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他们沿盘旋石道一路下行,默不作声地走了好几小时。理查德依旧浑身作痛,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从心理到生理都是一团乱麻。挫败和背叛的感觉在他心头澎湃,再加上差点儿命丧拉米娅之手,又被范德摩揍个半死,还曾在高空木板上命悬一线,理查德彻底崩溃了。然而更糟糕的是,他深知自己今天的遭遇跟侯爵的经历相比,根本微不足道,苍白无力。所以他一句话也没说。
侯爵每说一个字,嗓子都疼得要命。所以他选择沉默不语,让喉咙尽快痊愈,同时集中精神防备猎人。他心里明白,只要自己稍微一不留神,猎人就会立刻察觉到。她可能逃跑,也可能反戈一击。所以卡拉巴斯一句话也没说。
猎人走在两人前方,拉开几步距离,同样一句话也没说。
几小时后,一行人来到下街底部。石板路尽头有扇宏伟的巨门,由粗粝的大石块堆砌而成。理查德心中暗想,这一定是巨人建造的城门。那些上古英伦国王的神话传说在他脑海里打转。关于布兰国王的故事,还有歌革与玛各[32],他们双手如橡木般粗大,砍下来的头颅仿佛山丘。大门本身早已生锈崩落。碎片在他们脚下的泥地中随处可见,有些还挂在门洞一侧生锈的折叶上。光是这个折叶就比理查德还高。
侯爵示意让猎人站住。他润润嘴唇,开口说:“这扇门是下街的尽头,迷宫的入口。天使伊斯灵顿就在迷宫后面等待我们。而迷宫中则有伦敦巨兽。”
“我还是不明白,”理查德说,“怎么可能是伊斯灵顿?我见过他,哦,是它,不,还是他。他是个天使,货真价实的天使。”
侯爵冷冷一笑。“如若天使堕落,那比谁都要邪恶。别忘了,撒旦过去也是天使。”
猎人用栗色双眸看着理查德。“你上次去的地方,是伊斯灵顿的城堡,也是看押他的监牢。”这是她几小时来说的头一句话,“它无法逃脱。”
侯爵对猎人说:“我估计把迷宫和巨兽摆在这儿,是为了吓退外人。”
她点了点头。“我也这么想。”
理查德突然对侯爵发起火来。所有愤怒、挫败和无力感随着一股烈焰喷薄而出。“你还跟她废什么话?你还带着她干吗?她是个叛徒,还试图让我们以为你才是叛徒。”
“我救过你的命,理查德·梅休,”猎人平静地说,“很多次,在桥上,在地铁夹缝,还有刚才的跳板。”猎人盯着他的眼睛,最终扭过头去的反倒是理查德。
一阵声响在通道间回荡,像是怒吼或者咆哮。理查德后脖颈上寒毛倒竖。声音来自很远的地方,这也是唯一令他略感安心的因素。理查德知道这是什么声音,他曾在梦中多次听到。但现在这响动既不像公牛,也不像野猪,但像是一头雄狮,乃至巨龙。
“这座迷宫是下伦敦最古老的地方之一,”侯爵说,“路德王[33]在泰晤士湿地建立村庄时,它就已经在这儿了。”
“但没有巨兽。”理查德说。
“那时没有。”
理查德犹豫片刻。远方的咆哮声再度响起。“我……我以前梦到过这只巨兽。”
侯爵扬起一侧眉毛。“哪种梦?”
“噩梦。”理查德说。
侯爵沉思片刻,眨了眨眼,便对他说:“听着,理查德。我要带猎人进去。但如果你想在这儿等着,也没关系,谁也不会怨你是个懦夫。”
理查德摇摇头。有时你就是别无选择。“我不能回头。现在不能。他们把门菲抓走了。”
“嗯,”侯爵说,“那好。咱们上路吧!”
猎人姣好的蜜色双唇拧成微微冷笑。“你这么干肯定是发了疯。没有天使的信物,你永远找不到路,更躲不过那头野兽。”
侯爵把手伸到墨西哥斗篷底下,摸出从门琅爵士的书房里拿到的那个黑曜石小雕像。“你是说这种东西吗?”
