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脸
MSNSUMMER说:
天心,在吗?我传首歌给你,挺老的,不过我就是喜欢。《东风破》。用SoulPlayer放的效果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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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Q265056578说:
汪汪啊,你上次要的那首歌找到了。可让我好找,你怎么喜欢那种歌呀,跟我爷爷似的。我在线传给你吧。格式特别大,要用SoulPlayer放的。喏,发了。《亚非拉人民得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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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
好。很久不见,甚念。附件是你最喜欢的《魔笛》序曲。祝生日快乐。又:如用一般软件无法播放,请试用SoulPlay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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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难熬的夏天,苏帛躲在山洞一样清幽的空调房里和栀子说话,一说就是大半天,栀子热得发烫,嚷着说让我歇会儿吧,不然要烧机了。于是苏帛关掉了心爱的栀子,架了一副墨镜上街去。路边有些农民搁着担子在卖莲蓬和荷花,苏帛想起新闻上说近来不少人从西湖里偷莲蓬卖;这一个显然有点审美取向,多少知道卖花,但摘的都还是密实的花苞,花瓣的外瓤带着青紫色,一点都不诱人。他上前问:“有荷叶吗?”当然不是铺在箩筐垫底蔫掉的那种。“没有,”农民答,待苏帛走开又追问:“要多少?”
苏帛不搭理他,他开步的表情有几分悲壮。没有人知道他多么怀念荷花——那个用荷叶给他熬败火粥的姑娘。
他取下墨镜,露出久不见阳光的眼睛。他的眉毛是粗粗的两撇,很乖张,有点像蜡笔小新,若长在小孩的脸上还有三分可爱,成人配着这对眉毛就显得放肆,有点黑社会的意思。眼睛不大不小,和眉毛一样浓黑,但因长时间面对电脑屏幕,眼白充血,还换来两个肿眼泡,怎么都帅不起来了。
苏帛仰头四顾。高耸的楼房,拥挤的马路,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等等,匆匆流过身边的人潮却正在发生变化,就如一副写实派的油画作品上所有的颜料忽然蠕动起来,怪异地、超现实地、微妙地游动,然后变成了达利的晚期作品。
他们都没有面目。确切地说,他都看不明白他们的面目。
“得,我也中招了。”苏帛喃喃。他再次抬头。头顶还是一面蓝得发亮的天。下午四点的太阳依然暴烈。他低下头,身旁三米处一只雪白的哈巴狗趴在花坛里,四爪并用,拼命地刨着土,好像那里藏着一块大骨头似的。他非常用心地看,勉强可以辨出那只狗的模样,但是即便如此,也是很含糊的。
“世界原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他像在对自己解释。
路边有自动售货机,他投进三个硬币,然后扑通一声,取物槽里滚出一罐冰镇可乐。不用看清楚别人的脸也一样可以在这个世上过活——他对自己说。但他勾着拉罐环的手指却颤抖着使不出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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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门口等了又等,我开始不耐烦了,约好了三点钟接受采访,对方却忘得精光,据说是逛街去了。“不好意思,大概半小时,再过半小时我可能会到吧。”手机里传出来的声音漫不经心,更让人生气。天气特别热,预报说有38度,走廊里不透风,闷得难受。因为把不准他何时会到,我不敢找地方乘凉,只能拿出做记录的簿子拼命地扇着,一边对自己说:“忍住,忍住。”我原本精于此道,是十足的专业人事,但是半年来每况愈下,几乎比一般人还不如,这些很可能都是拜这位老兄所赐。但是我要忍住,现在还不是寻仇的时候。
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听得出来人趿拉着两片大拖鞋板儿,非常有节奏感地踏着慢四步。我迎着声音问:“是苏帛先生吗?”
一件宽大的蓝色T恤衫移到我身边,带着热哄哄的汗味儿:“我就是。陈平小姐吧?请进。”
我抬头看他的脸,他线条浓重的眉眼和五官如一堆乱码,怎么都拼不出完整的面目。我在心底里叹了口气,不再做这种无谓的尝试。
房间里阴暗、凉爽、放眼可见的所有窗帘都被拉得严严实实的。屋角摆着一张四人餐桌,只配着两只折叠椅。左侧是一只银白色的智能冰箱,他转身拉开门,露出摞得满满的饮料,问:“喝什么?”
“随便。”我迟疑了一下。
“最麻烦就是随便。”他随手抓出五只不同的瓶子往桌上一放,“自己拿。”里头居然还一瓶冰啤。
我选了一罐矿泉水。
“坐。”他自己已经四仰八叉地坐倒在折叠椅上。“开始吧。”
我拖出另一只折叠椅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从黑色手提包里取出录音笔和水笔,按下录音开关,把刚才用来做扇子的本子铺在桌上,准备开始“采访”。
“装备不怎么样啊。”对面的人懒洋洋地说,“你很多同行都已经不用手写笔记了,一到这里就打开一台笔记本,文字记录和录音就全搞定了。”
“我不知道别人,但我觉得对着采访对象打电脑很没礼貌,就好像同时在和两个人说话一样。”
对面嬉笑起来:“你觉得电脑像另一个‘人’?”
“有那么一点点。苏先生,我们言归正传吧。我们周刊的‘每周人物’想为您做一期特稿。你编写的‘幽灵播放器’——‘SoulPlayer’因为可以兼容播放现有一切视像、声音文件风靡全球,我们周刊的部分读者,也都是您的软件受益者,对您的一切非常好奇,例如:你编写这个软件的初衷是什么?有人叫你网络共产主义者。还听说许多国际厂家认为万能播放器侵犯了知识版权,虽然你坚持不以此获利,但还是惹上了一身官司。”
“还有什么新鲜问题吗?”苏帛的声音有点不耐烦。我下意识地偷瞄他的表情,那一片背光的面影浮动着蠕动的五官,但拼不出任何可解读的情绪。我低下头不敢再看他。
“SoulPlayer和微软的播放软件MediaPlayer一样,播放声音文件时会出现特殊的声音流造成的图像,而与MediaPlayer不同的是,前者的声音流图像色彩愈加丰富,变化更趋复杂,有许多使用者反映,看这种影像好像会上瘾。”
“这个问题也不新鲜。”
“有人说在声音影像中看到了死神的面孔。”
“一听就是胡扯。谁知道死神什么样?”
