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玛丽
她为面试穿了最好的衣物,但布鲁塞尔在下雨,她没钱乘出租车,只能从欧运车站一路走来。
她的手插在她最好的一件上衣的口袋里,这是一件莎莉・斯坦利,但差不多是一年前的款式了,那份电传被攥在指节发白的手心里。她并不需要这张纸,因为她早就记住了地址,但觉得要是一松手,就会打破让自己身处此地的恍惚状态,她盯着男性奢侈品商店的橱窗,视线在沉稳的法兰绒正装衬衫和自己黑眼睛的倒影之间跳跃。
光是这双眼睛就够她花完这个活儿的钱了。都不需要加上此刻她后悔没有让安德莉亚剪的头发。眼睛透出的痛苦和惰性谁都看得清,这些东西很快就要展示在约瑟夫・维瑞克阁下面前了,他恐怕不太可能雇佣她。
刚收到电传的时候,她坚持认为这是个残酷的恶作剧,又是什么人在跟她开玩笑。拜媒体所赐,她受够了这种待遇,来电多得让安德莉亚为公寓电话订购了一个特别程序,滤掉永久性联系名录没有列出的所有号码。安德莉亚认为这就是对方使用电传的原因。否则还能怎么联系她?
但玛丽只是摇头,深深缩进安德莉亚的旧浴袍。维瑞克这么一位富豪、收藏家与赞助人,怎么可能有兴趣雇佣令巴黎一家小画廊蒙羞的前管理员呢?
接下来就轮到安德莉亚摇头了,她不耐烦地看着最近蒙羞的玛丽・克鲁什霍娃,后者如今每天待在公寓里,有时候甚至懒得穿衣服。按照她的说法,在巴黎企图兜售区区一件伪造品,恐怕没有玛丽想象中那么有创意。她还说,要不是格纳斯那么招人讨厌,媒体迫不及待想羞辱他的愚蠢——他毫无疑问确实很蠢——这次交易根本上不了新闻。格纳斯足够富有也足够讨人嫌,所以能上周末版的丑闻栏。安德莉亚微笑道:“你要是没这么好看,估计也得不到多少关注。”
玛丽继续摇头。
“再说赝品是阿兰的。你完全清白。你难道忘了这一点?”
玛丽走进卫生间,还是捂着那件脱线的睡袍,不接安德莉亚的话。
在朋友想安慰和帮助她的愿望底下,玛丽几乎能感觉到她的不耐烦,因为她被迫和一个很不开心且不付房租的客人分享一个非常狭小的空间。
安德莉亚还不得不借钱让她去欧洲。
她使劲一挣,痛苦地摆脱了这些念头的包围,融入比利时密集却沉静严肃的购物者人群。
一个姑娘与她擦肩而过,她精神抖擞,面带微笑,穿亮色紧身裤和男朋友的罗登呢上衣——上衣对她来说有点大。到了下一个路口,玛丽看见她念书时喜欢的时装品牌的打折店。那些衣服年轻得不可思议。
她藏在口袋中、攥得发白的拳头里,那份电传。
布鲁塞尔,黄油街14号,杜普雷画廊。
约瑟夫・维瑞克。
杜普雷画廊凉爽的灰色前厅,接待员像是从座位上长出来的,仿佛一株可爱但多半有毒的植物,扎根于镶嵌了搪瓷键盘的抛光大理石板背后。她抬起光亮的眼睛,迎接走近的玛丽。玛丽想象着快门的咔嚓和呜呜声,她狼狈的照片被飞速送往约瑟夫・维瑞克帝国的某个偏僻角落。
“玛丽・克鲁什霍娃,”她说,按捺住冲动,没有掏出被揉成一团的电传,可怜巴巴地在毫无瑕疵的冰凉大理石上抚平,“找维瑞克阁下。”
“克鲁什霍娃小姐,”接待员说,“维瑞克阁下今天无法返回布鲁塞尔。”
玛丽盯着她完美的嘴唇,同时感觉到两种情绪,一是这句话带来的痛苦,一是她逐渐学会在失望时享受的剧烈快感,“我明白了。”
“但是,他决定通过感官链接进行这场面试。请您走进您左手边的第三扇门……”
这个房间是白色的,陈设简单。两面墙上挂着没有裱框的作品:看似被雨水浸泡变色的硬纸板,经过多种器具的反复穿刺。紧张症艺术。守旧主义。这种作品专门卖给财产代管人,在德国各家商业银行的董事会手上传阅。
她在一张皮革矮凳上坐下,终于允许自己松开了电传。她独自一人,但肯定通过某种方式受到监视。
“克鲁什霍娃小姐,”她走进来的那扇门对面还有一扇门,一个年轻男人出现在那扇门的门口,身穿技术人员的墨绿色工作服,“请稍等片刻,您将穿过房间,走进这扇门。请慢慢抓住门把手,要用力,让手掌皮肤尽可能多地接触门把手。进门的时候请当心。这样能尽量减少空间定向障碍的影响。”
她讶异道:“请您——”
“感官链接。”他说完便后退,关上那扇门。
她站起身,尽量把湿漉漉的衣领捏出个形状,摸摸头发,心想就这样吧,她深吸一口气,走向那扇门。听过接待员刚才的话,她准备迎接她知道的唯一一种链接:经由贝尔欧洲公司接通的拟感信号。她以为自己要戴上布满皮层电极的头盔,而维瑞克用一名静默接受者担当人体镜头。