猎人脸上的表情让卡拉巴斯觉得,上周的种种磨难都得到了补偿。三人穿过大门,走进迷宫。
门菲的双臂被反绑在背后,范德摩先生跟在后面,戴戒指的巨掌搭在她肩头,推着她往前走。克劳普先生头前带路快步疾行,手里高举着从门菲身上搜来的信物,焦躁地左顾右盼,就像只特别自负的黄鼠狼,正要去偷袭鸡舍。
这座迷宫是个绝对疯狂的地方,由上伦敦失落的碎片拼凑而成。上千年来,一条条巷弄、马路,一道道回廊、阴沟从各种缝隙坠落,进入这个被遗忘的失落王国。他们三人既走过圆石路,也蹚过泥潭,既穿过各种秽物,也踏过腐朽的木板,既走过白昼,也经过夜晚。这里有煤气灯照明的街道,钠光灯照明的街道,也有灯芯草火把照明的街道。这是个不断变化的所在,每条路都会分岔、归环,甚至对折。
克劳普先生体会着信物的拉力,让它指引自己前往它想去的地方。三人走进一条狭窄巷弄,这里曾是维多利亚时期的贫民窟,一个偷窃和烈酒兼容并蓄的所在,到处都是一文不名的穷人和不名一文的妓女。他们听到野兽在附近嗅探着,喷着鼻息,又发出一阵低沉黑暗的吼叫。克劳普先生愣了片刻,这才继续前行,走上一条很短的木阶梯。他在巷子口停下脚步,眯起眼睛环顾四周,然后带领两人走下几段楼梯,进入一条圣殿骑士时期的狭长岩石地道,它当年穿过的那片沼泽,如今已经变成伦敦市中心的舰队街。
门菲说:“你怕了,对不对?”
克劳普瞪了她一眼。“闭上你的鸟嘴。”
女孩微微一笑,但感觉却不像是在笑。“你怕手里的护身符没法帮你躲过巨兽。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呢?绑架伊斯灵顿?把我们俩卖给出价最高的买家?”
“安静!”范德摩先生喝道。但克劳普先生只是呵呵笑了几声,门菲这才明白天使伊斯灵顿并非自己的朋友。
她突然放声高喊:“嗨!巨兽!我们在这儿!”范德摩先生一巴掌扇过来,把她打得跌在墙上。“说了要安静。”他心平气和地对女孩说。门菲嘴里满是腥味,她往泥地上啐了一口鲜血,张开双唇,准备再次高呼。范德摩先生早有预料,已经从兜里取出一块手帕,趁势塞进她的嘴巴。门菲借机想咬他的拇指,但这招也没奏效。
“这下你可老实了吧。”
这块手帕是范德摩先生的心爱之物。它上面沾满绿色、棕色和黑色污渍,原本属于一位生活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的肥胖鼻烟商。此人中风而死,入土时这块手帕就塞在兜里。范德摩先生如今还偶尔能从手帕中找到鼻烟商的遗骸,但不管怎么说,他仍旧认为这是块不错的手帕。
三人继续在静默中前行。
迷宫尽头的岩石大厅是伊斯灵顿的城堡和监牢。天使正在做一件千万年间都未曾做过的事,它在歌唱。它的声音优美,悦耳动听;跟所有天使一样,音调也很准确。伊斯灵顿在唱一首俄国歌手欧文·柏林的歌。它在摆满蜡烛的大厅中载歌载舞,翩翩步态,袅娜身姿,动作优雅曼妙。
天堂,我在天堂
我心跳怦怦不能言语
看来我已找到渴望已久的福气
我们面贴面翩翩起舞时
天堂,我在天堂
萦绕心头的烦恼
都如雪融烟消散……
它来到那扇由燧石和暗淡白银打造的黑门前,终于停下舞步。它伸出手,慢慢抚摸石块表面,把脸贴在冰冷的门板上,继续轻声唱道:
天堂……
我在天堂……
我在天堂……
