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4|2095.01 2
2095年春天,我摔断了胳膊,伤得不重,骨头也很快就长上了,但那是我对疼痛最初的记忆。
5月,长达几个月的煎熬已接近尾声。新的生活格局——姑妈把自己关在我家那间木屋里足不出户——甚至扰乱了爸爸一贯的平静。许多个夜晚,我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贴着卧室的通风口,听他和妈妈在楼下争吵。“这都几个月了,她连句话也不和我们说,”我听见妈妈说,“连声早安都没有,好像我们这都不配似的。”
“时候未到嘛,”爸爸回答,“她需要时间。”
“别再那么说了。她需要的是医生,心理医生,是受过训练的那种,专门开导有她这种经历的人。她需要帮助,但我们帮不了她。”
“‘红色月牙’来的那个人说,她得学会习惯自由。”我的爸爸说。
“你看她像在学吗?”
后来他们吵不动了,就商量着开车去林肯顿吃消夜。妈妈不想把我单独留在家里,不过她以为我已经睡熟了,于是决定冒几个小时的风险。一听见她上楼来看我,我就跳起来,蹿回床上,闭上了眼睛。
我一直等到汽车尾灯消失在铁门外。随后,我下了床,打开灯。
我出了房间,穿过走廊,走下楼梯,经过墙上那排褪色到无以复加的照片。照片上有我的祖父母,还有一个女人,姑妈说那是我的另一个姑妈。
其中有一张我爷爷的照片,我的名字就是照他起的。照片早已褪色,只能看出一个男人淡淡的轮廓,面孔已是一团云雾。他怀里还抱着个什么东西,但那也已经无法辨认。很长时间以来,我都以为这张照片是在他死后拍的,上面是他的鬼魂。那时我已经开始相信,世上还存在着另一种年龄,那个年龄的人,甚至比活人中最老的还要老——他们已经老得没法说话了,甚至连自言自语也做不到,都被禁锢在纯粹而密实的静谧中。
我下了楼,打算一解那个在我心头萦绕了好几个月的谜题。它就隐藏在我们的一间温室里。
我出了门。花园里的空气罩在我身上,热烘烘、湿答答的。安在屋侧的灯一感应到我的动作就亮了,我一走开,它又自动熄灭。
我向南走,来到那一排温室前。温室都是用一种透明玻璃搭建的。每块玻板里都镶有纤细的铜丝,那是从阳光中汲取能量的元件。当时,透明太阳能板还属于新生事物,在田纳西战线以南相当稀奇,我的妈妈为了把它们运过边境,足足与人僵持了好几个月,还打了无数通求人的电话。白天,它们轰鸣闪耀,夜里则静默无声。而且,即便在运转时,它们也是透明的,人可以透过玻板看到温室里生长的植物。
园子的东南角附近,有一座闲置的温室,也就是36号温室。它的外立面上装的不是玻璃,而是胶合板。“齐尼思”飓风过境时,不少温室都受了损,需要修缮的一共有12座。后来我的妈妈想方设法,又从北方弄来一些玻璃,但只够修缮11座温室。这么一来,36号温室的外墙就只能用胶合板代替了。
我曾见过我家这位客人深夜造访这里。她每次进去,都带着一两本旧式笔记本。出来时,本子却都不见了。
到了36号温室前,我发现大门已经用木板钉上了,门上还挂着一把小锁。不过屋顶上有个地方少了块板子,我想从那儿应该能看到里面。
屋顶太高,我爬不上去。我瞥见一把梯子靠在35号温室一侧,我的妈妈在那间温室里种了毛茸茸的秋葵和胳膊那么粗的茄子。我竭尽全力把梯子推离墙面,倒向36号温室时,发出轰然巨响。我回头瞧瞧家和木屋的方向,想看看自己有没有惊动她,但那边没有任何动静。
我爬上梯子,每爬一级,它都会轻微地左右摇晃几下。但我曾多次见过工人用它,他们个头可都比我大多了,于是我继续往上爬。
爬上最高一级时,我简直喜出望外。越过木板屋顶,我家的领地一览无余。而且,这里不光能俯瞰我家,还能将周遭尽收眼底:远处有蜿蜒的河流,茂密的树木直接生长在水中。我向南远眺,望见了远方城镇的灯火。
但在温室里,我几乎什么也没瞧见。月光在里面投下一方银光,只照亮了一块裸露的泥土上浅浅的脚印。我探出身子,努力想看清月光之外的地方,但里面却没有任何迹象能表明她来此的目的。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一束红光吸引了我的视线。它来自遥远的北面,比河对岸还要远。我转过头,想找到它,但它却倏地消失了。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梯子上,眺望着我家领地的边缘。河流在防波堤背后涌动,发出轻柔的哗哗声。不过那里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在对岸的夜色中略显突兀。尽管几乎难以辨认,不过还是能看出地平线上有一道分界线——在它的南侧,是一片均匀而生硬的黑暗;而它北侧的夜空则是深深浅浅,有浮云缱绻,也有星光斑驳。