但维瑞克的财富完全处于另外一个量级。
她的手指包住凉丝丝的黄铜门把手,门把手似乎开始蠕动,在接触的第一秒内就在材质与温度的连续谱之内迅速滑变。
门把手重新变成金属物——涂着绿漆的铸铁——向外向下沿着透视线展开,此刻她握在手里的是一道古老的栏杆,她大吃一惊。
风吹来的几滴雨点落在脸上。
雨水和湿润泥土的气味。
许多小细节冲突带来的混乱:一方面是在艺术学校时一场喝得烂醉的野餐会的记忆,另一方面是维瑞克的完美幻境,两者争斗不休。
她脚下是巴塞罗那的独特风景,烟雾笼罩了圣家堂造型怪异的尖顶。她的另一只手也抓住栏杆,抵抗眩晕的感觉。她认识这个地方。这是桂尔公园,安东尼・高迪破败的童话王国,位于市中心背后的一片贫瘠高地上。她的左手边,配色疯狂的马赛克拼贴蜥蜴沿着坡道向下滑到一半,凝固在那里。嘴部的喷泉浇灌着花床上没精打采的植物。
“您失去方向感了。请原谅我。”
约瑟夫・维瑞克坐在底下的一条曲折长椅上,柔软的短大衣裹着他宽阔的肩膀。多年来她一直觉得维瑞克的相貌有几分眼熟。这会儿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维瑞克和英国国王的合影。维瑞克对她微笑。硬邦邦的黑灰色头发底下,他硕大的头颅形状优美。他的鼻孔永远张开,像是在嗅闻艺术和商业看不见的气息。他带着无框的圆眼镜——这是他的标志,眼睛很大,呈淡蓝色,出奇的柔和。
“请坐,”他抬起瘦削的手,拍了拍碎陶拼贴的长椅,“请原谅我对技术的依赖。我被禁锢在一个大缸里已经十多年了。斯德哥尔摩郊外一片丑陋的工业区。说是地狱也有可能。我不是一个完好的人,玛丽。请坐在我旁边。”
玛丽深吸一口气,走下石头台阶,穿过鹅卵石路面。“维瑞克阁下,”她说,“我看过两年前您在慕尼黑的演讲。评论哈斯勒和他的孤独探索剧院。您当时看上去挺健康……”
“哈斯勒?”维瑞克皱起晒得黝黑的眉头,“你看见的是替身。也许是全息投影。玛丽,有很多恶行顶着我的名字。我的财富有许多部分已经自治,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它们有时候甚至彼此开战。财务肢体的反叛。出于复杂得甚至超乎自然的原因,我的病情从未对外公布。”
她在维瑞克身旁坐下,低头看着两只长靴磨损的脚趾部位之间脏兮兮的路面。她看见一片白色的砂石、一枚生锈的回形针、一只蜜蜂或黄蜂的积灰尸体。“细节真实得可怕……”
“是啊,”他说,“玛斯公司的新生化芯片。你应该知道,”他继续道,“我对你的个人生活的了解也有这么细致。在某些方面,比你本人了解得还要清楚。”
“真的?”她发觉把注意力放在城市风景上最为轻松,寻找学生时代五六个假期见过的各种地标。那儿,对,就是那儿,兰布拉大街,鹦鹉和鲜花,小酒馆出售黑啤和乌贼。
“对,我知道是你的情人说服了你,让你相信你找到了遗失的科内尔原作……”
玛丽闭上眼睛。
“他托人制作赝品,雇佣了两名有天赋的学生画家和一个有名望但遇到了人生难题的历史学家……他付给他们的钱是从你的画廊骗走的,这一点你肯定也猜到了。你在哭……”
玛丽点点头。一根冰凉的食指扣了扣她的手腕。
“我买通了格纳斯,我买通警察放弃案件。媒体不值得买通,他们根本不值得。不过,你稍微受损的名声也许反而是你的优势。”
“维瑞克阁下,我——”
“稍等一下,谢谢。帕科!孩子,过来。”
玛丽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年约六岁的孩子,盛装打扮,身穿黑色礼服大衣、灯笼裤、白色长筒袜和黑色高帮漆皮靴。柔顺的棕色头发搭在前额上。他用双手捧着一个盒子似的东西。
“高迪于1900年开始修建这个公园,”维瑞克说,“帕科穿的是那个年代的衣服。过来,孩子。给我们看看你的宝贝。”
“先生。”帕科用稚气的声音说,鞠个躬,上前展示他捧着的东西。
玛丽低头去看。木质的盒子,玻璃盖。物品……
“科内尔,”她忘了自己的眼泪,“科内尔?”她扭头看着维瑞克。
“当然不是。嵌在那段骨头里的东西是个布劳恩生物监控器。作者是一位在世的艺术家。”
“还有其他的吗?其他的盒子?”
