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丹切克盯着苏利恩实验室里并排展现的两幅立体图像,看了很久。它们是一对有机体细胞的高倍放大复制品,是从伽星人某个星球的海洋底栖蠕虫类生物身上获得的,显示了其内部结构,通过染色增强能轻松识别出细胞核和其他组成部分。他最后摇了摇头,抬起眼,“我恐怕得低头认输了。这两者在我看来别无二致。而你们说其中之一根本不属于这个物种?”听上去他很迷惑。
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施洛欣笑了,“左边那个是单细胞微生物有机体,其体内的酶既定的程序是分解自身细胞核的DNA,将碎片重新按照宿主有机体的DNA进行重组。”她说道,“等这一过程结束,整个结构就迅速转变为寄生物所寄居的这个细胞的复制品,不管是什么样的细胞。在那之后,寄生物便分毫不差地变成了宿主的一部分,根本无法与宿主本身自然产生的细胞区分开来,因此不会遭受宿主自身的排异反应。它完成进化的那颗行星遭受着一颗相当炽热的蓝巨星散发出的强烈的紫外线辐射,也许是因为细胞修复机制,让这一物种避免了极端变异,最终稳定下来。就我们所知道的来看,这是一种独特的适应性。我认为你看到这个会很感兴趣的。”
“不可思议。”丹切克咕哝着。他走到那台光亮洁净的由金属与玻璃组成的设备前,形成图像的数据就是从那里生成的,他俯身仔细察看那小小的盛放着组织样本的容器。“我最有兴趣的是回去之后亲自对这种有机体做一些试验。啊……你认为苏利恩人是否能让我带走一个样本呢?”
施洛欣笑了起来,“我确定他们会很欢迎你这么做的,教授,但你打算怎么把它带回休斯敦呢?你忘了,你可并不是真的在这里啊。”
“该死!我太蠢了!”丹切克摇了摇头,退后几步看着他们周围的设备,大多数东西的功能他仍然无法理解。“有太多东西要学啊。”他低声自言自语。“太多要学……”他想了想,眉头皱了起来。最后他又转向施洛欣说道:“就整个苏利恩文明来说,有些东西让我不解。我不知道你能否帮助我。”
“我会尽力的。什么问题?”
丹切克叹了口气,“好吧……我说不清……都过了两千五百万年,苏利恩应该要比现在这样先进得多啊,我是这么想的。要比地球领先太多了,这毫无疑问,但是我看地球就算达到苏利恩今天这个水平,也不用花这么久的时间啊。这似乎……很奇怪。”
“我也有同样的想法。”施洛欣说道,“我跟伊希安谈论过此事。”
“他提到过什么原因吗?”
“是的。”施洛欣停了好一会儿,丹切克一直好奇地望着她。然后她说道:“苏利恩的文明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反常的是,恰恰是由于其先进的科学才导致了这个结果。”
丹切克的眼睛在他的镜片后不明所以地眨着,“怎么可能?”
“你已经广泛研究过伽星人的基因工程技术。”施洛欣答道,“迁移到苏利恩后,他们甚至做得更为深入。”
“我想我没看出其中的关系。”
“苏利恩人完善了他们几代人梦寐以求的一种能力——给自己的基因编程,抵消身体老化和损耗……无限期地。”
过了好一会儿,丹切克才抓住她话里的要点。然后他吸了口气,“你是说永生?”
“不错。很长一段时间里,似乎乌托邦已经降临。”
“似乎?”