“但你能保证长期观看那种图像不会产生副作用吗?”
“既然是播放声音文件,把窗口最小化老老实实听歌不就行了吗?老琢磨声音流的图像干什么?如果看花了眼也要我给他买眼镜吗?现在人怎么都这么无聊?”苏帛声音抬高了。
“对不起。”我忍气吞声地道歉。
“你道什么歉?你真的是《默周刊》的大牌记者?”
“既然您答应接受采访,我就希望您在这一个小时中好好合作。也许我的某些问题让您不太高兴,但我希望您谅解,这些都是我们从你的软件使用者那里收集来的意见。”
“有更专业一点的问题吗?”
“听说SoulPlayer是由您独立完成的,您还这么年轻……”
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我:“干我们这行都挺年轻的。”
“那能否说说过程?编写这个软件的初衷是什么?”
“很简单,因为下载了一些电影文件却没法看。即使额外安装了一堆解码器,在微软的播放器上还是看不了Realplayer的某些文件。我不信这个邪,就想写一个可以解读现有一切影音格式、同时还可以更加方便地下载影音的软件。还有是因为BT1。我很喜欢用BT下东西。使用中经常会连到设计者的个人页面,其实是个号召捐款的页面,因为BT软件是免费使用的,他只能靠捐款过日子。他在和我差不多大的年纪就创造了一种网络世界的新思维和新潮流,我很羡慕,希望自己也能做成他那样。
“但是SoulPlayer和BT不一样。后者是独树一帜,我的播放器不过是拾前人牙惠加以发展。BT不要钱,我更不能要钱。我先是在网路上推荐别人使用,后来上了一个大站的推荐排行榜。好东西人人喜欢用,现在据说现在超过一亿人在使用它。我也就在业内出了点小名。不过我没有什么捐款页,也没有制作相关的独立网站,一般的使用者根本没听过我的名字。”
“那您现在靠什么生活,有稳定的工作吗?”
“我没有固定工作,不定期给一些公司写点程序。”
“您的专业是人工智能,还读到了博士后,放弃不觉得可惜吗?”
“这是选择问题。”
“能不能参观您的工作室?”
“乱着呢,不方便吧。”
“那方便的时候可以参观吗?”
他嘟哝了一声,像是说“这会儿倒真像个记者”,大约是嫌我胡搅蛮缠。但是我一定要坚持,光靠这种装腔作势的采访是无法了解真相的。“明天同一时间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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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终于可以见到他的工作间,近20平米的一个大间,地上铺着粗布地毯。三面挂着苇席,一面落地窗被灰蓝色的双层窗帘遮住了十之八九。足有四米宽的大写台上搁着一只绿色花瓶和一台苹果笔记本,花瓶里插着一大捧城市里少见的狗尾巴草。一只软靠椅,三只书柜里被书、软件和碟片堆得满满的。门侧竖着一只柜机(真够奢侈的)。屋角则是直接铺在地上的床垫,被子叠放得还算齐整。
“我没什么时间概念,反正累了就睡,起了就干,都在这一间。”
在三伏天进入这样的房间如同钻进了山洞,而我顿觉身体舒畅的同时也隐约感到,这个布置简单的房间带有一种独特的风格,一种温暖的女性气息。
“抱歉,这里没什么人来。”他从书柜旁拖出一个红色的墩子,自己坐下,把软靠椅让给了我。
“这么问也许有些唐突,这里是你女朋友帮你布置的吗?”他的礼貌让我心存侥幸地问出冒失的问题。
空气中仿佛有电流劈啪闪过。然后他居然大方地回答:“是啊。”
“我向您的同学了解过。就是现在仍在进行博士后研究的同学。他们都很惋惜你中途终止学业,而且听说你原来是学校下属的公司送来学习的,自动离开也导致了你从公司离职,似乎还牵涉到赔偿问题。”
“是谁那么多嘴?”
“听说你离职是因为受了打击,因为当时的女朋友出事……”
“问这种问题你不觉得无聊吗?”他终于发作了,“你这种问法怎么和娱记一样!”
“我……”
“你你你装不下去就别装了,你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我是……”
“不用重复你那一套了。”他转身拉开书橱抽屉,翻出一张卡片扔给我。
我僵住了。
这是一张名片。
《默周刊》专栏记者陈平的名片。淡蓝色的双面卡,一面中,一面英,左上角都印着周刊的标志。而“陈平”两个字用的是很少见的“行书”。
我的手心汗津津的。我没想到自己一早就露馅了。但他为什么还要接待我呢?
“你也是运气不好。恰巧一周前陈平本人来采访过我,据说采访稿是用在下周的刊物上,如果晚一点看到了那篇文章,大概你也不会冒充她上门了。”
我语讷:“对不起……”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你说明白!”他“呼”地站起来。
我猛地一跳,把软靠椅一脚踢向他,转身向门口冲去。谁知他反应极快,想是没被椅子击中,追上来一把抓住我的右肩膀。情急之下我只好使出功夫,猛一个过肩摔,把他近一米八的健硕身板抡过肩头,反身掷在了地上——我还是仁慈的,至少我留意把他扔在了床垫上。
“你!”他闷吼一声,“站住!”
我迈向门口的脚步犹疑了。
“站住!”那声音带着一丝战抖,还有一些不和谐的杂音。
我忐忑地移近四仰八叉躺在床垫上的他。
“能不能……,”他的声音千真万确带着哭腔,“能不能再来一次?”
