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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星人的工程师正式宣布:坑口基地下方的飞船拥有足够的备件让他们修复“沙普龙号”的驱动系统,整个工程能在三到四个星期内完成。在这个过程里,两个种族的科学家与工程师精诚合作,不停地在主基地和坑口之间来回奔波。于是,太空军团为这两个地方设置了不间断的运送服务。在整个行动中,技术方面的工作当然是依靠伽星人去指挥和实施,而地球人则负责运输、后勤和人员食宿。联合国太空军团的专家受邀登上“沙普龙号”飞船观摩维修工程的进展。伽星人给他们解开了一些错综复杂的谜团,地球专家们都听得如痴如醉。后来,一位常驻“朱庇特五号”的著名核技术专家谈起此次经历,说自己就像“一个没受过专业训练的水管工人在参观核聚变发电厂”。
与此同时,太空军团的一支专家队伍制订了一个速成课程,给左拉克讲述地球的计算机科学技术。结果,左拉克构建了一个编码转换和接口系统——其中绝大部分细节当然都是左拉克自学的——从而将伽星人的计算机系统直接连上了主基地的网络,还接入了“朱庇特五号”飞船的计算机组。这样一来,伽星人就能通过左拉克直接读取“朱庇特五号”的数据库。他们打开了这个知识宝藏,开始从中了解地球人的生活、历史、地理和科技等方方面面。伽星人对这些信息有一种难以满足的求知欲。
有一天,在位于得州加尔维斯顿的联合国太空军团行动司令部的任务控制中心,一个古怪的声音突然从扬声器里传出来,顿时在通信控制室引起了一阵恐慌——这是左拉克开的又一个玩笑。原来这机器自己写了一段向地球人民问好的信息,偷偷嵌入了从木星发往地球的激光信道当中。
地球方面的反应当然很热烈,人人都想更多地了解伽星人。于是,官方召开了一个向全球新闻网络直播的特别记者招待会,请伽星人代表团公开回答问题;提问的都是随“朱庇特五号”飞船前往木卫三的科学家与记者。这次招待会必将迎来大量现场观众,木卫三主基地没有足够大的会场,所以伽星人同意在“沙普龙号”飞船上召开。亨特与其他人一起从坑口基地出发,直接飞到“沙普龙号”出席会议。
第一批问题是关于“沙普龙号”飞船的设计概念和原理,尤其是它的推进系统。伽星人回答说,太空军团科学家们之前猜对了一部分,但是并不完善。没错,巨型超环体内部的微型黑洞组在闭合环路里面旋转,这种设计确实能够产生极高的引力势变化率,从而导致强烈的小范围时空扭曲,可是这个现象本身并没有直接推动飞船前进,而是在超环体的中心区域产生了一个焦点。微量的普通物质持续不断地被引到焦点,然后就湮灭了。根据质能守恒定律,湮灭的质量变成了引力能——当然了,这个过程并不像经典理论中的“某个力作用在物体中心点”那么简单。伽星人把这个过程产生的效应描述为就像“作用在飞船四周时空结构里的一个应力”,而正是这种应力波在空间中不断地向前传播,才顺便把飞船也一起带走了。
随意使物质湮灭,这个念头让地球科学家目瞪口呆;而物质湮灭会导致非自然的引力改变,这个现象对地球科学家有极大的启示。然而最惊人的是,引力是宇宙中最普遍、最自然的现象之一,而伽星人的这些技术仅仅代表了驾驭这个现象的一种方法罢了。很显然,在自然界,引力就是这样产生的。各种形式的物质总是处于衰退的过程中,这个过程的终点正是虚无,只是变化的速度极慢,慢到无法测量而已。在任何一个时刻总有极微量的基本粒子会湮灭,而正是这种湮灭造成了质量的引力效应。每一次湮灭都会产生一个微观的、短暂的引力脉冲。而从微观角度看,每秒钟就有上千万个这种脉冲叠加在一起,因此造成一种错觉,仿佛形成了一个稳定的场。就这样,引力再也不是一种静态的、被动的、依附于质量存在的现象,也不再是一个形单影只的异类,它终于回到了大队伍当中。从此,它跟物理学所有的场现象一样,都是一个由某种东西的变化率决定的量——只是在这里,引力取决于质量的变化率。这个原理以及人工产生和控制质量变化过程的方法,构成了伽星人引力工程技术的基础。
