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一路行走的时候，亨特注意到伊希安的形貌和“沙普龙号”上的那些伽星人有些细微差异。他有着同样硕大的躯干，披着宽松的黄色坎肩，精心织造的红色衬衫上还缂着琥珀色的金属丝线；他的手同样长着六根手指，每只手都有两个拇指，但肤色比亨特印象中那种灰色更深一些——几乎成了黑色——而且似乎更为光洁细腻；他的体型更轻盈、更纤细一些，身高略矮；面庞下部以及颅骨尽管仍然拉得很长，却不显得那么前突了，而且脑袋更宽、更圆一些，更接近于人类的轮廓。

“我们可以瞬时将物体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用的是人工制造的旋转的黑洞。”伊希安告诉他们，“正如你们自己的理论所预言的那样，快速旋转的黑洞会被甩成碟形，最终成为一个质量集中在边缘的超环面。这种情况下，奇点就会越过中心孔，我们就能沿着中轴线靠近，而无需遭受毁灭性的潮汐效应。这个中心孔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进入超域的‘入口’，而这样的环境是不受普通时空的物理定律限制的。制造这样一个入口还会引发超对称效应，也就是在普通空间的另一个地方出现一个投影，其作用相当于打开了一个相应的出口。通过控制维度、旋转方向，确定好初始黑洞的其他参数，我们就能以相当高的精度选择相应的出口位置，抵达数十光年之外。”

伊希安走在维克和琳中间，他们正沿着一条宽阔、封闭、灯光明亮的拱廊走着。拱廊的顶部线条高耸，两旁林立着散放微光的雕像，无数巨大的开口通向其他地方。眼中所见，到处都是埃舍尔式的扭曲与倒错的画面，令人目不暇接，但已经不像他们在感知机里第一次看到时那样令人惊骇。显然，伽星人重力工程技术的花样在苏利恩星与建筑水乳交融。因为这就是苏利恩。他们从屋里出来，急匆匆随着伽星人穿过一系列廊道和一处巨大的穹顶空间，最终到了这个地方，虚拟场景流畅地融合在现实当中，以至于亨特这一路都不曾留意到从一个地方进入另一处时发生转换的点。伊希安告知他们，两个世界之间的会晤即将举行，他受命亲自陪同他们过去。毫无疑问，维萨能够一瞬间就把他们全都送过去，但亨特心想，介于他们仍在“适应”，这么做似乎是更加理所应当的。至少有个机会来非正式地提前了解一下这位外星人，有助于之后的进程。这自然才是伽星人考量的因素吧。

“你们一定也是这样把感知机送到地球的了。”亨特说道。

“差不多。”伊希安告诉他，“当黑洞大到能吸收一个大质量物体时，就会在相当大的范围内产生明显的重力扰动。因此，我们不会把那样的东西投射到行星系中间去；那会对时空造成扰动。我们让感知机在太阳系外就从出口出来，以更为常规的方式完成最后的行程。”

“所以走一个来回就有四个阶段。”琳评论道，“来时两个，回时两个。”

“正确。”

亨特说道：“这就解释了它从苏利恩到地球为什么要花一天时间。”

“是的。行星到行星的即时跳跃是不可行的。但通信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我们能通过伽马频段微激光束把信息发送到微型黑洞的超环面里，微型黑洞可以在设备内生成，在行星表面运行，而不会产生不必要的副作用。因此，行星到行星的即时数据链接是可行的。另外，生成微型黑洞不像传送飞船的黑洞需要那么大的能量，因此我们很少进行人的瞬时转移，除非万不得已；我们更喜欢传送信息。”

这跟亨特已经了解的情况一致：他和琳确实是在麦克拉斯基，他们感知到的所有信息都是通过维萨传送来的。“这解释了信息是如何传送的，”他说道，“但又是怎么输入系统的呢？最初它是怎么生成的？”

“苏利恩是一颗完全‘连线’的星球，”伊希安解释道，“银河系当中我们分布其间的大部分其他行星也都是如此。维萨存在于所有这些世界当中，也包括其他一些地方，感应器密集地分布在这个网络当中，遍布建筑物和城市，难以察觉地散布在山川、森林、平原，以及星球上空的轨道上。通过在数据输入端对信息进行整合，它能够计算并合成完整的感官输入端信息，这样，在任何特定地点的任何人就都能体验到了。

“维萨绕过一般的输入通路，直抵大脑，利用高解析度的空间压力波聚焦阵列模拟出相一致的神经模式。因此，它能直接将所有的信息注入思维里，这样，只要是在指定地方的人，不管是在哪里，都能接收到这些信息。它还监测着自主运动系统的神经活动，生成极为逼真的肌肉运动的感官反馈信号。其结果就是营造出一个与真实体验一般无二的、但实际上地处遥远的事物的幻象。就算是亲临其境，也不会有更多的感受了。”