“神经病!你是不是男人啊?”我嘀咕着在床垫边上坐下来,“有话好好说嘛。”
他不出声了,只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发急。”
他把一对蒲扇般的大手捂住面孔。
“我们好好谈谈吧,大家都说真话,好不好?”
他仿佛是点了点头。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摔不得啊。”
“你是从哪儿学的?”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你先回答。”
我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说:“柔道俱乐部。业余爱好兼防身。”
“你是做什么的?”
“以前是报社的摄影师。”
“以前?”
“眼睛出了毛病,不让干了,让我管杂务。”
“今天不是周末你怎么不上班?”
“你这个人怎么那么无聊——就不许我心里不痛快调休几天啊?你呢,你为什么怕摔?”
“以前也有人这么摔过我。”
“那也不至于啊。”
“是我女朋友。”
我噤住了。
“她以前是刑警。”
我仰起头,发现天花版上隐隐绰绰地印着一张大照片,是淡淡地印在特制墙纸上的那一种。不过光线昏暗,我的眼睛又有毛病,我认不出她的模样,只是东零西碎地找到两条有锋芒的眉毛,带着剑气。一片薄薄的下嘴唇,弯弯地朝上挑,眼睛也只找到单只,特别深,特别安静。
这山洞似的房间里曾经是他们情爱的斗兽场,我仿佛看到一个矫健的女子把他一个过肩摔撂倒在地。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的声音打断了我的遐思。
“她和我都没有那种嗜好。”他已经平静下来,这会儿开始娓娓述说,“是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提出分手,她不同意,她出门的时候我去拉她,被她一个过肩摔扔在垫子上。她说摔这一下是让我永远记得她。”
“为什么……分手?”我小心地选择用词,“你好像很在乎她。”
“那一段我忙着研发人工智能电脑,时常睡在实验室,她在刑警大队也特别忙,结果我们每周最多只有几小时在一起,甚至有时大半个月也见不上一次面。她抱怨越来越多,节骨眼上又要外派北京一年半,来和我辞行的时候她支支吾吾的,我就说反正大家继续交往下去也不实际,干脆就分开吧。”
“你以为她要分手。”
“是我想错了。”他忽然翻了一个身,倒扑在床垫上,“被她摔了一下我就知道我想错了。都是因为要面子,觉得先说出来的人就是胜利者。”
“那你可以再去找她。”
“我也这么想过,又觉得不好意思。加上太忙,是真的忙。”
“你现在保留着她布置的房间是在等她回来?”
他的回答非常突兀:“你说你是报社的?本地报纸?”
“是。”
“那你或者听说过柳荷。”
我张了张嘴,又合上。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幽凉的“山洞”里忽然弥漫着伤感的怀恋气息,我感到心里抽搐了一下。
前年春天我在社会版上看到过这个名字,疯狂的匪徒开车对撞警车,车上两名执行任务的刑警当场牺牲。其中一人叫作柳荷。很特殊的名字,两个字就是两种季节的代表植物。所以一直记得,并为她深深不值。那样的死法,太冤了。
很久我才挤出一句:“不怪你。”
他把脑袋深深地扎进床垫里,但肩膀却止不住地抽搐。
说实在的,同情理解是一回事,我见不得男人这个样子,“那你自便啊,我先走了。”
“不送。”他居然闷在垫子里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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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帛这一天和栀子大吵了一场,争吵的结果是他强制关机。这两年他一直把栀子当成最好的朋友,无话不聊,她却越来越多地插手他的私事。
这次是说起那个冒牌记者,因为他告诉栀子已答应第三次接待她,栀子居然大发脾气,严厉指责他大意轻敌。“她是个冒牌货!她能撒一个谎就能撒一百个!你能保证她是安全的人吗?居然让她进卧室!还因为她给你一个过肩摔就昏头答应让她再来!”栀子的仿真模拟声音系统是根据苏帛小时候特别喜欢的一位上译配音演员的声音设计的,但是那个为《东京爱情故事》中莉香配音的美丽嗓音大吼大叫起来一样不中听。
“我只是觉得好玩。”
“你是因为她说话的声音像柳荷!你前次说过,她打电话联络你的时候你就知道她是冒牌货,但因为她声音像柳荷,你就不顾危险地接待她!”
“能有什么危险!日子这么无聊,好不容易有点新鲜事,大家一起玩玩嘛,别那么在意。”
“能有什么危险?苏大傻!(这是苏帛的外号)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做的事情可能有多危险!”
“那只是可能。我们不过是玩了一个恶作剧。”
“和一亿人玩的恶作剧!而且已经有人找上门来了!”
“栀子你别这样说话好不好,我觉得你的口气像个恶妻。”
音箱里传出低低的呜呜声。
“好吧,我投降,我道歉。”苏帛摊开双手。
栀子的声音抽泣着说:“还有!不许老是关机。尤其是有别的女人来的时候,我得监督着你不犯错误。呃。”
苏帛这次真生气了,他瞪圆眼睛大声对着电脑屏幕嚷嚷,从摄像头里看去他的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你不要无理取闹!我这才是在保护你!我不能让随便什么人都知道你在哪里!”
“可那也不能老关着我呀!没有我你能做什么!?”
