑不安。这个地方和这个人,都让我不知所措。
老人仰起头,忽然笑了,“太久不接待客人,忘了待客之道了。”他拍一拍椅背,屋子逐渐亮了,就像天空,在一分钟里,经历了凌晨到日出的过程。由于过渡时间充足,我的眼睛没有受到任何刺激。
我先看清楚了对面的人。一个身体羸弱、面容清瘦的老人,他脸上层层叠叠刻痕般的皱纹透露出年龄的秘密——他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得快烂掉了,他的目光却如此锐利,与身体状况全不匹配。
老人望着我,诡秘地笑着,期待着我的反应,像一个设下陷阱后等着消遣人的顽童。
随后,我看清了屋里的大致设置。
这是一间奇妙的房间,不,“房间”这个词用错了,我甚至觉得,地下300层至少有150层的空间高度都是被它占据的。它是如此空阔,朝上看,两壁缓缓向中心收拢,好像一只倒置的巨大心脏,心底在下而心尖朝上。我们现在的位置就相当于左、右心房分野的“房中隔”。整个房间的墙壁是淡红色的,表面起伏不平,鼓起无数个看似健壮的肌肉疙瘩似的隆起,整个墙面如有弹性的肌肉组织,保持着有节奏的收缩、舒张运动,地板材料的质地不同,运动量没有那么大,但显然也在随着墙壁的运动轻微震颤。
当然真正的心脏结构要复杂得多,除了分左右,还依上下分为“房”和“室”,而在这个空间里,并没有分隔心房和心室的房室口与瓣膜,只是被一层半透明的有弹性的墙壁将上层空间分为左右两区,这层“隔壁”从我们头顶两三米处开始,一直延伸到空间的尽头。因此地面以上四米左右的空间是不分左右、完全打通的,假使这是一颗心脏,那便类似于患了先天性心脏病,卵圆孔闭合不全。
墙面与地面从空间的左侧墙壁上“长着”两根直径超过10米的淡蓝色巨型管道,如同心脏的静脉,从房间底部向上延升,然后在大约100米高处融为一体,这根更大、更粗的管道直接通向左侧空间逐渐收拢的“肉墙”,管口与倾斜墙面的接口处直接长在一起;在空间右侧墙壁的相应位置也“长着”同样的奇怪的三叉形巨管。随着墙面的收缩与舒放,巨管的管壁也在有节奏地抽搐,可以听见管中的半液态物质被挤压时产生的闷响。
这些管子里流的是什么,这样大量的物质来自哪里又流向何方?——我惊疑地仰望这间巨大的“心房”,不知道该如何理解眼前的一切。
“喜欢这里吗?”我听到老人问。
我慢慢低下头,把目光移回到他的方向。他兴致勃勃,正等着我发表惊叹的感言。而我的注意力在他身后,他身后那一片悬浮在离地面半人高处的薄薄的平面,像一张长长的地毯铺展开去。那个高度似乎是专门为了他坐轮椅时方面操作而设置的。果然,他放在椅背上的手一敲,那整个悬浮的平面就略略倾斜了一点,使我可以看清上面的内容。
——上面有一条河流。
一条闪光的淡蓝色的河流。
原本是几乎没有厚度的平面,角度只倾斜了一丁点,看下去那河流却是那么深,一眼望去,明澈的河道里,一层层不同色泽的沙砾清晰可见。不,它们不是沙砾,仔细看,更像亿万个棋盘格大小的小窗户。
我走近几步,想看得更清楚一点,身边的一声冷笑让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对不起。”我习惯性地抓抓头,头皮是湿的,指头上沾满了冷汗。怎么会这样,真丢人。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问,听口气他的答案已经确定了。
“我猜的……”我说,我甚至不是猜的,我只是感觉到的。
我感到我正在这个世界的心脏里。
我在灵波世界的心脏里。这个空间,这些管道,以及那条神奇的只存在于平面上的虚幻的河流,与河流中的无数个窗户。都给我同样一种强烈的感觉,让我觉得,席卷这个世界,推动这个世界的灵波的中心,就在这里。
“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呢。”老人逼视着我的眼睛说,“我当然知道你,但你一定不知道我是谁,这个世界里,知道我真实身份的人不超过五个。”
“你和洪祖有什么关系?”我大胆的猜测让他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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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的缔造者洪祖在八十八岁那年无疾而终,也算安享天年。但是,半个世纪以来,关于他的后人,从没有任何确切的消息。他的家族也像在空气中凭空消失了。同一时期,“世界”却逐步走上了轨道,在短短一个世纪就建立了比较完善的新型民主社会。
我是喜欢看文物书的人,喜爱钻研历史。我对洪祖很有兴趣,甚至还特意研究过他的生平。就我看来,洪祖后人的失踪也许只是退居幕后,智慧如洪祖一定知道,家族传承的权力对于建立民主社会有害无益,倘使无法避免要将权力移交给下一代,至少不能让它公开化,以免造成不良的社会影响。此刻看到了这个神秘的老人,隐约感到了他对整个“世界”的控制力,我忽然产生了联想,觉得他应该是洪祖的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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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你反应这么快。”老人说。
我激动得手脚发颤,说不出话来。
“秦先生,你是个有趣的人。”老人继续说,“我看过你几出戏,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
“我真没想到……您这样的人能常来看我的戏。”
“昨天中场休息时我让人给女主角送了花,她在道谢的回信里提了你的情况。我们之前并没有交往,但她希望我能帮你。她是你的女朋友?”
