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每逢周末的晚上,纽约城里的健身俱乐部就透着一股特别的怪异感,经济不景气时尤其明显。玛克欣近来不大乐意再去德塞雷特的游泳池游泳,她觉得那儿被人诅咒了,于是就加入了她妹妹常去的街角那家顶尖的健身房“高强度”。可是,她终究不怎么习惯眼前的这一幕夜间奇观:跑步机上的雅皮士一边看CNN或体育频道,一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啊走,却哪儿也到不了;下岗的网络从业人员既不去脱衣舞夜店,也不埋首于众人联网对战的在线游戏,反倒是人人在跑步、划船、举重,跟痴迷于身体塑形的人混迹于一处;此外,还有从约会溃败中慢慢恢复过来的人,以及今晚如饥似渴上这儿来而不是去酒吧寻觅佳偶的人。更糟糕的是,玛克欣从残冬细雨里一路赶来,那雨怪就怪在你能听见雨滴轻轻敲打在雨伞或雨衣上,仔细一看却什么也没有淋湿,她一进去就发现玛奇·凯莱赫在餐吧里消磨时间,正忙着在手提电脑上敲敲打打,周围是松饼屑和几个她用来当烟灰缸的纸制咖啡杯,这让餐吧里的其他人看在眼里极为不爽。

“不知道你是这里的会员啊,玛奇。”

“随便进来的,来蹭免费的互联网,虽然城里哪儿都有热点,可有段时间没来这里了。”

“我一直有看你的博客。”

“关于你朋友温达斯特,我得到一个很有趣的密报。据说他好像死了。我要贴在网上吗?我要表示哀悼吗?”

“不是向我。”

玛奇把屏幕调至休眠,以平视的目光瞅着玛克欣。“你知道我从来没有问过你。”

“谢谢,你不会觉得有趣的。”

“你呢?”

“不好说。”

“悲哀地当人岳母这么多年,我唯一学会的道理是不要给别人乱出主意。要说如今有什么人需要建议,那人就是我。”

“嘿,乐意之至,怎么了?”

玛奇一脸愁容。“我担心塔利斯担心得要死。”

“这有啥新鲜的?”

“情况越来越糟了,我不能再坐视不管,得采取行动了,想个办法见见她,管他有什么后果呢。告诉我这不是个好主意。”

“这不是个好主意。”

“要是你说人生苦短,没错,可是跟盖布里埃尔·艾斯一起过日子,你肯定也知道,人生就更苦更短了。”

“怎么了,他在恐吓她?”

“他们分居了,他把她赶出了家门。”

这样啊,“谢天谢地,脱离苦海了。”

“他不会善罢甘休的,我能感觉到,她可是我生的。”

好吧,为母之道准则里有规定,这些话你不好反驳。“这么说来,”她点点头,“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把手枪借给我。”大吃了一惊,“跟你开玩笑呢。”

“可是要再吊销一张执照的话,会是……”

“只是打个比方。”

好吧,但是如果玛奇已经如此忙碌,自身都难保了还觉得塔利斯碰到大麻烦的话……“需要我先调查下吗,玛奇?”

“她太天真了,玛克欣。啊,她是真他妈的天真。”

跟墨西哥湾岸区的那帮恶棍为伍,参与国家洗钱,违反了第十八篇里的好几条规定,天真,不见得吧……“为什么那么说?”

“人人都自以为懂得比她多。这个可悲的城市里每一个算不上卑鄙小人的万事通都有这种悲伤的错觉。他们都觉得自己生活在‘真实世界’里,就她没有。”

“所以呢?”

“所以当一个‘天真的人’就这个下场。”她说这话用的是当有人需要你解释给他听时用的调调。

塔利斯从她和艾斯同住的东区豪宅里被撵出来后,在上西区新盖的一幢高楼里找了一处改建成住宅用的储藏室。那幢楼看上去更像一台机器而不是楼房。灰白色的外立面极具金属质感,反光也厉害,塔利斯住在楼高大约在五十米左右的某个单位,房子有着看上去像散热片的全景阳台。没有一户人家写名字,只有一个数字不起眼地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你问上附近一百个居民,也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你数字在哪里。塔利斯今晚与酒做伴,酒瓶数量多到足够与一家普通中餐馆的酒吧存货相当。此刻,她自顾自地拿起一瓶叫“旋涡”的苹果绿的酒直接喝了起来,竟没顾得上递一瓶给玛克欣。