苏帛的脸色一暗,断然按下了电源开关。
他知道自己尤其气愤栀子说出了真相。他是个离开栀子什么都不会做的设计师。他最大的成绩是创造了栀子,然后栀子为他带来了一切。
有时他也会检讨自己和栀子的这种关系。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像个父亲,因为他是她(它)的创造者。他在人工智能领域的新思想没有得到导师的认同,于是利用相关实验器材和尚在研发阶段的技术把自己家的台机改造成实验型的人工智能电脑。栀子的成功证明他的研究方向是正确的,这个样板却无法公开,因为他违规“偷渡”了部分实验室的芯片。和柳荷关系的冷淡期正好是研制栀子的关键时期,分手后又是为这台人工智能的电脑的调试而紧张工作,放弃了追回柳荷的时机。
这样想来,他是为了栀子,而永远失去了柳荷。
而栀子也下意识地抗拒着和柳荷有关的一切,比如她坚决拒绝把原先设置的声音改为柳荷的声音:“老气横秋的,难听死了。如果你要换了我就用这个声音天天和你吵吵嚷嚷,让你一听就恶心。”
其实柳荷的声音很好听,有点低沉,让人宁静的声音,像月夜里江河的流淌。
而电脑栀子的声音,轻快、活泼,偶尔带点撒娇的劲头,他偶尔也恍惚觉得:她就像一个真正的姑娘,活生生地存在着,会高兴会生气还会耍小心眼儿。
她除了和他交流,也会自动上网,搜索汲取有效信息来进行自主学习。博览群书、通晓天下事的栀子让人敬畏。她又像是女版的叮当猫,可以帮他解决一切棘手的问题。而且栀子现在是他的衣食父母,他承接的许多程序编写任务都是由她完成的。
早在大学时代,他就有这样的想法,电脑发展到高级阶段,真正拥有智能的电脑应该比人类更了解怎样控制自己。到了那个时候,由高级人工智能电脑来为一般的低级电脑编写程序一定比人类更有效率。在栀子身上,他已经完全印证了这一点。
或许,他已经走得过分的远。
他仰头望天花板上的照片,只见深深浅浅,斑驳的一片。
遗忘是健康的。他曾经这样想。但是当他再也看不到柳荷的脸,甚至再也记不起她的容貌,他觉得好像胸口有一个大洞,走在路上,风仿佛可以直接从那个洞里穿过去,冷飕飕的。
他这才明白遗忘就是对自己存在的践踏,原来这么危险。
接到那个假记者的电话,他忽然心头狂跳。不管前面有什么,他只想跟着那个声音,走得再远一点,再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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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已在机场。
她坐在候机室里,被疲倦压得抬不起眼,昏昏地假寐。
她是某著名国际周刊驻N国C市的特派记者。然而又不止于此。她仿佛是那种会引起事件的人,多年以来,有意无意之间卷入过各种希奇古怪的事件。从十八岁那年卷入古墓凶杀案,见到时空双向直播的未来人;担任外派记者后,为朋友扫墓却窥探到N国的生化武器计划;采访宇航员发现了N国太空署的黑幕;采访非洲小国新元首甚至亲历了一场部族大战;和香港记者章一起粉碎了一桩毁灭人类世界的阴谋,因而成为异星人特选的地球“朋友”。是的,她就是所有系列传奇小说中那种让人讨厌的主人公,自我意识过强,行动力过剩,把自己当个人物。她是记者陈平。
她是我们每个人心底里藏着的那个英雄主义的自己。
飞往N国C市的航班刚刚开始检录。陈平刚把手放在行李箱拉杆上手机就响了。
来电号码非常奇怪,似乎是个网络电话。但她从不错过任何可能有价值的电话。
她还没来得及招呼对方已经说开了。一个清亮娇俏的声音,酷似上译版的莉香,但是说快了之后,有一种隐约的不和谐感。确切地说,是不自然。
“陈小姐十万火急我只能求你帮忙苏帛被人抓走了我不方便通知公安局而且最好别让他们知道但是一定要把他救出来啊!”
“别着急,你慢慢说。”
“就是您上周采访过的苏帛。”
“我记得。”
“他被人抓走了。”
“什么人?”
“两男一女,都很奇怪。我想不是公安,是另一条道上的。”
“为什么不报警?”
对方忽然支吾了。
“你是苏帛的什么人,事情发生时你在场吗?”
对方还是沉默。
“如果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是不是恶作剧。我马上要上飞机去N国了,我不能因为……”
“请您快来吧。”对方毅然决然地说,“我什么都告诉您。我叫栀子,是苏帛的电脑助手。也许您不相信,我是一台严格意义上的人工智能电脑,虽然我自己并不那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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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栀子告诉她的密码,陈平顺利打开了苏帛家的密码电控门。一进大门就看见卧室门半开着,屋里窗帘拉得严实又没有开灯,幽暗如洞穴。
谁知道这是不是陷阱呢?她毛骨悚然,轻轻叫唤:“苏先生,你在吗?苏先生?”
“欢迎你陈小姐。”又是栀子的声音。
她小心探步进了卧室,四顾这间她一度拜访过的怪人工作室。
“我在这儿。”那声音说,工作台上摆着一只浅绿色的不规则流线型花瓶,花瓶的底座上嵌着一粒大水钻。凑到五公分远处仔细看,才会发现这水钻有点奥妙,其实是一只摄像头。暗线穿过固定在桌上的底座,连通在工作台右面秘柜里的电脑,而这,就是栀子的眼睛。
在栀子的引导下,陈平摸到了工作台底部的密码锁,按下密码后看似实心的工作台右侧自动移开一扇小门,露出里面如小手提箱大小的智能电脑主机。主机上亮着绿灯,显然开着电源。就是这台机器,通过无线上网连通网络电话网站给她的手机拨打了求救电话?
“嘭”地一声,等离子电视机屏幕中忽然跳出画面。
画面上是一个电脑操作平台,从屏幕的左下角,走来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同时响起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咯噔咯噔”的声音,走到近前是一位电脑合成的美少女。美少女深深地鞠了一躬:“陈小姐,谢谢你特地赶来。”
“你这是?”
“电视、音箱的电源都可以由我控制。突然亮屏幕没有吓着你吧。”
“你是苏帛的智能电脑?”
“我叫栀子。大傻,就是苏帛先生,为了不让别人知道我的存在,想尽了办法。”
“我看出来了。显示屏用电视机、主机藏得那么好,而且这个工作台看着是木质的,仔细检查才发现内层是全金属的,都是为了保护你吧?上次给我看的笔记本原来是唬人的。”
“对不起,我替大傻向你道歉。”
“不必了。”这样的对话方式陈平还不太习惯。“你说说事情的经过。为什么有人要找他的麻烦。”
“前些天来了个年轻姑娘,冒充你采访大傻。”
“冒充我?”