“对不起,她太冒昧了。”我尴尬地原地踏脚。空间四周的墙壁依然像心肌一样运动着,微微震颤的地面踩上去像软橡胶似的很有弹性。
“其实我早就在留意你的情况。”老人的脸上又浮起那种顽童般的表情。“我猜测过你这么颓废的原因。以往有些被放逐的人真的是懒汉,但是你不像。今天让你来,就是想看一看,你和我猜的是否一样。”
说也奇怪,听了这些话,看到他的表情,我原本诚惶诚恐的感觉陡然消失了。我忽然觉得一个追看了我七场首演剧的“知音”,是不应该用这种口气说话的。难道我原本希望这个病怏怏的老头子可以明白自己内心最骄傲的部分吗?
“那么我们交换吧。”我说,“我也想知道你的秘密。”
“我最大的秘密就在这里。”老人抬起一边眉毛,做了个鬼脸,“你看,我是个病人。而且从出生开始就是。”
我瞪大了眼睛:那意味着,他出生时没有经过基因选择。
“为什么会这样?”我禁不住大声问,“我知道洪祖四十六岁得子,那是他到‘盖亚’创建灵波世界的第十三个年头。当时已经推行了基因选择的生育制度,带有重大疾病基因的胚胎必须在修改后才能生产。他本人为什么要违反规则?”
“看了你的戏,我就明白你一定喜欢读历史。”老人的答话开始似乎与问题无关,但马上话峰一转,“你知不知道,许多天才都有致病的基因。如果使用基因选择法来修改胚胎,就不会有爱因斯坦和莫扎特。假如我被修改成一个健康的庸才,如何能接替我父亲来照料这个世界?”
“照料?”我对这种口气很感冒。即使是洪祖的儿子,这样说话也很丢人。洪祖不是努力要营造一个公平、健康、向上的社会吗?结果却将整个世界当成自己的家族企业。
“或者说,如果这个世界是一个陀螺,我就是那个抽鞭子的人。”他的脸上又浮起那种恶作剧般的笑容,现在看来,还带着些自嘲的味道。
我顿时觉得很难过,说不清是为他还是为所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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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世界里,灵波是人类生活中最重要的因素。也是个体在社会中价值的最大体现。作为一种无可替代的指标,个人在青、壮年时期为世界创造了多少灵波能,就是对世界做出的最实在的贡献。每个人一进入成年期,每年就要完成定量的额度,三年考察不合格就会收到星球动力中心的提醒,而五次年度不合格并总额不达标就会收到红色警告。短期内(一般是三个月)如果看不到明显的改观,就会被流放地球。
世界健康委员会根据每个公民的身体状况,给出不同的退休年龄(这里的退休与是否保留原有工作无关),一个退休的公民有尽量为社会创造灵波能的义务,却不需要完成任何硬性的指标。此外,因为他们早年为社会贡献了灵波能,社会免费为他们提供退休后的基本医疗、生活服务作为回馈。由于在生育阶段引入了初步的基因选择技术,先天性疾病在新生儿身上几乎绝迹,世界上大多数人身体健康,偶尔出现少数病人,或因事故造成残疾的,健康委员会便让他们及早退休,由社会照料他们的生活。也就是说,灵波道德是一根有弹性、有区别,倡导公民为社会奉献能源,而并非恶意索取的指挥鞭。它是支持这个世界良性运转的最大道德指标,最高的社会公义。灵波即道德。
一个挥舞着灵波道德的指挥鞭的最高领导人,却是一个无法以自身力量直接创造灵波能的社会的寄养者。他的内心深处,到底是凄凉还是无奈?又或者,因为欺骗了所有人而得意洋洋?
——想到这里,我望向他的目光带着深深的猜疑。如果他那标准的玩笑表情是一种玩弄世界的得意,我绝对无法原谅他欺骗千万人的感情与努力。但是答案是否定的。那张带着恶作剧表情的打满褶子的脸,像一个疲惫的面具。认真地看一会就能发现,那张脸后面的人对于自身讽刺的命运有一种无法挣脱的无力感。
“我不会说出去的……”我的表白脱口而出。我真的替他难受。
“即使你说了,也没有人相信吧。章小鬼和我,谁更像这个星球的领袖?”他哈哈笑出声来。“章……”我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章启光,世界总统。
他用宽慰的口气对我说,“秦先生,给你一个建议,看你的情况多半是要被放逐的。到时候与其去地球,不如到这里陪我吧。”
我不由一愣:“为什么是我?就因为你喜欢我的戏?”
“难道要选那个女演员吗?我能让她天天在这里唱歌跳舞吗?”老人的身体前倾,双眼里射出兴奋的光,“不,我需要一个可以和我说话的人。一个爱看文物书的人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而且我并没有骗她,我可以帮你留在‘世界’。我甚至把你带进了‘世界’的心脏。”
“可是……”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建议弄得心烦意乱。地球已是毁灭后等待重生的荒芜之地,据说流放到那里的人很多都活不下去。我本来是破罐破摔了,但被困在这个地方,日日面对一个老朽的怪物,真的比流放地球好吗?
