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于是第二天早晨,肖恩的诊所自然就成了她情绪失控的地方,不是在她父母或丈夫或挚友海蒂面前,不是他们——而是当着一个白痴冲浪手的面,此人对糟糕的一天的最糟糕的念想是浪头只有一英尺高。

“这么说来你……确实对那个人有感觉。”

“有感觉,”加州人的官话,请翻译一下,不对且慢,别翻译,“肖恩?好,你说得没错,是我错了,你知道吗,去死吧你,我还欠你多少钱,咱们把账清了,因为我再也不会回来找你了。”

“我们第一次吵架。”

“也是最后一次。”出于某些原因,她并没有动。

“玛克西,是时候了,我跟所有人都会走到这一步。你现在要做的是聆听古训。”

“好极了,我现在在这儿看牙医呢。”

肖恩拉上遮阳帘,放上一盘摩洛哥迷幻音乐的磁带,点上一炷香。“你准备好了吗?”

“别,肖恩——”

“它是这么说的——古训,准备跟着念。”她不由自主地坐到了冥想垫上。肖恩做深呼吸,大声念道,“‘是其所是是……是所是其所是’。”等待沉默落定,挺拗口的,不过也许不像他此刻的呼吸那么深邃,“记住了吗?”

“肖恩……”

“这就是古训,再重复一遍。”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照着做了,不过加了一句,“当然这要看你怎么界定‘是’这个词了。”

没错,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之前曾是什么样的?如今她被鸡毛蒜皮的日常琐事拉了回来,假装生活“回归正常”。这个艰难冬日里要应对的突发事件一桩接着一桩,她把自己裹在一条破旧的毛毯里瑟瑟发抖:第一季度的开销吃紧,学校召开家长会,有线电视账单出现了异常,一个工作日里碰见的尽是些地痞流氓,这些人的致富白日梦用“诈骗”来形容经常太过文雅,楼上的邻居从来不晓得浴缸还需要填缝,上呼吸道和下消化道出现了感染症状。所有这些全凭一个离奇的信念支撑着才过得下去:变化历来是渐次而来,只要有预防措施,有安全装备,饮食健康又坚持运动,就肯定应付得了;灾祸是永远不会从空中咆哮而出,一头撞碎任何人对自己能幸免于难的高尚幻觉的……

齐格和欧蒂斯平安地度过每一天,这是无数件提升她信心的事情中的一件,她看在眼里,心里越来越相信,也许没有人在追杀他们,也许没有人要她为温达斯特的所作所为负责,也许杀害莱斯特·特雷普斯的嫌疑人盖布里埃尔·艾斯并没有把邪气通过阿维·德施勒吹到她家人的心中。话说回来,阿维看着越来越像青少年恐怖电影里那个中了邪的孩子。“才不是呢,”布鲁克愉快地说,“他多半是在做实验。估计是什么恐怖兮兮的事吧。”说来奇怪,这些天玛克欣发现自己盯妹妹盯得特别紧,她知道在都市病变所有的迹象和症状中,布鲁克从前曾表现出过最明显的征兆,当过她的高灵敏度侦毒器。现在她饶有兴致地发现,布鲁克近来的举动里悄悄浮现出某种不爱发牢骚的怪异特质,愿意克服以往待人与购物时的强迫症,有一种……光辉?啊哈哈!不对,不大可能吧。有可能吗?

“行了,我们直说吧,你什么时候完事儿?”

“唔?‘我怎么了’?你是指一天到晚还是……哦。喔,玛克西开的士,你已经跌跟头了?昨天我还跟阿维说呢。”

“姐妹血缘有超能力,多看些恐怖电影吧,你会学到很多。阿维最近怎么样?”

“棒极了?”

阿维可不会这么说。他现在每周都要练习怎么偷偷从街角的货运门溜进来,从戴托娜不赞同地摇着头的审视目光里经过,就为了把他在hashslingrz发生的伤心事说给玛克欣听,仿佛玛克欣有一个全是超能力的宝库可以调遣。

他的职场变成了一个鼠窝,人人想着建造帝国、保卫地盘、飞黄腾达、背后捅刀、背信弃义、告密钻营。阿维曾经以为是由竞争引起的单纯的臆想症,时至今日其实已经颇成体系,公司内部的敌人比外部还要多。他不自觉地在用“拉帮结派”这个词。还有,“我可以借用下你的洗手间吗?”