琳低声道：“就是星际旅行的简化版。”来到拱廊尽头时，琳环顾四周，他们拐上了另一条路，弯弯曲曲，向前绵延而去。刚才这里看着还像是一面墙，但现在，他们走上来之后，它似乎又慢慢扭转着，随着扭转的角度越来越大，在他们身后支撑起了拱廊和与其相接的所有建筑。“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在二十光年之外？”她说着，声音里还是透出难以置信的味道，“我真的从没到过这里？”

“你能说说和真实的有什么区别吗？”伊希安问她。

“那你呢？波辛克？”亨特心中冒出一个新的念头，“你也是真的在这里……那里……管他是哪儿呢，你是在威兰尼克斯还是在哪儿？”

“我在距离苏利恩星两千万英里之外的一个人造世界里。”伊希安答道，“凯拉赞在苏利恩，但是在距离威兰尼克斯六千英里的一个叫作‘苏里奥斯’的地方——那里是苏利恩的首都。威兰尼克斯是一座古城，我们是出于怀旧和传统的原因将其保留下来的。芙瑞努·肖姆，她也是你们即将会见的人之一，是在一颗名为科雷赛思的行星上，它位于距离巨人星大约九光年的一个恒星系当中。”

琳看上去一脸迷惑。“我不是很确定自己能搞明白。”她说道，“我们都在不同的地方，那是怎么获得协调一致的印象的呢？我怎么能看到那边的你？维克就挨着你，还有我们周围所有这些东西，全都分布在整个银河系不同的地方啊。”亨特一时间仍然被伊希安适才所说搞得大为惊惑，都想不出要问什么了。

“维萨从源自不同地方的数据中制造出合成的感官影像，并把它做成完整的数据包进行传送。”伊希安答道，“它能合成视觉、触觉、听觉以及其他环境细节，都是根据连入系统的其他人的神经活动数据合成的，给每一个个体都提供完整的、个人化的感官印象，感知环境以及跟其他人之间的肢体和语言的相互作用。我们借此就能拜访其他的世界，在其他的文明中旅行，在其他的星系召集会议，参观外太空的人造世界……而且一瞬间就能回家。当然了，我们在一定程度上来说也真正地去了一些地方，比如为了消遣或是需要亲临现场的某些活动。不过，我们大多数的远距离事务和旅行都是通过电子和引力装置进行的。”

地势绵延曲折，他们来到一处宽阔的圆形眺台，从栏杆扶手向下望去，能看到下面一层是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广场。曲折盘桓的曲线和平面将那片空间与上方隔绝开来，他们能看到刚刚走过的那条拱廊的一部分地面。至少，在当时来说那像是地板。不过现在，他们已经开始习惯这种状况了。

“我们一开始在麦克拉斯基的那架飞机上坐好时，我所有的感官有好一会儿都乱套了。”琳回想着说道，“那是怎么回事儿？”

“维萨在根据你的大脑模式和活动水平进行调整，”伊希安告诉她，“这种调整在它获得正确的反馈后就结束了。这些东西因人而异。这种过程一次就行。你可以把它看作是类似于指纹识别的技术。”

“波辛克，”等他们说完话，继续前行的时候，亨特开口道，“一开始你们对我玩的那个小花招——搞了一些关于地球的乱七八糟的故事，是你们要验证真相，对不对？”

“那太重要了，凯拉赞会解释的。”伊希安答道。

“但有什么必要呢？”亨特问道，“如果维萨能直接获取到神经模式，干吗不直接从我的记忆当中取出它想要知道的东西呢？那么做就不会有得到错误答案的风险了。”

“技术上来说是可行的。”伊希安表示同意，“然而，出于个人隐私的缘故，这种事情在我们的法律中是不允许的，维萨就是以这种方式编程的，限制它把主传感输入端探入大脑，只对自主机能和其他的输出端进行监测。它只与那些会被看到、听到、触到的东西进行信息交换；它不读取思维。”

“我们其他人呢？”亨特又问道，“你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吗？我可真的不敢说你们这种欢迎仪式是交朋友的好方式。”

伊希安的嘴噘了噘，那表情亨特很久以前就搞清楚了，是伽星人相当于微笑的样子。“你不需要担心。他们可不都像你一样这么快就能摸到维萨的底，他们中一些人仍然有点迷惑，但除此之外他们都很好。”