“你先走吧,再考虑考虑。”老人淡淡地说,“回去陪陪那个女孩子。你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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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剧场不久,张团就派我去《世界日报》。他们为我们的戏做了很大的宣传,负责人要和我谈谈相关的问题。
到《世界日报》大楼的公交车多不胜数。这是世界发行量最大的一份报纸,所属的“世界传媒公司”还同时拥有星球上最大的灵波电视台。
我在站台上等车的时候,随手买了一份报,草草浏览了一下。大选临近,满版都是关于选举的新闻和广告。“大章”和他领导的前进民主党获得了85%以上的支持率,远远高于其他的党派。
“大章”是世界公民们对章启光的爱称,他已任两届星球总统,根据世界法,总统任期每届五年,同一人最多连任三届,看来下一任总统多半还是他。
马路对面的巨屏灵波电视上正在播放大章晨跑的镜头。他每天早晨五点半起床跑步十公里,除有政务需要,几乎从不例外。他的体型非常健美,加上模样长得帅,这种广告对于女性选民的杀伤力尤其大。画面上大章已经完成了一天的长跑任务,他一边恢复性地踏步,一边对着镜头挥手,背景出现这个星球最常见的一条宣传口号:“运动创造波能,波能推动世界。”
想到灵波心脏里的老人,再看看电视上的大章,我不禁想:这两个人,谁更像是掌握星球最大权力的人呢?
画面又切到了大章的竞选演说。“我们的政纲,就是通过灵波,维持社会公平的最大化。无论男女,无论贫富,在灵波值的尺度面前都是平等的。”大章发言时的表情庄严肃穆,“同时灵波值又起到了转移社会财产的功能。富人付出财富减免灵波税,而穷人通过完成灵波值换得安逸的晚年生活。”
环顾四周,等车的听众们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表情看着屏幕上的大章。我忽然有点明白了,即使“老洪”——我没费什么劲就用这个两字做了那个老人的代号,即使他自己这样相信,但是推动这个星球的人或许并不是他,而是大章和他的政府。灵波的心脏里有着机械化的设备,有着让世界运转的物理力量,就像一个人的心脏,但真正要让盖亚成为一个身体健康、充满活力的世界,更需要强大的大脑,需要意志和精神力量。
那么老人的存在相对于大章的政府,并不是凌驾一切的太上皇。也许,只是一个孤独的,把灵波世界当成一个大玩具的风烛残年的老人家。
这样一想,我忽然生起怜悯之心。
公车到了。我随着人群上了车,一路上心事重重,几乎坐过了站。车站就在世界日报大楼的楼下,非常方便。进门后和门卫说明来意,他一个电话打上楼,然后恭恭敬敬地把我引进到118楼的顶层会议室。
那个等待着我的人站在落地长窗前,背后是一窗下午的阳光。因为逆光,他的身体周围好像套了一个光圈,他的脸是暗的,炯炯的目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像潜伏在黑暗中等待猎物的猛兽。
“您好,我是西灵剧团的副团长兼编剧,我叫秦放。张团让我来谈赞助的事儿。”我有点局促地说。
“我知道,是我点名要你来。你们现在上的戏,前期我们公司投了五十万珠,开演以来观众的反应不错,我们考虑再投两百万,让你们长期演下去。”
“谢谢您欣赏我们剧团,也很感激您能支持这个戏,”我很少碰到这么爽快的投资方,高兴得直搓手,“对于这次赞助的两百万珠,您现在就能确定吗?”
“怎么,你还怕我做不了主?”他的脸略向右偏了一下,阳光斜斜地洒上他轮廓鲜明的面庞。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想到自己居然能见到“秃鹫”本人。和照片与电视上一样,他秃顶,前额窄小,两道浓眉几乎连成“一”字。双目深陷,鹰勾鼻,薄嘴唇,方下巴。这位世界传媒集团的总裁是星球上的风云人物,他的真名少有人知,但他的外号“秃鹫”却是这个行业中让人最敬畏的名字。
“怎么,吃惊了?赞助个几百万珠怎么能出动我的大驾。”“秃鹫”冷笑,“秦先生,你是聪明人,应该想到我一定还有别的要求,而且是特别重要的要求。”
“您说。”我惶恐了。
“我的人多年来一直在监视一个秘密的地区。我知道你今天去过那里。”
秃鹫的直截了当把我镇住了。他是什么意思?他知道些什么?
“我也知道你因为拒不完成灵波值定额,可能很快就要去地球了。”
我镇静下来。这是我遇到大事的一贯表现。我已经料到他会说的事一定非同寻常。
“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也算一种交换吧。你想办法再回到那里,拍上一段影像交给我。仅此而已。作为回报,我会让你留在盖亚。”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应对自如,不露破绽。
“我一直在找一个人。”秃鹫眉头一皱,现在那个“一”字的中心缩成了一个疙瘩。“这些年他深居简出,我很难得到他的线索。他这次让你上门是非常稀罕的事,那里几乎从无外人出入。多年来我派高手试过好几次,始终无法突破外部的隐形防护罩。”
“你为什么要找他”——这句话被我硬生生吞了回去,无谓的好奇会坏事。
“事情成了,我不但会长期赞助你的剧团,还会送你一辆轿车。养车的钱我来出,再给你配个司机。这样你缺的灵波值很容易就能补足,你可以继续快快活活地生活在这里。”秃鹫说到这里嘴巴一歪,讥讽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不知道老头子找你干什么。也许你也求过他了。不过他一定不会像我这么大方。”
我终于忍不住了,就算秃鹫是亿万富翁,这样的出手依然匪夷所思。“这要花多少钱?”