在场的地球科学家听了这番叙述,都大吃一惊。亨特向伽星人提问,道出了同伴的心声:有些基本物理定律——比如说质能守恒定律和动量守恒定律等——怎样才不会跟“随心所欲地让粒子自动消失”这个现象产生冲突呢?学界视为珍宝的那些基本定律,原来并不“基本”,甚至连定律也称不上。和早期的牛顿力学一样,那些定律只是一种近似的归纳;随着科技发展,更先进的测量技术问世,更精准的理论模型出现,旧的定律是可以被推翻的。正如物理学家们仔细对光波进行实验,展示了经典物理学的局限性,从而导致了狭义相对论的诞生。为了说明这一点,伽星人提到物质衰退速率到底有多慢——一克水需要衰退一百亿年才会完全消失。在地球科学界的现有知识框架内,无论科学家们设计出什么实验都不可能测量出这种变化。同时,亨特提到的定律的精确程度已经完全足够了,因为它们的误差对实际应用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同样的,在描述客观现实的时候,牛顿经典力学虽然不如相对论精准,可是已经能满足人们的日常需要了。从历史角度看,地球科技发展的模式与慧神星是一样的。因此,随着科学进步,地球人会采用类似的推理方法,发现类似的现象,于是不得不重新审视那些经典定律了。
接下来,双方谈到了宇宙的永恒性。亨特想知道,既然宇宙当中的物质都在衰退,那么宇宙本身怎能继续存在和演化呢?须知伽星人提到的物质衰退速率,用宇宙时间尺度来衡量其实一点儿也不慢,所以到现在,这个宇宙应该已经没剩下多少了。
宇宙总是永恒的,伽星人告诉亨特。在整个宇宙空间里,每时每刻都有粒子自动出现、自动湮灭。后者主要发生在物质内部——这是很自然的,因为物质内部有更多粒子可以湮灭。而万物逐步向更复杂的机制进化,这一过程其实是在无序当中创造秩序——从基本粒子开始到星际云、恒星、行星,再到有机化学物质、生命,以及智慧生命——这是一个周而复始的轮回,一个亘古不灭的舞台,虽然台上的演员不断更替,但节目却是永不落幕的。这一切变化背后是一股不可逆转的推力,总是推动有机体从低级往高级发展。实际上,这两种互相对立的趋势总是处在矛盾冲突当中,而宇宙正是这种矛盾的产物。其中一方以热力学第二定律为代表,总是朝着无序的方向发展;另一方则是进化原则,是局部地逆转前者,朝着有序的方向发展。在伽星人看来,“进化”这个概念并不仅仅局限在生物界,而是涵盖了万事万物;从一个原子核的形成,到设计一台超级计算机,只要是朝有序方向发展,就可以纳入进化的范畴。而在这个范畴内,生命的出现只不过是整个进程中的某一个里程碑而已。伽星人把进化原则比喻成一条鱼在熵的大潮中逆流而上,其中的鱼和浪潮象征着伽星人宇宙当中的两股基本力量。进化的成功得益于自然选择,而自然选择的成功则是因为概率的特殊运作方式。因此,伽星人分析后得出的最终结论就是:宇宙其实只是一个概率的问题。
这样说来,基本粒子的生命周期就是:出现-存活一段时间-然后湮灭。在“沙普龙号”飞船出发的那个年代,在伽星人最尖端的科技领域里,科学家们面对的各种疑难都可以用一个问题总结出来:宇宙中的基本粒子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呢?宇宙被看作一个几何平面,一个粒子穿过这个平面,为银河系的进化做出一点儿贡献,同时也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被人们所观察到。可是,这个几何平面之外又是什么呢?它到底是嵌在一个怎样的超级宇宙当中的呢?如果说人们观察到的一切都只是关乎某个终极现实的、无关痛痒的苍白影子,那么这个终极现实又是怎样的呢?慧神星的研究人员已经开始探索这方面的内容,希望能解开其中的秘密。他们坚定地相信,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仅是星际航行的关键,而且能引领他们探索一些以前想象不到的、与存在有关的领域。“沙普龙号”飞船上的科学家不禁揣测,他们的子孙后代在全部离开慧神星之前的几十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里,到底取得了多少进展?整个文明凭空消失,会不会是因为他们发现了某个以前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新宇宙呢?