我注视着地平线上的线条,想弄清它究竟是什么。忽然间,那道红光再次闪现,刺眼夺目的光芒直端端地照进我的双眼。
我倒下时,感到自己看见了一座瞭望塔的轮廓。
紧接着,满目都是天空。梯子倾覆时,我就望着它。黑暗中,我伸出左手,想在落地时支撑一下身体。
接着,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顺着我的胳膊向上蔓延,仿佛一柄燃烧的火剑。我躺在地上,尖声号叫。我把头扭向一边,不去看那条胳膊,转而望着车道尽头的大门。我喊着妈妈,尽管心里明白她根本不会听见,我是独自在家。
随后,我听见木屋那边传来脚步声。她高大的身躯向我俯下身来。
我疼得直哭,求她帮帮我,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想让她做些什么。我只希望胳膊别再这样灼痛。她在我身旁跪下。
“你摔断了胳膊。”她说。
听罢,我吓坏了。那时,我并不知道断裂的东西还可以复原。每次农场里摔坏了什么——花瓶、灯泡,或者温室的玻板——我的父母都从不修葺,他们只会把那东西扔掉,再买个新的。
“看看它。”她说。
我拒绝从命。
“看看它。”
我转过头去看那个灼痛的部位。看到我那条胳膊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弯折着,我晕了过去。
醒来时,我已经在自己床上了。她坐在我床边。
“把这个吃了,”她说着,递给我几片白色的药片,“它能帮你止痛。”
我吞下药片,不出几分钟,便感到通身洋溢着一种陌生的欣喜,一股热量从胃里涌向每根指头。
“还疼吗?”她问。
我摇摇头。周遭的世界在我眼中变得朦朦胧胧、影影绰绰,不过我的胳膊倒是不疼了。
“你在那儿干吗呢?”
“我想朝温室里看。”我说。
“为什么呢?”
“我看你有时会去,就想弄清你在里面干吗。”
我知道这会惹她生气,不过我想,我要是撒谎,她肯定会更生气,而且我十分确信她能看出我有没有撒谎。
不过,她看上去并不恼怒,也没有回话。相反,我觉得自己似乎在她的眼神中读到了一丝钦佩,不过转瞬即逝。
“你是从梯子上摔下来的?”她问。
“是啊。”
她笑道:“你还真是你爸的儿子。”
我回头看看受伤的胳膊,发现它已经被笔直地固定在一块木板上,一些碎布条把胳膊和木板绑在一起。
我的胳膊俨然一副粗制滥造的假肢,我开始疑心这条胳膊会不会就此废掉了。父母带我去林肯顿和其他孩子玩秋千或打篮球时,我可从没见过哪个男生有木制的假肢。
“你以前骨折过吗?”她问我。这个蠢问题令我十分光火——显然没有嘛,我身上又没有留下别的夹板。
“没有。”我说道,试着去抬胳膊,但连接大脑和手臂的那根神经就跟断了似的。
“我动不了这只胳膊。”我说。
“会好的,”她回答,“夹板能把断骨接上。骨头怎么断的不重要,怎么接的才重要。”
“很抱歉我偷看了你的东西,女士。”我说。
她摇摇头。“别这么叫我,”她说,“我的名字是萨拉特。”
“对不起,萨拉特。”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呢?”她问我。
“只是因为好奇。”
“永远不要为此道歉,”她说,“生命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好奇。”
我们听见门铃响了,铁门开了。我知道是我的父母回来了,尽管我害怕他们在得知我干的好事之后会大惊小怪,但又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事外,那种陌生的欣喜还包裹着我。
我的妈妈上了楼,一看见我,眼睛立刻瞪得像一对铜铃。
“你干了什么呀?”她一遍一遍地问。一时间,见她完全没注意我的小姨,我还以为她是在问我。随后,肯定是某个兴师问罪的揣测在她脑中油然而生,于是她转过身去。
“你对他做了什么?”她说。
“他摔倒了,摔断了胳膊。”萨拉特答道,“我给他上了夹板,喂了点跌打药。他会没事的。”
“你居然没叫救护车?你居然没请医生?你居然没给我们打电话?”
