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舞 大剧院
洛盈等着哥哥的时候,心里潜伏着海浪。无论如何,她也想听哥哥说说爸爸妈妈。
哥哥每天早出晚归,在家里几乎不见身影。她到他的工作室找他。他不在办公室,同屋的人说他去了加工车间。她于是来到车间,在休息室默默地望着。
操作车间她进不去,车间和休息室由坚硬的钢化玻璃隔离。巨大的车间宏阔洁净,墙壁透明,露出里面的电路,门很厚重,紧锁着,隔离墙由绿色辐条分割成一扇扇小窗。窗里的哥哥正戴着防护帽和眼镜,亲自操作流水线的运行。他身旁有两个助手,比他年纪大一些,却听着他的指挥,在一旁协助,负责细节和察看质量。路迪动作娴熟,一个人站在高昂的整整一排机器前,像驯服着一条巨龙,指挥它用灵巧强大的手脚替自己完成头脑中的蓝图。巨龙蓝白相间,一节一节很狭长,切割金属,吞吐纤维,一端是三座水缸似的原料口,另一端是轻盈吐出的气泡似的金色长椅。
那长椅洛盈很熟悉,回家的第一天就是它迎接她的到来。
回家几天,洛盈最清楚的事情就是哥哥的生涯计划:实验研究、工程团队领导者、议事院议员、系统长老。这是火星上获得显赫地位的最顺畅的路。他从小成绩出众,嘴角常带着骄傲的笑。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一切才刚刚开始。
电磁第五研究所是阳光系统的下属工作室,火星的大部分日常能源来自太阳的电磁辐射,因而电磁研究一般都纳入阳光系统之下。屋顶的电路板、城市边缘围绕的天线、每栋房子的粒子磁屏蔽电路都是阳光系统的研究所得。火星将墙壁和屋顶开发得通透,玻璃壁内部总有看得见看不见的电路,改变这些电路,可以产生局部强磁场,路迪就是借助这一项加紧开展自己的项目研究。
洛盈喝着果汁,在忧伤的彩色液体中回忆小时候的事。她想起他们曾经说过的一生的梦想,她想的是在有阳光的屋子里和心爱的人并肩读书,而哥哥想的是带着喜欢的女孩去宇宙中远航。她想停留,而哥哥想离开。但是到最后她去了宇宙,而他扎扎实实地在家园生根成长。她再也没有和他提过儿时的梦。
杯子空了,哥哥终于出来了。
他看见她,有点讶异,摘下防护帽,揉了揉乱蓬蓬的金发,点点头,来到她身边坐下,情绪不高,眼睛红红的,看上去很疲倦。他从墙里接了一杯咖啡,拿了两块饼干,喝得过快,呛到了,咳嗽得很急。洛盈等他停下来,平静了,才轻轻开口。
“哥,你还好吗?”
“还行。照常。”
“我看你今天显得有点儿累。”
“没事。”路迪摇摇头,“你呢?训练怎么样?”
“一般吧。”
两个人沉默了一下。路迪等着洛盈开口。她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身旁忙碌运转的车间,拿起哥哥的杯子,起身又去给他接了一杯咖啡,轻轻地调好糖,放到他面前。
“哥,我去见过拉克伯伯了。”
“嗯?”路迪有点诧异。
“他证实了我的问题。”
他明白了,低头喝咖啡,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
“你当时就知道对不对?”
他没有说话。
“你也知道爸妈的死因对不对?”
他还是没有说话。
“告诉我好不好?”
“真的是一场意外,”路迪没有表情地说,“事故飞船的技术负责人后来也被处罚了。”
洛盈被哥哥疏远的距离感刺伤了,心里有点难受,换了一种方式,直白地看着他,问:“哥,爷爷是独裁者吗?”
路迪皱起了眉头:“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别人都这么说。”
“地球人?”
“嗯。”
“地球人的话你也信?很多话都是偏见。”
“也有些不是。”
“不是偏见,就是无知。这你知道。”
“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
洛盈看着哥哥,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表情很严肃,眼睛直率地看着她。
“我也以为我知道。”她低头小声说,“可是爷爷下令禁止了火星的抗议革命,对吗?”