“并非所有的结果都能预见。过了些时候,他们所有的文明进程、创新、创造性都停滞不前了。苏利恩人变得太聪慧了,懂的太多了。特别是当他们知晓为什么有些事情不可能做到,为什么再也无法获得更多,他们知晓其中的一切原因之后。”
“你是说他们停止梦想了。”丹切克伤心地摇了摇头,“太不幸了。人类的很多成就都源于某人梦想着要做到某件不可能的事。”
施洛欣点点头,“在过去,年轻的一代总是太幼稚、太缺乏经验,他们无法认清事情的不可能性,不够聪明,所以做出了各种尝试。令人惊讶的是,他们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取得了成功。不过后来呢,当然了,不会再那么年轻幼稚了。”
丹切克听着,缓缓点着头,“他们变成了心灵衰老的社会。”
“确实。当他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又走上了老路。但他们的文明已经停滞很久了,结果就是,他们大部分具有突破性的奇迹都是在相对近期的时代出现的。瞬时传送技术发展出来的时候,刚刚能赶上去干涉月球人战争的尾巴。而像超空间能源分配网络、神经直联耦合机这类东西以及最终出现的维萨,都是更晚的时候了。”
“我能想象这里的问题所在。”丹切克自言自语地咕哝着,“人们抱怨生命苦短,他们想要做的事情又太多,可是没有那种限制,他们也许就什么都做不成。有限的时间产生的压力也是最大的动力。我时常怀疑,如果永生的梦想有朝一日能实现,结果八成就会是那样。”
“喔,如果按苏利恩人的经验来看,你是对的。”施洛欣对他说道。
他们又谈了很多关于苏利恩人的事情,然后施洛欣不得不返回“沙普龙号”,去见加鲁夫和孟查尔。丹切克留在实验室里研究维萨展示出来的更多苏利恩生物样本。在这上面花了些时间后,他决定趁着这些细节在他心里印象还很深刻,还是跟亨特讨论一下他看到的东西,便向维萨询问亨特目前在不在系统里。
“不,他不在。”维萨告诉他,“他十五分钟前乘坐一架飞机离开了麦克拉斯基。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接通那边的控制室。”
“噢,啊……好的,如果你不介意。”丹切克说道。
通信屏幕的画面出现在丹切克面前几英尺远的半空中,显现出麦克拉斯基值班控制员的容貌。“你好,教授。”控制员招呼着,“我能为你做什么?”
“维萨刚才告诉我维克去别的地方了。”丹切克答道,“我不知道是出什么事了。”
“他给你留了个信儿,说他早上要去休斯敦。但没再讲更多细节。”
“是克里斯田·丹切克吗?我来跟他说。”卡伦·赫勒尔的声音从背景里飘了过来。几秒钟后,控制员挪出屏幕一侧,赫勒尔进入画面,“你好,教授。维克等不及琳从华盛顿带消息回来了,所以他给休斯敦打了电话。格雷戈回去了,但琳没回去。维克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我能告诉你的也就这些了。”
“噢,我明白了。”丹切克说道,“太怪了。”
“我还有些别的事情要跟你讲。”赫勒尔继续道,“我跟凯拉赞和肖姆一起忙了半天,查阅了一些月球人的历史,事情更有意思了。有些问题我希望能得到你的解答。你多久能回来?”
丹切克低声咕哝了几句,眼巴巴地看了看伽星人的实验室,然后意识到他通过维萨收到身体传来的信号,他的身体已经饿了。“实际上,我这就要回来了。”他答道,“也许我能跟你在食堂聊聊,十分钟后见,好吗?”
“好的,到那儿见。”赫勒尔表示同意,随后屏幕消失了。
十分钟后,丹切克在麦克拉斯基狼吞虎咽地吃着盘子里的培根、鸡蛋、香肠、洋葱煎土豆,同时赫勒尔坐在桌子对面一边吃着三明治,一边说着话。太空军团的大部分人都正忙着改造另一栋建筑,用于存放更多的永久性设备,除了附近的厨房里传来一些叮当乱响的声音,他们周围没有什么生命的迹象。
“我们正在分析月球人文明和地球文明的发展速率。”她说道,“差异大得惊人。他们在开始使用石器之后几千年就进入了蒸汽机时代。我们花费的时间十倍不止。你觉得为什么会这样?”