亨特突然意识到，那种迷惑是有意为之的。这是经过精心策划的，在经过最初的威吓战术之后，借此来消除任何残留的恶意。看样子，不管伊希安陪同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哪里，无疑也都是计划的一部分。他又说道：“可在你来之前那几分钟，从我跟克里斯田·丹切克通的电话来看，似乎并不太像是这么回事儿啊。”他瞥到了琳的表情，心里暗暗一笑。

“实话实说，你和丹切克教授相对来说都吃了更多苦头。”伊希安承认道，“我们很抱歉这样，但你们俩很独特，你们对于跟‘沙普龙号’有关的事情都有着第一手的了解，而那也是我们特别渴望获得的信息。你的其他同僚所经历的更多是针对他们不同专业领域的幻象。他们的反应完美地相互印证。这很具有启发性。”

琳望向亨特，问道：“你跟克里斯遭遇什么了？”

他答道：“我回头跟你细说。” 亨特略带羡慕嫉妒地暗暗想道，他们所做的可能确实并不常规，但却很起作用。在最开始的那几分钟里，伽星人获得并证实的信息，平时就是聊个几天几夜也聊不出来。如果这件事那么重要，那他就不能责怪他们了。要知道，在联合国的方针指导下，他们可是在月球背面耽误了人家不少事儿啊。他怀疑柯德维尔和其他人是否以同样的方式看待这些事，但用不了多久就能知道了。他抬眼一看，发现他们似乎已经到了目的地。

他们走下一条浅浅的、扇形的坡道，穿过最后一道拱门，进入一片开阔地，出现在一片空地当中。从上往下依次是环环相扣的几何形状的台阶与小广场，形成一个巨大的半圆，呼应着对面同样的设计。最下面的中心区域，也就是他们的正前方，有一个论坛，座位如阶梯般排布在四周，围成矩形，彼此相对。整个地方就是一件巨大的艺术品，将色彩和形状置于缓缓流动的河水与喷泉当中，并将荧光液体灌注其间加以渲染。若干身影聚集在底层的三个方向上，都是伽星人，全站在那里，似乎正在等待着。前面，站在逐渐抬升的一侧座位区域中间的正是凯拉赞，他那身深绿色的上衣和银色的斗篷让人一眼就能认出。

然后，亨特看到柯德维尔粗壮的身形从右侧一片开阔区域远端的另一个入口处现身，有个伽星人陪在他身边……柯德维尔之后，赫勒尔和派克阿德随同另一个伽星人出现，赫勒尔镇定地走着，一脸自信；派克阿德左右四顾，看上去迷惑不解。亨特转过头望向另一边，正好看到丹切克穿过一条拱廊走来，挥舞着双臂向着身旁的伽星人表示抗议，显然得派出两个人才能控制住他。他们都同时到场，安排得很完美。这不可能是巧合。

突然，琳倒抽一口气，停住了脚步。她扬起脸望着头顶的什么东西。亨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也停下来，倒抽了一口凉气。

只见三座纤细的尖塔如同粉红色的象牙从他们所处的地方向上探了出去，它们从三个侧面的边缘外向上伸出，在头顶上方不知多远的地方渐渐汇聚，然后融入了一大片倒转的台阶与护墙之中，那片地方向上、向远方扩展开去，足有数英里。在它上面——这么说其实毫无意义，但就在它上面，本应该是天空的地方，呈现出一片蔑视人类思维的景象，方向维度错综复杂的无数建筑往一个方向铺展开去，直至目力所不能及，另一个方向遥远的边际是一片汪洋。这肯定就是威兰尼克斯城。但它完全悬在他们头顶数英里的地方，而且还是上下颠倒着的。

然后他回过神来。他们其实是走进了天空。从他们周围“升起”的那三座粉红色的尖塔，实际上是位于一座极其宏伟的高塔顶端，这座塔从城里拔地而起，支撑着一个圆形的平台，而平台托举着他们所处的这个地方。但他们所在的地方却是它的底面！他们的感官在伽星人的迷宫里转得都错乱了，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倒转了过来，他们是在某种人造重力的作用下走出来的，却发现自己仰视着在头顶铺展开来的苏利恩的大地。

柯德维尔和其他人也看到了，他们都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甚至连丹切克也不再出声了，只是仰着头，嘴张得老大。亨特心想，这是伽星人的王牌，绝妙的一招。就算他的同伴当中有任何人还存有一些怨愤之情，也会被此情此景彻底征服——这时间正好卡在会议正式开始之前几分钟，震撼他们一下——令人再也无法强烈地表示抗议。他喜欢这些外星人，他心中暗想，尽管在这个特别的时刻有如此想法实在是有些奇特。他总是很喜欢看到那些专心做事的专业人员。

一个接一个，眼花缭乱的地球人缓缓回过神儿来，开始继续移动，朝着论坛中心走下去，伽星人正等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