这是她在跟随回归主义者抗议示威的时候,他们告诉她的。他们是怎样知道的,她不知道。地球人似乎知道很多火星的事,但她却不知道。就像火星人也知道很多地球的事,地球人也不知道。他们曾经一起坐在帐篷里,围着篝火,互相给对方讲述有关对方的新闻。到后来,传闻和真相混合在一起,谁也不再知道到底什么是真的。
“那些本来就应该禁止,”路迪很慢却很坚决地说,“火星不像地球,那些事情太危险了。”
“是吗?”洛盈也慢慢地说,“可爸爸妈妈就是因此而死的,不是吗?”
“你别瞎猜。”
“可还能是什么别的理由呢?不注册本身不构成处罚,但是观念革命、引起大规模不服从工作室的反抗情绪就要受到处罚了,对吗?”
“这又是听谁说的?”
洛盈不理他,继续说:“他们的自由思想挑战了我们周围的整个秩序,因此被处罚,对吗?是爷爷亲自处罚的,是不是?是系统容不下革命,难道不是吗?”
路迪仍然冷冷地说:“你想事情别总这么浪漫。”
洛盈闭上了嘴。哥哥和小时候不一样了。小时候的他最喜欢读热血沸腾的革命历史,给她讲文艺复兴、法国大革命、二十一世纪中期的无政府主义革命,他眉飞色舞,说话很快,手里的笔就像剑一样上下翻飞,脸上写满憧憬。那些年轻先辈在人类年轻的历史上所做出的年轻的革命,让他热血沸腾。他曾说所有的规矩都是为了让人打破的。他那个时候只有两个梦想,一个是远航,一个是革命。
“那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她也冷冷地说,“你当时就应该告诉我。为什么你们不肯告诉我,要绕这么大一个弯子?为什么你们都以为我会想不开呢?”
“有些事你就是想不开。”
“我可以。”
路迪没有与她争执,而是似乎想尽快结束谈话,语调带着点倦意:“你要是能想开,现在就别纠缠这些问题了。眼前那么大的事摆着,我没有心情,等完事再说吧。”
“眼前?什么事?”
“谈判的事。”
洛盈这才想起危机还在眼前:“谈判还是谈不拢吗?”
“嗯。”
“他们咬死了要聚变技术吗?”
“还没确定。但反正不是那么容易放弃。”
“那我们怎么说?”
“也没定呢。”路迪停了停,嘴角突然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露出些许猎人端着枪瞄准猎物似的欲望。“要是依着我,”他说,“就支持胡安伯伯。先发制人,最根本。”
“胡安伯伯主战?”
“对。”
“他的祖母不是死于战争吗?”
“这是两码事。战和战不一样。胡安伯伯不是想学卑鄙的地球人搞屠杀。他只是想占领月球基地。迅速,不造成伤亡。然后控制或摧毁所有地球在轨卫星。这就等于控制了地球。这和屠杀不一样。”
“怎么可能迅速又没有伤亡呢?”
“可能的。”路迪非常肯定地说,“你以为我们这些年的飞行研究是白做的吗?你不知道我们投入了多少。桑利亚斯和洛奇亚中心一直在高速运转。地球那群商人从来没有像我们这么投入过。我们的飞机即便不用聚变发动机也比他们的好得多。不是我夸张,以我们现在的制导和激光,两个星期之内,完全能拿下月球基地,几乎不会遇到抵抗。”
两个星期,洛盈听到这个词心里一沉,什么样的战斗能两个星期就结束呢?
她想起地球上的老房子,他们在那里也曾说过两个星期的话。两个星期,我们就能拿回一切了,莉莉露塔姐姐就是这么说的,两个星期我们就能拿下,还给神,还给还没有堕落的世界。她那时甩着硬而卷曲的金色长发,眯着眼睛,吸着塔米安水烟,躺在旧沙发上,双脚跷到沙发背上,神情和哥哥很像,相信我,两个星期就够了。
他们是虔诚的异教徒,信自然神,认为富商霸占土地是对大地的亵渎,洛盈跟着他们,夺下一片庄园,迅速赢得了战斗。但两个星期之后,她和莉莉露塔、还有她的朋友们待在一起,被困在孤零零的大房子里,面对水和食物的断绝,面对高音喇叭的威胁和武装车辆的包围,等待柏林的朋友用飞机送来救援,却不知道柏林的郊外正包围着同样一群等待救援的攻击者。他们最后全都被捕了,连牺牲都没有就草草收场,关进监狱三个星期,混乱得有些滑稽。这已是最好的结局,只有滑稽没有死亡。洛盈从前不信两个星期的允诺,此后更不信。她信一次有计划的突袭能成功,但她不相信从此没有变本加厉的反扑和抗争。
“打起来就停不下了啊。”她说。
“那还是因为不够强。”他答道。
她看着哥哥,这一点他和小时候也不一样了。他小时候曾经痛恨战争。
“有什么办法可以不战呢?”
