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使
(发表于《科幻世界》2004年12月号)
【2057年5月30日中国·黄山】
峡谷中的雾气渐渐深沉,转为暮霭。高远的青空深处传来隐隐的雷声。
他们这会儿已经见面了吧?——蝉衣忽然想。
——他见到朱紫时会不会猜到些什么?他们长得那么像。尤其是鼻子。
她一个激灵,回神时才发现画笔已经在山峰的纹路中勾出了一道酷似他鼻梁轮廓的笔锋。不能再画了,再下去整张画就都毁了。即使是现在,画中黄山的峰谷那一道奇异的笔锋也已经破坏了原本天成的意韵。
那就自己收藏吧,虽然是次品,于她看来却尤其可亲。她叹口气,苦笑着摇摇头,开始收拾画具。
这是在中国安徽的黄山深处,步仙桥畔的万丈深谷边。千峰万壑在雾气中透着空灵的仙气,黄山松在悬崖上舒枝展叶,精致得不似真实。在这里绘画的时候,她经常希望,自己能变成崖上的一棵松树,千秋万代与这空灵的景致相看无言。
忽然她觉得自己的画没有出错,上上下下的松树上,她都看到了朱紫鼻梁的轮廓,刚毅而有力,挺拔而俊秀。于是,她忽然晕眩了,那是他他他他,到处都是。
远处天神的雷车滚滚而近,暗云一层层压下来。要下雨了。
她的思绪已飞到千里之外的香巴拉,那个天空中翱翔着云使的国度,飞到二十七年前的天空之城。
【2057年5月30日天空城·香巴拉】
朱紫此刻正站在鹊桥上。这是连接天轮一和天轮二两座巨型建筑的中央桥梁,桥体由可适应高空低压的新材料制成,外观却像汉白玉。光滑的扶栏和桥面在阳光照射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一层层暗花,似乎是千万只喜鹊,密密匝匝地挤作一团,让人想到中国人耳熟能详的那个神话。
从鹊桥俯瞰下方滚滚的云涛,朱紫的内心有豁然腾空之感,他双手紧紧抓住桥栏,身体不自觉地前倾,仿佛在追逐空中一缕奇特的芬芳。雾气扑在他软胶头盔的面板上,透明柔软的面板上泛起微波,这种天空城的氧气头盔有内置的交换装置,可以感应外界的气流和湿度,在头盔中,他一直微微簇拢的眉头也顿时舒展开来。
——朱紫,你说这天地像什么?
——像一个人。
“老师,”他在心里默念,“我希望有你的智慧来面对这一天。”他抓住桥栏的手握得更紧,浅白色的半透明防护服内,可以看到左右腕处手镯形状的血压控制仪嘀嘀的闪着红光。
为他引路的城守早已穿过大桥,他回头微笑着,远远望着朱紫,也不催促。他理解被天空城的宏伟震慑的心情。这还只是开始,双天轮是天空城的入口标志,再往前,还有太阳车、雷神堂、风田和雨雪殿,最后,在白云馆,天空城的主管,整个香巴拉计划最重要的执行者之一——尤定熙,正等待接见这个稀罕的访客。
“虢老过世前有什么话吗?”尤定熙好奇地打量着水晶隔离屏对面的年轻人,虢正的关门弟子。
虢老是尤定熙敬畏的恩师,却也是学术夙敌,自从他加入香巴拉计划的研究和推广,虢老多次在公开场合严厉地斥责早以非昔日竖子的尤定熙,让他下不了台,因此,师徒间已多年没有直接联系。直到今年年初,虢老忽然放下架子主动联系,提出希望参观天空城。如今天空城实行高度严密的保安制度,即使国家元首参观都需经过严格审批。但当尤定熙了解到虢老已身患绝症、时日无多,便马上借用个人的力量在短时间内为他申请到了参观许可证。他多么希望,当顽固不化的老师面对宏伟的天空城、见识到人类科技现有的强大力量,最终会改变陈旧的观念,理解自己一直以来为之献身的事业。但虢老却没有坚持到那一天。
按辈分推算,面前的青年该算是自己的师弟,是否因为这个缘故,一见到他,就感到莫名的亲近,仿佛分离多年的故人?又或者,是因为蝉衣,二十多年不通音信,突然联系,却是为了这个年轻人?
香巴拉不接受外来参观者是有原因的。这个主管地球大气的天空站与对等海洋站、地上站、地底站一起调节着整个地球大气边界层发生的天气活动,如果地球是一个人,近地的大气边界层相当于血液,气候站工程的启动就是希望有朝一日,由人类自己来做地球的心脏,掌握和控制血液的循环,主管边界层的主要活动。这个完整的大气模型在混沌学的推动下,在50多年前已经建成并进入实验室,35年前进入初步尝试阶段,进行了一系列小规模大气调节实验,27年前进入推广期,争取世界各国的合作和认同,并在喜玛拉雅山脉上空建立了现在的香巴拉的雏形。10年前开始建造大规模的地、海、空对等站。
整个大规模体系完成以来,对大气活动的调整还只在初期阶段,但是已经出色完成了许多气象行为,改变了23个国家的地理状况,赢得了世界的喝彩。仅就中国一国,由于香巴拉可以调节雨云的位置和雨量,中国西北高原干涸的黄土地得到了充沛的甘霖滋润,年降水量提高了一倍多。不断沙化、吞噬沃土的北方荒漠则在同样的雨水中开始了草原向荒漠的反噬。作为合作国之一,中国正是把耗资巨大的南水北调工程的资金投入到香巴拉计划,事实证明这是个事半功倍的选择。
然而,从初创伊始,香巴拉计划就一直受到多方强烈的质疑,科学界怀疑以人类现有的技术力量无力支撑这样浩大的工程,也无法将计划进行到底,由此反而会造成巨大的破坏。原教旨主义者认为这是亵渎上帝的行为,恐怖分子曾发射导弹试图炸掉几个对等站。但在整个大气调节机制初步建立的两三年后,支持的声音淹没了一切反对的声浪,而香巴拉也成了人类真正的神圣净土。
“你真愿意听老师的话吗?”朱紫淡淡地说,“当然老师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阻止香巴拉计划。”
尤正熙叹了口气,虽然是预料之中,但是听到蝉衣的儿子这样来者不善的开场,他觉得特别失望。他隐在办公桌后的双手习惯性地对敲了一下——这是他从小就有的习惯动作,觉得郁闷的时候就会两手握拳,将四对指节对敲几下。“我希望我们有一个友好的开场,”他字斟句酌地说,“本来虢老过世,参观的资格是不能继承的。是你母亲……”
“我知道。”朱紫的脸有点红,紧张握拳的双手忽然对敲了一下。成人后,他再也没有求母亲办过事,但这一次,却硬着头皮执意请求母亲调动一切关系网上的人脉,帮助他争取进入天空城的资格。没想到母亲虽然表现得前所未有地为难,但却完成得出人意料地迅速。
心里隐藏的秘密让他为母亲难受,想起来心脏都会抽搐。
——如果母亲知道……等到母亲知道……
他下意识地摇摇头,没有留意到自己又习惯地将指节敲得喀喀响,而且这个动作招引了水晶隔离屏对面的男人一道惊异的目光。
“你……是我母亲的朋友?”朱紫被插进来的念头弄得心烦意乱,完全忘记了原先计划好的对话方式。
“是的,她没提过?”尤定熙问得有些吃力。
“没有,”朱紫定了定神,准备进入正轨,但是一个闪念倏地略过他的脑海,对于这个时候的他来说,这个想法,或者说这个愿望,忽然变得非常重要。于是,他问:“你……认识我父亲吗?”