这里是曼哈顿岛远端的一块年代久远的边缘地区,附近一带以前全是火车站。在底下的深处,火车依然沿着隧道从宾州车站开出开进,汽笛奏出如睡梦般深沉的B大调六度和音。在隧道墙上创作的艺术家和让民政局束手无策的非法侵占者——先是驱赶,后来只能随他们去,再后来又再次驱赶——他们的鬼魂在苍茫的暮色中从火车车厢的窗玻璃边飘然而过,低声诉说着有关世事无常的讯息。而在头顶上这幢造价低廉的公寓楼里,租客们进进出出,跟投宿在一家19世纪铁路旅馆的游客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我起先留意到,”塔利斯与其说在跟玛克欣抱怨,不如说随便换哪个乐意听的人都行,“我被人彻底地赶出了我经常访问的网站。不能在网上购物,也不能进聊天室聊天,过了一阵子连正常的公事也办不了了。最后,不管我想去哪里,都碰见类似墙的东西,对话框,弹出的警告框,大部分是威胁我,有一些是道歉。一点一滴地把我逼走,逼我去流浪。”

“你跟你当CEO的老公聊过这个吗?”

“当然聊过,当时他大叫大嚷,把我的东西扔到窗外,不断提醒我我的下场会很惨。真是一场非常惬意的成人对话。”

夫妇之间何至于此。一般这时候说些什么好呢?“别忘了亏损结转就行,对吧?”玛克欣迅速地为塔利斯做了下眼球湿润度评估,一度以为她就要悲从中来了,谁知仿佛镜头跳切一般,那保准令人恶心的手指甲,不停地在嘴唇上扭来晃去,真是让玛克欣好生松了口气。

“你一直在揭我丈夫的老底是吧……你愿意告诉我吗?”

“都还无凭无据呢。”

她毫不惊讶地点了点头。“但他是,我不晓得,什么嫌疑犯吗?”她把目光投向一个灰蒙蒙的墙角,话音柔和到没了锋芒,“《无法入眠的极客》,那是一部虚构的恐怖电影,我们以前经常假装自己生活在里面。当时的盖布真的是个很和善的人,很久以前的事了。”

接着她发动了时间机器,留玛克欣在一旁盘算着利口酒的库存有多少。不一会儿,塔利斯回想起“9·11”发生后她曾代表hashslingrz出席的一场追悼会,当时她站在一群挤不出一滴眼泪的自作聪明的家伙中间,这些人看上去就像等不及追悼会结束,好赶紧回去看看下一步卖空哪一只股票。这时,她留意到有一个为《风中之烛》即兴加上装饰音的风笛手,她隐约觉得那个人面熟。后来才发现,此人正是盖布里埃尔以前的大学室友迪特尔,他现在是专业风笛手。追悼会结束后有伙食供应,席间她与迪特尔聊了起来,尽量不开苏格兰短裙的玩笑,虽然不管他的样貌变化有多大,他都没有长成肖恩·康纳利的模样。

风笛手非常紧俏。迪特尔近来把联系人单位署名为S公司,那是他跟卡内基·梅隆大学的两三个其他同学合作组队的,自从“9·11”发生后,他接到的特约演奏邀请多到忙不过来,有婚礼,有受戒礼,还有家具店开业……

“连婚礼都有?”玛克欣问。

“他说你肯定会觉得惊讶,在婚礼上奏一曲挽歌,每次都让大家发笑。”

“我能想象。”

“他们不怎么去警察葬礼,警察显然有他们自己的门路,大部分去的都是像我们参加的这样的私人聚会。迪特尔变得很深刻,说时不时会觉得压力很大,他觉得就像应急服务的一个分部,时刻准备着,等待人们召唤。”

“等下一个……”

“是啊。”

“你觉得他会是某种超前预警器吗?”

“迪特尔?是说风笛手在下一场灾难发生前会收到警告?那得有多不可思议啊?”

“呃,从那以后——你和你丈夫有没有跟迪特尔在一起聚过?”