我在天堂……
天使伊斯灵顿面露甜美温柔的笑容,但看起来却又扭曲骇人。它不断自言自语,反复说着那句话。声音在烛光映照下的昏暗厅堂中萦绕,显得阴冷凄清。
它说:“我在天堂。”
理查德又在心中写下一则日记。亲爱的日记,他想道,今天,我活着走过一条悬空跳板,经历了死亡之吻,和一堂有关制造疼痛的讲座。现在,我正在穿越迷宫,同行的只有一个起死回生的疯杂种,还有一名背信弃义的保镖,她已经变成……跟保镖截然相反的东西。我实在没辙了,就像……他想不到合适的暗喻。理查德如今已经超越明喻和暗喻的疆界,进入无奇不有的现实世界。这个世界正在改变他。
三人走过一条潮湿泥泞的狭窄通道,两侧是黑石砖墙。侯爵手里举着信物和弩弓,跟在猎人身后,时刻保持十尺距离。理查德走在队伍前列,手里拿着猎人的巨兽克星和公爵从斗篷下掏出来的黄色照明灯。灯光照亮了石墙和泥地,保证他能够安安稳稳走在猎人身前。沼泽腐臭难闻,巨大的蚊子不断落在他的四肢和脸上。它们叮人很疼,随后肿起的大包瘙痒难忍。但猎人和侯爵都没吭声。
理查德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彻底迷路了。更让他心绪烦乱的是,沼泽里有不少死人。既有干瘪革化的躯体,也有褪色的骸骨,以及被水泡肿的惨白尸首。他暗自猜测这些人到底死了多久,是被巨兽所害,还是被蚊子咬死。他又走了五分钟,被蚊子多叮了十一个包,终于忍不住叫道:“我觉得咱们迷路了,刚才就到过这个地方。”
侯爵举起信物。“不。咱们进展顺利。信物会引领咱们走向正确的道路。真是个实用的小玩意儿。”
“对,”理查德不以为然地说,“很实用。”
正当这时,光着脚的侯爵突然踩在一具半掩入土的尸体上,被断裂的肋骨扎进脚跟,一跤摔在地上。黑色小雕像划过一条弧线,落入黑色沼泽,发出“扑通”一声,仿佛跃入空中的鱼儿落回水面。侯爵赶紧直起身,弩弓重新指向猎人后背。
“理查德,”他叫道,“我把信物弄丢了。你能回来一趟吗?”理查德慌忙原路返回,高举着照明灯,希望通过黑曜石的反光找到雕像,但泥沼中什么也看不清。“下去好好找。”侯爵说。
理查德不禁呻吟一声。
“你梦到过巨兽,理查德,”侯爵说,“你真想遇见它吗?”
理查德略一思索,便作出决定。他把铜矛戳进泥地,又将照明灯竖在矛杆旁边,在泥沼表面投下摇曳的琥珀色光芒。他跪在泥潭中寻找雕像,双手在沼泽表面来回摸索,只希望不要碰到死人尸首。“这么找没戏。它可能掉在任何地方。”
“继续找吧。”侯爵说。
理查德想起过去找东西的办法。他首先尽量保持脑海中一片空白,然后让目光在沼泽表面漫无目的地随便游移。泥潭上的一点儿亮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就在左侧五尺远的地方。正是那巨兽雕像。“我看见它了。”理查德叫道。
他费力地蹚着烂泥朝那边走去。玻璃小雕像大头朝下陷在一汪黑水中。可能是理查德的动作扰乱了附近的泥层,当然,就像理查德此后始终坚信的那样,也可能纯粹是造化弄人。反正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就快走到雕像跟前时,泥沼忽然发出好似肠胃蠕动的巨响,一个大气泡冒了出来,就在护身符旁边爆出呛人的恶臭,巨兽雕像随之沉入水底。