丹切克一边嚼着,一边皱起眉头。“我想月球人加速发展的决定性因素已经相当明显了。”他说道,“按年代算,他们距离伽星人当初做基因试验的时间更近,因此他们拥有更强大的基因不稳定性,随之而来的就是更为极端的变异。兰比亚人的突然出现无疑就与此大有关系。”
“我还不确信这种解释。”赫勒尔缓缓答道,“你自己就说过几次,数万年不足以造成很大的差异。我让维萨做了一些计算,基于‘沙普龙号’在地球上的时候左拉克获得的人类基因数据,结果似乎也证实了。这种模式在兰比亚人出现以前很久就建立起来了。而他们只不过是在大战前两百年才出现的。”
丹切克给一片吐司抹着黄油,哼了一声。政治家可没有资格充当科学家。“月球人会发现大量早期伽星人文明留在慧神星的东西。”他说道,“从这种源头获得的知识让他们有了一个飞跃式的开端,远超地球。”
“但是来到地球的赛里奥斯人也来自一个很先进的文明。”赫勒尔指出道,“所以这也就扯平了。那还有什么能制造出差异呢?”
丹切克的鼻子皱了皱,面露愁容。政治家假扮科学家真让人难以容忍。“月球人的文明是在逐渐恶化的环境条件下发展起来的,冰川纪正在逼近。”他说道,“这提供了额外的压力。”
“赛里奥斯人到达地球的时候,这里也是冰川纪,之后还延续了很长时间。”赫勒尔提醒他,“所以这也扯平了。因此还得问——到底是什么造成了差异?”
丹切克有些恼怒地把叉子扎进食物里。“如果你想要作为生物学家和人类学家怀疑我说的话,你自然有各种权利那样做,女士。”他摆出架子说道,“依我看,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去忽略最起码的事实,转而投奔什么假说。我们已经知道的东西很完美地支撑着那个结论。”
赫勒尔似乎早就预料到会这样,她没有反应。“也许你像生物学家一样思考得太多了。”她说道,“试着以社会学的角度看看,从另外的方向问问题。”
丹切克的表情似乎在说,不可能有任何另外的方向。“你什么意思?”他问道。
“别问是什么加速了月球人的发展,试着问问是什么减缓了地球的速度。”
丹切克沉着脸盯着自己的盘子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龇了龇牙,“地球俘获月球导致的剧变。”
赫勒尔看着他,明显一脸怀疑,“让他们倒退数万年从头开始?不可能!也许顶多几个世纪就了不得了,绝不会那么久。我可不买这个账。肖姆也不会。凯拉赞也不会。”
“我懂了。”丹切克看上去有点吃惊。他默默无言地吞下培根,吃了一会儿,又说道:“我可否问问,如果有的话,那你能提出什么不一样的解释呢?”
“一些你至今还未曾提及的东西。”赫勒尔答道,“月球人很早就发展出了理性、科学性的思考,从他们文明的一开始就完全依赖于此。相对来说,地球有数千年的时间走了旁门左道,相信魔法、神秘主义、圣诞老人、复活节兔子和牙仙会解决问题。只是到了近代才开始发生改变,可是甚至到今天仍然有不少那种事。我们让维萨进行评估,跟这个相比,所有其他因素加在一起都黯然失色。就是这个造成了差异!”
丹切克就此想了想,然后略微有些勉强地答道:“很好。”他防御似的把下巴往前一伸,“但是我确实看不出为了提出一个不同的见解,有什么必要搞出耸人听闻的说法。在早期采用理性方法能加速一个种族的发展,而缺乏理性会让另一个种族停滞,这两种说法都是对的。你说的这些东西,关键是想表达什么?”
“自从我跟凯拉赞和肖姆交谈并询问他们原因后,我想了很多。维克说每一件事必有原因,哪怕要费些工夫挖才能发现。那么对于整颗行星来说,数千年来顽固地秉持着许多无意义且迷信的事情又会是什么原因?哪怕只需要一点点的观察和常识就能证明那些都毫无用处啊。”
“我想,也许你低估了科学方法的复杂性。”丹切克告诉她,“为了可靠地鉴别出事实与谬误、真理与神话,要历经若干世纪、许多代人才能发展出所需的技术手段。它自然是不可能一夜之间就出现的。你还能盼着其他什么呢?”
“那为什么这些问题没有阻挡月球人?”
“我想不出答案。你呢?”