“呃哼?他和盖布甚至说不定合作过一些生意。”

“当然了,不然要前室友干吗?”

“似乎他们在一起策划着什么项目,不过他们从来没告诉过我。不管那项目是什么,它都没有出现在账目上。”

合作项目,盖布里埃尔·艾斯和某个以普罗大众丧亲失偶为生计的人,唔。“你有没有曾经邀请他去蒙托克?”

“其实……”

提示泰勒明电子琴音乐响起,而你,玛克欣,你要控制住自己。“你们分居对你而言说不定是因祸得福呢,塔利斯,另外,你……打电话给你妈妈了吗?”

“你认为我应该打吗?”

“我认为你早就该打了。”还有个相关的想法,“听着,虽然不关我什么事,但是……”

“有没有第三者,当然有。他能帮上忙吗,问得好。”塔利斯伸手去够那瓶“旋涡”。

“塔利斯,”尽量把话说得很平淡,“我知道你有个男朋友,他不是任何人的‘伙伴’,除了也许是你丈夫的,坦白说,这些事并不像你希望的那样美好……”玛克欣简要地跟她讲了讲沙兹·拉德的犯罪记录,包括他与艾斯达成的帮他照看太太的安排。“这是一个圈套,到目前为止你所做的事都是你丈夫一手安排的。”

“不对,沙兹……”她是不是接下去要说,“……他爱我?”玛克欣的思绪游荡到她手提包里的贝雷塔上,不过塔利斯的话让她吃了一惊。“沙兹就是一根长在一个东得州人身上的鸡巴,它们就是彼此的标价,你可以这么说。”

“等一会儿。”有什么东西在玛克欣的视野边缘闪了好一会儿了。原来天花板的一个阴暗角落里有一个监控小摄像机的指示灯在一闪一闪。“这是汽车旅馆吗,塔利斯?谁把这东西放这里的?”

“之前没有的。”

“你觉得……”

“有可能。”

“你有梯子吗?”没有,“扫帚呢?”找了把海绵拖把来。她们轮流用拖把戳它,仿佛它是个邪恶的高科技彩罐,直到它落到地上,啪的一声碎了。

“你知道吗,你应该找个安全点的地方住。”

“去哪里?跟我妈住?她差不多就是个叫花婆子,别管我,她都自身难保了。”

“我们再商量吧,不过他们刚刚搞丢了图像,马上就会找来这里了,我们要赶紧走。”

塔利斯往一个特大号肩包里塞了两三样东西,她们走到电梯,往下搭二十层,穿过跟中央车站一般宽敞的金碧辉煌的大厅,大厅里光装饰鲜花每天就要花四位数的开销——

“艾斯太太?”看门人看塔利斯的表情介于畏惧与尊重之间。

“过一会儿就回来。”塔利斯说,“德拉戈斯拉夫,怎么了?”

“有两个人来过了,说他们‘一会儿会去见你’。”

“就这样?”困惑地皱了皱眉。

玛克欣突发灵感。“那两人是不是碰巧叨叨着俄罗斯说唱歌词啊?”

“就是他们,请务必告诉他们我把消息转达给你了,因为我答应过他们。”

“他们人很不错,”玛克欣说,“真的,没必要担心。”

“抱歉,还真不是担心能形容的。”

“塔利斯,你该不会……”

“我不认识那些人,看来你认识,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两人晃悠到了外面的人行道上。泽西天空的光亮在慢慢黯淡,四下不见有出租车来,离地铁站又有好几英里的路。等她们回过神来时,拐过街角沿街区开来一辆明显用了新液压系统的车,没错,正是伊戈尔的吉尔—41047,今夜装饰成了全尺寸的拉皮条豪车,定制的金色轮毂上有红色LED在一闪一闪,还配上了高科技天线和低底盘汽车的条纹——车子在塔利斯和玛克欣身边嚓的一声停住,米沙和格里沙从里面跳出来,两人戴着同款奥克利头戴式墨镜,扛着PP—19野牛冲锋枪。他们用枪指了指,示意塔利斯和玛克欣坐进汽车的后座。玛克欣把车里这儿拍拍,那儿摸摸,动作算不得文雅,只能说一看就是行家。而她手提袋里的雄猫不能被带上车。

“米沙!格里沙!我本来以为你们好歹算绅士呢!”