出席招待会的记者对慧神星文明的文化基础更感兴趣,他们的问题主要集中在个人之间和团体之间的日常商业运作是通过何种方法进行的。以货币价值为根基的自由竞争经济似乎与伽星人与世无争的性情不太兼容。于是,人们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没有货币的话,伽星人用什么系统去衡量与控制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契约关系呢?
伽星人确认说,他们的系统能正常运作,既不需要利益驱使,也不需要个体维持某种形式的财务偿还能力。在某些领域里,伽星人与地球人的心理和思维定式相差太远,顺畅的沟通几乎是不可能的——而这个话题就是其中之一。生活当中的许多事情,地球人觉得是天经地义的,可伽星人就是理解不了。比如说,为了确保每个人对社会的回馈至少和他的所得一样多,某种形式的控制手段是必须的——但伽星人就觉得不可思议。再比如说,人类社会可以制订某种特定的方法去衡量社会成员“正常”的投入产出比;伽星人则认为,每个人都有一个能让自己以最佳状态运转的投入产出比,而且选择最适合自己的那个数值是每个人都应该拥有的基本权利。某人因为财务压力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过自己不喜欢的生活,对于伽星人来说是可笑的,也是对人的自由和尊严的践踏。除此之外,他们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人类社会必须建立在上述的这些原则之上。
记者们于是又问道:没有社会契约,那是否有什么机制去防止每个人都变成只懂索取、不愿付出的蛀虫呢?要是人人都这样子,一个社会还怎么维持下去呢?可惜这又是一个伽星人不能理解的问题。他们指出,每个人都天生有一种需要贡献的本能;而生存的一个基本需求就是要满足这种本能。被别人需要的感觉很好,哪个人会刻意剥夺自己的这种需求呢?很明显,激励伽星人的并不是钱财和利益,而是这种本能。“自己对别人一点儿用处也没有”,这个念头想一下就让他们受不了。伽星人天生就是如此,他们最凄惨的境况莫过于依赖社会而无法回报。谁要是刻意追求这种生存状态的话,就会被看作社会中的异类,被人同情,还需要接受精神治疗——就像智障儿童那样。伽星人发现很多地球人竟然把这种生存状态当成一生追求的终极目标,这就进一步增强了他们的信念:智人从月球人那里遗传了一些可怕的缺陷。当然,他们也说了一番比较鼓舞人心的话:根据对过去几十年人类历史的了解,他们认为大自然已经在治疗这些缺陷了——虽然速度不快,进展却是有目共睹的。
会议结束后,亨特觉得自己口干舌燥,于是问左拉克附近有没有提供饮料的地方。左拉克让他从大会堂正门出去右转,顺着过道往前走一小段,就会来到一片开阔空间,那里有地方坐,还有饮料和点心。亨特让左拉克帮忙点了一杯“伽星人定时炸弹加可乐”——这是两种文化融合的最新产品,一问世就深受双方的欢迎——然后就丢下那帮电视节目制作人和技术人员不管,按照左拉克的指引,一直走到目的地,去饮料机取已经准备好的饮料。
亨特拿了酒,转过身来环视这片休闲区,想找一个合心意的位置,却无意中发现自己是在场唯一的地球人。大部分座位都是空的,只有为数不多的伽星人零散地坐着,有三五个聚在一起的,也有形单影只的。亨特看中了一张小桌子,四周围了一圈空椅子,于是他优哉游哉地走过去坐下来。在场的伽星人当中只有一两位向亨特轻轻点头致意,其他人都没有注意他——旁人看了还以为每天都有外星人独自在他们的飞船上走来走去呢。突然,亨特发现桌面上摆着一只烟灰缸,于是下意识地伸手到口袋里掏烟盒。然后他停下来,瞬时有些迷惑不解:伽星人不抽烟的呀。他又仔细一看,才发现这是联合国太空军团统一派发的用品。亨特环顾四周,只见大部分桌面上都放着太空军团的烟灰缸。伽星人依然是那么心思细密、考虑周详:今天开会,肯定会有很多地球人前来,于是他们预先把烟灰缸准备好了。亨特摇了摇头,不禁暗自叹服。然后他舒舒服服地坐在宽敞的沙发软垫上,陷入了沉思。