我的妈妈向她逼近。“你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啊?”她质问道,“孩子的胳膊都断了,你却什么也没做?”
萨拉特沉默了。我看着妈妈带着那种表情站在她面前,心想:妈妈搞不好要动手了。不过她只是重重地关上窗户,上了锁。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到底明不明白啊?战争已经结束了!”妈妈尖声尖气地嘶吼着,“这里不是佩兴斯,不是前线,更不是关你的监狱。你想留在那个世界可以,那就爬回你那个肮脏的木屋别再出来。但你别想把我们都拖进去,明白吗?想都别想。”
我眼看着萨拉特走开。爸爸听见了妈妈的声音,也赶到楼上,她出去的时候与他擦肩而过。她经过他身旁,仿佛当他不存在。那一瞬间,谁也无法想象他们竟是亲兄妹,甚至无法想象他们有过任何交集。
看见我的胳膊后,爸爸走到床边。
“噢不。”他说。
“这就完啦?”妈妈质问他,“她把你儿子的胳膊都弄折了,你就只有这么一句话?”
“不是她弄的。”我抗议道。
“她已经无可救药了,西蒙。”妈妈说,“她对我们是个威胁,对你儿子也是个威胁。我不知道你怎么总是看不清这一点。”
这回,他们根本懒得放低声音了。我眼看着他们在我的房间里争吵。爸爸无比沮丧,竭力搜寻准确的措辞,但这一回,妈妈根本就不等他说完。但我并不难过。那时,我还不知道眼前浮现的只是化学作用下的幻境,是跌打药在我的血管里巡游的结果。后来,胃里的暖意渐渐变了味,哇地吐了一地,我竟依然感觉良好。
到了林肯顿的诊所,医生说骨折比看上去严重。父母带我进去时,他看到我的胳膊上绑着一块木板,顿时笑了。他问他们是不是在田纳西战线上的某个旧掩体里找到我的,我当时是不是在奋勇抗击蓝军。
他给我打上正经的石膏,还说,胳膊不出一个月就会完好如初。那时,跌打药的效力正在退去,我胳膊上那股火辣辣的疼痛又有些死灰复燃,但我依然记得,听到“完好如初”四个字时,我心里简直像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们驱车回到家时,时间已近黎明。在去医院的路上,妈妈始终用大拇指掐着手指,这会儿她终于冷静下来,开始逼问我是怎么摔断胳膊的。但我顶住了压力。不知为什么,我生怕父母会走进36号温室,翻出里面的东西。等他们终于把我放回床上时,我微笑着睡着了。
对妈妈身上的一个特点,我至今依然记忆犹新:她有一种出神的本领。有时,她还在后院的地里种着什么奇花异草呢,突然间就能定住不动。我撞见过她一两回——纹丝不动,仿佛是为了不让途经的野兽注意到自己。有一次,趁她回了屋,我在防波堤边跪了下来,想学她的样子,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水泥墙壁。但我的思绪却犹如脱缰的野马,在脑海中堆积,才过了一两分钟,我就坚持不住了。我年纪太小,还静不下来。
我摔断胳膊之后的那天早上,妈妈去找了萨拉特。木屋的门虚掩着,里面始终亮着灯。透过门缝,妈妈能看见她躬身坐在工作台前的一张凳子上,用旧日的方式一针一线地缝着什么。
“你要是想让我走,我会走。”萨拉特说着,眼睛始终不离手上的活计,身子背对着房门。
妈妈进了屋。即使在凉爽的清晨,那盏白炽灯也把木屋里照得热烘烘的。
“这里就是他们那天晚上关我们的地方。在你被抓的那天,”妈妈开口了,“他们先是带走了你,搜查了木屋,然后就把西蒙和我关在这儿,用步枪指着我们的脑袋,把整栋宅子翻了个底朝天。我从没见过西蒙像那天那样,一见到枪就失声尖叫。”
我的妈妈在木屋另一侧的工作台旁找了个凳子坐下。她端详着一只旧易拉罐,以前是用来装油漆的,现在则成了个笔筒。“我向来厌恶这该死的木屋。”妈妈说。
妈妈的目光转向萨拉特手上的活计——她在缝一件灰色上衣,衣服已经太大了,松松垮垮的,像装土豆的麻袋。针脚宽大、毛糙,缝衣针在她粗大的手指上几乎消失。
