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们在玫瑰花丛边的草坪上抓住了乌苏拉,她正抱着那个果酱瓶,透明的虫子悬浮在瓶子里。乌苏拉看上去神色古怪。她先拧了拧瓶盖,接着停了下来,抬头望天,又收回目光,再次看向果酱瓶。

她跑向我的山毛榉,挂着绳梯的那一棵,使劲把果酱瓶甩到树干上。若她是想借此敲开瓶盖,那她未能如愿。果酱瓶仅是弹开,落到盘根错节、半遮半掩的地衣上,完好无损。

乌苏拉怒视莱蒂,质问道:“为什么?”

“你自己心里清楚。”莱蒂说。

“你为什么让它们进来?”乌苏拉哭了起来,让我浑身不自在。我不知道在大人哭泣时该怎么做。在此之前,我只见过两次大人哭:我姑姑病逝时,我曾在医院见过爷爷奶奶哭;我也见过我妈哭。大人不能哭泣,我知道这一点,他们没有母亲在身边安慰他们。

不知道乌苏拉是否有过母亲。她的脸上沾着泥,膝盖上也是。她在号啕大哭。

我听到一个怪异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低沉的弹拨声,像是有人在拨弄一根绷紧的弦。

“让它们进来的不是我。”莱蒂说,“它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这儿它们很少来,因为没什么可吃的。可现在,这里出现了它们的食物。”

“送我回去。”乌苏拉说。此时此刻,我觉得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人了。她的脸怎么看都别扭,像是用类似人脸的特征草草拼接而成,比如我的山毛榉一侧上像疙瘩一样突起的灰色螺纹和树瘤,再如奶奶的房子里床头板上的花纹。这种花纹若在月光下以一种不妙的角度看,就会像一个张开大嘴、放声尖叫的老头。

莱蒂捡起绿色地衣上的果酱瓶,拧动瓶盖。“你先自顾自跑掉,然后把瓶盖弄得紧成这样。”说完后,她走向碎石路,瓶盖冲下,一手抓住瓶底,猛力一敲,接着再一次中气十足地把瓶子砸向地面。随后她把瓶盖翻到上头,又拧了拧。这回盖子拧开了。

她把果酱瓶递给乌苏拉,乌苏拉把手伸进瓶子,拉出了那条透明虫。这条虫子曾是我脚底的一个洞。它不断蠕动伸缩,似乎因乌苏拉的触摸而十分愉悦。

她把虫子甩到草地上,虫子渐渐变大,不过没有发光。它变了:仿佛比我料想的离我更近。我可以从中穿过,从一头到另一头。我能沿着它一路奔跑,如果这条通道的尽头不是一片满是辛酸苦楚的橙色天空。

当盯着虫子看时,我的胸口又一阵剧痛:冰凉彻骨,如同刚吃下太多冰激凌,以至于身体内部都冻住了。

乌苏拉走向通道入口。(那怎么会是一条通道呢?我想不通。它仍是一个闪烁着银黑光辉的透明虫洞,躺在草地上,不过一英尺长左右,如同一个小东西在我眼中变焦放大了。不过它确实是一条通道,你能带着一栋房子从中通过。)

她停下脚步,哇哇大哭。

“回去的路……不完整了。”她说,“坏掉了,缺了门的最后一部分……”她困惑地环视四周,最后把目光聚焦到我身上——不是我的脸,而是我的胸口。她笑了。

接着她摇身一变,上一刻还是个满身泥泞的裸体成年女性,下一刻就像一把肉色雨伞,徐徐张开。

打开时,她伸长双臂抓住我,把我拉离地面,带上高空。我惊慌失措地攀住了她的手臂。

我抓着一团肉,离地至少十五英尺,和树一样高。

我手里抓着的不是一团肉。

而是一块陈旧的布料——一片脆弱而破烂的帆布。我感受到帆布之下是木头,不是品质优良、坚实牢靠的木头,而是那种在树木坍塌的地方常见的风烛残年的木头,总是湿漉漉的,用手指一捻就碎得七零八落,软软的木质里有小甲虫,有树虱,还满是丝丝缕缕的真菌。

抓着我时,帆布嘎吱作响,左右摇晃。

“你把路堵死了。”它对莱蒂说。

“我没有。”莱蒂说,“把我的伙伴放下来。”她在我下方,离我有好一段距离。我怕从高处坠落,也怕抓住我的这个怪物。

“回去的路不完整,被堵死了。”

“先慢慢把他放下来好吗?”