突然,左拉克在他耳边说话了——那是施洛欣专用的声音。原来,施洛欣就站在一旁,可是亨特完全没有留意到。“您是亨特博士,对吧?下午好。”
亨特吓了一跳,连忙抬头看,立刻认出了施洛欣。“下午好。”是两族人都爱用的标准问候语,亨特会心一笑,朝着一张空椅子做了个手势。于是施洛欣坐下来,把自己的饮料放在桌面上。
“看来我们俩是英雄所见略同啊。”她说道,“开会让人口渴。”
“说得很对。”
“嗯……你觉得这个会开得怎么样?”
“很好。我看他们都听得入了迷……我敢打赌,这次会议肯定会在我们家乡星球引起很多争论。”
施洛欣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说道:“你会不会觉得孟查尔太直接了一点?他这样公开批评你们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比如说,他对月球人的评价……”
亨特一边思索着,一边抽着烟。
“不,并没有。既然你们伽星人的看法是这样,那么直截了当说出来才是最好的……依我看,那些话早就该有人说了,而且我想不出有谁比你们更适合说出这番话了。拜你们所赐,现在更多人会留意到这些话题,这其实很好!”
“那就好。”她说道,突然显得放松了许多,“我开始还有点儿担心呢。”
“我觉得没有人会介意的。”亨特说道,“至少科学家们一点儿也不担心这个问题。他们更害怕的是,物理学的基本定律正在眼前轰然崩塌呢。我猜你还不知道这在他们当中引起了多大的震动。我们必须从零开始重新检验一些最根本的定律;本以为只是在书后面添加几页,可是现在看来,可能需要把整本书都重写了。”
“我觉得也是。”施洛欣表示赞同,“可是至少你们不用像当年伽星人科学家那样走那么多弯路。”她看出亨特很感兴趣,“对啊,亨特博士,你们的认知过程,我们当年也经历过。跟你们科学界在二十世纪早期的剧变一样,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发现也彻底颠覆了我们所有的经典理论。后来,当我们刚才讨论的那些问题逐渐整合成为一个新的系统,我们的科学界才再次发生剧变。在第一次科学革命当中存活下来的那些理论本来已经被奉为金科玉律,可是现在竟然被证伪了——所有根深蒂固的观念必须全部改变。”
说到这里,施洛欣转头看着亨特,然后做了个手势表达自己的无力感。“如果我判断正确的话,就算我们没来,你们的科学技术也终究会发展到我们今天的高度,而且并不需要很久。而现在我们既然来了,自然会帮你们一把,这样你们就能够避开许多困难了。大概五十年吧,你们应该就能制造出像‘沙普龙号’这样的飞船。”
“我可说不准……”亨特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乍听之下,她的话好像难以置信,可是亨特回想起人类的飞行史: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美洲殖民地,有多少居民会料到五十年后他们变成了一个个独立的州,各自拥有自己的喷气客机舰队呢?又有多少美国人会相信他们的飞行器只需要区区五十年就会从木质的双翼飞机变成“阿波罗”宇宙飞船呢?
“再接下来会怎么样?”他喃喃地说道,仿佛在自言自语,“科学界会再一次发生剧变吗?前方会不会有连你们也不知道的东西在等待着呢?”