这在阿维的嘴里成了一个常问的问题。再加上他时常红着眼,抬不动眼皮子,淌着鼻涕,说起话来迷迷糊糊还时常跑题,所以玛克欣的信号器开始响了。有一天,玛克欣故意让他先行一步,接着便跟在他后头走过走廊,来到洗手间里。她发现她的妹夫把电脑除尘器的喷嘴对着鼻子,在那儿吸食压缩气体。

“阿维,真有你的啊。”

“罐装空气而已,没什么害处。”

“读读说明书吧。有些星球上的大气成分是氟代乙烷,在那里说是‘空气’还差不多。可是回到地球,你首先要记着,你是一家之长。”

“谢了。我应该欣喜若狂,对吧?你猜怎么着,我一点儿也没有,我很焦虑,我知道我得换一份工作,可艾斯掌握了我的弱点,没有工资我怎么还贷款,怎么养家糊口?”

“艾斯最关心的,”玛克欣像往常一样安慰他,“是公司里其他人有没有把手伸到盘子里,远远排在第二的是能不能保密。如果你能说服他,不管哪一方面你都不会对他构成威胁,那么他会亲自出去帮你找一份你梦想中的工作。”

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想去深渊射手。开放源代码后,它把半个地球的人迎了进来,没有人用真实身份,选项菜单长到堪比《国内税收法》,随便什么人都有可能在里面游逛,成群结队的散客、好奇的警察、比爬虫更低等的我们所谓的渣滓、ROM黑客、自制程序的人、信奉旁门左道的RPG玩家,他们不停地拆解、重写、拒绝、作废、重定义越来越多的新贡献的内容,包括图形、指令、加密和退出……消息不胫而走,看来他们是等待了好多年,正所谓需求一直被压抑。玛克欣能自在地混迹于人群中,不惹人注意。她并非上了瘾,可有一天她碰巧回现实世界中一会儿工夫,看了看墙上的钟,掐指一算,发现有三个半小时的时间她说不清楚。幸亏除了她自己以外没有人问她去那里要找什么,因为答案明摆着,真是可悲。

是的,她很清楚深渊射手没有让人死而复生的神功,谢谢你指出来。但是,温达斯特的档案正发生着奇怪的事,就是马文送来闪存盘后没多久她拷贝到电脑上去的那份档案。她近来常偷偷溜去看档案,看得她胆战心惊,因为现在每次查看时,总会有新加进来的资料。仿佛有人想攻进来时就会来——由于她的防火墙几辈子不更新了,这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

“想想看近来的前沿理论,”譬如有这样的资料,“认为当事人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双面间谍,却有可能有着清晰完整的个人目标。根据最近降低了保密级的资料显示,这也许早在1983年就露出了端倪,当时当事人据称促成了危地马拉一位民族主义者的成功逃离,档案馆对这位参与起义的民族主义者颇有兴趣,当时当事人与她还存在婚姻关系。”类似这样的更新内容,奇怪的是所有的内容都不是否定的,虽然也不是完全的赞颂。像这样的材料是写给谁看的呢?只有玛克欣能看到吗?二十年前的温达斯特仍然能施善行,把时任他妻子的希奥玛拉从法西斯刽子手那里救了出来,而严格来讲,他当时正在替他们效命,有谁知道这些后能从中沾到好处?

至于是谁写的,首先要怀疑的是温达斯特本人,他想看着体面些,只是这也太荒唐了,因为温达斯特已经死了。不然就是环城路的阴谋家在演习,再不然就是互联网已经变成不同世界之间交流的媒介。玛克欣开始瞥见屏幕上有一些动静,她知道她应该能喊出它们的名字来,隐隐约约地捉摸不定,每一个都消退为单一的不知名像素。也许不是。更有可能的是,温达斯特仍然不亮,他身在别处。

虽然深渊射手的创始人声明他们不干神秘玄乎的事,但是这种可能性依然存在,除了有更世俗的解释以外——所以当她与莱斯特·特雷普斯不期而遇时,她并没有认为那是别有用心的人冒名假扮莱斯特,或是为各种情境预先编写好的机器人程序,她倒觉得把他当成已故之人来对待没什么害处。

玛克欣只想尽快知道真相,“啊,莱斯特!是谁干的?”