“多少钱?我告诉你,这是我一年纯收入的三分之一。还好只是一年,如果年年要花这么多,三部车就能让我变穷光蛋。”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有心理准备,我还是没有想到要这么多。
“没想到吧?”秃鹫愤愤地说,“这就是老头子和大章他们弄出来的。拿什么灵波道德愚弄民众。要知道我们的钱来得也不容易。为了工作终日奔忙,哪里还有那么多时间精力来创造什么灵波能。如果不买车抵充灵波税,连我都早就去地球了。”
说到这一步,他要让我公开秘密的理由我隐约已经猜到了。
“秦先生,你我身份虽然不同,但都受灵波道德的压抑。我希望你能帮助我,同时也是帮助社会大众了解真相。人民有了解真相的权利。让他们知道,在世界的中枢,玩弄整个世界的是个不能产生灵波能的老废物。”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我叹了一口气,他为什么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呢?
“我要摧毁这种假仁假义的灵波道德。”他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灵波道德是骗局。灵波之所以可以推动世界,除了太阳能,更因为它采集了星球表面所有人类活动包括运输、工业生产的能量,其中与人类身体活动相关的部分则少之又少。很少有人知道,人能发出的机械能是很小的,最多0.5马力,就算是有几十亿人,其能量对于整个世界,也只像用一只小蚂蚁拉一列火车,没什么用处。但是大章的政府,一味吹嘘夸大个人的力量,让大家都变成为了无聊的灵波能而营营役役的傻瓜。”
我必须承认,关于人类身体活动能创造多少灵波能,我从来没有明确的认识。但是作为一个“落后分子”,我对灵波世界依然是有感情的。我想某种程度上讲,大章他们是用灵波道德来规范一种生活方式和工作方式。灵波世界里很少有懒汉,也很少有对资源的浪费。这是保证世界可以良性的循环的基础。我对于这种规范的不合作,主要是不喜欢别人替我选择和规定生活,同时我更向往另一种闲适自由的生活方式。秃鹫的论调中有一部分也是我的心声,但是,要全盘推翻灵波道德是不公平的。
“如果要再说明白一点,我将创立一个新的党派,一个推翻虚伪灵波道德的党派。我相信一定还有许多人,被灵波值捆得喘不过气来。如果我们取得政权,就会重新树立正常的社会规范。但是这需要契机,”秃鹫向前两步,脸几乎凑到我的眼前,“打破民众对灵波能的愚昧崇拜就是第一步。你愿意帮助我吗?”
“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人。”
“你在担心什么?”秃鹫怒火中烧,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我是传媒大王,我能推动舆论。这好歹是个所谓的民主社会,只要事情一公开,没人敢拿你怎么样,老家伙和大章那些道德家不会做挑战社会规范的事情。”
秃鹫越让我害怕,我越不愿意屈服。真的,答应他有什么不好呢?如果他能让我舒坦而风光地生活,比被软禁在地下、整日守着一个垂死的老人要好太多。但我不喜欢秃鹫,不愿意和他做交易。我也不想对那个老人背信弃义。本来可以在秃鹫这里支吾、拖延一下,但我是怎么想就怎么说的人。
“您的要求我做不到。对不起。”我拽开他的手,准备离开。
“你会来求我的。”秃鹫冷冰冰地说,他朝我伸过来的右手中指与无名指间夹着一张灵波名片。
我想起剧团赞助的问题还得靠他,还是接了,同时暗骂自己没有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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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剧院我就发现气氛不对。中场休息已经过了,挤在后台的人明显比往日多。一个女演员边整理头饰边急匆匆冲向前台,她穿着女主角的服装,但看她的背影并不是小风。
我顺手抓住一个在走廊里乱跑的剧务:“出什么事了?”他大梦初醒般“呀”了一声,说“老秦你可回来了,小风出事了!”
“怎么回事?”我的心一沉。
“大概是前景的露台没搭稳,她演出的时候从上头摔下去了。”
我的心一下子抽紧了:“人呢,怎么样了?”
“刚送医院。你快去看看吧。”
我没来得及找张团就直奔剧务说的医院,急救室外坐着几个哭成一团的女演员,一见到我都争先恐后地述说:“老秦,怎么办啊……”“刚才一地的血……”“团长和你都不在,大家都慌了……”“她一路都在叫你呢……”
听到最后一句,我略微宽心:“能说话就还好。你们别着急,医生怎么说?”
和小风最要好的蜜娜抽抽搭搭地说:“医生说送的及时,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但是……但是,其他的就不能保证了。”
我刚才跑得太急,听完了这一句才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坐在急救室外等待的那难熬的几小时里,我心乱如麻,左思右想,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为什么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我拒绝了秃鹫以后,小风就出事了?这中间有直接的联系吗?
想到这里我坐不住了。我避开人群,掏出秃鹫的名片,给他打电话。
“喂!”
“我说过你会来求我的。”他依然用那种阴冷的语气说。
“是你吗?小风出事是你捣的鬼吗?”
“你还有什么在乎的事吗?”他不紧不慢的说。
没有拒绝就是承认,我浑身颤抖,手机都差点脱手。
“我以为你什么都不在乎了。既然不怕被流放也就是不怕死,你又不贪钱,也不在乎剧团的赞助,那我只能试一把,看你是不是还在乎你的女朋友。”
“你是个什么东西!”
“只要目的正确,使用手段不当也可以原谅。任何变革都需要牺牲者。”
“你说大章他们伪善,我看你才是真的伪善!”
“一句话,答不答应?这次只是给你一个警告,下次也许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你不怕法网恢恢?”
“你以为这些事查得到我头上?”