“这种光线不适合干针线活儿,”妈妈说,“天知道你怎么能开着那玩意儿睡觉。”
“我已经不会在黑暗中睡觉了。”萨拉特说。
我的妈妈做了个鬼脸。木屋里有股肉味,像是肉铺的腥气。工作台的架子上有一只老旧的渔具盒,从未开启过的搭扣已是锈迹斑斑。
“昨天我不该那样呵斥你。”妈妈说,“医生说了,夹板上得不错,而且要不是你给本杰明吃了那些止疼药,他恐怕会号一晚上。”
“他太软弱了。”
“天哪,萨拉特,他才六岁啊。”
“我这话不带贬义。”
“他说他是在把一只狼赶出温室的时候摔倒的,”妈妈说,“天知道这一带多少年都没有狼了。我想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对我们说谎。”
萨拉特抬起头。“他是个好孩子。”她说,“他什么也没干。”
“哦,我不是生他的气。”妈妈回答,“他撒谎是因为他喜欢你,想让真相成为你们之间的秘密。这就是一个小男孩对他姑妈的感情。他喜欢你,萨拉特。尽管你想尽办法与我们保持距离,但他还是喜欢你。”
“他们跟我说起他时,我还以为他们搞错了。”萨拉特说。
“谁跟你说起他了?”
“有一阵子了,还是在他们想让我开口那会儿,他们时不时会提起要把西蒙、达娜或妈妈抓起来。其实他们掌握的信息就是这么有限——甚至不知道我们当中谁死了、谁活着。后来有一天,他们说:‘要是你不开口,我们就把本杰明带走。’我于是心想,不知道我妈妈和姐姐的事也就罢了,他们竟然不知道本杰明已经死了20年了。”
我的妈妈微微一笑。清晨的第一道阳光透过墙缝钻进房间,点亮了空气中的尘埃。
“你的哥哥是个好男人。”我的妈妈说,“在他这儿,什么事都好商量。但当时一查出我怀的是个男孩,他就说什么都要给孩子起这个名字。那还是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见他这么坚决。你信吗?”
“你嫁给他那会儿,他还跟个小孩似的吗?”萨拉特说。
妈妈叹了口气:“所以说就是这事?你不爽的就是这个?那好,就当他是吧。就当他还是那个脑袋里留着弹片的天真少男,那个我受雇照料的男孩,就当是我占了他的便宜。不如就说我强奸了他吧,利用他怀上了我的孩子,而他由于头部严重受损,根本就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就当这些都是真的好了——那你就冲我来啊!你可以冷落我,甚至可以打我,如果那是你唯一的发泄方式。但西蒙何罪之有啊?而且,那个小娃娃更是天底下最无辜的了。”
萨拉特叠起衣服,放到一旁的工作台上。她从台子底下取出一个灌满怡然酒的玻璃罐。之前她去温室里摘了些杧果、蜜桃和橙子,再用吃剩的水果酿了酒。她拧开盖子,一股腐败的清甜萦绕在空气中。
“你知道,以前那些老寡妇中有些人现在偶尔还来,”我的妈妈说,“她们中活着的已经不多了,但这些人还会来抚摸西蒙的额头,念她们那些叽里咕噜的咒语。她们依然称西蒙为‘佩兴斯的奇迹男孩’,就跟他这辈子从没干过别的事似的。她们始终以为,所谓奇迹,就是指他的生还。但那么多坏人也活下来了啊!那些狗屎运的人也活下来了啊!其实,他的生还并不是什么奇迹,真正的奇迹,是他正一天天好起来。”
她从凳子上站起来,拿出两只“南方自由邦大团结”马克杯,倒出里面那几颗从地板上脱落的钉子。她走向萨拉特,递过去一只杯子。
“满上,”她说,“你偷的可是我的水果。”
她们一直喝到日上三竿,喝到墙缝里盈满赤橙的阳光。妈妈在一个架子上找到一台手摇收音机,她摇啊摇啊,直到它传出了调频的沙沙声。她调整波段,停在一曲难以辨认的轻柔爵士乐上。古老的机器嘶声歌唱。
“他们在里面让你听音乐吗?”妈妈问。
“这种不让听。”
“我希望你明白,我们尽力了,萨拉特。”妈妈说,“我们发起了请愿,雇了律师。我们给州长和前任州长塞了钱,直到他们终于肯坐下来跟我们谈。我们还向议员提起过你的案子,可他们都坐视不管。他们甚至害怕自己的名字会跟那个地名出现在同一句话里,但我发誓我们尽力了。”