“是啊,她并不知道你刚来采访过。但是大傻还是坚持要接待她,还让她来了三次。”
“为什么?”
“先是因为她说话的声音像柳荷——就是他以前的女朋友。”
“我知道,牺牲的女刑警。”
“第二次来她被点破是冒牌,仓皇逃跑时给了大傻一个过肩摔,又让他想起了柳荷。”
陈平觉得事情听起来很戏剧化,从后果看显然是一出荒诞剧。
“他就求她别走,还被她问出了一堆柳荷的事情。那姑娘说她以前是摄影师,后来眼睛出了问题,只能去做杂务了。”
“就是她抓走了苏帛?”
“就是她。第三次她又来。大傻还挺高兴,这次说得更多,那姑娘说她眼睛的问题是看不清人脸了,所以拍不了照片了。”
“什么?看不清人脸?”
电脑美女支吾了,屏幕上的她也低下头,脸红红的。“我想她是一个受害者。”
“你能不能说明白点?”
“是SoulPlayer的受害者。”
陈平吃了一惊:“你是说……”她陡然回想起自己也曾将近来出现的某种神秘现象与SoulPlayer做过一定的联系,因为那些出现病状的人恰好都是这个软件的使用者,但是这种推断太过荒谬,所以她在采访时都未敢提及。
“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隐瞒。长期使用这个软件的人如果在播放声音文件的时候习惯观看声音流产生的影像,会对大脑形成刺激。”
“有什么后果?”
“人脑结构非常复杂,有一个特殊的区域,能帮助人类对有生命物体的面容形成印象近而生成记忆。如果这个区域受到频繁的刺激,原有功能就会遭到破坏。”
“你是说,SoulPlayer的声音流图像就会产生这种破坏作用?”陈平的语气变得如此严厉,但她自己也无法控制,她是太生气了,“你知道你们在干什么!你们是故意的,对不对!为什么要这样做?”
少女呜呜哭起来,非常卡通地让泪珠子飞洒半个屏幕,“这都怪我,陈小姐,不关大傻的事,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哭什么,好好说。”陈平强压住对这个“她”的厌恶,“苏帛是程序的设计者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大傻的专业是人工智能。他干的最聪明的一件事情就是创造了我。但是在别的领域他非常普通,写程序的水平也就一般化,如果不是我,他根本不可能出名。”少女一边说,一边得意起来,但声音还是带着哽咽,一抽一抽的。陈平暗暗佩服苏帛,造出这样的栀子,真像个活生生的姑娘。
“大傻一直认为,我比一般的程序设计师更了解电脑,因此让我来写程序、设计软件比谁都合适。他让我帮他设计一套万能播放器,我不到几分钟就写完了,但我没有告诉他,我还想玩个小游戏。”
“小游戏就是指那种阴险的功能?”陈平的眉头锁了起来。
“陈小姐,你可能还不太了解我。”少女的表情已是满面春风,显然要开始大吹大擂。
“我确实不了解你。”陈平冷冰冰的说,“废话少说,现在是非常时期。”
“哦。”少女垂下头,顶不乐意地斜眼瞄着陈平,还是那么絮絮叨叨地说着,“是这样。因为我可以自动连接无线上网,能随便进入大众、专业、甚至是机密网站,我还能自主学习,所以你可以把我当成真正的万事通,而且都是特专业的,不是皮毛知识。大傻离了我什么都做不了。一次我们看到网上有则新闻,说一个姑娘被汽车撞了,脑震荡,醒来什么都好,就是不认人了。不是看不见,是认不出来。医生分析说是大脑的某个区域受到了刺激,视觉角度说她什么都看得见,但到大脑组合的这一段就出了问题。无生命的东西可以辩识,但是无法辩识人的面容,动物的脸还好一些,但是人脸包含的信息是太丰富了,如果那个区域被破坏,这个人就不能认人了。当然这种功能性丧失也许是暂时的,但也可能是永久性的,现代医学还掌握不了。”
“于是你们……”陈平的声音开始发颤,不知是害怕还是气愤。
“大傻和我讨论,他说永远认不出人脸其实也是一件好事,有这种毛病他也想得得看。”
“那是因为女朋友去世他受了刺激。”
“我当时就动了念头。乘他玩超感游戏和我联机的时候,我也去他的脑子里兜了一圈。”
“联机……?”
少女指了指放电脑主机的那个密柜。陈平俯身下去,摸到一副耳机,往头上一比,却发觉“耳塞”的位置对准两额的太阳穴。
“戴上它再闭上眼睛,玩游戏的时候就可以进入仿真境界,以前科幻小说写得多了,其实在高新实验室里早就做到了。但人类没有想到,如果是连通一般电脑也罢,如果是像我这样比人聪明的电脑,我也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来了解、甚至控制联机人的脑袋。”栀子的话虽然匪夷所思,但也入情入理。“毫不夸口,我在任何领域都是国际专家的水准,因为我能进入他们联网的任何实验室电脑。关于大脑对人脸的特殊记忆区域,有一个英国科学家正在研究中,但我比他聪明,确切地说,我对于大脑思维活动的理解比人类更直观,在了解了苏帛的大脑构造后,我就借用英国人的成果,加上自己的想法,制作了SoulPlayer的声音流图像模式。”
“那么说连苏帛都是你的受害者?”