“你……”
“一句话。”他步步进逼。
我低下头,叹了一口气,说:“我答应你。”
我放弃了自己的原则,可是我只能放弃。我面对的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秃鹫,我不怕死可以,破罐子破摔可以,但不可以连累我身边的人。我不可以害死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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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当你真要做的时候,却往往做不成。我给老洪打了很多次电话,当然也不敢太频繁,怕引起他的怀疑。可是每次迎接我的都只是答录机的提示音,他本人再也没有接过我的电话。
我甚至开始怀疑,老洪当时对我说的那些话是不是当真的。难道他知道秃鹫和我的交易,对我产生了怀疑?——这个可能性并不大。
在试图联络老洪的过程中我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隐藏着这样一种希望,如有可能,把我遭遇的困境告诉老洪,让他来对付秃鹫,保护小风。这样做是很冒险的,但也许是个办法。可一次又一次的答录机提示音,让我的那一点希望也完全破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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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风被从手术室推出来的那一刻,苍白的面颊没有一点血色,浓黑的双眉在昏迷中微微皱起,一幅忧心忡忡的样子。可是半天之后,当她睁开眼,看到我的瞬间,脸上立刻恢复了我熟悉的笑容,虽然嘴角微笑时的线条比平时僵硬一些。“你来了。”她目光灼灼地望着我。我看出这眼神的意义很丰富,既有对自身状况的不安,也有对我前途的希望和疑问。
我垂头避开她的眼神。“醒了就好,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她伸手摸摸被子里的腿,“不过腿还没有知觉。”
“哦,你先好好休息,我就在帘子外面守着。”我正要伸手去拉她的床帘,却听她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没想到露台的栏杆那么松。”
“不要道歉!”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急忙瞄了一眼她的表情。她的微笑凝固在脸上,眼里闪出泪光。我叹了口气,弯下腰凑近她的脸:“其实……”
“其实你是心里难受,因为那件事没有谈成,对不对?”小风颤巍巍的手向上摸娑我的脸,“那个人帮不上忙,你还是要去地球。”泪水已盈出眼眶,从眼角滑入发际。
我说不出话来,也不敢面对她的表情。
“大秦,你为什么要这样。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她把脸转向床的内侧避开我的视线,继续说,“你可以不在乎我,但你为什么连自己的事业、连自己的性命都不珍惜?”
我愣住了。多年来,小风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么重的话。这是她真实的想法吧?可是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我为什么要对抗这个社会的规范道德,把自己亲手送上流放之路?
当然不仅仅是为“安逸”与“休息”,流放的道路上也不见得就有这两样东西。文物书提到过一种人,叫做“无政府主义者”,他们追求绝对的自由,游离于政府的规范之外,可绝对的自由也许是不存在的。我想坚持自己的生活方式,觉得这是自己的自由,这种选择的权利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这种自由的感觉,比什么都重要。可是……
“别说这些好吗?先养好身体要紧。我会陪着你的。”
“你能陪我多久?”她依旧背着我,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冷静,“你能改头换面,努力弥补你的灵波值吗?如果表现出色应该可以换得更长的考察期。考察期内够努力也许就不用走了。不靠别人,秦放,就靠你自己!你能做到吗?”
“我……”我答不出来。我想到了秃鹫,想到了我和他的交易。如果我一直联系不上老洪,唯一的希望只有他的那个许诺了:倘使我被判流放,他可以接收我。
“你不能……”她吐出这三个字后就再也不开腔了。甚至对于自己的伤情,都没有多问一个字。她像是打定注意不再和我说话,虽然我日日夜夜陪伴在她的病榻旁,她却只当我透明,拒绝回答我的问题,拒喝我倒的水,拒吃我端的饭,连目光也拒不和我接触。
我只能托剧团每日来轮班的姑娘照顾小风,并为日日逼近的期限忐忑不安。秃鹫再次打来电话时一直沉默,无言的威吓力超过任何具体的语言。
我实在没有办法,一咬牙,说出了老洪对我的许诺:“你多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其实上次见面时他曾经提过,如果我被放逐,会被送到他那里,以后要一直陪他待在地下。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认为没必要在我被流放之前再和我联系。主动权在他手里,着急也没有用。你再等等,再等等。”
电话那边终于开腔了,“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你以为我愿意被埋在地下室里,天天对着一个快死的老头子,相比之下你给我的条件好太多了。再说,杀了小风对你有什么好处呢?等我进去了,一定会想办法把你需要的东西传出来,你如果能改变时势,再放我出来。”
对方又沉默了。我的心又悬了起来。他在想什么?老洪提议的可信度连我自己都不确信。即使那个提议是真的,又怎保我和老洪在一起之后不会出卖这个心狠手辣的秃子呢——我还真是那么想过的,可眼下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秃鹫一定已经想到,如果我说的是真话,现阶段用小风来要挟我已经没有意义,要么干脆把我杀了灭口,以免遗祸,要么等我完成任务。可是一旦我进入禁区,和外界的联系将被完全切断,他也就无法以外界的任何人与事来威慑我,因而完全丧失这场交易中的主动权。然而,要想达到他原先的目的,唯有“相信我”这一条路。
秃鹫到底是个枭雄,敢为他人所不为。他决定冒险用我。“明天我就派人给你送微缩摄影的设备,你要随身带着。那个老家伙狡猾得很,我们要早做准备。”
我这才松了一口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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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风的主治医生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看他的表情,小风的恢复情况并不太好。我刚塌实一点的心又被悬了起来。
“秦先生,你女朋友的病情稳定,没有生命的危险,但可能会落下轻微的残疾。”
“你的意思是?”