“不”字已到嘴边,又被尤正熙生生地咬住了,他对于蝉衣这些年来的生活未尝没有一些好奇。是,他一直关心她,知道她事业上一帆风顺,转行国画后奇迹般获得成功,但是他并不了解她的私人生活,只知道她结了婚,有一个儿子,却没想到竟是站在自己对立方的师弟。
“没有一个人认识他。”朱紫没有等到回答就先泄了气,喃喃自语道。他并不知道水晶屏里埋着声音放大器,这边的任何响动在屏幕另一端都会被清晰放大。
尤正熙一怔,右手食指静悄悄地在笔记本感应屏上点了几下,调出了朱紫进站时刷的身份卡资料。出生日期:2031年12月19日。这个时间在他记忆中打了个滚儿,他的表情僵住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很吃力地吐出来:“我记得你父亲是个美籍华人,作曲家。”蝉衣对外界如此介绍她未曾露面就沦落成前夫的男人。
“你见过他?”朱紫有点兴奋地问。
“不。”尤正熙神情恍惚地摇摇头,更加仔细地打量朱紫。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撤消了两人之间的水晶隔离屏,和同自己长着一样高俊鼻梁的青年面面相对,还不到两米的距离。
“不……啊,我想,也许我知道一点他的事。”尤定熙边说话边咝咝地吸着气,仿佛白云馆中没有模拟正常状态的大气压和氧气供应似的,“不过,这并不是我们今天的主题。”他闪烁的目光移到朱紫的手上。脱下了在室外穿着的防护服,朱紫手腕上那对血压控制仪此刻显得尤为醒目,“怎么……这是?”他这会儿的思路慢了半拍。
“呃,我平时有点低血压,医生关照我到这里来最好戴着它比较好。”朱紫顾作轻松地耸肩一笑,心脏陡然狂跳几下——他真害怕尤定熙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你身体不好?”对面那个神色严肃的男人不知为何反应一直有点失常。他有着一双深邃的眼睛,像黑色的深渊般吞食一切疑问和挑战的眼睛。霜白的双鬓和眉心的川字纹透露出岁月的秘密,而高挺的鼻梁起到了平衡作用,眉眼的气势在这里凝聚,又顺着鼻梁分流而下,被嘴角颤抖的笑纹综合成一个迈向老年的男人复杂的表情。
朱紫的喉咙哽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不,只是低血压。”他在对方的注视下再一次慌乱,因为两人外貌中这种毫无理由的相似性。
“这就是传说中的‘风云世界’?”朱紫望着这个几乎塞满了天轮一大厅的全息模型,惊羡得合不拢嘴。
“不错。这就是老师耗尽半生想完成的地球大气模拟仪。”尤定熙说到此处想到了兢兢业业的虢老,话音不由低沉下来,“这个模型的技术正是从老师的研究成果发展得来,当然,老师没有做出来,主要是由于经济上的原因。”
“啊,如果老师能亲眼看到……”朱紫喃喃着。研究他这个专业的看到风云世界,就像收藏家见到了《蒙娜丽莎》真品。
直径超过20米的蔚蓝色地球悬在大厅正中,外层包裹着大气边界层,白色的云层在流动变化,间或看到闪光和雨水,这些都是由大厅四周的模拟仪器发送的三维全息图像。而大厅地层庞大的计算仪器,则是根据混沌学原理模拟气候变化产生的连带影响的母机。
大厅中的模拟地球在不停地旋转,蓝色的海洋,褐色的山丘,绿色的陆地。朱紫注意到香巴拉所在的位置被刻意染成了一片淡红色的气体区域,那片云层中闪烁着针尖大小的密集光点。
“那是……?”他伸手指向红色区域。
“那是‘云使’在工作。”尤定熙说出这个名字,就如父亲说出女儿的名字,带着无间的亲密感,目光也顿时变得温存起来。
“气候调节机。”朱紫说得有几分迟疑,“就是它?”
“就是它。”尤定熙的口吻如同一声满意的叹息。
香巴拉计划的设计者认为,人类可以通过设计大气模型,综合各种气象信息尤其是卫星情报,从而摸索出地球整体的气候趋势,同时,也能够根据这个模型,找到改变局部气候的大气敏感点。由于地球的大气和洋流是一个循环的整体系统,对任何一个点的作用,最终都会影响到全球的气候。如果在地球上气候最为特殊、敏感的区域进行刺激,可以对全球气候产生有效的调节和改变。“云使”就是这种改变的执行者之一,它是一台专门适合在整个边界层活动的新型飞机,和海洋工作站的“水母”、陆上气候站的“骐骥”、地下工作站的“蠓虫”,都是调节大气敏感点的特殊仪器。由于造价昂贵,每种调节机都只有一台,筹建“云使二”的计划虽然早已上报,仍在等待最后阶段的审核。
“三十年来,虢老一直激烈反对我们的计划,前次他提出想来参观,我以为终于有机会让他改变看法,可是……”尤定熙感叹的目光穿过半透明的三维球体,依稀仿佛看到了四十年前正当壮年的虢正在讲台上高声宣讲:“终有一天,人类可以通过相对简单的手段,改善我们生存的气候,到那个时候……”
——老师,到了这个时候,为什么你反而要阻挡历史车轮前行?