“除非谈判成功。”
“我们非要那两项技术不可吗?”
“差一项都不行。这是移山填海的大事,人命关天的。”
“我们非要移山填海不可吗?”
“你在说什么啊?”路迪忽然恼怒起来,站起身,将杯子撂在桌子上,心情开始烦躁。“我们不是‘非要’,我们是‘已经’。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能停下来了,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们已经运来了谷神,一颗星星,它现在就在我们头顶上飞着,我们为此赶走了一个小镇的一万人。我们怎么能撒手不干了呢?我们怎么能停呢?”他说着,越说越悲伤,声音都开始颤抖了,“朗宁爷爷为什么要走,如果不是为了‘移山填海’,他为什么要走?他如果不走,怎么会死?朗宁爷爷死了,你知道吗?他还没出太阳系就死在飞船上了。他岁数那么大,不该走的。可是他走了。他死了!”说到这里,路迪忽然长吸了一口气,停了下来,平静自己。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又变得冷静:“我们已经开始了,不能停下来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停下来。无论什么代价。”
洛盈的心底如炸弹炸开,一片空茫。
“你说什么?”
“我说朗宁爷爷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
洛盈愣愣地看着哥哥。他显得有点低沉,眼睛红红的,看上去很疲倦。
她完全被这消息震傻了。朗宁爷爷死了。他死了。白发白胡子爱笑爱讲故事像圣诞老人一样的朗宁爷爷死了。他怎么会这样就死了呢。
洛盈被朗宁的死讯带回到久远的时空,她整个人静了下来。
回家的前半个月,她的人是躁动的。内心的疑问和追索让她始终忐忑,如骑了奔驰的烈马。然而突如其来的死亡的讯息让她一下子被真正海浪一般的记忆包裹了,陷入蓝色的时光里。她坐在房间的窗台上,靠着敞开如海贝一样的大窗户,让那些由奔跑和银铃般的笑声串起的旧日的画面在窗外的花花草草间重演,像看电影一样看到往昔。
朗宁爷爷是她最亲的长辈。父母视她如掌上珍宝,然而父母去世早,除了一些像格言似的只言片语穿透了时间地留在她的心里,其他的记忆都模糊得像梦境。然而朗宁爷爷不一样。他在她八岁到十三岁情绪最低落的那段时间一直在她身边给她讲故事,听她说她的害怕与失败,带她看书,用波澜壮阔的自然与命运将她带出那段孤独得近乎自闭的生活。他精力旺盛,个性爽朗,总是兴致勃勃,比爷爷更让她觉得亲近。
“人总是要死的啊。”
朗宁爷爷曾经这么安慰她。他没有一丝一毫想要掩饰她父母死去的事实。她那时长大到已经懂得死懂得孤独懂得爱,她所不懂的只是这些事情的原因,但她懂得它们带给自己的感受。朗宁爷爷是唯一一个以郑重其事的口吻像对大人一样同她谈这些事的人。
“人总是要死的,那也没什么。古老中国认为人就是气体凝成,几十年后散去。古印度一派宗教认为人只是宇宙之光一个瞬间的窗口。古希腊的古老传说也用神灵西列诺斯的嘴嘲笑人类说,对人这样朝生暮死的可怜虫,最好的事是不出生,次好的事是干脆早点死去。他们都是在直面人的短寿,短短几十年,无论再怎么努力延长,和宇宙天地神明比起来都是微不足道得像一道瞬间的光。但这恰恰是生命的全部瑰丽所在。所有的生命力,所有的执著,所有的意志、抵抗和拼命努力的绝望姿态,都正是因为这种没有结果的速朽才有震撼的壮丽。想想看,一个人像闪光一样出现又消失,不留痕迹,但他竟然在这短暂的缝隙用简单朴素的灵魂凝结出比他生命漫长得多的事物,留在这个世界上,替他活到永久。这是多么多么神奇。哪怕只是在闪光的片刻做出几个姿势也是宇宙中最神奇的事了。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创作。几乎世界上所有民族的哲学都是从人的这种速死的特性中升华出来,给出解答,而这就是我们的解答。我们用创作刻下灵魂。所以,”朗宁双手握住她瘦小的肩膀,目光包容一切,“不用为你父母的死太过悲伤。他们活得那么闪亮,留下了铭刻他们灵魂的好作品,还留下了你,他们已经完成了最好的生命。你应该高兴才对。”