“他可以补全这条路。残余的路在他体内。”

那样我必死无疑。

我不想死。父母曾告诉我,我不会真的死去,真我不会死去。他们说没有人在离世时真的死去了,还说我的猫咪和猫眼石矿工不过是换了个身体,不久之后就会回归。我不知他们所言是真是假。我只知道我习惯了做现在的自己。我喜欢看书,喜欢爷爷奶奶还有莱蒂,而死亡会将这些全部从我身边夺走。

“我要打开他。路坏了。缺他体内的那一部分。”

我想踢踹,可没有下脚之处。我用手指扒拉抓住我的“肢体”,指甲穿透破烂的帆布和柔软的木质,触碰到硬如骨头的木芯,而帆布怪依然紧紧抓着我。

“放开我!”我厉声尖叫,“放!开!我!”

不!

“妈妈!爸爸!莱蒂!让她放我下去!”

我的爸妈不在这儿,莱蒂在。她说:“斯卡萨奇,把他放下。我给过你一次机会。既然通道的末端在他体内,送你回家会困难一些,但我们依然做得到。就算妈妈和我做不到,姥姥也一定做得到。所以放他下来吧。”

“在他身体里的,不是一段通道,而是一扇门,一扇大门。这扇门悄悄爬升,深入到他的体内。为了离开这里,我只须穿透他的胸骨,掏出他跳动的心脏,把通道补全。”

无脸帆布怪没有发出人类的言语声,而是直接在脑中与我们对话,全然不似乌苏拉动听悦耳的声音。我知道它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的机会用完了。”莱蒂笃定地说,就像在告诉我们天空是蔚蓝的。她抬起两根手指搭在嘴唇上,吹出了刺耳、甜美而穿透天际的哨音。

它们来了。

高空之中出现了许多黑点,乌黑发亮,黑到极致,更像是出现在我的眼球上,而非确有其物。它们有翅膀,但不是鸟。它们比鸟古老,时而在空中回旋,时而螺旋前行,几十只,也许有上百只,每一只都扇动着不同于鸟的翅膀,缓缓下降。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片几千万年前的峡谷,堆满恐龙的残骸,或是死于斗争,或是死于疾病;接着是比公交车还要大的无数只雷霆蜥蜴的腐尸;随后出现的是那个纪元的“秃鹫”:灰黑色,皮肤光裸,有翅膀但没有羽毛,来自梦魇的脸庞——血红的眼睛闪着饥饿的光,鸟喙之中密密麻麻全是锋利如针的利齿,撕咬、嚼食、吞噬全都不在话下。这种生物会落到雷霆巨蜥的尸体上,啃咬得除了骨头什么都不剩。

它们很庞大,身形流畅,由来已久。仅仅是看到它们,我的眼睛就会刺痛。

“放他下来,现在!”莱蒂对乌苏拉说。

抓住我的怪物没有要放我下来的意思。它没说话,立刻开始飞速移动,就像一艘支离破碎的高桅帆船,跨过草坪飞向通道。

我看得到莱蒂脸上的怒气,还有她紧握的拳头和发白的指关节。我还看得到头顶上不断盘旋的饿鸟……

突然,一只饿鸟以超乎想象的速度俯冲直下。我感到身旁的空气一阵激荡,看到一块长满尖齿的下颚和一对像煤气灶一样喷火的眼睛,听到一阵撕扯声,像是一块窗帘被一分为二。

饿鸟“嗖”的一下飞回高空,嘴里还挂着一条灰布。

我听到了惨叫声,脑海中有,耳边也有——是乌苏拉·芒克顿的声音。

接着所有饿鸟一起飞了下来,仿佛等老大打头阵后冲猎物一拥而上。它们飞向抓住我的怪物。梦魇们撕扯另一个梦魇,拉拽得四分五裂。从头到尾,乌苏拉的哭号声不绝于耳。

“我不过给了他们想要的东西。”她的语气既气急败坏,又惊惧不已。“我让他们快乐。”