“有意思,大多数人想知道的第一件事是人死后是什么感觉。”

“好吧,人死后——”

“哈哈,好刁钻的问题。不过,我没有死呢,我只是逃出生活避难去了。至于谁是凶手,我非得知道吗?我在电话里安排半夜把一包塑料薄膜包装的现金包放在德塞雷特游泳池底下,当是给艾斯的第一笔分期付款,接下来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魂魄离体了。”

“伊戈尔·达什科夫说,你说过想要在深渊射手里找像是避难所的地方,现在跟我对话的是你吗,伊戈尔?米沙,格里沙?”

“我不觉得,我说‘那个’太多了。”

“好吧,好吧。假设某个地方还存在边缘,再过去就是空无。要是你去过那里——”

“抱歉,只是个邮件收发室的扰码器,记得不?你想要预言未来,没问题,我能预言,但是那些都是胡说八道。”

“不管你现在在哪里,起码让我把你带去上面怎么样?”

“什么,去表层吗?”

“不管怎么说能近一点。”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不知道,“如果真的是你,莱斯特,我不想你迷失在下面。”

“迷失在下面就是关键所在啊。有时间好好看看浅网吧,然后告诉我那儿够不够惨。你真是要帮我个大忙啊,玛克欣。”

浅网下面简直像是在过返家周末。等她回过神来时,那不是她家的齐格和欧蒂斯嘛。整个庞大的宇宙里哪儿不好选,不知为何在全世界的比特流里,两个男孩偏偏选中了2001年9月11日以前的那个纽约城的图形文件,当时张老师还没有冷酷地区分真实与虚构,现在,他们用图片再现了私人城市齐欧城。城市采用老式彩色印刷的那种很有爱的明亮配色,就是你某一天在风景明信片上看见的那种彩印。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有人神奇地从时间流里逃脱,创造了大部分互联网的内容,耐心地把这些车辆和街道,这个不可能再出现的城市用代码拼合起来。以前的海登天文馆,被特朗普收购前的海军队长酒店,好多年前就消失了的上百老汇的餐馆;提供免费午餐的瑞典式自助餐酒吧,常客在厨房门口徘徊,以便能尝到端出来的第一口饭菜;用蓝色醒目字体写着标语的城市夏日电影院,保证室内很凉快,标语的周围覆盖着霜和冰锥;仍然在第五和第八大道上的麦迪逊广场花园,街对面还是杰克·登普西饭店;昔日的时代广场,那时候还没有站街女,也没有毒品,像“欢乐滚球”那样的街机和弹球机现在变得如此珍贵,只有收入颇丰的雅皮士才买得起;还有你们五六个人能挤在里面的录音棚,把艾迪·费舍的最新单曲转录在醋酸盐带基上。街上那些复古的机器虽然品牌和年代均不详,却遍地都是,它们始终在移动。所有这些十有八九都是厄尼和伊莲恩帮忙提供的原始素材,他们会尖叫说他们认得。

她看见了儿子们,不过他们没有留意到她。进去城里不需要任何密码,可她还是犹豫,没有主人的邀请要不要登录进去呢,毕竟这是他们的城市啊。他们这里的优先事项不一样,在玛克欣的深渊射手里,城市景观支离破碎,一个个地方充斥着冷漠与伤害,还有未清理掉的狗屎,她可不想把那些脏东西带过来弄脏他们这更幸运的城市。这里有古朴的配色、柠檬绿的灌木林、靛蓝色的人行道和超安全标准设计的车流量。齐格把一只手臂搭在弟弟的肩上,而欧蒂斯正抬头望着他,丝毫不掩饰崇拜之情。他们在这个尚未腐化的屏幕景观里自在地漫步,已经像在家里一样轻松自得,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安全、救赎和命运……

别在意我,小家伙们,我就在游客网页里潜潜水。她特地记下来,等他们都回来皮囊空间,回到大豆蛋白增充的空间,不管它现在是什么,她要谨慎又温柔地跟他们提一提。因为实际上这种奇怪的事已经发生了。她发觉,要把“真实的”纽约跟齐欧城这样的转译版本区分开来是越来越难了……仿佛她不停地被卷进一个旋涡里,每一次都被带至离现实更遥远的虚拟世界中。现在出现了一种可能:深渊射手马上要溢出来了,溢进屏幕和人脸之间危险的深谷里,当然,这是起初的商业计划没有料到的。

