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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星人的首要任务——修复“沙普龙号”飞船——已经胜利完成了,下一阶段的重点又回到了坑口基地。在这里,他们开始高强度地工作,朝着第二个目标努力——弄懂坠毁飞船上面的计算机系统。有一个问题始终没有答案:其余伽星人都迁徙去另一个星系了吗?如果是的话,他们去了哪个星系呢?坑口飞船很可能是在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揭晓之后才建造的——它甚至有可能直接参与了这次移民行动。因此,在坑口飞船的数据处理机组内,在那些复杂分子电路和数据储存设备里,很可能隐藏着破解这些谜团的信息。
然而,伽星人发现第二个任务远没有第一个任务那么直截了当。虽然坑口飞船比“沙普龙号”设计更新、更先进,不过两艘飞船主驱动器的工作原理是一样的。尽管前者的部件经过了改良和优化,可是它们的基本功能跟后者大同小异。主驱动器其实是成熟技术的一个典范——在建造这两艘飞船的两个年代之间,驱动器的技术并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因此,他们能够借助坑口飞船修复“沙普龙号”。
而计算机系统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经过整整一周的详尽调查和仔细分析,伽星人科学家承认他们基本上没什么进展。问题在于,他们尝试去了解新系统的各个组成部分,却发现其中大部分连见也没见过。那些处理器是由固体水晶块组成的,每个水晶块内部包含了数以百万计的分子电路单元。这些单元既是独立个体,同时也在三个维度上彼此互连,其复杂程度完全超出了想象。只有受过相关教育和培训、了解这些设备设计原理和特性的人才有可能破解封存在里面的编码。
有些大型处理器的设计理念,就算在伽星人看来,也绝对是革命性的。它们通过一种糅合了电子学和引力学的技术设计而成,兼具两个领域的特性。在这些处理器内部,电子数据储存单元彼此间的物理连接通过改变引力结合链路进行调节。硬件的结构本身可通过编程进行配置,能在纳秒级的时间间隔内切换状态,从而生成一个双功能阵列——这个阵列中的每个单元都能在某个瞬间作为数据储存设备,而在下一个瞬间又变成数据处理设备。因此,数据处理能够在这些设备内部各处同时进行——这绝对是最尖端的并行处理技术。一位太空军团的工程师被深深吸引,同时也被这种技术惊呆了。他感叹这是“一种融合在软件里的硬件,是一颗比人脑快十亿倍的大脑”。
而且,整艘飞船的每个子系统——通信、导航、运算、推进控制、飞行控制等等——都包含着类似的互联处理节点网络,而所有这些节点网络都被整合进一张令人匪夷所思的、覆盖了整艘飞船的巨型网络里。
要是没有详细的设计图纸和技术数据,是无法破解这个网络的。可是,破解所需的所有文件和信息恰恰就被封锁在这个系统里。所以,现在的情形就如同开罐头器被封存在了罐头里。
在“沙普龙号”飞船的进度通报例会上,伽星人的首席计算机专家宣布放弃。但一位与会者提到人家地球人就不会这么轻易言败,于是计算机专家想了想,对这个评估表示赞同,然后决定回坑口基地继续尝试一番。又过了一个星期,他再次回到飞船。这一次,他的情绪很激动,还斩钉截铁地说,谁再拿地球人说事儿的话,就请他们自己去试好了。接着他宣布正式放弃。
于是,这个项目就不了了之了。
伽星人眼看在木卫三已经无法取得更多进展了,于是终于宣布了一个拖延已久的决定:他们接受世界各国政府发出的邀请,要前往地球了。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决定在地球安家落户。虽然伽星人明知道不可能在方圆许多光年之内找到别的落脚点,可是他们当中很多人对“梦魇星球”依然心存疑虑。不过,伽星人都是很理性的,而在目前的状况下,最理性的做法当然是先亲身去那里看一下,而不是想当然地盖棺定论。只有当他们收集了更多具体信息后,才能以之为基础做出长远的打算。
按照原定计划,有一部分参加朱庇特任务的联合国太空军团人员正好到了轮换的时候,会跟随有空位的来往航班返回地球。而当伽星人提出让回家的地球人搭顺风船,大家都踊跃报名,差点争得头破血流。
碰巧的是,亨特刚与顶头上司——联合国太空军团导航通信部执行总裁格雷戈·柯德维尔——通了话,确定自己在木卫三的任务已经完成,需要返回休斯敦接受别的任务。航通部本来已经给他做好了回程安排,可是亨特轻而易举地把自己的名字从太空军团的返航计划中删除,然后加入到了“沙普龙号”飞船的乘客名单里。
丹切克此行的主要目的是研究坑口飞船上的地球渐新世动物。他先说服了伽星人的副总指挥孟查尔,说“沙普龙号”飞船有足够空间容纳他要研究的生物样品;然后又说服了西木生物研究所的主管,说在地球更有利于他开展研究工作,因为所有需要的设施都可以随叫随到。结果,丹切克如愿以偿:他也要回地球了。