“了不起的设计,”朱紫望着大厅四面的投射仪器下方整齐排列的数十块荧光屏。屏幕上呈现出球体模型各个细部的放大图像,边角显示的数据则不断更新,冷暖气流、深海洋流、台风、冰雹、闪电、降雨、云层的流动……一切变化都在监视之下,一切变化都在人类的掌握之中。“但它却让人害怕。”
“为什么?”尤定熙转向他,神情凝重。
“‘风云世界’确实是让人类震撼的创举,但面对这这样一个模型,我们会产生错觉——”朱紫朗声说,“仿佛人类也可以成为操纵气候的神袛。”
“难道不可以?”尤定熙的目光犀利。
“也许未来可以,但不是现在。老师从来没有反对过大气调控论,老师反对的是,过早进入对大气的整体控制。”
“五十年还早吗?现在还只是试探性的局部调整阶段,香巴拉计划以十年为一期,五十年后才会进入对气候的全面控制。”尤定熙望着朱紫轮廓鲜明的侧脸,急促的语速逐渐缓和,甚至变得有些亲切,“五十年,是我下一辈——甚至第三代挑大梁的时候了。”
“尤先生,或者我应该叫你师兄,我们就不用打幌子了。风云世界说到底,是个统计数据的计算器。我们并未真正掌握大气运行的规律。混沌学相对于其他科学门类,是一门非常年轻的学科,它确实为我们了解世界提供了一种全新的研究方法,但是,它却无法导向一条清晰明确的建设之路。”朱紫说话的表情是镇定的,他有条不紊的叙述让尤定熙惊讶而敬佩。
“这是虢老的意思?”
“这也是我的想法。”朱紫毫无畏惧地直视他的目光。
“好小子。”尤定熙会心地笑起来,“结果倒是你在劝说我了。”这孩子铿锵的调子让他想起多年前意气风发的自己,他拍拍朱紫的肩膀,“走,我们先去吃饭。”
午饭后,尤定熙请朱紫到他的书房喝茶.
“参观证上写明还能看‘云使’。”朱紫提出。
“下午吧,下午我带你去坐一圈。”尤定熙微微笑着,那口气像是父亲答应带孩子去动物园。
朱紫望着玻璃杯里飘舞着的渐渐下沉的龙井绿茶芽尖,心里又局促起来。他不喜欢这种气氛,太亲近、过于温暖的气氛。他宁可他们针锋相对,吵得不可开交。“这是什么规格的接待?”他闷闷地问。
“朋友的规格。”尤定熙斟酌了一下说,“按虢老的关系,你是我师弟;按蝉衣的关系,你是我的……侄子辈。”
朱紫不置可否地支吾了一声,起身走向沙发一侧那排顶天立地的书柜,柜子里摆满了让人怀旧的纸质书。他在书柜正中的玻璃格前站定,望了片刻,扭头问:“可以翻翻吗?”
“你随意。”
放在最显眼位置的那一排书,当头一本就是厚实朴素的《混沌学原理与气候调节机制的未来前景》,虢正的学术代表作,2010年出版。这本书里探讨的五百年后可以使用的整体气候调节技术,事实上已经被香巴拉计划提前预演。紧贴着它的是一本烫金版的“大砖头”——香巴拉计划发起人罗兰阿瑟最重要的学术论著《香巴拉并不遥远》。事实证明,罗兰阿瑟是个非常有市场头脑的人,从他给学术书起名字的趣味就可见一斑。
跟着,是本世纪初一位科幻小说家的作品集[1]。朱紫咦了一声,但并没有打算抽出来。尤定熙听见他的惊讶,在一边解释说:“这本书里最早提到了用混沌学原理寻找大气敏感点。”
“我知道,”朱紫头也不回地说,“我读过那个故事,一个科学家刺激敏感地带的气流,让祖国上空阴云密布,北约炸弹因此失去了准头。很有趣,但就如作者所说,小说中所描写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不是人类能力的局限,而是从大自然的物理和数学本质上不可能。”
“《混沌蝴蝶》的故事不可能发生是因为,主人公刺激个别大气敏感点来改变局部气候,却完全没有考虑这种改变的连带反应。而香巴拉计划从一开始就投入巨资营建‘风云世界’……
“早五十年,混沌是指发生在确定性系统中的貌似随机的不规则运动,其行为表现为不确定性、不可重复、不可预测。而仅仅五十年,混沌学就给了你们绝对的把握掌控地球的气候了?罗兰阿瑟好大喜功在业内是出了名的,他就是用这一套来欺骗世人,而你是虢老的学生,为什么会站在他那一边?”
“但是我们已经成功了!”尤定熙的不悦之情溢于言表,“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诋毁我的事业吗?”
“虽然取得了暂时性的初步的成功,但是你想没想过,它却会导向毁灭性的未来!?如同一个代谢不畅的患者服用泻药调节肠胃,很容易造成依赖性和耐药性,以至最后彻底丧失主动代谢的功能。”朱紫被争执的热情鼓舞起来,“本来各国致力于保护环境,虽然无法改变全球气候,但至少会起到良性的调节作用。香巴拉计划开展以来,各国都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将环保经费投入香巴拉计划,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但是,以香巴拉的技术水平,你能保证它是一剂确保地球气候永不失效、永不过期的良药吗?”
尤定熙左眼袋的肌肉开始抽搐,按他的脾气,在平时早就炸了,但是对着这个面善的青年,心里的某处隐隐作痛,让他发不出火来。
朱紫并没有胜利感,这个男人的隐忍让他不快。他转回书柜方向继续搜寻,一本朴素的湖蓝色纸面书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样的装帧在当代出版物中非常罕见。书名《云使》。他听闻过这部古印度最伟大的抒情长诗,但在尤定熙的书柜里看到这样一本书却出乎意料。他抽出这本薄薄的小书,翻开复古的封皮,白色扉页上钢笔书写的清雅的黑色小楷扑面而来,让他一个激灵。
他不自觉地斜瞄了一眼尤定熙,却正好与他的目光对接,烫了一下。
与一般扉页题字不同,这里抄录的是一首完整的散文诗:
大诗人迦梨陀娑创作《云使》的那天,闪电耀亮青山,乌云掠过一条条地平线,疯狂的东风摇撼苍翠的山林。药叉的爱妻惊呼:“天哪,飓风卷走了大山!”
云使飞走,离愁不曾压碎贞妇的心,离别的自由战胜了悲痛。飞泻的瀑布,湍急的江流,呼啸的林涛,那天惊醒了世界。离人的心声旋律雄浑地升腾。
……
朱紫飞快地在篇尾找到落款:
录泰戈尔《再次集·分离》为云使颂,愿年年岁岁人长久。
再看下一行:
蝉衣
他倒吸一口气,带着恐惧的目光继续向下:
2031年4月17日
原先只是一点隐约的预感,现在却变成了极大的可能。但是,他到这里来,肩负着重大的使命,他完全没有准备在生死关口遭遇这样的发现。
他僵住了,身体忽然完全不能动弹,心中徘徊的阴霾像铅块一般沉重地压了下来。
——母亲,你让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
难道命运让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见到这个男人吗?
母亲!