从这个冬天魔术表演完后残余的灰烬和氧化过程中,一些有悖事实的单体开始像小小的毒蘑菇一样蹦出来。一天清晨刮着风,玛克欣沿着百老汇步行,这时候有个九英寸大小的铝制外卖盒的塑料盖顺着街区随风飘了过来,它保持直立,边刃就跟黎明前的梦一般瘦削犀利,不断地想要倒下去,但是不知是气流还是什么——不然就是某个坐在键盘前的电脑迷——让它保持直立地飘过去一长段距离,简直叫人难以置信,半个街区,一个街区,等交通灯,接着再过去半个街区,直到最后落在了路基边一辆卡车的四轮之下,卡车正在驶离路边,就把它压扁了。是真实的吗?还是电脑制作的动画?

就在同一天,玛克欣在一家鹰嘴豆泥餐馆用午餐,你不能排除他们总是在塔波利沙拉里放迷幻毒素。吃完午餐后她碰巧路过附近的迪奇大叔店,店主本人恰好来了,开着往常的那辆送货卡车绕过街角,嘭的一声把车停在路边,大叫道:“让开!让开!”她停下脚步多看了一眼,正好被迪奇瞧见。“玛克西!我一直想见你!”

“不是迪基,你认错人了,真的。”

“拿着,这个给你,为了谢谢你。”他递过来一只可以开合的小盒子,里面似乎有个戒指。

“这是什么,他要求婚?”

“刚从批发商那里拿来的,崭新崭新的。中国货,我还不知道该定什么价。”

“因为……”

“这是一个隐形戒指。”

“唔,迪基……”

“我是认真的,我想送给你,来,戴戴看。”

“那个……它能让我隐形。”

“迪奇大叔以个人名誉担保。”

她还没搞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把戒指套上了。迪奇独自转了两三圈,然后开始在空气中摸找。“她去哪里了啊?玛克西!你在那里吗?”就这么找着。她不由得蹦来跳去,生怕被他抓到。

真是胡扯。她把戒指摘下还给他。“给你,嘿,要不你来试试吧。”

“你确定要……”她确定,“好吧,这可是你说的。”他戴上戒指,倏地消失了。她今天本来没有这么多时间的,却花了很久去找他,怎么也找不到,路人开始好奇地盯着她看。她回到办公室,发现那一天莫名其妙地跟“什么是现实”这个问题杠上了,四点钟左右决定不再纠结,于是去了很快就将成为中城的72街。在那里,她撞见了从格雷木瓜热狗店出来的艾瑞克,他跟一个十来岁的同伴一起,那人身上所有的能指都在尖叫“他在钻法律的漏洞”。

“玛克西,这位是我的搭档凯托,他擅长伪造证件照,一起来吧,你能帮我们找找。”

“找什么?”

一辆白色的面包车,艾瑞克解释说,最好是停着的,上面没有刮痕、污泥、标志和字。他们沿着好几个街区来来回回地找,去了中央公园西侧又折回来,最后才找到一辆凯托能够接受的面包车。他让艾瑞克靠着面包车摆好姿势,然后拿出一台闪光照相机,告诉他要微笑。他拍了五六张照片,接着他们去了百老汇,走进一家寒碜的行李寄存店。玛克欣的感应器全面警戒起来,因为在这些众目睽睽之下的任何一件迷人的旅行包和拉杆箱里,肯定会藏着你和警区的小伙子们能想象出来的随便什么违禁品。大约过了下载的间歇,凯托拿了几张艾瑞克的证件照过来让他们选。“你喜欢哪一张,玛克西?”

“这张不错。”

“等五分,十分钟吧。”凯托说,一面朝里屋的打印和压膜设备走去。

“有什么英勇壮举,”玛克欣猜,“是不能让我知道的?”

艾瑞克开始有一些闪躲。“万一我要仓促地出城去。”他顿了顿,似乎在想怎么说,“理由是,情况变得很诡异。”

“说来听听。”她讲给他听随风飘动的外卖盒盖和迪奇大叔凭空消失的事,“我最近好像有一些,我也不知道,虚拟恐惧症。”

艾瑞克也留意到了。“说不定又是那些蒙托克计划的人搞的鬼。他们在时间里来来回回,忙着扰乱因果关系,所以每当我们看见有东西要消散,化为像素并闪烁不停,没人预料到即将降临的厄运,甚至连天气也变得古怪,那是因为时间特工们出来插了一脚。”

“听起来不错啊。跟新闻频道说的一样简单易懂。不过我们从来都没法判断,任何人只要离真相很近,真相就会消失。”

“也许我们一直在透过一扇奇妙的小窗户生活,现在它要回到它以前的老样子了。”

“莫非你预见到,呃,有灾难要发生?”