“她不能再当演员了。”医生的回答相当的干脆,“她基本可以正常生活,但却不能做任何剧烈运动。”
我难过得要命,这消息会杀死她的,她一生的梦想就是当个优秀的女演员。
“你看这件事情是你告诉她还是我们去通知她?”
“一定要说吗?”我慌了,现在这种情况,告诉她这样的消息无异于雪上加霜。
“瞒是瞒不住的,”医生用右手在桌上敲了一记,提示我留意事情的重要性,“医院要签署一份证明,移交健康委员会,减免她绝大部分的灵波值指标。这份证明需要她本人签字认可,否则不能生效。”
“难道没有什么变通的办法?”
“没有,”大夫摇摇头,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材料给我看。这是一张稀罕的纸质证明,星球绝大部分出版物都使用可以短期显示图象与文字的“灵波纸”,其生产过程基本无污染,并能便捷地统一回收,循环利用。只有相当重要的内容才会采用文物书常用的原始纸张来书写印制。
我摸着证明文件题头部分略微凸起的红色字体,手指禁不住微微发抖。我知道这对小风来说无异于一份将她职业生涯宣判死刑的判决书。这样的任务,我没有勇气去完成。
“明白了,我拿去给她签。”大夫言毕起身送客,他扬起的眉毛像在说:“这个没用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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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意要避开大夫查房的时间,但好巧不巧,进病房时却正撞见小风在文件上签字。
小风的表情很平静,可签字时的手势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都那么缓慢沉重。她的嘴唇绷得紧紧的,目光死死地盯住笔下的方寸之地,不像在签名,倒似在雕刻。
我真想喊:“小风,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些。”
可她不哭,她就那么紧紧憋着,咬紧牙关,把所有的哭泣压在喉咙口,只有泪腺似乎是她体内最不受控制的部分。她眼眶里盈满液体,不等落下来就被她一把抹干了。但不一会儿又盈满了,她便迅速而果断地用手背一把抹去。
看她这样我忽然觉得胃痛得要命,整个胃部都扭结在一起。
“秦放,”她忽然说话了,但目光依然盯着自己的签名,“我是个废人了。”
“风儿。”我哽咽了。
“我是个废人了。”她抬起头望着我,眼睛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我害怕了,我真的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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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月色真好,天空高远而明净。让那一轮澄澈的满月显得无比静美。回到家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地霜白的月华。起居室和卧室间的移门大开,卧室的窗帘收在两边,从打开的窗户里扑进凉爽的夜风,穿门过户,“砰”地推上了我身后的大门。
“小风!”我来不及脱鞋,三步并作两步,直冲到落地窗边。
窗户开着,窗边停着空荡荡的轮椅。我像当头挨了一记重锤,双腿忽然失去了知觉,身体一下子扑倒在轮椅旁。这一瞬间,我忽然发现,小风对我意味着什么。她像我生命中平常而基本的存在,如同水,如同空气,只有失去时才会发现她是多么难以或缺。
轮椅上放着一张通知卡。月光下看得不那么真切,但那熟悉的印刷体是政府通知的专用文体,“流放令”这三个字印得特别大,下面的小字仔细辨认,是通知我明晨八点半,有专人上门接我去星球安全部,统一安排去地球的航程。
我胸腹间像梗着一个硬块,一阵阵地钝痛,久久难以化开。小风原本是一个那样自信而乐天的女孩子,演员生涯的终结固然残酷,成为灵波体制中的受养者更让她觉得成了社会的负担,是一个废人——但若我能一直陪在她身边,帮助她挺过这最痛苦的心理阶段,她一定可以重新站起来,找到生活的新方向。可恰恰在这重要的关头,她却失去了唯一的依靠。
我的双手扒住地面,挪动身体,移到落地窗的窗沿口,一手抓住窗玻璃,不顾危险,倾身出去,努力向下面的马路张望,撕心裂肺地喊:“小风……风儿……”
突然,一双冰凉的手臂窗过我的腋下,从身后抱住了我。我听见小风的声音轻轻地说:“我在这儿。”
我猛然转身,死死抱住她。她在这里,她没有离开我!
“我当真想跳,还没来得及就听到你的声音,只好躲在窗帘后面,我想过了,等你一走开,我就跳下去,”她哭着说,“可你却这么吓人……”她把我抱得紧紧的,手指甲都扎进了我肩头的皮肤。我也用全部的力气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几乎能听见她骨头的咯咯轻响。
“不许你再这么吓人了。”她声音嘶哑地说。
“你也是,不许再这样了。”
☆☆☆☆☆☆
这夜,我违反了自己的原则,将我在灵波心脏里的所见所闻向小风和盘托出。这么离奇的事,若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置信。小风是不是真的信了,又信了几成,我并不确定。但她在我的左耳上轻咬了一口,说:“坏蛋,现在才告诉我,让我那么担心。”
兴奋之后,她很快想到,被软禁在地下300层虽不如去地球危险,但与她的距离也依然遥远。
“我会回来的。”我于是吐出了这个诺言,虽然连自己也不确定能否兑现。她只是看着我,不说话,静静地呼吸。
这是最后的一夜,我们一起躺在床上,忘记灵波,忘记明天的命运,忘记离别。
月光照在我们的身体上,身体像光洁的瓷器的表面,反射着淡淡的光。
我们手牵着手,躺在时光的河床上。时间的河水承载着所有欢乐与痛苦的记忆从我们身体上方流过。世事变幻,时光流转,我们只是这么躺着。这是一个晚上。这是一千个晚上,这是我们生生世世所有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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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后不久,安全局的人就把我带走了。小风一瘸一拐地直追到楼下,看着我被押上遣送流放者的栅栏车。
我抓住隔档的铁栏向她喊话,让她回去。车很快就开了,那个赤脚穿着白色睡袍、披散着头发的姑娘在后面尖声大叫:“秦放,你不要骗我!”