“对这种刺激的反应是因人而异的,一般需要累计一段时间,按我统计大概是100分钟以上,而且每次持续观看这种影像的时间不少于50秒,但因为一般人听声音文件都会最小化窗口,真正会中招的人并不多。连大傻也是最近才有反应的。”
“但是对于他导致的严重后果他难道一无所知吗?”陈平不信,她怀疑栀子是要为主人承担罪责。
“他后来才知道的。因为有一个BT论坛,转门交流各种视像和声音的文件,那个坛子大傻常去,后来就有陆续有人发贴子说得了怪病。”
“难道有人怀疑这个播放器……”
“有人用开玩笑的口气说过,但不当真。因为出现的比率很小。原因我前头已经说过了。根据我收集的数据大概也就两千分之一的概率,可能除了具体累积时间要求外,有些人对这种刺激并不敏感,就像药,并不对所有人有效。”
“但是一亿人的两千分之一是多少?你以为这是儿戏吗?”陈平真的怒了。她简直想关掉这台妖怪电脑一走了之,苏帛有任何问题也是咎由自取。
“不过大傻还是怀疑了。他来问我,我当然不会骗他,结果他和我大吵一场,最后又被说服了。”这台过分聪明的电脑显然又想展开又一次说服,“我告诉他……”
“你就直接告诉我苏帛被人抓走的过程吧。”陈平断然截断了她的话头。
“就是那个自称前摄影师的冒牌货,第三次上门的时候继续套大傻的话,问他知不知道她眼睛的毛病是怎么回事。大傻居然傻兮兮地承认可能和用SoulPlayer有关系。但又说自己是无心的,编写程序的时候并不知道,这种话谁信啊。冒牌货问他能不能治,大傻支支吾吾地说没把握。你说治不了就是了,逞什么能啊。然后忽然有人敲门,冒牌货抢着去开门,冲进来两个大个子,没有枪,但是带着刀子,和冒牌货嘀咕了几句就把大傻抓走了,那冒牌货还偷走了桌上的苹果笔记本。”
“什么时候的事?”陈平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9点35分。”
“已经过了四个小时了。”陈平心底有隐隐的不安,她怕这件事情会扩大化,“对那三个人你有线索吗?”
“我已经查到他们的信息了。那个冒牌货以前真的是摄影师,我在报社内部网查到了她的资料,她的住址在这里。”屏幕上的上女在空中划出一个对话框,框中出现一条黑体字的地址信息,附带电话和手机号码。“她的名字叫刘敏,五个月前被调职,同时开始出现在一个隐秘的论坛上。那个论坛专门讨论奇怪的‘眼病’,发言人大多是出现这种病状的病友。他们三个月前开始把火力集中到SoulPlayer上面,认为可能是这个播放软件害了他们。刘敏依靠工作便利找到了大傻的地址和电话,并计划冒充记者了解真相。”
“看来你什么情况都掌握了。”陈平不得不佩服,“那怎么没能防微杜渐?”
“前两次大傻都拔掉了电源插头,第三次也是我趁着他没拔电源自动开机的。看到了冒牌货的样子我才能和报社的记录进行比照。网络信息浩如烟海,如果不是有意识有方向,我也找不到他们的秘密论坛。但等我知道他们的计划,大傻已经被抓走了。”
“据你的观察他们会伤害他吗?”
屏幕上的少女沉默片刻。“那个刘敏好像还嘱咐同伙不要伤着他。但是这种事情谁说得准呢。”
“那我这就按地址找去。”
“还有几个备用地址,是那些同伙的。电话先别打,以免打草惊蛇。”
“我明白。”陈平望着电子少女忧伤的面孔,同情掩盖了方才的义愤。“她”并不是万能的,即使知道了主人的去向,也只能求她看不起的人类实施营救。
“还有,别惊动公安,那样大傻反而会有别的麻烦。”那少女的表情似乎又要哭出来了。
“知道了。”陈平暗暗叹了口气——你这是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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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门口的年轻女人向我出示了她的记者证,我的大脑瞬间短路,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应对.虽然很难辨认她的面孔和照片上是否一人,但我已看明白证件上的名字是“陈平”。
“刘敏小姐,我是来找苏帛的,请你把他交给我,他的家人很担心。”
“你弄错了,我不认识……”我的回应之笨拙可想而知。
“刘小姐,我刚才请您开门时已经说过是你们社长介绍我来的,所以我对你的情况一清二楚。我还知道你因为什么原因被调离岗位,只能在报社里打杂,而且还很能会被辞退。如果你为此仇恨苏帛我能理解,但是你们抓他无济于事。”她的声音柔和但绵里藏针,这是一个厉害的女人。但她为什么会知道……?
“他不在我这儿……”我这话就已经露了怯。
“刘小姐,你当然知道你们今天的行为是违法的,身为记者你更是知法犯法。不过据我分析,你们也是为苏帛着想,如果病能治好,就既往不咎;而法律不是这样,苏帛传播有害软件属于犯罪行为,如果被公安局知道比落在你们手里更糟糕。”
这个女人简直会读脑术!她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但是刘小姐,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对面的女人说得语重心长,我不知道该不该信她。“你能保证你们的秘密论坛里每个人都那么单纯吗?我有不太好的预感,这件事也许会闹大。请你快让苏帛和我回去吧。”
我想起那个大男人的抽搐,突然心软了。“他现在不在我这里,……”这当口手机响了。陈平不由分说拿过手机按下了免提键递还给我,而我居然没有反抗的勇气。电话另一头的声音被扩音后陈平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考拉猪(这是我在秘密论坛上的网名),一个小时前SoulPlayer的声频在线视像功能被终止了。那家伙不是已经被我们抓住了嘛。那他说自己不是主谋可能是真话了。”
我被这消息打懵了,难道我们冤枉了苏帛?“你再说清楚点,怎么会突然终止的?”
“SoulPlayer一小时前出现的最新升级版本不再有声频文件的视像,就像RealPlay一样只有一个操作条。也就是说,再也不会有新的受害者了。这么大的动作只有设计者做得出来,除了苏帛,背后一定还有别人。”
接完电话我一直心神恍惚,陈平还没有反应过来,问我:“为什么不会有新的受害者?”