理查德忙跑到雕像刚才所在的位置,将胳膊深深插入泥沼,疯狂地四下探寻,也不在乎双手会碰到什么东西。但最终还是徒劳无功,雕像彻底消失了。“咱们现在怎么办?”理查德问道。
侯爵叹了口气。“你先回来吧,咱们再想想办法。”
理查德低声说道:“太迟了。”
巨兽朝这边走来,步伐迟缓沉重。理查德甚至一度觉得这头动物又老又病,已经土埋半截。当然,这只是最初的想法。他很快意识到巨兽瞬间跑过了多远距离,也意识到自己刚才错得有多离谱。巨兽发足狂奔,烂泥臭水在蹄下四散飞溅。它在距离他们三十尺外放慢脚步,最终闷哼一声,站定不动。它身上冒着热气,发出低沉咆哮,既有耀武扬威的感觉,又有蔑视挑衅的意味。它的肋腹和脊背上插着断矛、残剑和锈刀。黄色灯光照亮了鲜红双眼、雪白獠牙和乌黑四蹄。
巨兽低下硕大的头颅。理查德觉得它是某种野猪,但马上又觉得这根本不可能。野猪可长不了这么大个头。它有公牛、雄象的体型,纯然岁月造就。
巨兽盯着他们,等了足有一百年,但这漫长岁月却在眨眼间蒸发。
猎人动作流畅地单膝跪下,从泥地里拔出长矛,发出“噗”的一声。她欣喜若狂地说:“啊,你终于来了。”
猎人把他们全都忘在脑后。她忘了泥水中的理查德,忘了侯爵和那柄傻乎乎的弩弓,也忘了整个世界。她狂喜不已,沉浸在完美的乐园,一个盼望已久的世界。她的世界中只有两件东西:猎人和巨兽。巨兽对此也心知肚明。这是场势均力敌的比拼,只有猎人和猎物。但至于谁是猎人,谁又是猎物,谜底只有等时间揭晓。
时间和这场舞蹈。
巨兽冲了过来。
猎人默默等待,直到看清白色唾沫从它嘴角滴落。巨兽低下头颅,猎人猛地刺出长矛。但当她试图把长矛刺进巨兽体侧时,已然发觉自己的动作慢了半拍,长矛从她麻木的双手飞脱,比最锋利的剃刀还要锋利的獠牙划开了她的侧腹。猎人倒在巨兽沉重的身躯下,感觉四蹄碾进她的双臂、臀部和肋骨。眨眼间,巨兽已经消失在黑暗之中,狩猎之舞就此落幕。
虽然嘴上不说,但能够穿越迷宫,克劳普先生心里还是松了口气。他和范德摩先生安然无恙地走出了迷宫,连他们的俘虏都毫发无伤。前面有一堵石墙,其间装有橡木对开大门,右半扇门板上镶着一面椭圆形镜子。
克劳普先生抬起脏兮兮的手,碰了下镜子。镜面变得混沌模糊,像一大缸沸腾的水银,不断翻滚冒泡,片刻之后才重新平静下来。天使伊斯灵顿看着他们。克劳普先生清清喉咙。“早上好,先生,是我们俩。而且我们把你要找的那位年轻小姐给接来了。”
“钥匙呢?”天使柔美的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而来。
“就挂在她天鹅般的美颈上。”克劳普先生不自觉地显出一丝焦躁不安。
“那就进来吧。”天使说道。橡树大门应声打开,一行人走了进去。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巨兽从黑暗中凭空出现,猎人抓起长矛,它直扑过来,得手后重又消失在黑暗中。
理查德凝神倾听巨兽的动静。但他只能听见附近滴答滴答的水声,还有蚊群在空中的狂热嗡鸣。猎人躺在沼泽中,一条手臂弯成了不自然的角度。理查德爬过泥潭,来到她身边。
“猎人?”他轻声问道,“能听见我说话吗?”