“谁知道呢?”施洛欣答道,“当年离开慧神星的时候,我详细记录了当时科技发展到哪个阶段。在那之后,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可是别搞错了,我们并不是全知全能的;就算在我们的知识框架内,我们也不是什么都知道。我们也有意料不到的事情——尤其是来了木卫三之后,你们地球人教会了我们很多本来不知道的东西。”
这句话大大出乎亨特的意料。
“什么意思?”亨特兴致盎然地问道,“具体是什么东西呢?”
施洛欣缓缓地呷了一口饮料,顺便整理了一下思路,“嗯,我们就拿吃肉做例子吧。相信你也知道,在慧神星上,我们完全不知道何为吃肉。当然了,深海里面还是有一些肉食动物,可是除了科学家感兴趣之外,一般民众都会选择性地遗忘。”
“没错,我知道的。”
“是啊,伽星人的生物学家当然也有仔细研究进化,努力把我们的起源和发展过程重现出来。虽然绝大部分普通人都认为有一种神旨般的自然规律主宰着一切——这一点我已经说过了——可是,很多科学家在观察我们这个世界时,都看出这个神圣的设计宏图当中其实存在着偶然性。世间万物为什么非这样不可呢?单纯从科学角度出发,他们看不出任何理由。因此,身为科学家,他们开始自问:如果进化过程中发生了不同的事情,这个世界会变成怎样呢?比如说,假设食肉的鱼类没有往深海迁徙,而是留在海岸附近水域呢?”
“你的意思是,假如有两栖和陆生的肉食动物进化出来?”亨特补充道。
“没错!有些科学家坚持认为,慧神星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子,完全是偶然的,跟什么神圣法则一点关系也没有。于是,他们开始构建一些假想的生态系统模型,这些系统当中都包含了肉食动物……他们这样做,更像是一种智力训练吧,我是这样猜测的。”
“嗯……有意思。后来结果怎样?”
“他们大错特错了。”施洛欣答道,还打了个手势加强语气,“根据大部分模型的预测,整个进化过程会变慢甚至倒退,最后困在一个死胡同里,永无出头之日——就跟我们海洋里的状况一样。他们并没有设法将水生环境对生物造成的各种限制分离出来,却笼统地把结果归咎于海底的生存方式,说那种方式从根本上带有自我毁灭的天性。所以你能想象,当第一支伽星人探险队到达地球,发现当地竟然存在着一个包含了肉食动物的陆上生态系统,他们当时是多么诧异!那些动物不但高级,而且细分成各种不同类别,甚至还有会飞的小鸟!探险队员们都大为惊叹。对于这些东西,他们可是做梦也想不到啊!所以现在你应该能明白,你们带我们在坑口参观地球动物标本时,为什么我们当中许多人会惊得目瞪口呆了。因为我们只是听说过这些动物,却并没有亲眼看见过。”
亨特缓缓地点了点头——他终于开始理解了。这个种族的人从小到大见惯了丹切克所说的那种“卡通动物”,现在突然看到一头长着四根长牙、像坦克般巨大的四棱齿象,或者一头像剑齿虎那样长着獠牙的恐怖杀人机器,能不害怕吗?亨特忍不住想,在伽星人心目中,到底是怎样的斗兽场才能造就这么恐怖的角斗士呢?
“所以,他们后来匆匆忙忙改弦易辙了?”亨特说道。
“是的……地球提供了铁证,他们把所有理论都重新修正过,然后构建出了一个全新的模型。不过很可惜,他们再一次错了。”
亨特忍不住哈哈一笑。
“真的呀?这次又弄错什么了?”
“弄错了你们的文明程度和科技水平。”施洛欣告诉他,“在两千五百万年前,我们的科学家观察地球动物的生存模式,都坚信它们是不可能进化出一个先进物种的。他们的理由是,在那种环境下,智慧不可能以一种稳定的方式出现;就算出现了,只要一有能力,他们就必然会自我毁灭。任何形式的社交生活或者共有社会都不可能存在;而因为知识是通过交流与合作获得的,因此他们的科学技术也永远得不到发展。”
“可是我们证明了这些理论都是错误的,对吧?”