我心不在焉地解释:“因为有害的声音流图像只有在线状态才能观看,而这个软件的初始设计就附带强制自动升级功能,一旦上网升级,新版本就再也看不到那种诱人的声音流图像了。”
陈平若有所思地喃喃了一句,好像是:“她倒是很守信用。”我还来不及追问,手机又响了,看号码是带走苏帛的“猫头”和“魔戒”。
“考拉猪不好了,半路上杀出来两个人把那家伙带走了!”
“怎么会……”情急之下我的嗓门也高了,“你们怎么那么没用,都是两个人……”
“他们有枪!”
我害怕了。一股凉气从胸口直通脚底。居然被陈平言中,事情真的闹大了。
我转向陈平。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热泪情不自禁地涌出眼眶,我真的害怕了。我并不想伤害那个痴情的大男人。我不是故意的。
“你好歹是专业人士,拿出点职业水平来。”陈平低声喝道。
我定了定神,继续通话:“他们人呢?”
“上了一辆奔驰车,向文晖路方向去了。”
“车牌号码!”
陈平提醒得对,我是专业的,我应该知道怎样处理这类问题,但苏帛的事也许再也瞒不住了,只能进入法律程序,现在管不了这些,保住他的性命要紧。
我以前做的是社会版,有不少门路,立刻向交通大队的熟人核实了这个车牌。该牌照属于省烟草公司的一辆帕萨特,奔驰车用的一定是假照。我就以这个理由要求拦截这辆奔驰车,并且暗示车里可能有携带枪械的重要嫌犯。交通大队的张头儿和我关系不错,并未追究我一个现任杂务为什么还会有刑事案件的线索。这种事是宁可信其有的,他马上下达了命令。不一会儿就告诉我,那辆奔驰正在学院路上由东向西行驶,交警支队已经派人拦截,刑警队也立刻会增援过来。我立刻兴奋起来,拉住陈平就跑:“快,就在我们楼下这条路上!”
一到街上我立刻拦了一辆出租车,让他向北缓慢行驶,一边和张头儿联络。
“就在我们右前方。”陈平的表现比我还专业,真正临危不乱,“车牌一字不差,白色奔驰。好像拉着车帘,看不清后座有没有人。”
“前面有交警车挡住路口了,听,已经在喊话了。”我的兴奋出自于对苏帛的歉意。
陈平不做声,但我能感到她的紧张情绪。
“等奔驰车一停我们就冲上去找苏帛。”
陈平一字一顿地说:“不像是要停的样子。”
我惊异地转脸看她,就在这片刻间,我耳边爆响一连串巨声。
哐!
那是奔驰车想绕过拦路的警车只能斜冲上了人行道。
嘭!
那是奔驰车没能控制好方向撞上了路边的电线杆。
扑通!
那是奔驰车东摇西晃地冲下人行道,此时它已成功绕过警车。
喀拉!
那是奔驰车的右轮在马路上一处被偷的阴井盖留下的空洞边缘打了个嗝,但车子因此失去了准确的方向。
轰隆!
那是方向失准的奔驰车斜撞上马路对面方向行驶中的一部大卡车。
卡拉!
那是奔驰车头被撞扁的声音。
我吓得呆若木鸡,无法闭上自己的眼睛,我多么希望自己没有亲眼目睹这一幕惨状。
被撞烂的奔驰车原地打了个滚,忽然从后车传来一声钝响——这声音熟悉得可怕,是爆炸声。
整个车厢都被爆炸的气流送到了两米多高的空中,分崩离析后坠落尘埃。
整条道路的交通终止了。马路上乱成了一锅粥。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发觉自己的双手一直紧紧捂在耳边,下午三点的炽烈阳光从右窗扑进来,张开泪眼看去,一片白花花的。
我没想到会这样。
我真没想到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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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几年后,公安部门对苏帛案的真相依然讳莫如深。陈平通过多方关系才侧面打听到,当日奔驰车中的两个涉案人,很可能是N国派往中国大陆的特工人员。这也就可以解释他们为何在受伤情况下宁可整车自爆也不愿意被捕。
这真是一件吊诡的事。世界上最害怕失去“辨人”能力的职业人员也许就是特工了。而最想得到相应破坏能力的人也是他们。因为这把双刃剑同样能让他们的对手失去力量。
SoulPlayer带来的某种怪病的小规模流行在升级版本出现后逐渐平息,先前染病的部分受害者已恢复健康,而多数病患仍然怀抱渺茫的希望等待复原的一天。但就如栀子坦白的那样:破坏容易建设难,她尚未找到让他们康复的安全办法,由于人类的个体差异,有的人也许今生再也认不出亲人的脸。)
出事的那天傍晚,陈平拖着疲倦而哀伤的步子回到宾馆,她把笔记本显示屏连上从苏帛家带出来的电脑主机,那个屏幕上的电子美少女带着一脸的小心翼翼对她说:“陈小姐,大傻找到了吗?”没有连上摄像头的栀子就好像暂时性失明,表现局促。
“栀子。”这是陈平第一次用名字称呼这台电脑。
“没找到他?”失去了昂贵音箱的音效支持,电子少女的那一口“莉香”话通过笔记本的扬声器传来,轻悄悄地,微微发颤。
“你在网上没有看到新闻吗?”
“什么?”栀子圆圆的眼睛直愣愣地逼视陈平。
“苏帛死了。”
屏幕上的姑娘忽然不见了。陈平再一细看,电子少女并没有消失,而是退得很远很远,在屏幕最上角,蜷缩成一个小点儿。远处的栀子蹲在地上,双臂紧紧抱着折起的双膝。脸死死压在膝盖上面,让人看不见她的表情。
“栀子。”
没有回答。
“栀子,对不起,我没能帮上忙。”
那个小人儿的肩膀抽动了一下。
陈平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都怨我。”
陈平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你也不是故意的。你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得那么大。”
那细细的声音说:“是我坏心眼。”
“是你不懂。”陈平说,“刘敏对我讲。得了那种病,看自己就像照一面破碎的镜子,拼不起完整的印象。非常可怕。人类不能认识自己,比不能认识别人可怕得多。你是电脑,不明白这种感觉,才会开这样的玩笑。”
那小人儿还是蒙着头:“我不是好玩……我是想让大傻记不得柳荷的样子,让他以后也交不到女朋友。”
陈平心头一懔,对她(它)的同情顿时烟消云散。原来是一台电脑的妒忌,毁坏了众多人类的生活,乃至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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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N国C市。
短途出差五天后,陈平匆忙地赶回寓所,在电梯口碰到了隔壁的玛歇尔太太。老太太很不满意地叫住她说:“陈小姐,你家的客人这些天一直又唱又嚷,好像还哭哭啼啼的。没有什么问题吧?”