“你们大可不必。”
我的妈妈凝视着萨拉特脸上一道柔和的线条,那道伤痕划过她的左脸,是她在糖面包时因为拒不开口而留下的。伤痕止于下颚,而在它的末端,另一道线条又出现在脖子上。
“天哪,我根本没法想象你都经历了些什么。”我的妈妈说。
“我从没指望你理解。”
“其实你希望我能理解。我是说,要不然你早走了。你完全可以到北边去,去任何你觉得还在打仗的地方,杀上几个敌人。总之,让自己死在那儿。可你还待在这儿。我过去见过这种情况,我小时候看过父母在我们生活的那些人间地狱里救助伤员。你伤得太深,已经遮掩不住了。你表面上虽然当我们不存在,但实际上却想告诉我们他们都对你做了什么。我觉得你想让我们知道。”
萨拉特一把将那罐怡然酒扔到对面的墙上,罐子撞得粉身碎骨。
“你想让我说什么?你想让我说我被他们拿下了?好吧,我被他们拿下了、拿下了、拿下了……现在你高兴了吗?你说得没错,我忘不了。可现在既然木已成舟,我又能做些什么呢——像掐蜡烛一样把它掐灭吗?昨晚你以为是我弄伤你儿子的时候,你都准备撕开我的喉咙为他报仇了。而我凭什么就该放下我所经受的一切,放下我从你儿子这么大时起就经受的一切呢?跟你明说吧,做得到的那个我,已经死了。”
“可你还活着,”我的妈妈说,“而且你还会缝补衣服,拿水果酿酒,还会在你那些老式本子上写东西。你晚上还会出去给我那个摔断胳膊的小儿子上夹板。你在好起来,萨拉特。也许你心中的痛苦还在顽抗,但你确实在好起来。”
我的妈妈站起来。“如果你认为我觉得你并不可爱,那么你想得没错。”她说,“上帝做证,我当然明白你是我的家人,我们是姻亲,我应该相信你是值得我爱的,但我真的没法这样去想。你经历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才成了今天的样子,可我需要接受的,并不是你的过去,而是如今的你,而且我知道你也并不觉得我值得你爱。
“但我还是会爱你,你哥哥也无论如何都会爱你,你的侄子也无论如何都会爱你,这就是家的意义。你愿意慢慢来,就慢慢来吧,萨拉特。你愿意怎么疗伤,就怎么疗伤。”
之后那一周,我们去了林肯顿的星期六集市。我并没指望她会跟我们一起去,但我一出门,就看见她已经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把座位往后调了一大截。
记得当时,这在我心目中是一个重大事件、一个里程碑——我们一家人,终于一起出门了。
我们到达时,集市已是如火如荼。每个周末,整个北佐治亚的人都蜂拥而至,到镇上来购买生鲜——因为生意实在太火爆了,人们索性在浸礼会老教堂旁的桃树街辟出四分之一英里,办起了集市。我喜欢跟着父母在市场上溜达,看那些商贩跳出来和他们打招呼。要论富有程度,我们在整个南方都排得上号,但只有在这里,我们才是某种特殊的贵胄:受持续的酷热和频繁的风暴影响,小规模农业种植已几乎绝迹,全国仅剩五六个家族还沿用着传统的农业模式,我家就是其中之一。我喜欢看到店家走出摊位,撇下正在买东西的顾客,奔过来问卡琳娜女士最近又在忙些什么,又再造了什么奇异的作物。
不过,那天几乎没有人前来与我们攀谈。我立刻明白这是因为萨拉特的缘故。有些摊主长年跟切斯特纳特一家打交道,所以很清楚她是谁,但大多数人却对她敬而远之,被她的块头和缓慢而沉重的步伐给震住了。
过了一阵子,还是有个瓜果商过来打了个招呼。他是我父母的一位大客户,独家经销切斯特纳特农场出产的卷心菜,并宣称它们具有各种健康功效。见他走上前来,妈妈在爸爸耳边低声说:“他叫山姆。”
那人过来握住我父母的手。“嗬,这不是我在全佐治亚最喜欢的一家人吗?”他说。
“你好啊,山姆。”我的爸爸微笑着说。
“你怎么样啊,西蒙先生?你气色不错。”
“我还行,还行。”
山姆转而对我的妈妈说:“听说你们又有新货啦。”
“我哪次让你失望过啊,山姆?”妈妈说,“新货随时都有。”
“那快跟我说说啊!都有什么?联合农场的泰勒说你培育出一种不那么喜水的橙子。那就是新货吗?”
