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乔尔丹诺·布鲁诺天文台的碟形主接收天线就像是独眼巨人的那颗巨大的眼睛——直径四百英尺的钢制网格抛物面天线屹立在繁星璀璨的天空下,漆黑的天空笼罩着了无生机的月球背面。两座格构式塔架支撑着它,塔架位于圆形轨道的直径两端,可以沿着轨道运行。这便是天文台和基地最令人瞩目的地貌特征了。主接收天线一动不动地矗立着,倾听着来自遥远星系的低语,它投下的影子拖得老长,仿佛一只变形的漏斗罩在了攒聚在它周围的那些穹顶和小规模的结构体上,有些建筑从影子的一侧溢了出去,跟散落在远方的砾石、环形山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
卡伦·赫勒尔站在一座观测塔里,透过透明的墙壁凝视着这一切。这座塔从两层的主楼顶上拔地而起。由十一人组成的联合国月背代表团又一次完成了言辞尖刻的会议讨论。她独自一人走到这里,重新收拾一番自己的心绪,这次会议依然一事无成。他们最新的恐惧是信号可能并非来自伽星人,这得怪她,她很不明智地介绍了一星期之前去休斯敦时亨特吐露过的想法。现在,她甚至完全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提出这种可能,因为事后看来,这为联合国求之不得的延宕提供了一个加倍拖延的机会。正如她事后向大为意外的诺曼·佩希坦言,自己本想通过这个突袭来刺激产生一些积极反应,结果却是一步昏招,完全不奏效。也许她仍然因为当时没有考虑得太清楚而十分沮丧,可不管怎样,事情现在已经这样了。在最近一次发往巨人星的信息中,联合国对于在不远的将来实施任何着陆行动的可能性含糊其词,转而谈论大量涉及等级和礼仪的无足轻重的细节。讽刺的是,这应该就足够清楚地说明了,那些外星人并非心怀敌意,不管他们是不是伽星人吧。因为如果他们有敌意,自然早就来了,如果他们真想这样,那根本用不着等待热诚的邀请函。这一切让联合国的政策更加令人费解,让她和国务院的疑虑更重,愈加疑心苏联人正在自行其是,并在一定程度上操纵着联合国的决策。然而,美国会继续遵从规定行事,直到休斯敦成功通过木星建立起一条信息通道——假设休斯敦能成功的话。如果他们做到了,而且如果直到那时布鲁诺天文台为推进事态所做的种种努力依然没有成果,那美国推断自己被人掣肘这件事就会得到印证。
金属映着阳光在黑暗的天空中蚀刻出线条,她抬眼望去,令她惊诧的是,居然有这么一种智识和巧思,想要在远离地球百万英里的一隅贫瘠荒漠中创造一片生命的绿洲,建造如此规模的工程。甚至就在此刻,这些设备可能正在无声无息地探测着宇宙的边际。来自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的一位科学顾问曾经告诉她,大约一个世纪前,从射电天文学发源的时候算起,全世界的射电望远镜所收集到的能量最多相当于烟灰跌落几英尺所消耗的能量。而现代宇宙学所描绘的那幅奇妙的图景——坍塌的恒星、黑洞、爆发X射线的双星系,以及“银河犹如气体分子”的宇宙——在一定程度上来说,都是由天文观测到的信息重新构建出来的。
她对于科学家有着颇为矛盾的看法。一方面,他们那些充满智慧的成就往往令人困惑,时常就像眼前这番景象一样令人敬畏;另一方面呢,她经常感觉在更深的层面上,他们退缩进无欲无求的国度代表着一种彻底的放弃——是在逃避人类世界的负担。因为在人类世界里,知识的表达是需要具有意义的。就连生物学家似乎都将生命的表达简化为了分子和统计学的词汇。科学在一个世纪之前已经制造出了解决人类问题的工具,但它却又只能无助地站在一旁,任由人类将那些工具锻造成获取其他成果的手段。直到2010年代,联合国拥有真正的全球影响力后,战略裁军才成为现实,超级大国的资源才最终得以调配,用于建设一个更安全、更美好的世界。
更为令人悲哀与费解的是,联合国——在不久前还象征着全世界的决心,发誓要推进有意义的进程,充分实现人类的潜能——现在竟成了这一进程前进方向上的障碍。对于成功的社会运动和帝国来说,这似乎是一条历史法则:在促使他们进行转变的那种需要得到满足之后,他们便要抵制更进一步的变化了。也许呢,她暗想,在跟上不断加速的时代步伐的过程中,联合国已经开始显现出所有的帝国最终都不可避免的那种衰老的征兆了,那就是迟滞不前。
但行星依然按照它们预定的轨道运行,跟乔尔丹诺·布鲁诺天文台的设备相连的那些电脑所揭示的模式并没有改变。她所处的这个“现实”是否只是构建在流沙之上的幻影呢?科学家是否会为了某种更为宏大的、不可改变的现实——也是唯一事关永恒的现实——而避开这个幻影呢?某种程度来说,她无法将那个曾经在休斯敦会面的英国人亨特或是那个美国人描绘成只会躲到象牙塔里虚度生命的逃兵。
此时,一个移动的光点从洒遍星辰的穹隆上脱颖而出,越来越亮,渐渐显示出太空军团地表运输船的轮廓,那是从第谷环形山来的班机。它在基地另一头上空一停,悬停了几秒钟之后,缓缓降落到三号光学天文台和一堆储存罐与激光接收器中间,再也看不见了。船上应该是那名信使,带着经华盛顿发来的休斯敦的最新信息。专家们已经做出决定,如果对地球通信实施监控的幕后隐藏着伽星人的技术,那就什么事儿都有可能发生,因此禁止使用电子通信线路,甚至保密线路也不能使用。赫勒尔转过身走向穹顶另一端,在后墙那边叫了电梯。一两分钟后,她走出位于地下三层的电梯,步入一条灯火通明、墙壁雪白的走廊,然后朝着布鲁诺天文台地下迷宫般的中央枢纽走去。