“对,简直是难以置信!”施洛欣显得很迷惑,“我们设计出来的所有模型都显示,你们地球中新世的物种要向智慧生命发展的话,必须变得更狡猾,使用暴力时必须采取更复杂、更精细的方式。所以在这种背景下,具有凝聚力的文明社会是不可能出现的。然而……我们这次回来,发现你们不但创造了一个高科技的文明社会,而且还在持续不断地向前加速发展。这看起来是绝无可能的,所以我们好不容易才相信你们确实来自太阳系的第三颗行星——那颗梦魇星球。”
施洛欣的赞誉使亨特觉得受宠若惊;可是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伽星人的预言只差那么一点儿就实现了。
“可是你们几乎猜对了,是吧?”他严肃地说道,“别忘了月球人。虽然他们走得比你们预计的要远,不过最后依然是按照你们模型预言的方式毁灭了自己。只是刚好有为数不多的幸存者,我们人类才有今天的成就——而当时他们存活的概率不会超过百万分之一。”说着,他摇了摇头,狠狠地吐出一团烟雾,“我倒不会对你们的模型感到不爽。在我看来,你们的预言差点就成真了,在它面前,我们的感受实在是微不足道……那预言实在是太接近真相了。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如果导致月球人覆灭的那些特质没有被稀释或者进行自我修正,我们肯定会重蹈覆辙,而你们的预言将会再一次实现。可是因为一点儿运气,我们终于跨过了那道坎。”
“这就是最不可思议的地方。”施洛欣马上顺着往下说道,“我们认为你们前进的道路上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可是这道障碍恰恰变成了你们最大的优势!”
“此话怎讲?”
“你们的决心,你们的进取精神,你们永不言败的斗志,所有这一切都铭刻在地球人本性的最深处。它们其实是先祖残留下来的特质,虽然经过了修改和精炼,已经适应了新环境,可是其源头却始终没变。也许你们不会从这个角度看,可是我们会,所以就被吓了一大跳。不过请你明白,这种现象,我们不止没见过,甚至连想都想不到。”
“丹切克表达过类似的看法。”亨特喃喃地说道。可是施洛欣依然在继续往下说,显然是没听见。
“考虑到我们的起源,你应该知道我们的本能是规避任何形式的危险……自然也就不会去主动招惹了。我们是一个天性谨慎的种族。可是地球人……他们攀爬高山,驾小船绕着一颗星球航行,从飞行器上跳下来取乐!人类各种形式的游戏和比赛都是对战斗的模拟;你们称之为‘商业’的东西,其实是重演了人类在进化过程中挣扎求存的那部分内容,也体现了人类在战争中流露出来的对强权的渴望;你们的政治是基于‘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原则。”说到这里,她停顿了片刻,然后又继续往下说道,“这一切对于伽星人来说,都是闻所未闻的。当一个种族面临威胁时,竟然会奋起反抗,我们都觉得这种做法有点……难以置信。我们已经研究过你们星球的大部分历史,其中很多内容都让人惊恐万分。不过与此同时,我们有学者透过那些历史事件的表面,看到了一些更深层的、可以说是相当鼓舞人心的东西。一直以来,人类经历了无数可怕的劫难,可是每次你们都拼命抵抗,而且最终总能化险为夷——虽然听起来有点奇怪,但是我必须承认,你们确实有一些非常了不起的地方。”
“可是怎么会呢?”亨特问道,“考虑到我们两个种族的背景相差那么大,你们伽星人又怎会觉得我们人类也有某些独特的优势呢?我们能做到的,你们早就做到了……而且你们取得的成就比我们的多得多。”
“你们取得目前成就所花费的时间,这就是原因。”她答道。
“时间?”