我对他们的对话渐渐失去了兴趣。我四下张望,想找一个卖小孩玩意儿的摊位,那儿的小丑会用气球做各种动物,会变纸牌魔术,而他们脸上的妆会在炎炎酷暑中晕得乱七八糟。
这时,我才注意到萨拉特已经走开了。她正站在一家卖人工培植肉的摊位旁,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街上的某个东西。
当时我并没意识到,有些事她是不可能知道的。她不可能知道那些已经得到了南方自由邦首肯的谈判条件,是获取和平的前提。她也不会知道,作为回报,红区人员每月可以前往北方的几所医院就医,同时,在“再统一日”当天的演讲中,南方参战的初衷也将得到略微正面的表述。
对这些,她一无所知。相反,她只是看见一名全副武装的蓝军士兵在集市上巡逻——在南方的土地上巡逻。
我看着她从摊位上抄起一把屠刀。接着,她一步步逼近那名军人。这样敏捷的身手,我此前只在她身上见过一回,就是那天早上她在木屋里猛地躲开我那次。那个蓝军士兵在集市另一头,正和几个裁缝攀谈,根本没注意到她在逼近。
我本能地知道要出事了。我开始狂奔,受伤的胳膊笨重地垂在体侧。等我赶到她身边时,她离那名士兵的后背只有几英尺了。她高高举起了屠刀。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拦在她和那名士兵之间,嘶喊着要她住手。
我的喊声惊动了那名军人,他转过身来。我当时背对着他,但我知道他想必已经举起了武器,因为萨拉特已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屠刀从她手中滑落。
我开始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也许会被抓起来,关回那座监狱。这回,他们不会再放她出来了。我只求身后那名士兵不要当场将她击毙。
接着是一阵沉默。她脸上暴怒的神色渐渐消失了,代之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诧异。我听见军人在我身后喊出了她的名字。
“萨拉特?”
接着,她也喊出了他的名字。
“马库斯。”
一名商贩跑到街道另一头,叫来一名在那边巡逻的蓝军士兵。军人飞奔前来,举着步枪。
“趴下!”他冲萨拉特大喊。但她并没有动,依然凝望着那个她几分钟前还想置于死地的人。
“没事了,”马库斯对同伴说,“她是我的老朋友。”
那名士兵放下枪。他看上去依然满腹狐疑,但马库斯挥挥手把他打发走了。
马库斯环视了一圈围观的人群:“这是在开不说话的拍卖会还是什么?”
有人窃笑起来,与其说被他逗乐了,不如说是松了口气。趁人们陆续返回各自摊位的当儿,马库斯朝附近一座教堂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他转身向那里走去。
萨拉特瞧瞧我,说:“回你爸妈那儿去。”
“你会伤害他吗?”我问。
“不会。”她说,“我不会伤害他的。”
她走进教堂,看见他站在长椅间,已经摘下了头盔,卸下了步枪。她看清了他的面容,还是那张脸,那副皮囊,那个男孩。他们上次见面以来的这些年间,他长高了几英寸,但整个人还是小小的。而且,他身上的军装垫高了他的胸膛,拓宽了他的肩膀,更让他显得比例失调、又矮又壮。
他看她的眼神就像个孩子。“我不知道,”他开口道,“萨拉特,我不知道……”
但她看见的却不是他,而是乔克霍洛沟,还有切丽林的畜栏,蒸汽弥漫的小破淋浴拖车,以及林子里那个能望见永恒的高台。她走上前去,抱住他。
“你还活着。”他在她耳边低语。他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弄得她都不知道他是想让她相信,还是在说服自己,“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他们并肩坐在长椅上。教堂平淡无奇,散发着霉味,很像古老的南方故事里那些旧式法庭。他们上方的楼厅里也有座位,但空无一人。这里只有他们两人。
“这么说,他们把你从海关船上调走啰。”萨拉特说。
“嗯,现在海上交易都在北方进行了。所有东西都得由蓝军先过一遍,再运到南边来。这样能打击走私。”
“那你呢?你在这儿也打击走私?”