那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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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保安局,我们一车的人都接受了安全检查。秃鹫派人送来的微缩摄影机被做成隐形眼睛的模样,我直接戴着逃过了安检。之后我被单独带进一个小房间,被关了一个多小时。这段等待的时间里我如坐针毡,心里七上八下的:我会被流放吗?老洪说的话会兑现吗?我一点把握都没有。
房门开了,门外站着哪个开蓝博基尼古董车的男人,今天是一套青蓝色的**。他淡淡地笑着,对我说:“秦先生,洪先生在等你。”
进入地下,又见到那个一脸诡秘笑容的老人。我连奔带跑地扑到他近前,恳求地说:“求求你,通知一声我的女朋友,告诉她我没有被流放,我很安全。”
“你知道这不可能。”他的表情波澜不惊,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
“只一句话,一句话就好。她不会说出去。”
“任何人都不能违反灵波社会的运行法则,”送我的人替老人回答,“某种角度上讲,你现在的处境也是一种流放。但如果让外面的人知道你在这里,会动摇大家对政府政策的信任。”
我不理他,我只紧盯着那个陷在轮椅中,满脸老年斑的老人:“我求你,你要我做做小丑也好,当奴仆也好,但请你告诉小风我还好好地活着。”
老人微微抬起头,嘴角似怜悯似讥讽地说了一句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痛恨他此刻的目光,冲上去想把他从轮椅上扯下来。这个动作不经思考,完全是一时激动。否则我怎么都会想到,他一定有充足的保安措施。
果然他在轮椅左边把手的某处一敲,从把手下射出一道耀眼的光线,光线接触我皮肤的刹那。我觉得整个身体忽然失去了分量,仿佛化成了一团青烟,悠悠飘散。
“还有什么问题吗?”这只老狐狸问。
我没有任何力气说话。因此他代替我说:“那先到这里吧。来日方长,以后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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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按得到的指示开始摄影时正在气头上。我痛恨老洪这样不通人情,我决定报复他。我宁可帮助秃鹫,更何况秃鹫还有可能使我在外部世界重新过上正常的生活。
微缩摄影设备的外观被做成一对隐形眼睛,使用非常便捷。早先给我送“眼镜”的人交代,这个设备同时有传送功能,可以将摄影的内容发送到秃鹫的私人电脑上,但灵波心脏区域独有的屏蔽功能有可能会封杀它的无线传输能力。我只试了半分钟,果然传输失败。考虑到数据流如被截获,我就有暴露的危险,我只能放弃了立刻把摄影内容无线传输出去的打算。也许要等很久,等到他们真正放松警惕了,我才能有机会把它亲手送到外面去。
是的,当时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但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我最初的愤怒与焦急一点点被无奈取代。我逐渐承认,老洪他们坚持的原则,也有他们的道理。为了我一个人破坏世界通行的规则和人们对灵波道德的信仰,这样大的责任我有能力承担吗?
即使能找到机会外逃,对于是否要完成和秃鹫的交易,我又不那么斩钉截铁了。
可是,小风怎么办?她还在等我吗?她相信我会回去吗?她认为我在骗她吗?想到这我觉得苦涩极了。
☆☆☆☆☆☆
在洪祖建立灵波世界的第一百零三年,他的儿子老洪——“世界”实际权力的操控者九十岁的那一年,同时,也是我被禁锢的第一年,灵波物质已如毛细血管一般铺设在“盖亚”1/3的表面上,而剩余的2/3,都是动植物的保留区。灵波B在“妹妹”的表面循环流动,带走灵波A存储的太阳能与人类生活产生的剩余能量,通过固定的管道(此处代称为蓝脉)汇集起来,最后由两条主蓝脉汇入右“心脏”——也就是我和老洪第一次正面交谈的怪异空间。主蓝脉在这里合而为一,向上延伸出去,通入“能量转换室”——虽然灵波循环与人类的循环的机制差异很大,但这个房间在重要性上可比人类的肺。灵波B携带的能量在这里被释放出来,然后转化为可以直接利用的能源,大部分通过能量转换室的另一根能源管输送到世界各地——从这个角度上看,它就像星球的发电厂。而灵波B在释放能源后又通过一条“主红脉”进入“心脏”,在这里分为两支,穿出“心脏”,汇入各“支红脉”,最终重新流入灵波区域,再一次带走灵波A新积蓄的能量。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息。
灵波能在能量转换室被释放出来,由一种类灵波物质携带,传送出去,由于人们的地球记忆依然清晰,这种可以被直接使用的灵波能被呢称为“灵波电”。一小部分灵波电汇入“心脏壁”,令之收缩、舒放,产生帮助灵波B循环的能量。不过由于灵波B本身会受磁场影响而游动,“心脏”位置又被设置在星球的特殊磁场中,对“心脏”搏动功能的要求相对不大,能耗也就比较低;其余大部分灵波电通入能源管道,分流至“世界”的三百多家能源厂,再分流到千家万户,提供人们生产和生活的需要。