“你的手枪会还给你的。”米沙友善地咧嘴一笑,溜到方向盘后面,启动拉皮条豪车驶离路边。

“降低复杂度。”格里沙补充道,“还记得《黄金三镖客》里的三方僵持吗?记不记得光是看着就觉得麻烦?”

“兄弟,你们不介意我问问吧,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五分钟前,”格里沙说,“计划还很简单,把这位可爱的帕梅拉·安德森抢了就跑。”

“谁,”塔利斯问,“我吗?”

“塔利斯,请别——现在计划没那么简单了?”

“我们没想到还会遇见你。”米沙说。

“喔。你们本来打算绑架她,然后问盖布里埃尔·艾斯要赎金?让我在地上打会儿滚,你们两个家伙。塔利斯,你来告诉他们呢,还是我来说?”

“完蛋。”这两个暴徒齐声说。

“我猜你们还没有听说吧,我和盖布要走很恐怖的离婚程序了。目前即将成为我前夫的这个人想要把我,把我的身份从互联网上删除。我觉得他连油费都不会付的,哥们,抱歉了。”

“该死。”两人不约而同地说。

“难不成真是他雇了你们,要把我处理掉。”

“该死的盖布里埃尔·艾斯,”格里沙义愤填膺地说,“是寡头渣滓、窃贼、杀人犯。”

“到目前为止什么也没发生,”米沙兴奋地说,“不过他也在帮美国秘密警察干活,所以我们永远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我们发过誓,誓言比窃贼更古老,比古拉格更古老,那就是永远不帮警察。”

“背叛誓言的惩罚是,”米沙加上一句,“死亡。并不是说他们会杀了你,是灵魂的死亡,明白吧。”

“她只是紧张,”玛克欣慌忙说,“没有不尊重你们的意思。”

“你觉得他会付你们多少钱?”塔利斯依然想知道。

两人用俄语愉快地交流了一番,玛克欣想象他们说的大致是“该死的美国女人,只关心她们的市场价?一个国家全是娼妓”。

“更像是奥斯丁·鲍尔,”米沙解释道,“告诉艾斯,‘噢,给我规矩点!’”

“正点!”格里沙大叫道。他们举手击掌。

“我俩今晚有事要做,”米沙接着说,“把艾斯太太当人质只是保险起见,万一有人玩阴的呢。”

“看来行不通啊。”玛克欣说。

“抱歉,”塔利斯说,“我们现在可以出去了吗?”

那时他们已经离开跨县购物中心,开上了纽约州高速公路,从斯图·伦纳德的假牛棚和假筒仓前经过,此人是销售点诈骗史上的一个传奇人物。车子正朝着欧蒂斯以前常常管它叫强潘齐大桥的方向前进。

“急什么?很愉快的社交夜晚啊,聊得很尽兴。淡定些,女士们。”冰箱里有香槟,格里沙取出塞满烟草的蒲罗达牌雪茄点上,不一会儿,二手烟效应开始出现了。两个男孩在音响设备上放俄罗斯80年代怀旧的嘻哈混合乐,包括DDT的公路赞歌《Ty Nye Odin》(《你不是孤单一人》)和热情奔放的民谣《风》。

“那么我们这是去哪里啊?”塔利斯沉闷的嗓音充满了挑逗意味,仿佛她希望今晚会发展成一个狂欢之夜。

“往上州去。Hashslingrz在山里有秘密的服务器农场,对吧?”

“在阿迪朗达克山,热槽湖——你真的打算把我们大老远地都带去那里吗?”

“是啊,”玛克欣说,“得开不少路呢,是吧?”

“或许你不需要大老远跑到那儿去。”格里沙吓人地抚弄着他的野牛枪。

“他脑子进水了。”米沙解释说,“在弗拉基米尔中央监狱待了那么多年,一点儿长进也没有。我们得去波基普西见一个叫尤里的人,我们可以让你们在火车站下来。”

“你们想去服务器农场,”塔利斯拿出她的记事本,找到一页空白页,“我可以给你们俩画张地图。”

格里沙眯缝着眼,“我们不需要毙了你什么的吧?”