“也许你没有想到,大气调节机‘云使’是你母亲间接命名的。”尤定熙走近了一点,小心翼翼地吐露着尘封的故事,生怕吓住这个青年。
“母亲从没提过。”朱紫表面依然平静。
“那首歌呢?香巴拉的推广歌曲,全世界人都会唱的那首歌?是你母亲做的,你难道不知道?”
朱紫茫然摇头。那支从他幼年时代就在各种场合被强制洗脑的歌,作曲者明明写着“CHELIZHU”,他怎么会想到和母亲有什么关系。
“那你应该知道那首歌的名字,也叫《云使》。”
[1]此处指未来出版的刘慈欣科幻小说集。《混沌蝴蝶》是他99年创作的一篇科幻小说,前南斯拉夫科学家亚利山大用砸冰块、炸海水等方式刺激大气敏感点,让贝尔格莱德上空阴云密布,以应付北约轰炸,后计划因政治原因半途夭折;文中提出的改变气候的方式很有新意。《云使》主体构思产生于四年前,今年笔会间向大刘寻求技术支持,才得以成文,在此衷心致谢。
时隔27年,尤定熙闭上眼时,还能清晰地想起蝉衣的模样。站在云海中的她脸色苍白,干裂的嘴唇是病态的霜白色,一对因为辛劳过度充满血丝的黑眼睛却兴奋得熠熠发光。
二十一世纪是个奇怪的世界,甚至连一个事关人类未来的重要的科学计划都需要依靠商业手段来争取大众的支持。当时,第一个气候调节站点如果建立在海底可以取得最佳效果,建在地面则可以节省巨额开支,而最终,罗兰阿瑟决定先在中、印、尼三国交界区域的喜马拉雅山脉上空修建香巴拉的天空站雏形,就完全是出于商业化的考虑。
蝉衣当年刚满三十岁,她为梦工厂的动画片《长征》创作的主题曲《忧伤的土地》获得了当年度的奥斯卡最佳歌曲奖,因此被邀请加入这项推广计划。为了给香巴拉计划的全球推广行动写一支广告歌,2030年7月13日,蝉衣来到当时的天空站考察。三十四岁的尤定熙,那时作为罗兰阿瑟手下最得力的助手,负责天空实验站的部分实验,和他接触、了解天空城的运作原理,是蝉衣为完成任务体验生活的必要步骤。
为了真实感受香巴拉的气候环境,她从喜马拉雅山下的基站开始,每上升一千米的海拔就停留适应一段时间,到达海拔万米的天空城后,她也一直待在气压、含氧量更接近外部空间的过渡间,然后直接走上天台。这个作风奇特的女子,还请印度最优秀的梵文大师朗诵伽梨陀娑的《云使》,制成唱片在万米高空的天台上播放,自己随着诗歌的韵律和节拍跳起慢步舞,感受人类千年梦想中对天空的美好向往。
“《云使》采用的68节对仗音步,模拟了夏季雨云在天空中缓缓流动的声音,在音律上有一种无法超越的美感。”她说,“美,是推广歌曲的第一要素,旋律要优美、感人、大气。”为寻找天空城的美,她付出了六个月的时间,其间更有几次倒在天台上,健康严重透支。这样豁出命来创作,难怪2031年初,《云使》一经问世,便成为传唱不衰的名曲。
任务完成后,蝉衣在天空城逗留了四个月,之后突然不辞而别,自此杳无音讯,从音乐圈彻底消失了。十多年后,她以半路出家的画家身份重新回到人们的视线中,但依旧深居简出,少与人来往,以至于很少有人知道,当年以笔名“CHELIZHU”扬名国际乐坛的就是现在的蝉衣。
朱紫听尤定熙淡淡地说着陈年旧事,心里却止不住翻江倒海。母亲离开天空城的时间,大致应该是2031年的5月中,距自己的出生只有7个月。按常理,那时她已经怀孕。当然,不能排除她和别人交往的可能,但是从《云使》这本书上抄录的语段来看,已不能做第二人想。
这次来香巴拉,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惟一想确定的是,自己做出的选择是正确的。此刻,绝不是滴血认亲的好时机,也不适合上演千里寻父的大戏。
他用颤抖的翻阅手中的诗本,难受得几乎窒息。
书中小神仙药叉被贬罗摩山,在苦修之地思念远方的妻子,托付路过的云使替他送信,之后,他的思绪追随着那朵云彩飞越千山万水,去到了爱人的身边。千年前的经典现在看来朴实得过分,然而也许是因为那无法传译的68音步的雨云行进之声。(相连的两次处理建议改回原版。从“大戏”直接跳到《云使》的情节如果不加入翻书一节会让人感到突兀。而梵文中的音乐美在中文翻译中无法重现,因此读者只觉得这首诗过于朴实,似乎对不起经典之名,而“难受得窒息”放在这里就产生了歧义。)
不知不觉中,他又翻回了扉页。
“……分离的时期,无羁的愁思飞渡江河,飞渡山岗,飞渡森林。屋隅的哭泣淹没在路途
的熙攘之中,最后抵达盖拉莎山,显出缱绻的真相。”
想到二十多年来母亲将他养大的辛劳,正好被这些诗句映照,而写下它们的时候,也许恰是她和父亲两情缱绻之时,他持书的手止不住颤抖,
尤定熙一直沉默地观察着他的反应,此时忽然说:“给你母亲打个电话吧。你到了之后,好像还没有给她报过平安。”
朱紫回过神来,恢复了原先的神态,仰头面对这个可能是自己父亲的男人。两个人的脸上都覆着一层虚假的平静。“好吧。”他说。他有太多的疑问想从母亲那里寻找答案。但是,现在的时机合适吗?