这些记忆里的句子让洛盈泪如雨下。这是她十一岁的时候朗宁爷爷对她说的话,在她懵懂的心里种下的种子。如今回忆起来,她是如此感激他,怎么能想到一个六十几岁的老人会如此认真地和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子说这些话,谁都以为她不会懂,只有他相信她会,而她真的懂了,七年以后终于懂了。
他告诉她关于生和死的事,而如今是他死了。他将生的一闪化成孩子心里的话,然后他死了。
三天后,洛盈到新落成的大剧院进行试演。
她从未像此刻一样认真对待自己的舞蹈,因为她突然重估了创作的意义。她之前对它惶恐疲倦,为了荣誉孜孜以求,可是她从来没有严肃地看待过它。如今,它是她的创作,是她走过地球的大街小巷,采集两颗星球的花朵凝成的样子。它有着简单朴素的形式,远远算不上复杂完美,但它是她五年的生命。她许多次摔在地上,又爬起身来,就是要将灵魂像从体内抽出一个气泡一样抽出,捧在手心,在浑圆的舞台上让它挥散到整个空间里。
她没有告诉过别人,她在地球的第二年从舞团退出就是为了创作。她们那个时候生活很好,很简单很快乐,没有人管束,老师们下了课就走,她们只有十三四岁却活得自由,随便和男孩子出去约会,拍了舞蹈的全息视频卖到网络上,换了钱就可以买衣服。周末出去玩,赴富人宴会的约请,排舞助兴赚很多钱,有时给电影客串集体演员。她们的生活奢侈欢愉,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她可以在那里欢快地过上五年。
可是那种生活无论如何都让她觉得缺了点儿什么。
她起初以为只是不适应,但在第二年的一个夏夜,她突然明白,是朗宁爷爷对她说的话已经开始沉淀发酵,溶入了她的血液。于是她离开了,告别了大厦,踏上了远方。
她忽然发现,她可以怀疑家园的一切,可她忘不掉它种在她心底的创作的那份神圣。
这一天是地球代表团参观的日子。
大剧院对火星来说,算是非常宏伟的建筑了。外形是波浪托举着一朵莲花,波浪是走廊,莲花是演出大厅。大厅内部是椭球形穹顶,厅内光线异常明亮。中央是圆形舞台,天顶悬挂着雪球似的聚光灯,座位环绕一周。
洛盈她们到场的时候,路迪正在带领地球代表团一行人四处参观。他已经作了几天准备,今天穿了一套笔挺的深色制服,显得肩宽腰挺,领口和袖口有镶边,胸前绣着金色的名字。洛盈她们站在代表团外。吉儿一直扬着下巴,跟着人群专注地望着。
洛盈站得很远。她明白吉儿为什么将试演选在今天。
“一般的环绕式剧场很难解决的问题就是:演出时,演员只能朝向一面的观众。通常的办法是旋转式舞台,但我们的设计是移动式观众席。”
路迪说着,向右侧的控制室打了个手势。随着他的话语,大厅内的观众座位开始缓缓移动。原本环绕一圈的座位,开始渐渐聚集向一侧,其中一部分座位沿着椭球墙壁慢慢地上升。墙壁的弧度在座位背后形成和缓的上升坡,一些座位渐渐爬升到了相当高的位置,悬在壁上,像气球制成的浮雕。代表团中有女人发出低低的惊呼。洛盈微微笑了。
“我们的座位表面带有很大磁矩,用墙壁引导座位,就像用磁铁吸着铁钉在桌上行走。理论上讲,我们的座位可以停留在整个天穹壁的任何位置。各位可能会质疑这种技术的安全性。这种担忧大可不必。首先,火星的墙体电磁技术是城市建设的关键,经过了几十年考验,相当可靠。其次,即便是真的出了问题,发生座位的脱落,也没有关系。我们有另一套独立运行在地板下的磁场,可与座位产生斥力,尽管作用力不大,但足够在落地之前将下落减至安全速度。”