四下寂静无声,过了半晌,理查德才听到一声呢喃,他几乎以为这是自己的幻想。
“嗯。”
侯爵还在几码外,木雕泥塑般站在一堵墙边。他忽然叫道:“理查德,待在原地别动。那怪物只是在等待时机。它会回来的。”
理查德没有理他,继续对猎人说:“你……”他顿了顿,这句话似乎蠢得要命,但他还是说了,“你会好起来吧?”猎人张开染血的双唇,放声大笑,然后摇了摇头。
“下层世界有医生之类的人吗?”他问侯爵。
“跟你想象中的不一样。我们倒是有些医师,还有几个外科大夫和用蚂蟥放血术治病的……”
猎人连声咳嗽,眉头微蹙。鲜红的动脉血从她嘴角流出。侯爵往这边蹭了两步。“你没把性命藏在别的地方吗,猎人?”他问。
“我是个猎人,”她不屑地轻声说道,“我们可不干这种事……”她费力地吸了口气,又慢慢呼出,似乎如此简单的呼吸动作对她来说已经是沉重负担。“理查德,你原先用过长矛吗?”
“没有。”
“把它拿起来。”猎人低声说。
“但是……”
“快去,”她的声音又轻又急,“拿起来。握住矛柄。”
理查德从地上拾起长矛,牢牢握住矛柄。“这我还知道。”他对猎人说。
猎人脸上闪过一丝笑容。“我知道。”
“听着,”理查德感觉自己像是疯人院里唯一的正常人,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咱们干吗不保持绝对安静?没准它会走开啊。咱们可以找人替你疗伤。”猎人根本没有理他,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我干了件坏事,理查德·梅休,”猎人难过地低声说道,“我干了件特别糟糕的坏事,因为我想成为猎杀巨兽的人,因为我需要这柄长矛。”说完这话,她试图撑起身来,但这是不可能的。理查德刚才没发现她伤得有多重,现在更无法想象她承受着多大痛苦。他看到猎人的右臂软绵绵地垂在身旁,一截断骨刺透了皮肤,样子相当骇人。鲜血从侧腹的伤口汩汩而出。胸腔似乎也不太对劲。
“别动,”他徒劳无益地低语道,“快躺下。”
猎人抬起左手,从腰带上抽出一柄匕首,把它交到右手,用无力的手指握住刀柄。“我干了件坏事,”她重复道,“现在要作出补偿。”
她开始哼哼,调子时高时低,最终找到正确频率,让墙壁、水道和房间都产生共鸣。她继续哼吟这个调门,直到整座迷宫都回荡着她的声音。
猎人猛地把气吸入凹陷的胸腔,然后高声叫道:“嗨!大家伙,你在哪儿?”迷宫中沉默死寂,只有滴滴答答的水声,就连蚊子都安静下来。
“也许它……已经走了。”理查德说。他紧紧握着长矛,双手攥得生疼。
“我觉得不太可能。”侯爵嘟囔道。
“来啊,猪猡,”猎人厉声叫道,“你是不是怕了?”
他们前方传来一阵低沉咆哮,巨兽从黑暗中现身,再次发起冲锋。这回绝对不容有失。舞蹈,猎人呢喃道,这场舞还没跳完。
巨兽冲到近前,把犄角放低。猎人一声高呼:“动手……理查德,刺啊!从下往上挑!”
巨兽撞了上来,猎人之后的话变成了单纯的尖叫。
理查德眼看着巨兽从暗处出现,闪入照明灯的光线。这一切都非常缓慢,就像一场梦,就像他做过的那些噩梦。巨兽近在眼前,理查德都能闻见混杂着屎尿和鲜血的牲畜骚味,都能感到它散发出的热量。理查德使尽浑身力气挺矛一刺,把它扎进巨兽侧腹,深深刺入。
一声怒吼凭空炸响,也可能是一声咆哮,充满懊恼、仇恨和痛苦。接下来四周鸦雀无声。
理查德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朵里怦怦震响,还有轻轻的水滴声。蚊群又开始嗡鸣。他意识到自己还紧握着矛柄,而矛头已深深没入巨兽动也不动的躯体。他放开长矛,跌跌撞撞绕过巨兽,寻找猎人的影踪。她被压在怪物下面。理查德感觉如果移动她的身体,从下面硬拖出来,很可能令她当场毙命。所以他干脆使出吃奶的力气,推举怪物温热的侧腹,试图把它移开。这就好比手动推进谢尔曼坦克,但他最终还是费力地推开一点儿,露出猎人的上半身。
猎人躺在地上,瞪视凝沉黑暗。她的眼睛睁得老大,但目中无神。理查德心里明白,她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猎人?”