“你指使父亲伤害我。”我对抓住我的帆布怪说。它正在不停挣扎,抵抗着撕扯它的无数梦魇。饿鸟们撕破它的身子,每一只都无声地扯咬出织线,拍着沉重的翅膀飞上高空,盘旋几圈后再次下落。

“我从没指使过任何人。”它对我说。有那么一刻,我感觉它在嘲笑我,可笑声转瞬之间变为一声尖叫,如此大声,如此凄厉,以至于震痛了我的耳朵和脑袋。

随后,支离破碎的帆仿佛失去了风的助力,抓住我的东西缓缓瘫倒在地。

我猛地落到草坪上,擦破了膝盖和手掌的皮。莱蒂拉我起来,扶着我离开那曾经自称为“乌苏拉·芒克顿”的怪物瘫软在地、体无完肤的残体。

它看上去依然是灰色的布条,可不像布条一般没有生机。它在我身边的草地上不停翻腾,滚来滚去,像一团令人作呕的蠕动物,被一阵我无法感知的风所吹动。

饿鸟们落在它身上,如同海鸥围住海滩上搁浅的鱼,疯狂撕咬,仿佛它们已经饿了一千多年,亟须饱餐一顿,而下一顿饭可能又得再等一千年。它们撕扯着灰扑扑的布条。在我的脑海中,我能听到饿鸟们狼吞虎咽地将千疮百孔的帆布肌理送入布满利齿的口腔时,帆布怪那痛苦而凄楚的尖叫。

莱蒂抓住我的胳膊,一言不发。

我们等候在一旁。

当尖叫声停下,我知道乌苏拉·芒克顿已经永远消失了。

黑色饿鸟将草地上的东西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连一小块灰布片也不剩下,接着它们转向透明通道,通道正在蠕动,一抽一抽,宛如一个活物。几只饿鸟用爪子钳住通道,拽到半空,其余饿鸟张开饥饿的嘴,无情地将通道撕咬得彻底解体。

我以为吃下通道后它们就会离开,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可它们没有。它们落了下来,我试着数它们有多少只,可怎么也数不清。我本以为一共有几百只,但我可能错了。它们可能只有二十只,也可能多达一千只,我无法解释。也许它们的所来之地超越了时间与数字的法则。

它们落到地上。我盯着它们,可除了影子外什么也看不到。

好多好多影子。

它们都盯着我。

莱蒂说:“你们已经完成了到这儿来的任务,抓到猎物并清理干净了。你们可以回家了。”

影子没有移动。

“回去!”莱蒂说。

草坪上的影子纹丝不动。若一定要说出点变化,它们的颜色更深了,看起来比先前更有实感。

——你没有凌驾于我们之上的力量。

“也许吧,”莱蒂说,“但我召唤你们来到这里,而现在,我让你们回家。你们吞噬了斯卡萨奇,这儿没你们的事了。快走。”

——我们是清洁者。我们来此地清洁。

“没错,你们已经清理了目标。回家去吧。”

——这儿还有需要清理的东西。杜鹃花丛间的清风和绿草窸窣着叹了口气。

莱蒂转身牵住我,说:“跟我走。快点。”

我们飞速穿过草坪。“我带你去精灵环。”莱蒂说,“在我回来接你前,你必须待在里面。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千万不能从中离开。”

“为什么?”

“因为你可能会大祸临头。我觉得自己没法把你安全带回农场,现在的局面我一个人搞不定。可你在精灵环里就很安全。记住,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从中离开。只要待在原地,你就不会出事。”

“这不是个真正的精灵环。”我对她说,“不过只是一圈绿草罢了。精灵环是我们玩游戏时的戏称。”

“精灵环就是精灵环。”莱蒂说,“任何想伤害你的东西都无法穿透它。好了,好好待着。”她握紧我的手,牵着我走进绿草环,接着她转身就跑,奔入杜鹃花丛间,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