尤定熙用桌上的联络器拨通了蝉衣在黄山隐居所的电话,按下了免提。几声长音后,对方话机轻响一声,传出蝉衣的留言:“我是祝蝉衣,我这会儿不在。如果有事请留言,我会和您联系。”
沉静温柔的声音超越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没有丝毫的改变。
那声音响起的刹那,尤定熙的肩膀收缩了一下,他停顿了两秒钟才转向朱紫,轻轻说:“说吧。”朱紫避开他的目光,低头对着话口,感到一阵心烦意乱——他后悔了,他不想和母亲说话,他怕再这样下去,自己会失去完成那个计划的勇气。但身旁那道沉甸甸的目光压着他,使他不得不开口:“妈,到了,我在香巴拉。”
“蝉衣,我见到朱紫了。他是个好孩子。”尤定熙强压着心里翻腾的巨浪,吐出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也许她不在反而好,否则他不知会说出什么,也不知该怎么说。“谢谢……”
“啪”,他突然被打断了。是朱紫按断了通话器。他的手还紧紧扣在机簧上,咬着牙,脸憋成了赤红色。
“……”尤定熙愣住了。
正当此时,通话器的联络灯自动响起,免提的放音口传出天轮一工作房管理员的声音:“尤博士,356号区有异常,出现计划外龙卷风,请赶快……”这次是尤定熙飞快地按掉免提键,一把抓起话筒:“我马上到现场。”
朱紫一动不动,不知是否听清了刚才的紧急汇报。
“对不起,今天恐怕不能带你看‘云使’了。出了一点小问题,我去处理一下。”尤定熙转身冲向门口,半途又回头说:“如果你愿意,今晚可以住下,明天我再想办法帮你安排。”
朱紫依然垂着头,呆呆地望着手腕的血压仪上跳动的红点,一言不发。
【2057年5月30日夜。天空城·香巴拉】
尤定熙推开房门时猛然止步,打开的房间里涌出的一股特殊的气息将他淹没,让他刚毅的脸上所有的线条一下变得柔和了。
“好多年没来了。”他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呢喃着,然后转头对朱紫说:“你就在这里休息吧。”
“这房间好像有些年头了。”朱紫抬头四顾,只见白色的墙壁已经泛黄,左墙挂着一张摄影图片,右手的小吧台上居然有一台古董投币音乐机。
“过来。”尤定熙招呼朱紫走到吧台边,从音乐机边放的一碟硬币中捡出一枚,塞进投币口里。老旧的机器随即咯吱了几声,沙沙地运转起来:“云使,驰骋风的海洋……”
朱紫停住了脚步,感觉荡气回肠。这是自己的母亲写的歌啊。
“为什么会有这个?”他嘀咕道。这种机器即使在地面世界都是稀罕的。
“蝉衣喜欢这个。”尤定熙微微笑着,手指轻轻在吧台上打着拍子,“她喜欢一些莫名其妙的小玩意儿。”尾音变得异常温和,甚至可说是……温柔。
朱紫四处搜索的目光定在了那张摄影图片上,非常专业的黑白人像照。画中人正朝镜头转过脸来。消瘦的面容,沉静的表情,苍白干裂的嘴唇,细长的双眼里晶光四射。这张面孔说不上美丽,但却让人过目难忘。
图片边角写着:“CHELIZHU2031年2月,完成《云使》之日。”
他吃惊地退后一步,他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年轻时的母亲.
印象中,很少见母亲拍照,家里也没有记录她过去的相册,只有少得可怜的几张单人生活照片,证明她也曾经年轻过。母亲对此的解释是:她讨厌拍照。现在想来,也许是想要忘记,想把以前的自己完全抹杀。
他望着照片出了神,27年前,这里发生了什么,母亲为什么会离开,为什么从此告别了熟悉的生活和辉煌的事业?这一切的答案只有身边这个两鬓斑白的男人知道。于是,三个字脱口而出:“为什么?”
尤定熙避开朱紫疑惑的目光。“我先走了,有事可以打内线3382找我。”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在门口补了一句:“屋里的电脑是联线的,觉得无聊可以上网。”
夜晚,卧床多时的朱紫无法成寐,索性起身遥望窗外浩瀚的星空。天空蓝得通透,像湛蓝的海。银河是这海上漂浮的乳白色光带。千亿颗星在光带上荧荧闪烁。在光带之外,镶嵌着许多钻石般明亮的星座,几乎刺痛了他的眼睛。
——我该怎么办?
他不停地问自己。
老师过世的那一天,两个黑衣人找到了朱紫
他们带来一只神秘的盒子,说是虢老的遗物,盒子里装着一对改造过的血压控制仪器和一副针剂。他们请求朱紫以完成虢正遗愿为名,申请进入天空城,完成一桩拯救人类未来的任务。据他们说,虢正在过世前就和他们有所接触,本来要使用这只盒子的,是身患绝症、时日无多的老师本人。但老师的身体却没能支持到那一天。
朱紫原本全然不信,后来开始半信半疑。因为他知道,人到临终通常会有一些疯狂的念头,但他没有想到老师也会如此。
朱紫严辞拒绝了陌生人的荒谬要求,他们显然和他不是一路人,甚至连他们说话的方式都让他后背发冷。但他们坚持留下了盒子,让他好好考虑。他们反复强调说,这个计划的目标只是一部机器而已。他们还说,那种针剂并不那么危险;注射后的纳米胶囊在血液中停留的时间有限,只要不使用,一段时间后自然会排出体外,因此他直到最后一刻,都有选择放弃的能力。
“但是你们托我这件事,就是想要我贯彻到底。为了毁坏一部机器,我需要牺牲自己的性命!为什么你们胆敢这样理直气壮地要求别人作出牺牲?”朱紫厌恶这种人。他们的眼中燃烧着狂热的光焰,在朱紫看来那就代表着疯狂与非理性。
“那个地方,我们根本进不去。这是在求你,不是逼你,做与不做全都在你。”他们轻声说,然后像幽灵一样轻悄悄地离去。
朱紫厌恶地将盒子扔进杂物柜的角落,看都不愿再看一眼。
本来他很快就会忘记这件荒谬的事情,但是两天后,他用老师留给他的密码,打开了那个模拟程序。
在老师用生命的最后十年呕心沥血完成的这个模拟程序中,他看到了香巴拉计划的后期效果:十年后,表面的气候改善下埋藏着越来越大的危机;三十年后,大气的自主调节能力和人工调节开始协同作用,但同时,大气自主调节能力发生紊乱;五十年后,香巴拉计划中人类控制气候的时代来临,但在大气调节功能紊乱的情况下,原先的各种有效调节模式全部被颠覆,地球边界层的气候现象和洋流失去控制,整个地球生态陷入前所未有的混沌状态:动物和植物大规模死亡,只有极少数被运输飞船送到火星基地的人类可以逃脱这场浩劫,其余留在地球上的幸存者则藏在地下深洞里,过着不见天日、朝不保夕的生活。
从看到模拟结果的那一刻起,朱紫的思想发生了彻底转变。
陌生人留下盒子时说:“你再看看,你再想想。”
朱紫从杂物柜里翻出了那只盒子,天天供在老师的遗照前,看了又看,想了又想。
经过几天的深入思考,他毅然请求母亲帮助他进入天空城。
此后的每一天,朱紫都会进入模拟程序,观看这段黑色的地球预言。甚至每天入睡后,他也依然难逃灾难与恐惧的梦魇,无数次从梦中陡然惊醒,浑身冷汗淋漓。
在出行前的那天,他终于下决心承担这个悲壮的使命。
然而刚才,看到蝉衣题字的那刻,他确实动摇了,那时他当真怀疑——命运之神将他领到这里,是为了让他遇见这个赐予他生命的男人。
但听见通话器里那声简短的警示时,他陡然意识到这个系统一如虢正所料,的确存在许多问题,因为现阶段香巴拉的调节系统尚未进入对气候的全面调控,计划执行者尚可以将一些调节的失误当做自然灾害蒙蔽视听。可是,在现阶段就无法杜绝的问题,悍然进入全面调控后会是何种情况……
——老师,你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终止这个错误的工程吧。
他喃喃自问。自己研究反对又有什么用呢?最多发表一些论文、出几本专著,在大学混一口饭吃,一辈子就这么庸庸碌碌地过去。无意义的生命。
——罗兰阿瑟已是这一领域宗教式的人物,穷我一生之力,也难以撼动他的地位,更无法阻挡香巴拉计划的滚滚车轮。然后,就是那模拟程序中的黑色未来……但是,也许我可以改变这一切……
只要彻底毁坏气候调节机,就可以在一段时间里阻断香巴拉计划的进行,更重要的是,因此产生的气候灾害将影响舆论,让香巴拉计划失去大众的支持。参与的国家一旦退出,计划得不到后续资金,就会被迫终止。失去大气调节机,虽然短期内会产生气候灾害,但与日后可能引发的无法挽救的大灾难比,这些只是小小的预告而已。
即使,万一……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尤定熙望着“风云世界”时那神往的表情——那样美好的未来,难道不应该相信吗?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实现风云世界的老师,用概念和理论做出的模拟程序一定是可靠的吗?