“我在这儿,理查德·梅休,”声音缥缈微弱,她并未试图用眼睛寻找理查德,也没指望看到任何东西,“它死了吗?”
“我想是的,它不动了。”
猎人放声大笑,声音古怪离奇,就好像她刚听到世上最可乐的笑话。趁着声声爆笑和阵阵湿咳的间歇,猎人把笑话讲给他听。
“你杀了巨兽,”她说,“所以你现在是下伦敦最伟大的猎人了,是勇士……”她收敛笑声,“我感觉不到自己的手了。握住我的右手。”理查德在巨兽身下摸索一阵,用自己的手握住猎人冰冷的指头。它们突然显得如此纤细。
“我手里是不是还拿着刀?”猎人低语道。
“是的。”他能摸到那柄刀,又凉又黏。
“把刀拿走。它是你的了。”
“我不想要你的……”
“拿走。”
理查德从猎人手中把刀抽出。
“它是你的了。”除了那两片嘴唇,一切都静止不动。猎人的目光愈加混浊。“它帮了我不少忙。不过别忘了把我的鲜血从上面擦掉……绝不能让刀刃生锈……猎人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武器。”她吸了口气,“好了……把巨兽的血……涂到你的双眼和舌头上……”
理查德不知道自己是否听错了,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他没注意侯爵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但卡拉巴斯就在他身边沉声说道:“涂吧,理查德。她说得对。巨兽的血能帮你穿过迷宫。涂吧。”
理查德把手放在长矛上,一路向下摸去,碰到巨兽的毛皮和温热湿黏的鲜血。他觉得有点愚蠢,但还是用手碰碰舌头,尝到兽血的咸味。令理查德始料未及的是,他居然并不觉得反胃。这味道非常自然,如同大海一般。他又用沾血的手指摸摸双眼,感觉兽血好似汗水一样有些刺痛。
“我涂好了。”他对猎人说。
“那就好。”说完这话,猎人再没出声。
卡拉巴斯侯爵探手替她阖上双眼。理查德在衬衫上擦拭着猎人的匕首。他只是在遵从猎人的吩咐,免得心中胡思乱想。
“该上路了。”侯爵说着站起身来。
“咱们不能把她扔在这儿。”
“咱们能。咱们以后可以回来掩埋尸身。”
理查德玩命在衬衫上擦拭匕首。泪水夺眶而出,但他自己都没察觉。“要是咱们回不来呢?”
“那就指望有人会替咱们收拾遗骸吧,包括门菲小姐那具。说来,她肯定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理查德低头看着匕首,把刀上最后一丝血迹擦掉,然后插进腰带。他点了点头。
“你先走,”卡拉巴斯说,“我会尽快赶上。”
理查德迟疑片刻,随即放足狂奔。
也许兽血真的起了作用,他实在想不出其他解释。且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反正他确实正沿最短路线穿越迷宫,这里再无任何秘密可言。理查德觉得自己熟悉每个弯角,每条小径,每道巷弄和通道。他勉力跑过迷宫,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但脚下毫不停歇。鲜血在太阳穴轰鸣。一段词句突然闪过脑海,随着脚下的节奏震颤回响。这是他小时候听过的童谣。
今夜似永夜
夜夜享安宁
炉火胜,烛光荧
主会接纳汝魂灵
这几句话像挽歌一样在他心中萦绕不去。炉火胜,烛光荧……
迷宫尽头是一道花岗岩峭壁,岩壁间有扇高大对开木门。右侧门板上悬着一面椭圆形镜子。大门紧闭。他伸手碰了下木板,门扉悄无声息地应手而开。
理查德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