“你们进步的速度太过惊人!难道地球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吗?嗯,估计你们也没有理由会意识到。”她看着亨特,那一瞬间好像迷失在了思绪里,“地球人学会控制蒸汽是在多久以前?接下来只用了不到七十年就已经能飞上你们的月球了。在发明晶体管的二十年后,你们的计算机就已经能够撑起人类的半壁江山……”
“跟慧神星相比,我们这样算厉害吗?”
“当然厉害了!简直就是奇迹啊!跟你们相比,我们的发展简直是异常缓慢。而且你们发展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原因很简单,人类天生有一种神挡杀神的进取精神,你们正是凭借这种精神去向大自然发起进攻的。虽然你们现在已经不会互相砍杀,也不会把彼此的城市炸为平地,可是那种本能依然存在于你们身体里,你们的科学家、工程师……你们的商人、政客,无一例外。他们都争强好胜,而且愈斗愈勇。这正是我们两个种族的根本区别所在。伽星人是为了学习知识而学习知识,解决问题只是学习过程中的副产品。而地球人是主动去解决问题,并在过程中学会新的东西;然而对于地球人来说,在斗争和获胜的过程中取得快感才是最重要的。昨天我跟加鲁夫聊天时,他总结得非常精准。我问他,地球人言必称上帝,你觉得他们真的信那一套吗?你知道他怎么回答的吗?”
“他怎么说?”
“一旦他们把上帝制造出来,就会信了。”
亨特忍不住笑了。加鲁夫这句话虽然有点故弄玄虚,但又何尝不是对地球人的赞许呢?他正想回答,耳边突然有人说话——那是左拉克自己的声音。
“不好意思,亨特博士。”
“什么事?”
“有一位布鲁科夫中士想跟你说句话,你要接听吗?”
“不好意思,得接个电话。”他对施洛欣说道,“好了,接进来吧。”
“亨特博士?”这个声音很清晰,是太空军团的一位飞行员。
“在。”
“打搅了,不好意思。我们正在安排名单,把每个人都送回坑口基地。我会开一架运输机回去,半小时后出发,机上还有几个空位。另外,有一艘伽星人飞船会在一个小时后飞往坑口,有人打算乘他们的顺风机。你就在这一批返航的名单上,请问你想坐哪一班机?”
“坐伽星人飞船的都有谁?”
“我不认识他们,不过他们就站在我面前。我就在开记者招待会的大厅里。”
“给我看看好吗?”亨特问道。
说完,他激活手腕装置,看着布鲁科夫前额摄像头拍出来的画面。亨特一下子就认出了一堆熟人,都是坑口基地实验室的人员,文森特·卡里森也在……还有法兰克·托尔斯。
“谢谢你的邀请。”亨特说道,“不过我还是乘他们的飞船吧。”
“好的。噢……请等一下……”接下来是一阵模糊不清的背景音,然后布鲁科夫继续说道:“有人问你‘滚哪儿去了’?”
“告诉他,我滚到酒吧了。”
更多杂音传来。
“他想知道酒吧在哪儿。”
“好吧,你先面向那堵墙。”亨特答道,“沿着这面墙向左走……再走远一点儿……”他看着图像从屏幕的一端移到另一端,“站住别动,你面前的就是大厅正门。”
“明白。”
“从这里出去右转,一直向前走就是了,他们不会看不到的。饮料免费,让左拉克帮忙点就可以了。”
“好的,我知道了。他们说一会儿见。通话完毕。”
“频道已经关闭。”左拉克告诉他。
“不好意思。”亨特对施洛欣说道,“有人要来跟我们拼桌。”
“是地球人吗?”