——不,老师不会错的。我这些年的实验与研究不会错的。退一万步说,即使老师的未来程序并不可靠、香巴拉计划真如罗兰阿瑟一派坚信的那样安全,那么天空城就应当有足够的控制力应对云使失事带来的气候影响,重新获得大众的信任。那么将要发生的事件,只是让全世界的人们,多了一次选择的机会。
可是那个人呢,那个人怎么办?
据称,云使上有应急安全系统,驾驶者在特殊情况下可以弹出机舱,借用降落伞和简易飞行器回到安全地带。但是,没有亲眼见证,我怎么能放心呢?那个人,他也许是我的父亲,是我的父亲!
虽然还不肯定,但我感觉他当年并没有遗弃我,这么多年他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今天他才刚见到自己的儿子,明天儿子就要当着他的面破坏他视如性命的云使,让他一生的努力化成灰烬,摧毁他终生的事业与希望?更可怕的是,他还会眼见失而复得的孩子粉身碎骨……
这对他不公平。
他不是坏人,只是一个……科学乐观主义者。
还有,他已经老了。
我害怕明天,老师。我害怕见到他,我更害怕想我的母亲——我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她!她是我的生身母亲。含辛茹苦养育我二十六年的母亲。而且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她对我有多大的恩情。
可是……
可是……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朱紫缓缓离开窗前,在电脑台前坐下。他在昏昏噩噩的状态下开了机,全息屏幕从电脑台上涌射出来。他机械地点开了一个常用的网站,进入自己的信箱,下意识地浏览着未读信件的标题。大多是广告,但有一封来自熟识的地址,发信人是“祝蝉衣”。他打了个哆嗦,连忙点进。
母亲纤秀的字体在屏幕上浮现出来——自文字录入个人化开展以来,母亲一向是最坚决的倡导者。
紫儿:
回到家听到了你的留言,还有他那句没有说完的话,心中百感交集,不知从何说起。
你恐怕已经猜到,那个人就是你真正的父亲。所谓的作曲家前夫只是我的幌子,他从未存在过。
你一定有很多的问题,而我却害怕面对面向你讲述前因。走到今天这一步,让你二十六年都没有父亲,其实是我的过错。
你不要责怪你的父亲,他并不知道我离开的时候带着另外一条生命。我们的分手有着艰难的背景,作出这样的抉择他也情非得已。
二十七年前我是作曲家,签下合同为香巴拉计划写推广歌曲。为此,我去了天空城的一期站点,也就是现在的香巴拉的雏形。在那里,我认识了你的父亲。我崇拜他的事业,并在那里完成了我前半生最满意的作品。任务完成后我依然留在那里,度过了我一生最幸福的四个月。也就是在那时,我有了你。
我依然牢牢记着那个日子,4月23日。那段时间我刚刚得知,最早起用我的恩人、钢琴家小川津子在丝绸之路采风途中遭遇飓风失事,为此我的情绪异常低落,但看到你父亲似乎也在工作上遭遇了很大的挫折,我只有强打精神安慰他,他失口告诉我一件事,这件事改变了我们未来的命运。他说,前不久,气候调节活动的后续影响导致塔克拉马干沙漠上的飓风移动了位置,但恰恰在新位置上遭遇了一支驼队。被飓风卷走的三个人全部殒难,其中一人带着卫星定位系统,出事前发出过求救信号,所以天空站的人辗转得知了这桩悲剧。
把小川老师的意外和他的话对照后,我无法接受这个可怕的事实:正是香巴拉计划夺走了小川老师的生命。她才四十二岁,已经成为世界一流钢琴家,正值事业的颠峰时期,却因为天空站一次简单的气候操作丧失了生命。这个意外揭示出一个更可怕的事实:香巴拉计划,也许并不像描绘的那样安全。由此我想到,曾经推动这个计划的我也将会成为千古罪人。
经过几天的痛苦思考,我向你父亲提出,希望他以自己的身份向外界揭露这次意外的真相。我不是技术人员,我的说辞无法像他的证言那样可信,更何况我不能把爱人推心置腹的私房话不经许可拿出来做证。我要求他做出选择。我说,如果他不答应,就会失去我。我知道这样的要求非常残酷,因为这次事故夺走了三个人的生命,一旦揭穿,直接技术责任人——他忠心的下属,必定有牢狱之虞。
你父亲拒绝了。他说,当下正是计划争取支持的关键时刻,如果公布这样的事情,由于小川津子的特殊身份,必会带来极其恶劣的国际影响,后期计划的投资也许就此泡汤。他向我保证,这次事件只是偶然,但是公布事实会让没有判断力的公众因噎废食,放弃人类美好的未来。
我无法忘记小川老师的死,但也不能强迫你父亲背叛香巴拉计划。做出这样的选择他也非常痛苦,却他始终没有让步。
五月,我含泪离开天空城,离开了他,离开了我奋斗过的事业。那时,全世界到处回荡着《云使》的歌声,逃到哪里,似乎都逃不出我的过去和与他的感情。因为对小川老师的愧疚始终压在我的心头,从此我放弃了挚爱的音乐。
我一直不敢回想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但终于还是过来了。这些年,你一直是我精神上最大的慰籍。孩子,你是我的骄傲。也许是出于自私,也许因为至今难以面对这陈年往事,我没有告诉你身事的真相。但当你向我提出想去天空城,让我想办法帮助你的时候,我想,也许这就是命运。你们父子俩注定要相遇。
原谅他吧,孩子,不用害怕我的感受,我真心希望你能接受他。
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值得你爱的人。
母字
读完这封信,朱紫静静坐在黑暗中,闭着眼睛,全息屏幕的荧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的脸变成了诡异的绿色。
——母亲,你真是了不起,母亲。
有人轻轻敲门。
朱紫过去拉开门,尤定熙在门口踟躇,一脸忐忑、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来看看你休息了没有。”他吞吞吐吐地说。
“进来吧。”他无法拒绝尤定熙。夜里的他看上去憔悴多了,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在上网吗?”尤定熙显然是在找话说。
朱紫关掉了母亲书信的页面。但也许那熟悉的字迹,已经落入了来人的眼中。朱紫忽然感到肩头一沉,那是尤定熙的手。
“朱紫。”
朱紫忽然鼻子一酸。他想握住这只手,他想抱住26年来只存在于幻想中的父亲,抱住他真实的身体痛快地大哭一场。他又想狠狠甩掉这只手,慷慨激昂地指责他放弃了责任,抛弃了母亲,导致他多年生活在一个残缺的家庭里。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心里默念:忍住!忍住!