“我只是对互联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互联网的日子要到头了,我不是指科技泡沫,也不是‘9·11’,而是它自身历史中某样致命的东西。它一直就在那里。”

“你说这话时很像我父亲,艾瑞克。”

“你瞧瞧它,每天里面的废材比用户多,键盘和屏幕只不过变成了通往网站的入口,那些网站的管理层希望大家都迷上购物,打游戏,手淫,接收无穷无尽的垃圾——

“哎呀,艾瑞克,你这话有点主观哦。如佛陀所言,人要心怀善念。”

“与此同时,hashslingrz和那帮人叫嚣着‘互联网自由’的声音越来越响,可他们继续把越来越多的自由交给那些坏人……他们掐中了我们的弱点,行,我们都很孤独,又是穷光蛋,也不值得人尊重,都迫不及待地相信他们想要卖给我们的关于归属感的任何可悲的仿制品……我们在被人玩弄,玛克西,游戏早已设好了局,除非互联网——真正的那个互联网,那个梦想,那个诺言——被摧毁,不然游戏不会结束。”

“那么撤销指令在哪里呢?”

一阵战栗,几乎微弱到看不见。说不定他在暗自发笑。“也有可能有很多乐意反击的好黑客,愿意免费干活的亡命之徒,不管谁想用互联网来干邪恶勾当,他们绝不会轻饶。”

“内战。”

“是啊,只是这一回奴隶们连自己是奴隶都不知道。”

直到过后,在一月份那没有指望的荒原里,玛克欣才明白过来,这是艾瑞克说再见的方式。类似这样的事一直有可能发生,不过她原先以为,他会慢慢地从虚拟世界里遁隐,先躲到购物网站和八卦博客那刺目的绿藻层下,再往下穿过一段晦暗的光亮区,悄悄溜到层层叠叠的加密后面,最后再往深网的更深处去。没有,反倒是突然有一天,啪地不见了——不再搭L号火车,不再去“海狸的喜悦”,只是骤然暗了下去,再没有回应,又一起经典的开溜,只留给旁人一个不安的信念:他说不定还在哪儿行侠仗义呢。

后来发现,原来德里丝科尔还在威廉斯堡,还会回复电子邮件。

“我的心碎了吗,谢谢你这么问,我从来都搞不清楚是什么状况,艾瑞克一直有这个,可以说是与众不同的命运吗?也许并不是,不过你肯定注意到了。现在我得应付身边更多的破事了,比如这里同住的室友太多了,热水又出问题,洗发水和护发素被人偷,我必须要集中精力早点供得起一间自己的房子,即使这意味着我得换行当,白天去桥对面某个地方的一家商店站柜台,那我也愿意。请不要搬去郊区,或者说暂时不要,可以吗?我没准儿有空时想去找你玩。”

没问题,德里丝科尔,要是你能来,那么三维世界、“客观现实”的此处当然很好,相比屏幕的哪一边,在哈德逊河的哪一边倒不是很重要。玛克欣最开心的,莫过于这个认识论难题流传了开来,只有霍斯特幸免于难。霍斯特通常对这号事有免疫力,不久后他便发现,自己作为校验标准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很是管用。“那么爸爸,这个是真实的吗?还是说,不是真实的?”

“不是真的。”霍斯特省去了欧蒂斯把目光从《弗雷德·麦克默里的故事》里的本·斯蒂勒身上暂时挪开的麻烦。

“这是最奇怪的感觉。”玛克欣一时冲动,跟海蒂倾诉道。

“当然,”海蒂耸了耸肩,“那就是GAPUQ,也就是老掉牙的‘格拉纳达—阿斯伯里帕克的不确定性问题’,永远也甩不掉。”

“你是说在那个封闭排他的学术界,还是……”

“其实你说不定会喜欢他们的网站,”海蒂说起话来还是那么地讨厌,“因为那些受骗者,他们拼命想要区分,那举动相当地形象,比如说,跟你的一模一样,玛克西——”

“谢谢你,海蒂,”玛克欣用上扬的声调说,“可我相信弗兰克歌唱的是爱情。”

她们此刻身在肯尼迪机场,在汉莎航空商务舱的候机室内,一口一口啜饮着某种有机含羞草鸡尾酒,而房间里的其他人正忙着匆匆一醉了事。“好吧,都是为了爱,难道不是吗?”海蒂扫视了下房间寻找康克林,他去周边地方来一趟嗅觉游了。

“这个亦真亦幻的情况,你从来没碰见过是吧,海蒂?”