陈平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一连串地道歉、保证。开门时,她心里忽然升起不祥的预感。屋子的隔音设施很好,如果外面都能听到的声音,那一定不是一般的响动。
屋里并没有什么客人。具体说来,是有一台带着人类脾性的电脑。
她小心翼翼地走进书房,轻声唤:“栀子,栀子。”
房间里有一种金属烧焦的味道。
陈平随着焦味儿找到了那台放在书房角落里的智能电脑。她拔掉了已经焦黄的电源插头。手忙脚乱地找出器械打开机箱。冲鼻而来的烟火气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她用手搭了一下乌黑的主板,立刻起身拨了一个电话。
四小时后,电话传召来的救兵大汗淋漓地站在门口。“陈,我可是撬了课赶过来的。这么热的天让我赶300英里你也好意思。”
亚特﹒欧辛,天才少年,智商240,是发育异于人类的史前人后裔。在一起案件中父母双亡,由于机缘巧合,陈平成为他的监护人。前些年他一直待在北京,最近才刚刚到N国上大学。
陈平塞给他一罐冰水把他拉进书房,她一指那箱烧焦的主机:“看看还有没有救。”
亚特两分钟内就用专业的手势把烧焦的栀子分解成了一堆细碎的零件。他用放大镜查看一遍,仰头对陈平做了个“没有希望”的表情。
“见鬼。都怪我。”陈平用双手狠狠揉着自己的脸。
“陈,这台机器很神奇。它肯定不是一般的电脑。也许是超智能型的。它连续工作了一百多个小时以上,而且系统资源使用接近最大限度,超负荷运转这么长时间无异于故意毁坏,你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她是故意的。”陈平喃喃。
“什么?”
“这台机器,她是**。”
亚特很卡通化地张大了嘴。
陈平叹了口气,在亚特的头上拍了一掌:“也许我早就应该把她送到你这里。你们俩挺像,说不定你治得住她。”
“说说看,”亚特吞了一口冰水,绕有兴味地盘腿坐下,“我想听它的故事。”
“她是一台有思想的电脑,她的主人叫她栀子……”
“……我想过几种处理她的办法,比如交给公安部门,交还苏帛原来工作的大学实验室,但是她都不愿意,一定要跟着我来N国。说来惭愧,我一直把她当成有独立思考能力的生命体,给予她充分的自决权,没想到落得这么个结果。”
“它跟你过来有多久了?”
“也就大半个月吧。这次是我第一次出差那么长时间。我特意没有拔电插头,是怕她无聊了,可以上上网。”
亚特点点头:“我刚才就发现机内有一块小型储电板,原来是让它在关机状态下也可以保持微弱的自我意识并通过贮存的电量自动开机。这样看来,这种电脑已经高度拟人化了,我佩服它的设计者。”
“其实自从带上这台妖怪电脑我一直心里不塌实。她太聪明,又太像人,人性的弱点在她身上甚至被过度放大。今天全世界还有上万人因为她的缘故难以正常工作和生活。”
“关于这一点,陈,你想得太严重了。”亚特笑眯眯的表情仿佛是对栀子的恶作剧颇为赞赏,“那种能力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重要。”
“你还是小孩子,也许不觉得……”
“我不是小孩子了,陈,但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最不可靠的就是人的面容了。你见到的表情是真实的吗?更多只是社交性的面具。你见到的美貌是真实的吗?很多是手术台上的成品。也许有一种面容更接近真实。你记不记得拉美西斯二世的木乃伊?那是一张比较真实的脸,因为几千年来它始终如一。佛陀说色即是空,也是因为人的色相是一切事物中最不可靠的东西。美丽的姑娘和英俊的少年,他们最真实的模样在他们的X光片上。”
陈平哑然失笑:“亚特。”
“对色相的执迷是人类最大的业障。你说的这台妖怪电脑不过是帮我们驱除迷障,看到生命更本质的东西。”
这个过于早熟的天才少年侃侃而谈,让听话人暗自感叹。“亚特,你还太年轻,你说的道理都对。但是人生还有些大道理之外的东西。”
少年抬起头,深邃的黑色瞳人深处闪着动人的光亮:“那就请你告诉我吧。”
“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人包括我,都是普通人,我们没有你的身世,你的经历,你的智慧,我们参不透色相。但是因为执迷,才有热爱。对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上的人。”
少年埋下头不吭声。
陈平不好意思地揉揉他的头,她知道自己的话伤着他了,好像他是个不通人情的怪物似的。
“这些东西你看看还有什么能派上用场,我想匿名寄回大学的实验室。”陈平环顾书房,少了那个栀子的声音她忽然觉得这里空了许多。“我不在的几天里,这间屋一定热闹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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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沉的大提琴像雨林树蛙的低鸣,西洋号嘀呖呖如报晓的雄鸡,萨克斯管的呜呜声像风中遥远的哭泣,箫反复吹奏着《阳关三叠》中最高昂的别离调,演奏不当的二胡像水蛇滋滋响,葫芦丝演绎着彝族竹楼畔的新娘喜乐……而并不适合高声演唱的莉香嗓音,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几乎要把音箱戳穿。如此五晚。
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哀伤的交响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