她走过的时候,米科连·索波洛斯基,就是苏联派驻月背的代表,从一扇门里走了出来,一转身走到她的身旁,两人往同一方向走去。这个苏联人个子不高,但很壮实,头上全秃了,肤色粉红,即便在月球的重力下走起路来也是风风火火,这让她有一刻觉得自己像是小矮人身边的白雪公主。她从诺曼·佩希设法搞到的一份文件里得知,这人以前在红军里是陆军将军,专攻电子战及其对抗手段,在那之后还担任过多年的反情报专家。他出身的那个世界跟华特·迪士尼的世界风马牛不相及。
“多年以前,我花了三个月时间在太平洋的一艘核动力航母上指导设备测试。”索波洛斯基说道,“似乎不走那些看不到头的走廊就没办法从一个地方去往任何其他地方。而我在那些地点之间从没发现有什么其他东西。这个基地就让我想起了那儿。”
“这让我想起纽约地铁站了。”赫勒尔答道。
“啊,不过不同之处在于,这些墙壁清洗得更为频繁。资本主义带来的一个问题就是只有付钱才能办好事情。所以它只是穿了一件干净外套,遮住了下面的脏内衣。”
赫勒尔微微一笑。至少,在会议室桌子上爆发的异议能被留在那里,这还不错。在基地这种拘束的、公共的氛围之下,任何多余的事情都会令人无法容忍。“第谷环形山来的穿梭机刚刚着陆,”她说道,“不知道有什么新鲜事儿。”
“是啊,但我知道。毫无疑问有来自莫斯科和华盛顿的邮件给我们,好明天用来吵架。”原本《联合国宪章》规定,不许代表们接收来自自己国家政府的指示。但在月背,这种事儿堂而皇之。
“希望东西别太多。”她叹了口气,“我们应该考虑整个星球的未来。国家政治不应该搅进来。”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斜瞅着,想看看他的脸上有什么反应。华盛顿还没有人能确定联合国的姿态是否被克里姆林宫所左右,也不确定苏联人是否只是按照他们觉得有利于自己的路子往下走。而这个苏联人依然让人捉摸不定。
他们出了走廊,进入“公共房间”——通常是太空军团的军官食堂,不过暂时辟为来访的联合国代表团休息之用。空气暖暖的,有些闷热。大概有十几个人在这里,有联合国代表,也有基地的常驻人员。有人在阅读,有两个正全神贯注地下象棋,其他人三五成群地在房间周围或是另一头的小酒吧聊天。索波洛斯基继续走着,消失在远处的一扇门里,那扇门通往代表团的办公区。赫勒尔本来也打算去那边的,不过被尼尔斯·斯威兰森给截住了,他是代表团的主席,来自瑞典,刚从一小群人里走了出来,这几个人正好站在进门不远的地方。
“噢,卡伦,”他说着,轻轻拉住赫勒尔的胳膊肘,把她拉到一边,“我正找你呢。今天会议上有几个观点我们应该在明天的最终决议形成之前解决一下。我希望在它成文之前讨论讨论。”他又高又瘦,一头优雅的银发,身板儿傲慢地挺得笔直,总是让赫勒尔觉得他是最后一位真正出身名门的欧洲贵族。他的衣服总是中规中矩、毫无瑕疵,甚至在布鲁诺天文台这个人人穿衣都不拘礼节的地方也是如此。而且他给人一种印象,是在用某种近乎鄙视的眼光旁观着其他的人类,仿佛屈尊俯就,跟他们混聚一堂只是职责所迫。只要他出现,赫勒尔就感觉不自在,她在巴黎和其他欧洲方面的任务上花过不少时间,很难把这归咎于文化差异。
“喔,我正要去查看一下邮件。”她说道,“如果能晚一个小时进行讨论的话,我跟你就约在这儿见面好了。我们也许能边喝东西,边好好讨论讨论,或者找个办公室。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一两个标题下的一些定义需要明确,程序方面存在几个问题。”斯威兰森不再像刚才那样扯着嗓门说话了,他挪着步子转了个身,好像要让他们之间的对话避开房间里其他人的耳目。他一脸好奇地望着她——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显得很奇怪,既想表现得亲近些,又不愿太亲近。这让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厨娘被一位中世纪的老地主盯着看。“我想可能晚些时候会让人更舒服点儿。”他的语气现在充满了令人不安的神秘感,“或许可以晚饭时谈吧,如果我有那个荣幸的话。”
她答道:“我不太确定今晚什么时候能吃饭。” 她心中告诉自己,希望她会错意了,“可能会挺晚的。”
“那是个更适宜共度的时刻,您同意吧。”斯威兰森犀利地咕哝道。
那种感觉又来了。他的话表面意思是他很荣幸,但他的举止无疑说明应该是赫勒尔的荣幸。“我想你说过需要在决议成文之前讨论。”她说道。
“按您说的办,我们会在一个小时之内把麻烦理清。那会让之后的晚餐更轻松自在。”
赫勒尔不得不强自镇定。他这是在调戏她。这样的事情就是会发生,这就是生活,但这事儿发生的方式太不真实了。“我认为您一定是误判了什么事情。”她简短地告诉他,“如果有事情要讨论,我一小时后跟您谈。但现在很抱歉,我得走了,行吗?”如果他就这么放弃了,那这事儿很快就会被忘掉。
可他没有。相反,他又走近了一步,让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你绝顶聪明,而且很有野心,同时还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卡伦。”他平静地说着,抛下了之前的姿态。“如今这个时代,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机会——特别是给那些能在名流圈子里交朋友的人。我能为你做很多,你会发现那都是极其有助于你的,你知道吧?”