日复一日,当我在每分钟跳动30次的“世界”心脏里与老洪下棋聊天时,时间的流逝却显得格外的缓慢。
老洪酷爱地球上一种非常古老的游戏:围棋。我在他的指导下一点点学会了怎样扳、拆、刺、断,如何夹、压、托、点,学会了布局和打劫,逐渐在这一方仅仅盈尺的战场角逐中发现了乐趣。
然后我们会聊天,会争论很多问题。比如导致我改变生活态度的那首诗。比如“世界”里没有一切地球时代的人类宗教是否合理。比如灵波世界里,人们的幸福指数。
我叫他“老洪”,他起初很生气,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渐渐的,我喜欢上了这种生活。我几乎都忘了秃鹫和他交给我的任务。我明知道小风可能还在伤心难过,却依然无法控制地喜欢上了现在的生活状态,满怀愧疚地喜欢着。
我痛恨老洪这样禁锢我,但有时,又不得不承认,这个经常孩子一般不讲理、在各种理论问题上与我缠斗不休的老鬼也顽固得可爱。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注意你的戏吗?”他曾经说,“因为其他作者想多创造灵波值的时候,他们就会增加舞蹈、打斗,或是可以刺激观众反应的噱头和异常激烈的情节冲突。没有人敢像你一样,在戏里留那么多的空档。不唱歌、不跳舞、没有对白,连动作都完全停顿的空档。”
“如果你多读读文物书,你会知道这叫留白。”我解释。
“奇怪的是,越是这样,在停顿之后,观众的反应却更加强烈。”老洪狐疑地摇摇头。
“那是因为‘留白’反而增加了回味的空间。如同饥饿的时候胃口特别好。”我说,“如果连你都不懂得放松的乐趣,怎么能期待大众有这种意识。”
“可是你那又是什么歪理。‘请容我懈怠一会儿,我手边的工作等一下再去完成’。然后又是‘安逸’,又是‘休息’,又是‘懈怠’,又要‘闲暇’。还说工作是苦役。如果人人都这样想,‘世界’就完了。”老洪说到激动处,哮喘似地干抽了几声,又继续讲,“根据几次幸福指数的调查,我的人民比地球历史记录中的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幸福,犯罪率比地球人类历史的任何时期都要低。他们每个人都在为星球做贡献,这种参与感、使命感与最后的成就感,让他们比什么‘懈怠’,‘闲暇’都更快乐。”
“可是为什么平均寿命却下降呢?每个人先天都那么健康,常年运动,都保持了很好的体型,什么高血压、冠心病的都少而又少,为什么平均寿命只有60多岁?”
老洪支吾了。
“文物书里说到佛陀讲的道理:琴弦太松就不能发出悦耳的声音;琴弦太紧就会断。‘世界’公民们的弦都绷得太紧了。偶尔,即使是偶尔,能不能给他们松一松。放下灵波标准的鞭子,让他们可以在没有心理负担的情况好好休息一下?”
“然后都变成你这样?”老洪哧笑一声,“别忘了你是靠我才免于流放。其实你身体健康,只要努力,完全可以达到指标。你的病根在脑子里。”
“是,”我承认,“我有个毛病。一旦我认为什么事有问题,我就再也打不起精神做了。矫枉过正是一定的,但是我就是这样。不过你呢,你研究过没有?为什么‘心脏’一分钟30跳,20跳可不可以?这个世界转得慢一点也许更美丽。”
“你为什么这么顽固?”老洪咧嘴笑的时候露出已严重萎缩的牙床,“要不等我去找我爸的时候,让你来接管这个世界。到时候看你还说不说这种风凉话。”
“饶了我吧。”我这样说的时候不禁感到一丝凄凉——到现在老洪还觉得他是世界的主人。
我想起了大章的话。前些天我第一次见到了大章本人。他代表政府来看望老洪。离开时他冲我使了个眼色,待我跟上前去,他居然出乎意料地代表政府和全体公民感谢我陪伴老洪,为他的晚年带来了乐趣。我向他提出了我的疑问,灵波心脏里的控制台真的就是整个世界的控制台吗。他暗示我看到的只是一个镜像,真正的控制台由世界科学院的尖端小组集体管理,但我看到的这个镜像依然反映了世界非常真实的一面。大章同时隐晦地暗示,为感谢我为世界的老人做出的贡献,等老洪百年之后,我可以改头换面,以另一个人的身份重新回到外部世界。可那,要等多少年呢?我又是否应该为了自己的自由期待老洪早点归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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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身走向悬浮平面的显示台。从某个特定的角度望过去,显示台上那条展示灵波B流动状况的浅蓝色河流像一面镜子,映出了我的影子。一个面色苍白(在这里不见阳光),身形瘦削的影子。
假如你的镜中看到的是我……我的镜中看到的是你……
于是我仿佛看见了小风,在滟潋的蓝色波光里看到她在舞台上拉起裙角,微微躬身的样子。还有,她赤脚追到路边时,脸色煞白地叫喊时,那幽深的黑眼睛里近乎疯狂的神情。
假如这世上所有的镜子,都是一扇窗、一扇窗,但愿这所有的窗户都开向你开向你。
我不知不觉哼唱出声。刹那间我难过极了。我的姑娘在找我。我的姑娘在等我。
我回过头,那个老得快烂掉的家伙坐在轮椅上打起了瞌睡。我们身处的这只巨大的淡红色心脏仍在以每分钟30次的频率一刻不停地搏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