“对,是几个贪杯的北方佬。我错了,不该把这个好地方告诉他们的。”
施洛欣大笑起来——亨特现在已经能辨认出伽星人的笑声了——然后脸上慢慢恢复了严肃的神情,“你给我的印象,是一个理性、冷静的地球人。有一些事情我们之前从来没有提起过,因为我们不知道会引起你们怎样的反应。可是在这里嘛……我觉得我们可以谈一谈。”
“请说。”亨特感觉到,他刚才跟飞行员通话的时候,施洛欣肯定趁机把她要说的这个话题又仔细想了一遍。他察觉到对方的神情和态度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她要传递出来的信息似乎是,这个话题并不需要绝对保密,接下来提到的信息该怎么使用,完全由亨特自己做主。施洛欣对地球人的了解远远比不上亨特,毕竟他们是他的同类。
“曾经有那么一次,伽星人刻意地使用了暴力——那是一个特殊的场合,我们有意杀害了许多生命。”
亨特默默地等着,不知道做出怎样的反应才算合适。
“你也知道,”施洛欣继续说道,“慧神星面临着二氧化碳含量增高的难题。有个可行的解决方案一下子就冒出来了——只需要迁去另一颗星球就可以了。当时,我们还没有像‘沙普龙号’这样的飞船,还不能飞去别的星系,所以只能考虑太阳系里面的行星了。除了慧神星之外,能够维持生命的星球就只剩下一个了。”
亨特茫然地看着她,似乎并没有理解这段话背后的深意。
“地球。”他说着,轻轻地耸了耸肩。
“没错,就是地球——我们可以把整个文明转移到地球上。你也知道了,我们派过探险队去地球进行探索。他们搜集了许多与地球环境有关的详细信息,全部传回了慧神星。我们一看就知道,慧神星的难题,毕竟不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方案就能解决的——在那个野蛮的世界里,伽星人根本就不可能生存下去。”
“于是你们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亨特问道。
“不……还没放弃。你得知道,在许多伽星人心目中,整个地球的生态圈,以及其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动物,都是反自然的,是对生命本身的扭曲。宇宙本来可以很完美,却蒙上了这样一个污点;要是没有了这个污点,宇宙才会变得更好……”这时候,亨特终于开始理解施洛欣这番话的含义了,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有人提出一个建议:把那些感染这颗星球的病菌都清除干净,灭绝地球上的所有动物,用慧神星的生物取代它们。这个方案的支持者们宣称,这样做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亨特震惊了:之前说了那么多,原来伽星人也能想出这么丧心病狂的计策!施洛欣注视着亨特,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绝大部分伽星人都本能地、坚决地反对这个方案,绝对没有商量的余地。这种做法完全违背了我们的天性,而这个方案也激起了我们历史上最激烈的公众抗议活动。
“然而,我们自己的世界已经陷入了危机,即将变得不再适合居住。政府内部有些官员觉得自己有责任对每一个可能的解决方案进行调研。于是,他们偷偷地在地球上建立了一个小型殖民地,在局部范围内进行试验。”亨特正想提问,话到嘴边却被施洛欣举起一只手拦住了,“不要问我那个基地在地球上哪里,也不要问我他们做试验时使用了什么手段,那些细节我实在讲不出口。我们就这么说吧,试验结果是灾难性的。他们的所作所为导致某些地区的生态系统全盘崩溃;在你们所说的‘渐新世’其间,许多地球物种灭绝了,其实也是他们做的好事。有些被殃及的地区,直到今天依然是沙漠。”
亨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所以他什么也没说。施洛欣告诉他的这件事之所以让他大吃一惊,既不是因为他们使用的手段,也不是因为他们造成的后果——毕竟这一切对于地球人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而是因为这事情太超出他的想象了。不过亨特又意识到,对于他来说,这一番话向他揭露了一些真相,充其量只是把他吓一大跳;可是对于伽星人来说,这件事情简直造成了极大的精神创伤。
亨特并没有暴跳如雷,施洛欣似乎安心了一些,于是继续往下说道:“当然了,这些试验对参与人员心理造成的创伤同样也是灾难性的。整件事情最后就这样不了了之,这一切都被束之高阁,成为我们历史上极其不光彩的一页。老实说,我们都恨不得把这件事忘掉。”
这时候,走廊远处传来了人声,中间还夹杂着阵阵欢笑。亨特抬起头,目光里充满了期待。施洛欣连忙伸手去碰他的手臂,让亨特把注意力暂且转回来。
“渐新世时代的地球和动物,这些话题总让我们羞愧难当。亨特博士,这就是我们不想提起的真正原因了。”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