“你觉得我只是上上雅虎网那种类型的姑娘。点击进去,点击出来,不会走得太远,不会陷得太……”典型的海蒂式的停顿,“深。”

城市学院在放寒假,休假中的海蒂马上要跟康克林一起飞去德国慕尼黑。玛克欣一开始听说时,有一段瓦格纳的铜管乐器演奏开始在她短时记忆的过道里粗暴又吵闹地响了起来。“是因为——”

“他”不再说“康克林”了,玛克欣注意到,“最近买了一瓶二手的4711古龙水,是战争结束时美国兵从希特勒在贝希特斯加登的私人浴室里顺来的……而……”又是海蒂那惯用的“是啊,可是关你什么事”的眼神。

“而世界上唯一能检测希特勒私物的法医实验室恰好位于慕尼黑。嗯,换作谁谁会不想确认一下呢,就跟怀孕一样,不是吗?”

“你从来就不懂他。”玛克欣本能地捡起没吃完的半个三明治,然后砸向海蒂,海蒂敏捷地躲开了。没错,她还是没能把康克林钓上钩,此时康克林几乎是一蹦一跳地回到汉莎航空的候机室来了。“我准备好了!你呢,毒药女孩,你准备好去探险了吗?”

“随时可以走。”在玛克欣看来,海蒂似乎一半心思不在这里。

“也许就是这一次了,你知道吗,失去的联系,沿着那条黑暗的味痕踏出第一步,穿过所有那些时间和混沌,来到生前的元首面前——”

“你以前从来不这么叫他。”海蒂想起来。

要不是被一位年轻女士用扩音器播报慕尼黑航班的声音打断的话,康克林的回答没准儿愚蠢至极。

拜“9·11”所赐,这些天登机需要多经过一个安检点。检查员在康克林的一个内袋里发现了多半就是那瓶具有历史意义的4711。扩音器里传来紧张激动的德语口语。双方国家的武装安保人员朝嫌疑犯包围过来。糟糕,玛克欣记起来,有规定说搭飞机不能携带液体……她站在一块防弹塑料挡板后面,努力用象征性的肢体动作把这个规定告诉海蒂,海蒂生气地回瞪着她,眉毛扭来扭去,好似在说,“别杵在那儿,打电话喊律师来。”

后来,几个小时后在回曼哈顿的出租车上,“也许这样最好,海蒂。”

“是啊,说不定慕尼黑还有孽债的古怪势力在徘徊不去。”海蒂几乎是释然地点了点头。

“没什么损失,”康克林尖着嗓子大声说,“我可以用保价专递邮寄,我们只浪费了一天,晚香玉美女。”

“我们再重新策划。”海蒂答应道。

“马文,你没有穿制服呢。那套星兹装备跑哪儿去了?”

“挂在易趣网上卖了,亲爱的,与时俱进嘛。”

“卖了一美元九十八美分,少来了。”

“比你想的多了去。任何东西都不再消失,玩家市场简直是死后重生的冥界啊,雅皮士就是它的天使。”

“好吧。你带来给我的这个东西是……”

还能有什么,又一张光碟呗。虽然直到吃过晚饭,等霍斯特最终坐到电视机前看亚力克·鲍德温演的《雷·米兰德的故事》后,玛克欣才得空看一下里面的内容。又是旅行视频,这一回是镜头伸到某辆大卡车被冻雨敲砸的挡风玻璃的外面拍的。透过朦胧的天气依稀可见周围是山区地势,天空灰蒙蒙的,残雪斑驳,不好说是不是水平拍摄,直到有一架天桥倏地出现在镜头里才确定。接着她能看出来,画面实际上没有必要倾斜成一定角度,所以镜头后面的那人除了雷吉·德斯帕德还会有谁呢。