“哦,你们不会真的用那把又大又丑的枪来杀我吧?”故意等到说“大”这个字时才跟他们有眼神交流。

“有地图很好啊。”米沙尽量让自己听上去像两人中的那个正派杀手。

“盖布带我去过那里一次,在湖边非常深的地下岩洞里。几乎是垂直往下好多层,电梯里的楼层前面都有负号。那块地皮以前曾是夏令营地,什么营地来着,什么印第安的名字,腾瓦兹,易洛魁之类的……”

“特瓦兹斯洛克瓦斯营地。”玛克欣差点忍不住尖叫说她认识。

“就是它。”

“莫霍克语里的‘萤火虫’。至少他们是这么跟我们说的。”

“你去过那里露营?噢我的老天。”

“哦,老天你个头啊,塔利斯,总得有人去啊。”特瓦兹斯洛克瓦斯营地是一对托洛茨基派夫妇的创意,西达赫斯特的吉梅尔曼夫妇。营地始创于沙赫特曼引发不悦的时代,当时人们整夜在比谁的尖叫声更响亮,这事儿轰动一时,等玛克欣去时也并没有安静多少,当时你在纽约州山区到处都能看到爬满毒漆藤的标准设施。食堂饭菜、色彩争战、湖面赛艇,大家唱着《向阿斯托利亚进军》《萨姆咖喱咖喱》,还有舞会——啊啊啊!韦斯利·爱坡斯坦!

特瓦兹斯洛克瓦斯营地的辅导老师喜欢用当地的热槽湖传说把孩子们吓到睡不着觉——从古时候起,印第安人是如何避开这个地方,因为他们害怕生活在湖底的怪物,炽热的紫外线发出斗篷形状的光线,庞大的白化鳗既无法在陆地上走动,也不能在水里游,它们以可怕的面容用易洛魁语向你诉说着等待你的恐怖事件,只要你的脚趾一沾到水立刻就……

“让她别再说了,”格里沙颤抖着,“她把我吓坏了。”

“难怪盖布毫不犹豫就选了那里。”塔利斯猜。显然,艾斯选择热槽湖,是因为它是阿迪朗达克山最深最冷的地方。玛克欣回想起他在极客大会上的高谈阔论,向北迁移到峡湾边,到亚北极的湖区,在那里,由服务器设备产生的热量的反常流动会开始侵蚀地球上最后一块纯真之地。

音响系统里开始放奈利的《跟哥去兜风》。纽约州高速公路在疾驰的吉尔车前面和周围铺展开一张凄凉的冬景图:小小的农庄、冰封的田野、看似再也不会吐新芽的树木。米沙和格里沙开始上蹿下跳,跟着音乐唱道:“嘿!肯定是钱多烧的!”

“本来不想多管闲事的,”你当然不想,玛克欣,“不过我猜你们大老远跑去不是就为了顺道去看看然后在零食自动贩卖机边逛逛吧。”

两人又用监狱的俄语交流了下,猜疑地瞥了她几眼。在大脑某处不受关注的区域,玛克欣很清楚,她那好管闲事的行为会如何轻易地招来灾祸,不过这也没能阻止她略微刺探一番。“我听说的是真的吗?”她用伊莲恩那惹来杀身之祸的自信劲儿说,“服务器农场无论藏得多么隐蔽,其实都是坐以待毙的目标,因为它们会放射出一种追热导弹能识别出来的红外特征吗?”

“导弹?抱歉。”

“今晚可没有导弹,只是小规模的实验而已。”

他们停车加油,米沙和格里沙把玛克欣带到吉尔车的后面,打开后备厢。有个长长的圆柱体,带螺栓的法兰,从外观看像是用电的……“不错,你们应该从哪一头吸呢——哦,该死,等等,我知道这是什么!我在雷吉的录像里见过!它是那种虚阴极器,对吧,你们要——让我猜猜,你们要用电磁脉冲攻击那个服务器农场?”