“你母亲都告诉你了,对不对?”尤定熙的眉眼皱成一团,用力推挤着眉心的结,好像这样就可以将它抹开,“可是她什么都还没对我说。这些年她从来没有告诉我!”泪水从他发红的眼眶里缓缓溢出。
朱紫忍不住回身望着自己的生身父亲,犹豫地伸出手去,但他战栗的手终于没有触到那张被内疚和自责折磨的脸。
他听见自己用极其冷静的声音问:“如果当初你知道……如果你知道有我,还会那样选择吗?”
对面的人忽然安静下来。只不过几秒种,朱紫就听到天空城主管以一种镇定、坚决的声音道:“对。”
“是吗?”朱紫愣了一愣,忽然笑了起来,“时间不早,我要睡了。”
尤定熙的表情就像被人抽了一记耳光,但他咬紧牙关,点点头,什么也没有再说,步履沉重地离开了。他不知道朱紫望着他的背影,在心里送给他一句:“谢谢你。”
那一刻,朱紫已经做出了最艰难的决定。
【2057年5月31日天空城·香巴拉】
上午十点,天气晴好,平静的云海绵延万里。尤定熙和朱紫登上了“云使”。
尤定熙一边示范朱紫系上安全带,一边介绍:驾驶座在紧急状况下可以强制弹出,座后藏着自动降落伞,座底安有微型火箭喷射口,座顶会弹出简易螺旋桨。总而言之,即使出现问题,人员的生命也可以得到绝对的保障。
“那乘客的位置呢?”朱紫问话时,心脏砰砰直跳。
“当然也有,”尤定熙笑笑,“你现在的位子许多国家元首都坐过,我们当然首先要保证他们的安全。”他指了指控制台朱紫的右手处,“这个红色按钮可以在紧急状况下开启你身边的舱门,拉起这个扳手,机座就会脱离底盘,带着乘客一起弹射出去。”
朱紫的目光寻找着控制台左边对应的扳手和按钮。“这两个是驾驶员的?”
“没错。”尤定熙依然微笑着,心里泛起一丝异样,但随即排除了这样的想法——不,是我想多了。
尤定熙努力将昨夜的不快抛在脑后,腰杆笔直地端坐在驾驶位上,开始做起飞前的初期检查。朱紫一直专注地望着他的手指在各个按键上灵活敲打,这让他有一丝成就感。一如所有在儿子面前炫耀的父亲。
“你看,这样,推这个把手,按调节器,飞行速度、高度设定好了,就起飞。”
尤定熙望着朱紫认真学习的模样,胸口暖洋洋地充满成就感——这是一个聪慧的孩子。是啊,只要他愿意,他一定可以追随我的脚步,继续我的事业。在儿子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自己的理想。
他不经意间已经把朱紫当成了天空城的新驾驶员,把他当成自己的徒弟来调教。他暗暗希望真的能有这样一天,他可以手把手将最心爱的“云使”交托给自己的儿子。二十六年来,他没有机会对孩子尽一点责任,他想尽最大努力弥补自己的过失。
“到我这边来。”他在心中呼唤,“我们有同一个老师,我们也可以为同一个理想而奋斗。”
云使在云海中驰骋。朵朵白云扑上前窗,在防凝材料制成的窗体上撞成阵阵飞散的雾气。
尤定熙坚定有力的左手牢牢控制着表盘上的操作杆,右手在复杂的操作台上蜻蜓点水般掠过。云使号周围逐渐形成一个气流旋涡,强风、闪电、热流、寒流从椭圆形的机身喷射而出。在机身的持续震荡中,他的表情渐渐变了,变得更加锐利,更加投入,更加热忱。
——云使,驰骋风的海洋。
此刻,蝉衣的歌忽然在他心中响起。
朱紫紧紧盯着尤定熙的脸,这张脸上一个父亲的温和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乎寻常的狂热。
——这一刻他把自己当成了神,可以呼风唤雨、擎雷释电的神。
朱紫深吸了几口气,又用目光再次确定了驾驶员逃生的操作杆和按键。然后,他低头悄悄调节手腕上的血压控制仪——这并不是普通的血压仪,它能刺激血压上升,抵达一个对人体非常危险的高点,没有任何一部正常的血压仪会设定这样的调节范围,但是它可以。调节钮很小,朱紫的手直犯哆嗦,好不容易才调准了范围,然后紧张地等待血压骤然增高的危险波动。
波动来袭的刹那,热血涌上脑部,他一下子懵了,忘了自己要做什么,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感到胸闷得无法呼吸,全身抽紧,仿佛内脏都要从喉管中挤出来。
“朱紫,你怎么了?”
听到尤定熙的声音,朱紫立刻警醒,没有时间了,上亿个装着特殊药物的纳米胶囊在血管里巡回,在危险的高血压下,血液中的胶囊一定已经融化,全身循环的血液和胶囊中的特殊药物化合,世界上最奇特也最不可思议的液体炸药即将产生。爆炸发生只是十几秒钟的事了。
他凝聚所有残存的意志,拍下操作台上对应左舱门的紧急开关,强风立刻涌进舱房,猝不及防的尤定熙惊得脸色煞白,他去按紧急开关的右手被朱紫紧紧拽住,而朱紫刚握住驾驶座弹出扳手的左手也被他死死握紧:“你干什么!”尤定熙惊怒地大吼。
“快逃……爸爸。”朱紫已经没有时间解释,他用最后的力气从滚烫的胸腔里挤出这四个字。他的目光,悲伤,痛苦,绝望,而坚定。
他的目光,焦急,慌乱,热切,而深沉。
——快逃,爸爸!