不单单是雷吉——仿佛恰好在那时,镜头转到了左边,有一个人坐在方向盘后面,戴着网眼帽,嘴里叼着歹徒的方头雪茄,胡子一个星期没刮了,此人正是他们曾经的调皮搭档艾瑞克·奥特菲尔德,他从深处或什么地方重又浮了上来。

“请求插入请求插入好伙计等,”艾瑞克眉开眼笑,“迟来的新年祝福,玛克西,祝你和家人新年快乐。”

“我也同样。”不在镜头里的雷吉插了一句。

“命中注定,看见了吧,我和雷吉就是能不停地遇见。”

“这一次是这位黑帽黑客偷偷潜伏在雷德蒙德园区,他不知怎么搞的用身体闯进了大门——”

“我们都对安全补丁感兴趣。”

呵呵。“动机当然不一样。这个时候另一个任务出现了。”

“从这儿下去。”

从州际公路上下去,拐过两三个弯后,他们开进了一个卡车休息站。摄像机绕到挂车的后面,特写镜头里的艾瑞克表情严肃。“目前还都是一级机密,你现在看的这张光碟在看完后必须立刻销毁,碾碎它,切碎它,放在微波炉里爆成玉米花,终有一天它会出现在一部跟正片一样长的纪录片里,只不过不是现在。”

“卡车里还有几个人?”玛克欣问屏幕。

艾瑞克拉开卡车门的闩销,把门推上去,“你从没有见过这个,对吧?”她能看得出来,里面塞着整架子的电子设备,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尽头,LED在晦暗中闪着微光。她听见散热风扇的嗡嗡声。“防震功能是定制的,每样东西都是军用规格,这里这些都是他们所谓的刀锋服务器,这些天仓库里堆得满满都是,你可以期待价格降到最低点,”艾瑞克一边儿愉快地吞云吐雾一边儿说,“我敢打包票你肯定想知道,谁来帮车载服务器农场买单。事实上我们有一个车队呢,昼夜不停地在路上奔波,谅谁也追踪不到我们。”

“具体别问,”雷吉咯咯地笑,“目前还只是试验阶段。没准儿是在大大浪费我们的时间,还有某位不知名人士的钱。”

有人在玛克欣肩膀上方平静地呼气吸气。出于某个理由,她并没有吓了一跳或是大声尖叫,或是说反应还不算夸张,只是把光碟按下暂停。“像是在波兹曼隘口附近。”霍斯特猜。

“你的电影怎么样了,亲爱的?”

“插播广告呢,正放到拍摄《失去的周末》那段呢,华莱士·肖恩演的配角比利·怀尔德还不错,不过听着,不要根据这段视频下论断,可以吗?那里的乡村景色真的非常美,你会很喜欢的……说不定哪个夏天我们可以……”

“他们要我毁了这张光碟,霍斯特,所以你要是不介意……”

“我从没见过,我会装聋作哑的,嘿,那个人是艾瑞克吧,是不是?”

他的话音里有可能有一丝忌妒,不过这一回这位丈夫并没有发牢骚。她偷偷瞥了一眼他的脸,发觉他就像放逐在外的人一样凝视着被风暴席卷的大山,心愿一清二楚地写在脸上,多想再一次在暴风雪和狂风中跋涉前行啊,独自儿在遥远的北方高速公路上。她应该怎么适应他对冬天的这种留恋呢?

“我想你的电影开始了,十八轮卡车。你不是在找学习榜样吗,你找不到比雷·米兰德更好的了,也许你应该做做笔记?”

“没问题,我自己也向来是《双头怪》那种人。”

玛克欣继续放光碟。卡车又开动了,灰蒙蒙的叵测前路铺展开来。过了一会儿,艾瑞克说:“对了,万一你要问起来,我们上次聊到的,可是这并不是要打内战,甚至连萨姆特堡都算不上,只是在州际公路上兜个风而已,血尖技术还在开发阶段。我们有可能去随便什么地方,艾伯塔、西北地区、阿拉斯加,看看它会带我们上哪儿去。很抱歉不会给你发邮件了,我们去的地方你兴许连家用电脑都不愿意带。内容不适合你,再加上我们破坏机器的样子会惹你不高兴的。从这儿开始,只能断断续续跟你联络了。没准儿有一天——”画面黑了。她按下快进键,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内容,但是看来只有这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