“嘘嘘。”米沙提醒她。

“只用百分之十的功率。”格里沙向她保证。

“没准儿是二十。”

“实验而已。”

“你们不应该让我看的。”玛克欣心里一边想,非核武器说明射程不大,另一方面,也不能排除他们失了理智。

“伊戈尔说能相信你。”

“要是有人问起来,我从没有见过这个,不管是谁祝他好运,此外无他。在我看来,hashslingrz那伙人早该尝一尝麻烦的滋味了。”

“操他娘的,”格里沙乐得眉开眼笑,“艾斯的服务器成了烤面包。”

当然,一直以来玛克欣见多了这样的态度,盲目自信,另一个人肯定完蛋了,可不知怎的从来没有成功过。哦,这趟旅途看来不妙。今晚既没有狂欢,也不存在劫持人质的情况,上帝保佑所有人,它是电脑迷的一件英勇壮举,一趟远离屏幕边舒适生活的旅途,涉入一个越来越寒冷的夜晚跟敌人直面相对。

回到高速公路上,格里沙换米沙坐到方向盘后面,“他们肯定在那里布置了很严密的安保,”玛克欣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你们计划怎么进去呢?”

“是啊,”塔利斯换成坚强娃娃的活泼声音说,“你们要直接冲进大门去吗?”

米沙撸起一只袖管,露出他的一个监狱文身,“圣母玛利亚上帝之母”抱着她的宝宝耶稣,在耶稣前额大约眉心的位置,玛克欣察觉到有一个小小的隆起,约莫一粒青春痘那么大,宝宝不该有这些的。“植入式应答器。”米沙解释说,“我们跟酒吧里遇见的一个美人儿搭讪,从她那儿发现来的。”

“叫蒂法妮。”格里沙想起来。

“hashslingrz的每一位员工都有一个,这样不管他们去那里,安保科都能追踪到他们。”

且慢。“我妹妹的老公一直带着一个植入式追踪器走来走去?从——”

耸了耸肩,“有两三个月了。连艾斯本人都有一个,你难道不知道?”

“你呢,塔利斯?”

“以前有,后来我让我从荷属圣马丁回来的皮肤科医生取了出来。”

“你的取出来后,你老公没有说什么吗?”

又在显摆她那性感的手指甲。“我觉得我只顾着我和沙兹的事了,怎么才能瞒住盖布。”

“再说一遍,塔利斯。”玛克欣不想充当恶人,可塔利斯根本听不进去。“盖布早就知道了,所有的事都是他一手策划的,当然他并没有大做文章。”固执的孩子。她想知道换作玛奇会怎么处理这事儿。

由于廉价雪茄烟草和昂贵大麻烟散发出来的烟雾,豪车内出现了高斯模糊。气氛变得很欢乐,也就没那么拘谨了。首先是男孩们承认,他们的文身不怎么正规。貌似以前在俄罗斯的时候,两人因为触犯了第二百七十二条里的轻微黑客罪,因为非法侵入他人的电脑而被逮捕过,但他们待在狱中的时间不长,不足以评价什么才是正宗的监狱文身,所以过后,他们等到喝得醉醺醺时,随便在布鲁克林找了一家文身店,那儿为想要看上去凶神恶煞的顾客做仿制的文身。米沙和格里沙在你一句我一句的轻松交谈中,讨论着谁才是比对方更邪恶的混蛋,一边儿还把野牛枪挥来舞去,害得玛克欣不得不自求多福。

“我上次跟伊戈尔聊天时据他说,”玛克欣凭直觉往下说,“你们和艾斯之间的过节不关克格勃什么事——”

“伊戈尔对今晚的事一无所知。”

“他当然不知道,米沙。我们就当他推说不知情,你们俩现在完全是独立行事。可我还是很想知道,为什么你们不从远一点的地方攻击呢,比如说在互联网上。溢出攻击、拒绝服务之类的。”

“太死板了,黑客学校的手段。我和格里沙是特写类型的人渣。你没有发现吗?这样做更说明是私人恩怨。”

“那么如果是私人恩怨……”她并没有怎么提莱斯特·特雷普斯,不过米沙的眼睛里悄悄地流露出一个畏畏缩缩、几近和善的神色,是斯大林在他的宣传照里喜欢冲着你眉开眼笑的那种表情。

“不仅是莱斯特的事,请听我说,艾斯迟早要有这么一天,你是知道的,我们都知道。不过你还是不要清楚所有经过的好。”

迪莫斯和弗布斯游戏玩家的大男子气概,名正言顺的复仇天使,不是吗?也许今晚的事不仅仅关乎莱斯特,可难道有莱斯特还不够吗?不管他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昭示他命数已尽的鬼魂显灵,阴森森地从秘密现金流的空白表格上飘然而起),那些东西都不能公之于众……

“没问题,但是说一点来听听又何妨?”