这是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儿子的呼唤。
尤定熙惊怒之间,在朱紫的脸上看穿了所有的答案。这时他已无法追究细节,也无须追究。他明白这个和自己血肉相连的孩子即将让自己的一生事业毁于一旦。
而他已经没有时间挽回。
惟一的办法是将朱紫弹出舱外。但是,他的右手被朱紫拽着,他的左手不能离开扳手。
他只能逃生而已。
松开左手,由朱紫拉起那个扳手,那是他最后的生存机会。
尤定熙有一秒钟的犹豫。
——快逃,爸爸!
朱紫的脸已经涨成紫红色,汹涌的血液在身体里奔腾,他似乎已经听到它们冒泡的声音。火热的液体烧灼全身,他仿佛被扔进了沸腾的油锅,体内所有的液体即将从亿万个毛孔中喷射出去。
意识消失的刹那,他感到自己的左手被铁钳般的手紧紧握着,身边的男人用温暖的目光望着他说:“这次,我不能再……”
然后,炽热的血液冲破血管,毫不留情地炸开肌肉组织、一往无前地爆裂皮肤,带着生命最后的疯狂力量膨胀释放,那一抹鲜红的颜色和沉闷的声响在万米高空的云层间荡漾开去,一波又一波不断回响,掩盖了尤定熙没有说完的话:
——这次,我不能再抛下你……
这次,我不能再抛下你。
【2057年5月31日中国·黄山】
今天,蝉衣起了一个大早。其实她一夜都没能睡着。
她在卫生间洗漱时呆望着镜子。
镜中人已经老了。长发中掺着大绺的银白色。藏在黑暗中的面容和二十七年前一样,但一旦开灯,就看到爬满嘴角眼边的细纹,还有眉间两道深深的沟壑和沉积了岁月的浅黑眼袋。
她用纤瘦的手指抚摩镜中的面容,一寸寸抚过五官,口中低声呢喃:“额头……像你。眉毛……像你,眼睛……像我,鼻子……像你,嘴巴……像我也像你。”
窗外有清脆的鸟鸣声。她走到窗前,望见一只蓝色的长尾喜鹊在窗外的山脚下欢快地跳跃。
“这是报喜鸟啊。”她心事重重地笑笑,面对黄山晨曦中的美景伸了一个懒腰。
“今天,一定是个好日子。”
微笑的她,不知为何,竟又落下泪来。
04/09/12初稿
04/09/23二稿
04/09/25最后修改
【琐碎的后话】
《云使》最失败的地方,是没有阐明一个更加中立的立场。
当然,我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实现风云世界的老师,用概念和理论做出的模拟程序一定是可靠的吗?”
其实,四年前开始这个构思的时候,天空城是代表科学乐观昂扬的未来。从个人角度说,我很希望有朝一日,气候能为人类控制。那时执行计划的朱紫,更加固执,思路也更加简单。
后来有了911,当时当日,觉得对任何在天上发生的爆炸事件都产生了生理恶感,这个构思就被搁置了。
去新疆时认识了SUMMER,当我问到她关于人工控制气候的想法,她很坚持的说,自然本色才是好的,人工造就气候形态是一种对自然的变态。SUMMER是“自然之友”,经常参加北京郊外的种树活动。可是我这么信任的SUMMER这么说,我就对人工控制气候的光明未来的信心就打了一点折扣。
倘使小说中可以让父子辆有更加充分的观念碰撞,不至于让每一个读者都认为作者大概是同情朱紫,那样才算是把我的主旨传达到位了。不过显然我在这个方面欠了火候。
其实父子俩的观念不过是我思想的两面,一面是对新技术的积极,一面是中国传统的思想,下意识认为天地阴阳自有平衡的法则,用人为方式破坏就会带来不可知的灾难。
反复在朱紫身上着墨,是为了让他有足够的理由实施如此惨烈的行动。
2002年,写《宝贝》的同时,写下了开头黄山的一段,以2000年的黄山之行最留恋的步仙桥开始,但是写完这一段(当时正热中于从文字中挤掉抒情成分),就受不了那样的文字,觉得用这种风格贯彻全文会非常恐怖,又放弃了(蝉衣和朱紫的名字也是在黄山背景文字的气氛渲染下随便冒出来的,完全没经大脑,不过后来懒得考虑,就一直沿用了)。今年重新续写时,加入相对不那么粘腻的技术内容后,感觉稍微好了一点儿。
其实对文字我从来是觉得吃力的,看程婧波、潘大角或者桌子的东西我总会特别羡慕,他们的文字仿佛毫不吃力就可以那样轻灵曼妙。我写的顺时也不过够个“自然”,不顺的时候就比较艰涩。
小说快写完的时候,俄罗斯的黑寡妇又炸了飞机。让我又恶心了一回。
当然,《云使》是关于人对未来的信仰和选择的问题,朱紫的行动建立在不会伤害他人生命的基础上,尤定熙之死是出于父子之情的自愿,但是在整篇行文时,还是不得不考虑可能给读者的连带印象,慎而又慎。
关于爱于责任。
回想起来,这些年写的那么多篇目,大多写的是同一种人,小胡子和莉莉苏之外,主角经常是一根筋的人。特别形而上,没有一个意义就活不成,为了意义什么都不顾。但是确实有一些人就是这样生活的。或者我自己就是这样的人。“一根筋”的人坚持的所谓道理和意义,有时是爱情,有时别人不太理解,往好里说是执着,往坏里说是钻牛角尖。《云使》里的三个人都是一根筋,但最后两个男人死得痛快,最后留下的依然是活着痛苦的女人。
不过炸掉“云使”号,并非消弭灾难,世界从此太平,事实上,相应的气候灾难即将开始,只不过“与日后可能引发的无法挽救的大灾难比,这些只是小小的预告而已”,又或者,香巴拉计划的执行者有能力力挽狂澜——而那,便证明朱紫的担心是无谓的,不过为了这样一个概率,牺牲也依然有意义。抱歉又是意义。
2004年笔会前后创作了三篇新作,最后完成的〈〈云使〉〉由于各种考虑反而是最先发表的,之后05年2月,完成顺序第二位的〈〈2004笔会纪事〉〉也将发表,反而是最早写的〈破碎的脸〉我犹豫了很久才和杂志社确定了投稿版本。怎么说呢,那一篇最像我早先的99年前的风格,但那种风格,与我已经有点隔膜了。
有时候想着觉得有趣,俄狄浦斯的故事是杀父娶母的两大罪孽,YOCASTA里是后半段的娶母(非遗传学上的母亲),云使是前半段的杀父(其实是父亲自愿陪死),共同拼全了一个古典悲剧。
算是一个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