“我已经找到了七个。在三年时间内。你要明白,维瑞克藏品就像黑洞。非自然的财富密度不可避免地引来了最稀有的人类灵魂的作品。又一个自治的过程,我平时很少有兴趣关注……”
但玛丽已经迷失在了盒子里,迷失在它唤起的难以想象的距离感、失落与渴望之中。这种感觉阴郁、柔和但又不失童真。盒子里有七件物品。
带笛孔的长骨,形状显然是为了飞行而生,显然来自某种大型鸟类的翅膀。三块古老的线路板,表面犹如金色的迷宫。一个光滑的赤陶圆球。一段因为岁月而发黑的缎带。一截手指长度的人类腕骨——她这么认为——白中带灰,光滑镶嵌着某种小型器具的硅晶长杆,那东西曾经与皮肤表面齐平,但表面现已熏得发黑。
盒子是个宇宙,是一首诗,凝固于人类体验的边界之上。
“谢谢你,帕科。”
男孩和盒子都消失了。
她瞠目结舌。
“哎呀,请原谅。我忘了这种转变对你来说有多么突兀。不过现在我们要谈谈你的任务……”
“维瑞克阁下,”她说,“帕科是什么?”
“一个子程序。”
“我明白了。”
“我雇佣你去寻找盒子的制作者。”
“可是,维瑞克阁下,有你这样的资源——”
“你已经是其中之一了,孩子。你难道不想得到雇佣?我一注意到格纳斯被科内尔赝品骗倒的事情,就看出你在这件事上能发挥作用,”他耸耸肩,“你让我觉得你有天赋,能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结果。”
“当然,维瑞克阁下!对,我当然想工作!”
“那就好。我会付你工资。如果你需要购入……怎么说呢?大量的不动产,还将得到可观的信用贷款。”
“不动产?”
“或者一家企业,或者太空船。不过太空船就需要我的间接授权了,当然几乎肯定可以得到。除此之外,你将完全自主行事,尺度方面全看你的心意。否则的话,你就有可能失去直觉的指引,而直觉在这种事情上起着决定性作用。”著名的笑容再次对她闪现。
她深吸一口气,“维瑞克阁下,我要是失败了呢?我有多少时间去寻找那位艺术家?”
“你的全部余生。”他说。
“不好意思,”她不由自主地说,吓了自己一跳,“但就我的理解,你说你生活在一个——一个大缸里?”
“对,玛丽。我从临终者的角度劝你一句,你必须珍惜拥有肉身的每一个小时,而不是活在过去,你理解我的意思吗?对你这么说的这个人,他无法继续忍受这种单一的状态,我的身体细胞决定各自踏上堂吉诃德式的旅程,前去追寻自己的理想。假如我的运气更好,或者更贫穷,大概早就被允许死去了,或者成为某种硬件的核心代码。但我显然受困于环境因素织成的巨网,据我所知耗费了我年收入的十分之一,使我成了恐怕是全世界最值钱的病人。玛丽,你内心的感情打动了我。我嫉妒你,嫉妒它们所催动的有序肉体。”
有一个瞬间,她直视着那双柔和的蓝色眼睛,以哺乳动物的本能确凿地了解到:这位巨富已经完全不属于人类。
夜色如翅,扫过巴塞罗那的天空,像是巨大的慢速快门一闪,维瑞克和桂尔公园都消失了,她发现自己回到了皮革矮凳上,盯着斑驳的破损纸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