路迪说话时始终面带微笑,双手时而上扬,时而在身前摊开,头发随头的转动自然甩动。他是火星少年演讲比赛第一名,从小就懂得如何在众人面前讲话。
他一边说,一边领着代表团慢慢向前走,声音开始渐渐飘远:“……在声音处理方面,我们在穹顶内表面镶上微孔层……”
吉儿见路迪要离开了,慌忙催促洛盈踏入舞台,自己跑向一旁的控制室。
今天洛盈穿了吉儿给她设计的舞裙。这是她的试演,也是吉儿裙子的试演。吉儿的紧张程度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由于路迪的存在,吉儿的脸比洛盈的还红。
吉儿的裙子只用了一周就做好了。当时她到洛盈家找她聊天,说起洛盈的舞蹈,她问她舞蹈的题目是什么。洛盈说是荧惑,火星在古老东方的名称。她说故事是取材于古代东方的神话,一个女孩子被天空代表战争的灾星笼罩,一生坎坷,最后在炮火的尘烟间升入天空,化作天边的云霞。吉儿一听就拍手叫起来,说这次裙子的制作非她莫属。
洛盈起初没有在意,不知道她说的非她莫属是什么意思。但是一周后,当她看到那裙子,她忽然被感动了。那真是一件漂亮的裙子,如云如霞,恰如她的舞蹈。它能在触摸中变色,吉儿说,那是皮埃尔研究所的一种新材料,用特别细的半导体丝织成,压力能使细丝中配位场变化,对光的吸收频率就会不同。吉儿一本正经却又宛若无知,一边说一边吐吐舌头笑着。你别问我什么是配位场,我也不懂,是皮埃尔说的。反正就是一触碰就变色,你跳舞的时候,颜色能跟着你的动作变化。洛盈抚摸着那柔软的衣料,感激地看看吉儿,心也随着衣料柔软起来。
她和吉儿、普兰达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玩布娃娃,一起上儿童课堂,一起参加社群聚会。她俩今年也都是十八岁,刚刚选好工作室,过着一种洛盈不曾拥有的如水般直线的生活。吉儿选了服装设计,普兰达选了诗歌。吉儿从小喜欢各种娃娃衣服,普兰达十一岁就能写十四行诗。她们每天托着下巴露出甜美的笑容,幻想自己的作品在数据库中引用率第一。
洛盈看着她们,心中总会波澜起伏。
舞台直径约五十米,平时平置在与走廊平齐的高度,演出时可以升起或降低。地面绘有圆形环绕的五角星图案,五个方向有象征五种自然元素的几何图形。线条边缘由发光纤维包络,在夜晚可以亮起。少年合唱团正站在舞台一侧,夏娜老师指挥孩子们唱着普契尼的《托斯卡》测试声音混响。
剧场静谧下来,洛盈走到舞台中央,站定,双手交叠,让衣袖完全垂下,像半透明的清水。
她静静地站立着,望向剧场的出口。代表团已结束主体的参观,一条长龙摇摆着走向出口,伊格和泰恩说着话,跟在队伍的最后。伊格穿着严肃的深色套装,身材高挑。路迪一身制服。泰恩穿着海蓝色的丝质衬衫,领口敞开,丝面泛光,夹在路迪和伊格中间,显得悠然亮眼。
音乐响了。
先是四小节预备拍,然后聚光灯亮了。
明亮的蓝白色瞬间打在洛盈身上,她被耀眼的光芒包裹着,明亮的大厅都暗淡了下去。她双手在身前交叉,足尖一点,向前做了三次跨跳。裙子在身上很轻柔,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下摆很长,轻轻荡起来,边角处像是弥散在空气里。她改变动作和姿态,皮肤与衣袖相触的地方有格外幻化的亮光。当舞步一一流淌出来,她回头看到飞扬的裙裾,颜色均匀流转,从橙红到淡紫,像滞留在空中的霞。
音乐飘动,舞步飞扬。旋转,跃动,上升,三周跨跳。