时辰已到,亨特收拾好行李,最后看了看自己的小房间——这个他长久以来称之为家的地方。然后,他走进那条被无数人踩踏过的走廊,最后一次走过那段熟悉的路,来到生活区半球,加入准备出发的大部队。在那里,他们给留下来的朋友们敬了最后一杯酒,彼此依依惜别。大家纷纷承诺要保持联络,将来必定山水有相逢。随后,他们成群结队地走进坑口基地行动控制大楼。基地指挥官带着一些副官守候在气密锁前厅,向众人正式告别。气密锁外面是一条连接管道,另一头接着一台大型履带冰车的内舱。这辆冰车会把他们运到发射坪,登上一艘运输飞船。
亨特透过冰车的一个舷窗看着坑口基地,心中百感交集。只见外面萦绕着经年不散的氨气和甲烷迷雾,基地的建筑和设施在迷雾里若隐若现,像一团团来去飘忽的阴影。游子返乡的感觉固然很好,可是亨特早已习惯了这个紧密团结的太空军团小集体,难免会怀念这里生活的方方面面。这是一个没有陌生人的地方,充满了“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同袍情谊;这里的人们为了共同的目标奋斗,都能找到一种归属感……所有这一切,都使亨特对人类在木卫三的险恶荒野当中,硬挖出来的这个微不足道的庇护所心存一丝亲切感。然而他也知道,虽然此刻心中的感觉如此强烈,可是当他回到地球,每日都会与面目模糊的芸芸众生擦肩而过,又分道扬镳,继续在各自的生活道路上营营役役,追寻不同的目标,实现不同的价值……此刻的感觉会迅速淡化,最终被完全遗忘。人类有一种心理需求,希望自己属于某一个可清楚界定的文化群落。因此在地球上,人们按照习俗构建出各种社会壁垒,划分出各种界线,正是要满足这种对身份认同的心理需求。可是木卫三的殖民地并不需要人为地构建某些界线来把自己与其他人类划分开,因为大自然已经用数亿英里的虚无空间把这里变成了与世隔绝的孤岛。
亨特暗自想道,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有人扎营珠峰南坡,有人扬帆畅游七海,有人在年复一年的聚会中分享校园生活或者军旅生涯的怀旧记忆。他们共同经历过的挑战和艰辛在彼此间铸造了最坚固的情谊,这种联系不是人在社会交往中形成的保护壳所能匹敌的。这些经历帮助他们了解自己和他人性格中的某些特质,也在他们心中唤醒了一些永不磨灭的感觉。亨特知道,他将会像水手和登山家那样,不时地回味在木卫三的经历。
不过,丹切克就没这么多愁善感了。
“就算他们在土星发现七头怪我也不管。”在登上运输飞船的时候,教授说道,“这次回家我就再也不走了。我再也不想活在这些恶心机器的包围当中!”
“我敢担保,你一回家就会患上广场恐惧症。”亨特一本正经地告诉丹切克。
在主基地,他们又参加了一场告别仪式。然后大伙儿穿上太空服,坐车来到“沙普龙号”飞船尾部的沉降式入口区。他们不能乘坐伽星人的运输机直接飞上“沙普龙号”的外接停泊区,因为位于主基地建筑物顶上的伸缩式连接管道,可以直连联合国太空军团的飞行器和车辆,但与伽星人子飞船的气密锁并不匹配。伽星人的船员站在坡道最下端迎接,带领他们上坡,走进飞船尾部,最后用大型电梯载着他们上升到飞船的主区域。
三小时后,乘客与货物全部都上了飞船,最后一次起飞前检测也顺利完成了。于是,基地指挥官率领几名卫兵来到登机坡道下面,与加鲁夫率领的一小队伽星人正式道别。随后,地球人上车返回基地,伽星人则全部登机,飞船尾部重新上升,恢复到飞行位置。
这时候,左拉克宣布飞船马上就要起飞了。亨特独自坐在自己的舱内,通过墙壁显示屏最后一次凝视主基地。他完全感觉不到飞船在动,只是看见基地开始缩小,大地不断下沉,一切景物变成扁平。紧接着,木卫三的冰原从屏幕边缘向中心飘去;随着飞船不断上升,木卫三表面的细节迅速变模糊,最终融入一片白茫茫的雾海里。很快,就连主基地的那一点亮光也消失在背景当中。随着木卫三的背面进入画面,一片黑色的弧形开始在屏幕里逐渐上升。渐渐地,黑色弧形的顶部出现了明亮的曲面——那是木卫三被太阳照射的那一面——背后是一片闪烁的繁星。这个长条形的明亮曲面虽然停留在屏幕中心,却在不断地变窄。终于,曲面的两端从屏幕两侧滑进画面,变成了一个悬在天际的灿烂金钩。在亨特的注视中,这个金钩还在持续缩小。
最后,金钩与繁星逐渐淡化,散作了弥漫的光斑,彼此融合在一起;而屏幕也终于蜕变成一大片淹没了一切细节的彩色浓雾。亨特突然意识到,飞船的主驱动器已经全面运行,所以把来自宇宙各处的所有信号——至少是所有电磁信号——都屏蔽掉了。他很好奇伽星人是依靠什么来导航的呢?一定要记得问左拉克。
不过,这个问题就等下次吧。此刻,亨特只想放松一下,然后为别的事情做好心理准备。与来时乘“朱庇特五号”不一样,他返回地球的旅程只需要几天工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