马库斯大笑。
“你知道吗?一开始我还以为他们派我到这儿来,是因为他们私底下知道我本质上始终是个南方人。不过现在,我觉得他们把我安在这儿主要是因为我个子小。他们可能以为不派征兵广告上那种肌肉发达的大兵来这儿巡逻,当地人就不会那么抵触了。”
“可惜他们想错了。”萨拉特说,“天哪,我看见你才十秒钟,就想给你一刀了。”
他微笑着,她沐浴在他的笑容里,感到自己仿佛只要走上前去,推开教堂的门,就会发现一个全新的世界在面前等待。
她脖子上有一道淡粉色的伤痕。他把手指按在伤痕的一头,循着它捋下去,一直来到她肩头。
“这是我干的。”他说。
“这与你无关。”
“穿上这身皮,萨拉特,你就不可能不知道他们在糖面包的所作所为。长时间以来,我都靠逃避度日,假装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事实上,我从不在意战争双方对彼此犯下了什么罪行,因为这是一场战争,而战争的实质也许就是践踏规则。但一旦涉及到你,我就难辞其咎了。这是我干的。”
她握住他的手,把这手从自己肩上移开。她试图回忆那道伤痕的来历,一时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从没伤害过我,”她说,“你是活下来的人当中,唯一从没伤害过我的人。”
接下来的几周,我的胳膊开始痊愈了。不久,那条胳膊尽管依然打着僵硬污秽的石膏,但已经能动了。我能从石膏一端闻到里面的皮肤那种长期没有清洗的味道。不知为什么,那股难闻的气味有一种匪夷所思的诱惑力,让我欲罢不能。
摔伤后两周,妈妈允许我到外面去玩了。不过去林肯顿打篮球、练游泳这些活动,还要等拆了石膏、医生确认断裂处完全愈合之后才能恢复。
一天早上,我在院子里玩。父母都在我家领地的另一侧忙着跟一个承包商讨价还价。那人是来给大门换发动机的,先前那台坏掉了。
我们这个河畔小天地的运转,全都依赖各式各样的小型机械,而它们三天两头就会罢工、出毛病——太阳能板会被狂风暴雨摧毁,剪草机和发电机电路会在酷热中变形。多年后,我才意识到,父母当时必须时刻与自己生活的这片土地斗争,该是多么辛劳。
萨拉特在厨房里剥晚饭要吃的玉米。渐渐地,她开始日益频繁地出现在屋子里——有时还会跟我们一起坐在客厅里看会儿电视。有几回,她甚至在屋里吃了晚饭。她每次出现,我的父母都不会多说什么,装出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不过我每次都能看出爸爸在极力掩饰嘴上那一抹得意的微笑。此前,他尽管记得她的名字,清楚她与自己的关系,但肯定有好一阵子都对她相当陌生;不过现在,我想他已经开始把眼前这个女人跟他记忆中那个女孩联系在一起了。我想,这样一来,他也能在某种程度上感知到过去的自己。
我透过厨房窗户望着她。她动作单调,眼神空茫,仿佛迷失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但随后,她抬起眼帘,看见了我,于是走了出来。她时常在领地上四处走动,在温室间徘徊。但这还是我头一回见她在白天靠近防波堤。河流似乎有一种隐形的力量,始终拒斥着她——她畏惧的不是河流的面貌,因为防波堤已经整个挡住了它,她受不了的是那种声音,河水流动的声音。
“胳膊怎么样了?”她问。
“挺好的,”我答道,“过不了两周就能完好如初啦。”
“不只是完好如初,断骨只要接得对,痊愈后会比原来还要强韧。”
这话听上去实在太棒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当即就信了。
我站起来。“你想不想看一个很酷的东西?”我问。
“当然。”
“那跟我来吧。”我说着,毫不犹豫地拉起她的手,领她来到防波堤底下一个垂柳掩映的角落。在这儿,我搭了一个小小的畜栏,在里面养着我的宠物。
“这是我的乌龟。”我边说边指着里面那只脊背高耸、岿然不动的动物。
有一瞬间,她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只见她跪在畜栏旁,凝视着龟壳上对称的黄色花纹,几乎把整张脸都探了进去。
“它动作可慢了。”我说,为自己的宠物连头也不露而感到有些窘迫,“有时候它会一整天都不动。”
“它是女孩。”萨拉特说。
我问她怎么知道的,但她没有回答。
后来,她终于回过神来,站起身。我替她拍掉膝盖上的泥土。
“你真的坐过牢吗?”我问。
“是的。”
“为什么呢?”