两人交换了下调皮的眼色。哈希什能让一个人,甚至是两个人行为反常。

“你听说过高空低开跳伞吗?”米沙说,“伊戈尔逢人就说这个故事。”

“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格里沙说。

“不过不是高空低开跳伞,而是高空高开跳伞。”

“那是……一路保持微笑到落地,不对慢着,高空……”

“高开。降落伞在大概二万七千英尺的高空打开,你和你的小组能飞行三四十英尺,所有人都堆在高高的空中,飞得最低的那个人身上带有格洛纳斯接收器——”

“相当于俄罗斯的GPS。一天晚上,伊戈尔在穿插作战,所有的事情一团糟,下级军官因为没有氧气而躁动不安,风把战士们吹散在半个高加索的上空,格洛纳斯停止了工作。伊戈尔好歹安全落地了,但他身边一个战友也没有。不清楚当时有没有设立基地兵营,反正他是靠着指南针和地图去搜罗分队里的其他人的。几天后他闻到一股味道。是一个小村庄,像是被屠村了。年轻人、老人、狗,所有生命无一生还。”

“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就在那时伊戈尔出现了精神危机。”

“他不仅退出了特种部队——等他有了足够的资金后,他还设立了自己的私人赔偿计划。”

“送钱给车臣人?”玛克欣想知道,“这难道不算叛国吗?”

“伊戈尔有很多很多的钱,到那时已经有人贴身保护他了。他甚至还想过要不要改信伊斯兰教,但是这么做太麻烦。战争一结束,第二场战争就开始,他资助的一些人当时已加入游击队,情况变得错综复杂。这儿那儿,满眼全是车臣分子。”

“有些是好人,有些就不是。”

抵抗组织的名字,玛克欣说不上来。此时,呃,未必是一盏灯——更像是一根燃烧着的蒲罗达牌雪茄烟的末端——从她的头顶上方越过。

“那么莱斯特从艾斯那里转移走的钱——”

“是送到坏人的手里,通过瓦哈比那个狗屁前线。伊戈尔知道怎么在资金混入阿联酋账户前把它转走,他帮莱斯特迅速摆平,然后抽取微薄的佣金。一切相安无事,直到被人发现。”

“艾斯吗?”

“谁在追查艾斯?你告诉我们。”

“而莱斯特……”玛克欣意识到她说漏嘴了。

“莱斯特就跟迷雾中的小刺猬一样,只想找到同伴。”

“可怜的莱斯特。”

怎么,现在大家这是都打算以泪洗面吗?

“18号出口下,”米沙指示道,一边儿吐着烟雾,眼里还闪着微光,“波基普西。”不一会儿就到了。

火车站就在大桥的另一面。尤里正在停车场等,他是那种充满朝气的运动类型,靠在一辆多年来走南闯北而落得个满是刮痕的悍马上,车后是一辆相当大的拖车,载着一台为脉冲武器供电的发电机。从她所见的房车发动机来看,玛克欣估摸着得有一万、一万五千瓦。“百分之十的功率”多半只是修辞说法。

她们来得及赶十点五十九分去纽约的车,“再见了,小伙子们,”玛克欣挥挥手,“万事小心,我不能说完全赞同你们的做法,我知道要是我自己的孩子搞来一台虚阴极器……”

“拿着,别忘了这个。”慎重地把贝雷塔交还给她。

“你们要知道,你们让我和塔利斯成了某项犯罪没准儿还是恐怖行为的从犯。”

帕东基交换了一下期待的眼神,“你这么觉得?”

“首先,它是联邦政府的,hashslingrz是美国安全部门的左膀右臂——”

“他们现在不想听你说这些,”塔利斯拉着她走下月台,“该死的蠢货。”

两个男孩一边儿开走,一边儿从窗户里往外招手。“再见,玛克西!再会,金发傻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