“这也是我正在深入思考的问题。”赫勒尔往前一靠,隔着桌子坚定地盯着他,“你觉得这样一种说法怎么样?对于神话和魔法的信仰深植于地球文化中,而且持续了那么久,其原因可能是:在我们文明的最早期阶段,它是起作用的。”
丹切克刚刚咽下一大口食物,顿时就给噎住了,憋得满脸通红,“什么?太荒诞了!你是说,支配宇宙运行的物理法则在过去的几千年里发生了改变?”
“不,我可没说。我说的……”
“我从未听过如此荒唐的说法。还没用占星术、超自然感官或是其他任何你脑子里那些愚昧无知的东西来解释,这整件事就已经够复杂的了。”丹切克不耐烦地看了看周围,叹了口气,“说真的,如果你不能区分科学与少年杂志上的那些无稽之谈,那就是花再多的时间也解释不清楚的。记住我的话好了,你是在浪费你的时间……也许还要再加一句,也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赫勒尔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我说的可不是那种东西。”她的声音里有了一丝紧绷感,“平心静气地听两分钟,好吗?”丹切克什么都没说,隔着桌子满脸质疑地盯着她,继续吃着饭。她继续道:“考虑下这个设想。杰乌伦人从未忘记他们是兰比亚人,我们是赛里奥斯人。他们仍然将地球看作是对手,一直都是。后来他们被带到了苏利恩,利用一切机会吸收掌握伽星人所有的科技,而地球上的对手则随着月球被俘获带来的灾难被打回起点。此外,他们还获得了监控的控制权,也许到了这时,他们自己就能将飞船和任何东西瞬时转移到银河系任何地方了。因为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独立的人工智能,杰乌克斯,就在独属于他们的行星上。而且他们的身体也是人类的形态——跟他们的对手在身体上没什么区别。”赫勒尔往后一靠,期待地看着丹切克,仿佛是在等待他自己补充其余的部分。他停下了送到嘴边的叉子,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目瞪口呆。
“他们能实现那些魔法和奇迹。”赫勒尔过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他们可能安插了自己的……‘特工’到我们远古的历史文化当中,有意识地灌输一些系统性的信仰,我们至今仍然没有完全从中解脱——这些信仰是要保证让对手花费极为漫长的时间才能去重新发现科学,去发展技术。这样一来,就没有必要再去担心对手了。与此同时,杰乌伦人给自己腾出大量时间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立稳了脚跟,扩展杰乌克斯,榨取更多的伽星人知识,以及任何他们想要的东西。”她往后一靠,摊开双手,期待地看着丹切克,“你怎么想?”
丹切克盯着她似乎看了很久。“不可能。”他最后说道。
赫勒尔的耐心终于耗光了。“为什么?这个理论有什么问题?”她问道,“事实就是有什么东西减缓了地球的发展。这说得通,而你那套行不通。杰乌伦人有方法,也有动机,而且答案与证据吻合。你还想要什么?我想科学至少是要有开放的思维的。”
丹切克反驳道:“太牵强了。”他是在公然讽刺了,“科学还有一个原则,你似乎对此有所忽视,一个人要尽力通过实践来验证假说。我想不出你能用什么办法验证你这个异想天开的说法,但作为建议,我忠告你可以试着咨询一下《超人》连环画的创作者们,或是为廉价小报供稿的作者。”说完,他的注意力就完全放在了自己的餐食上。
“好吧,如果这就是你的态度,那就好好享用你的午餐吧。”赫勒尔愤然站起身来,“我听说维克为了让你接受月球人确实存在这一事实,不知费尽了多少该死的唾沫星子。我现在知道是为什么了!”她一转身,大步离开了房间。
三十分钟后,卡伦·赫勒尔仍然怒气难消,她站在停机坪边缘一栋建筑旁边,看着太空军团的人员安装一台永久性的发电设备。一段距离之外,丹切克走出大厅门,看着她,然后缓缓走向相反的方向。他的双手握在背后,走到边缘围栏的时候,他停下来,站了很长时间,望着远处的沼泽,时不时转回头看看赫勒尔站立的地方。最终,他转过身若有所思地走回大厅门前。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住脚步,又望向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改变方向朝她走来。“我……我很抱歉。”丹切克说道,“我想你可能说对了一些事情。当然,你的推论要进一步验证才行。我们应该联系其他人,尽快告诉他们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