“那些人从没告诉过我。”
“你在里面待了多久?”
“七年。”
这个数字超出了我的理解,简直就是一辈子。
“拆了石膏之后,你打算做什么?”她问。
“打篮球。”我说。最近几周,我满脑子都是这事,“我们队现在排名第一,要是能把余下的比赛都赢了,那我们就能到亚特兰大去参加锦标赛了。那儿有个水上公园,里面有全国最大的游泳池。”
“你喜欢游泳?”她问。
我点点头:“我每周要去林肯顿的游泳池游两回。要不是还打着石膏,我本来今天就该去的。”
“你家就在河边,你干吗还要去林肯顿的游泳池?”
我大笑道:“傻瓜,河里又不能游泳。”
她瞧着我,就跟看外星人似的;紧接着,她脸上的疑惑变成了怜悯。她从我身旁走过,走向防波堤,以她特有的方式拖着步子,弓着背,仿佛要把膝盖压散架似的。
我的妈妈在后院外的防波堤上画了一幅简笔画,就是幼儿园里的那种。画上有几个火柴棍小人儿在田野里的苹果树间玩耍,头顶上挂着一只微笑的太阳。她给那些小人儿起了名字,有时还会跟我讲他们的故事,就跟他们是真人似的。我始终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萨拉特站在防波堤边。她个子高,能越过墙头,透过垂柳的缝隙向远处眺望。她望着河面。多年后,我才明白她这样做需要多大的勇气,才明白再次踏入流动的河水前,她需要埋葬一个怎样的魔鬼。
她向我回过头来,说:“那么来吧,我们来游泳。”
我下意识地四下张望,看父母在不在附近。在他们所有的禁令中,最严厉的一条就是不许逾越防波堤。妈妈曾严厉地警告过我,说我到了堤外可能会被淹死,染上致命的疾病,或遇上各种各样的怪兽。我站在地上,裹足不前。
“我还打着石膏呢,不能游泳。”我这么说着,其实担心的并不是石膏。
“你可以游。”她说,“来吧,我不会让你有任何闪失的。”
她缓缓地从另一侧爬下防波堤,不一会儿,她就徜徉在垂柳间,向河岸走去。看她消失在丝丝缕缕的柳叶间,我心中突然充满了恐惧。我开始想象她也许踏入河中就再也回不来了,那条绿色的大蛇也许会裹挟着她,流向世界的尽头。一种全新的勇气攫住了我,我迈开步子,紧随在她身后。
我站在墙头上,看着她步入水中。她和衣涉水,双脚赤裸。我爬下墙头,低着头奔跑,一路追寻着她在河滩柔软的泥土上留下的脚印。
随后,我抬起头,感到心魔开始作祟。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来到了河边。河流的磅礴与浩渺震撼了我,河岸是那样荒蛮、宽广,水面上的残枝败叶随波逐流,揭示着水流的速度。我从没见过水这样流动。
她站在齐腰深的水中,浪花围着她打卷。我还记得她当时的样子,嘴上挂着毫不掩饰的狂喜。水流舔舐着她身上的累累伤痕,却并不治愈它们,只给她带来一阵灼痛。
她静静地伫立在水中。我冲她招手,想让她离河岸近些,但她就跟没看见我似的。她并没有奔跑,却喘着粗气。那时的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孩子,圆睁着双眼,犹疑不决。我突然明白:她害怕了。
接着,她消失了,整个人没入水中,仿佛怀揣着铁砧。她再次浮出水面时,那件松垮的上衣紧紧地沾在她身上,她光洁的头颅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过来吧。”她说。
我摇头:“我怕。”
“好事,”她说,“这样你就能克服它了。过来。”
我低头望着河水。我过去所知的关于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遥远。在河对岸,我看见一堵高墙,上面装着一排带刺的铁丝网,还有卫兵把守。尽管直到许久之后,我才能准确地表述当时的感受,但我明白,这世界大抵就是如此:荒蛮无比、毫不设防、居心叵测。
我涉入河中。
走了几步,我脚下柔软光滑的河底就没有了,水流将我卷入其中。我惊叫起来,但她很快用手托住了我。她把我托在水面上,带我走向更深处。淙淙的水声有如无数张看不见的嘴在齐声低语。
水是活的,因为它会流动。
我看着她,她脸上带着一种我此前从未见过的表情。
我的姑妈,正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