他简直太放肆了。“你正在犯一个错误。”赫勒尔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招来别人注意,“请别再错上加错。”
但斯威兰森仍然不为所动,仿佛这种话都让他的耳朵听出老茧了。“好好想想。”他催道,然后转身漫不经心地回到了之前那群人当中。他已经花了钱买了票,仅此而已。赫勒尔步出房间的时候,压抑在心里的恼怒简直炸开了锅,竭尽全力才能让自己的脚步保持正常。
几分钟后,当她到达美国代表办公室的时候,诺曼·佩希正在等她。他似乎有什么令人兴奋的事儿,简直都憋不住了。“大新闻!”她一进门,佩希立马没头没脑地大嚷起来。然后他的表情突然一变,“嗨,你看上去一肚子晦气。怎么了?”
“没事儿。什么新闻?”
“马里乌斯科刚刚到这儿了。”格里高·马里乌斯科是个俄国人,现任布鲁诺天文台的天文学主任,是那里的普通人员当中为数不多拥有特权了解跟巨人星对话内容的人之一。“一小时前来了一个信号,其实并不是发给我们的,用的是某种二进制数字代码。他根本就解不开。”
赫勒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只能意味着:要么是地球上某个地方,要么是在它邻近的什么地方,已经有其他人开始向巨人星发送信号了,而且要独享回复。“苏联人?”她哑着声音问道。
佩希耸耸肩,“谁知道呢?斯威兰森肯定得召集一场特别会议,索波洛斯基会否认,我敢拿一个月的薪水打赌。”
他的声音里没有那种本该有的挫败感,而且他的话并不能解释赫勒尔一进门的时候在他脸上看到的那股欢喜劲儿。她问道:“还有别的事儿吗?”内心不住地祈祷,希望是她想的那样。
佩希再也憋不住了,脸上绽放出大大的笑容。他身边的桌子上摆着信使送来的包裹,已经打开了,前边放着一沓资料,他从中拿起一些文件在空中得意地挥了挥。“亨特搞定了!”他叫着,“他们通过木星做到了!着陆细节已经在一周前敲定,苏利恩人也已经确认。安排在阿拉斯加一个废弃的空军基地。全都安排好了!”
赫勒尔从他手中接过文件,高兴地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她迅速浏览着第一页。“我们能做到的,诺曼。”她低声道,“我们会打败那群混蛋!”
“国务院已经召你回地球了,你可以按计划返回。这些月球飞行足够让你体会到太空飞行的乐趣。”佩希叹道,“我在这里坚守堡垒的时候会想你的。我只希望我也能走。”
赫勒尔说道:“很快你就有机会了。”一切看上去又充满了光明。她突然从手里的文件上抬起头。“告诉你……今晚咱俩得用一顿特别的晚餐来庆祝……算是践行宴会,搞到多晚都行。香槟、红酒,还有这里的厨子在他的冷库里能搞到的最好的鸡肉。听起来怎么样?”
佩希答道:“听起来很棒。”然后又一皱眉,忧心忡忡地揉了揉下巴,“可话说回来……这真是个好主意吗?我是说,就凭着一个小时之前发来的那个无法确认的信号,人们可能会猜疑,我们在他妈的庆祝什么呐?斯威兰森可能会觉得是我们,而不是苏联人在搞小动作。”
“我们就是啊,难道不是?”
“是啊,我猜是这么回事儿……不过得找个更好的理由。那不一样。”
“随他们去。如果苏联人觉得压力在我们这边,他们可能会对保密工作产生错误的感觉,也就不会推进得太快了。”一抹冷酷的满足感浮现在赫勒尔眼里,她想到了别的事情。“而且甭管斯威兰森怎么想,就让他去瞎琢磨吧。”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