她投入地进入舞蹈,进入这些年走过的所有地方。她就是神话中的女孩,在战争笼罩的土地上穿过各种敌对的目光。她走了很远,路过的风景最终化成自身。每一处阳光明媚,每一处大雪封山,每一处在生命的短暂一瞬闪现在她眼前的房屋河流,所有的一切化成自身。她在这些片段的画面中被它们塑造了。不是她创造了它们,是它们创造了她。它们在每一个角落迎接她,每一个时刻拥抱她,它们一片一片将她从空无中塑造成型,她只是将它们呈现出来。建造,每时每刻不停地建造。她眼前掠过所有那些美丽动情的笑容,舞团女孩带着她喝酒狂欢的真挚欢乐,莉莉露塔姐姐给她讲神话时的生动眉眼,回归主义者围着篝火相互取暖,没有隔阂地大笑,还有吉儿热情拍手说出的“非我莫属”。所有这些,所有融合的这一切。
她忘情地跳着,在那些笑容中舞动。脚踝有些痛,可是她顾不得那许多,只是尽力跳着,旋转,旋转,旋转,让裙子在身边绕成变幻莫测的光。
大鼓声中,她完成最后一个腾跃,落下来,单膝跪在地上,衣袖如面纱垂下。
音乐声停。全场寂静。
她微微喘息,眼角有泪花,静静地低着头。她不知道朗宁爷爷在天上的灵魂能不能看到她的表演。她只想说她尽力了。
“太棒了!真是不同凡响。”
她忽然听到几声清脆的掌声在空旷的剧场响起,她抬起头,看到泰恩用力地拍着双手,正从场边向她走来。他的额头在灯下显得格外光亮,笑容可掬,走到她面前做了一个老式的大幅度的躬身礼。
“果然是火星的小公主,森林里的小仙女。真是太遗憾了,在地球竟没有看过你的演出。”
洛盈心疑地看着这个人,不明所以。
泰恩的声音跌宕起伏。但洛盈看到,他的眼睛很冷静,有一点笑意,但也有很多复杂的东西。她猜他有所求,否则不会这样不吝惜溢美的词汇。
果然,泰恩语调不变,话锋一转,问:“请问你身上穿的裙子是出自哪位天才之手?”
洛盈指了指吉儿。
“啊!原来是这位小美人,”泰恩展开双手说,“请问你有没有兴趣让地球人也了解到你的杰作呢?”
吉儿兴奋地睁大了眼睛:“真的?真的吗?那太好了!我这就告诉……”
洛盈忽然打断了吉儿。她在一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知道吉儿想说的是我这就告诉你我的账号和作品代号,你立刻可以去下载。她明白吉儿有多么希望有人能引介她的设计,那能给她的作品记录加上不少点数。可是洛盈忽然不想让泰恩这样直接地得到它。她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想到,这也许是一个谈判的好机会。
衣料也是技术,只要是技术,就能最终被谈判,被交易。而如果交易成功,说不准可以取代聚变发动机,成为两颗星球最终协议上签下的名称。那样战争就不必发动了。
洛盈静静地站着,在心里悄悄估量这个突如其来的避免战争的机会的成功可能性有多大。无疑,它是一项很有吸引力的技术,每一处都仿佛透明,但每一处实际上都不透明。她觉得地球上的女孩子会喜欢,因而泰恩会喜欢。时尚的技术也是技术,而时尚是泰恩重要的利润来源之一。
至于泰恩有没有势力到能够影响整个代表团,她想了一会儿,觉得他可以。泰恩在地球上掌管着一道壁,比火星的玻璃更厚、更透明的一道壁。无形的壁。泰勒斯集团是地球上最大的网络市场运营商,无数人在泰勒斯的网络中娱乐、交易、获取资讯、看新闻、找朋友、出卖智力、购买信息。无论是谁,透过一张薄薄的屏幕,就可以进入灯光灿烂的网络交易平台。这是一张像大气层一样的壁,覆盖全球,跨越国界。从总统到教徒,都需要用它兜售自己。再没有什么比它更被各国抢着分享的了,因此也再没有什么人比泰恩更能影响每个地球代表了。
她看着泰恩的面孔。他的笑脸曾出现在每一座网络社区的入口。他的鼻子有一点钩,微笑起来嘴巴很扁,总体看起来并不丑,在某些时刻显得很聪明。她知道,如果她想找到一个人影响谈判,那就非他莫属了。除了泰恩,还有谁有这样的影响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