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出于某个大概与007脱不了干系的心理障碍,她尽量不把握柄里有激光器的瓦尔特PPK手枪带在身边,而是依靠她的第二选项——那把贝雷塔,倘若手枪也能自觉地规划职业生涯的话,它也许会当自己晋升了。不过,此刻她去把折梯取了来,在上面橱柜里一顿翻找,把PPK拿了出来。起码它不是那种握柄是粉色珍珠母的女士手枪。她检查电池,反复地把激光器开了关、关了开。你永远不知道一个妹子什么时候用得上激光器。

出门来到压抑的冬日午后,新泽西的上空是冬日这一古老国度的一面苍白的战旗,它沿着水平方向分为两色,上面是十六进制蓟色,下面是酪乳黄。她走去百老汇打车,一天中这个时间点的出租车多半是回头开去长岛城交班的,司机们不乐意再载客人。结果可想而知。等她终于招来一辆车时,城里的华灯初上,夜的帷幕在缓缓落下。

她来到“安全屋”,按了门铃后,左等右等没有人来应门。门上了锁,不过她看见门缝里有光透出来。她朝里面瞅了瞅,想看看门是否锁得牢靠,注意到它只上了弹簧锁,没用插销。她曾经用不同的商店会员卡和信用卡做过多年的实验,发现儿子们不时从ESPN地带带回家来的塑料游戏卡完美地结合了强硬度与柔韧性。此刻她拿了一张这种卡片,单膝跪在地上,还没来得及质疑这究竟是不是个好主意时,就用万能开锁片把门给撬开了。

啮齿目动物那迅捷的身影从她前头的路上匆匆闪过。楼梯井里回荡着其他楼层传来的尖叫声,还有她辨认不出来的非人声噪音。墙角的阴影如油脂般黏厚,不管灯泡有多亮,你都无法看清它们为何物。走道里的灯明灭不定,要是哪儿有暖气的话,那也只是从那么几家的供暖器里散出来的,所以就有了阴冷的寸土尺地,说明有邪恶的妖魔鬼怪在附近游荡,这是玛克欣一位以前信仰新世纪理论的熟人说的。从一条走道上传来电池快要耗尽的火警报警器的尖叫声,凄凉的唧唧声重复响个不停。她记得温达斯特说过,太阳落山时会有野狗出没。

公寓的门打开了。她掏出PPK手枪,打开激光器,扣上扳机,小心翼翼地探身进去。野狗就在那里,有三条,有四条正围着躺在这儿和厨房中间的某样东西。有一股恶臭传来,你用不着有狗那样敏锐的嗅觉也闻得到。玛克欣悄悄从门口避开,唯恐那些野狗夺门而逃。她的声音目前还算沉着,“好了,托托——不许动!”

它们抬起头来,嘴巴和鼻子那一块比正常的颜色要深。她贴着墙壁侧身而入。那个东西躺着一动不动。它宣称自己是众人瞩目的中心,即使死了,也依然想控制话语权。

一条狗跑出了门去,另外两条怒吠着走向前来与她对抗,还有一条狗站在温达斯特的尸体旁,等着对付这个擅闯进来的人,它以原初之脸——并不特别像犬类的神情,如果肖恩在场他当然可以证实——注视着玛克欣。“别以为我不记得你是去年西敏寺犬类比赛最佳类别的选手?”

最靠近玛克欣的那条狗是罗威纳犬和不知什么犬的杂交狗,那个小红点已经挑衅地移到了前额中央,非但没有紧张地抖个不停,反而如磐石般稳固。这条护卫狗站着不动,好似要看看会发生什么情况。

“拜托,”她悄声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朋友,你的眉心已经在演练了……算了吧……我们不需要做到这份上的……”怒吠声停了,那几条狗体贴地朝门口走去,领头那条在厨房里的狗最后也从尸体旁退了出来,然后——它是在朝她点头吗?跟其他狗一起走了出去。它们在外面的过道里等。

她尽量不去看被狗撕咬过的伤口,可那股臭味却无从回避。她对着自己默念从前的一首童年儿歌:


死了,医生说,

死了,护士说,

死了,那个女士说,

背鳄鱼包的那个女士……


她踉跄地走到厕所,打开排风扇,跪在出风网下面冰凉的瓷砖上。马桶里明显有东西在汩碌碌地往上泛,仿佛想要跟人交流似的。她呕吐了,满脑子尽是一个幻觉:城里每一间阴郁的办公室和每一处被人遗忘的临时空间里所有的排水管道,全都通过一根巨大的歧管流入一根输送管中,在臭屁、腐臭和烂掉的卫生纸发出的一股永恒不变的气味里轰隆隆地疾速流走,如人所料,它们全都被排放到远在泽西的某个地方……而与此同时,在这些数以百万计的每一个排放口上方的格栅里,脂腻始终在沟槽和通气窗上堆聚,腾起和落下的灰尘也沉积在那儿,经年累月积起黑熏熏的隐秘污垢……冷酷无情的粉蓝色灯光,黑白相间的花卉图案壁纸,还有她自己在镜子里晃动的映像……她的外套袖管上沾了呕吐物,她用冷水冲洗,却怎么也洗不掉。

她重又回到另一个房间里那具沉默的死尸旁边。在那边的墙角,背鳄鱼包的女士静静地看着,她的眼里没有强光射出,阴影里隐约只见一抹微笑的弧度。她的背包挂在一边的肩上,包里的东西永远也不会显露出来,因为你总是在看清之前就醒了过来。

“时间在匆匆溜走。”女士悄声说,话里并无恶意。

尽管如此,玛克欣还是用一会儿工夫好好看了看昔日的尼克·温达斯特。他折磨过别人,杀过好些人,他的鸡巴曾进去过她的身体里,此刻她不确定自己是什么感觉,她的注意力全在那双定做的高帮皮靴上,这会儿在灯光下,皮靴是脏兮兮的淡棕色。她在这儿做什么?她有多大的能耐,跑来这里以为自己能阻止事情的发生?……这双可怜又愚笨的靴子……

她迅速搜了一遍他的口袋——没有钱包,没有现金,纸币与硬币都没有,没有钥匙,没有记事本,没有手机,没有香烟、火柴和打火机,没有药和眼镜,只是几个空空荡荡的口袋而已。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啊。起码他始终如一,他干这一行从来不是为了钱。新自由主义的鬼把戏肯定对他产生过别样的魅力,但现在已无从得知。他在临终前,在走向冥界的时候,身上所有的家当不过是一份犯罪记录,调度员们让他听任这份记录的吩咐。长长的一份记录,是岁月积聚的重量。

那么之前在深渊射手的绿洲里,她在跟谁说话呢?假如从臭味来看,当时温达斯特已经死了很久,那么她就遇到了几个令人困惑的选项——要么他从冥界跟她对话,要么有人冒名顶替他,链接有可能是随便哪个人埋下的,此人未必是出于好心,没准儿是间谍,或是盖布里埃尔·艾斯……说不定是加州的某个十二岁的孩子呢。为什么要相信在里面说的话?

电话铃响了。她微微一颤。狗好奇地来到门口。要不要接?她想还是不要接的好。铃声响了五下后,厨房长桌上的答录机启动了,音量设置得非常高,不可能避而不听。说话的声音她不认得,是一阵高分贝粗哑的低语声。“我们知道你在听,你不需要接。打电话就是要提醒你明天学校要上学,你永远不知道你家孩子什么时候会需要你的保护。”

哦,真该死。哦,真该死。

在出去的路上,她从一面镜子前经过,习惯性地朝里望了望,只见一个正在移动的模糊人影,也许是她自己的,也可能是其他什么东西,比如说那位女士。四周一片昏暗,只有她的结婚戒指反射过来一道光。倘若你懂得如何品鉴光,有那么一会儿她想象自己可以,那么那道光的颜色你会说是隐隐发苦。

到了外面,四下里不见有警察,也没有出租车,初入隆冬时节的黑夜。寒意袭来,起了一阵风。市嚣流矢中的华灯太过遥远。她踏入的是一个不一样的夜,一个完全不同的城市,是那些个第一人称射手的城市,你貌似可以永远在里面开着车逛来逛去,永远不会远离。举目之下唯一可见的人类是远处的虚拟临时演员,没有人主动前来帮忙。她在包里摸索着,找到了手机,离文明世界这么远当然接收不到信号,就算能,电池也差不多快用光了。

那个电话多半只是警告,多半就是这样,两个儿子大概安全着呢。也许她不能再这么傻乎乎地想当然。维尔瓦应该在学校接欧蒂斯放学了,齐格应该跟奈杰尔在学格斗术,可那又怎样。她风光得意时想当然的所有地方都不再安全,因为最后归结为的唯一问题是,在哪儿才能保护齐格和欧蒂斯不受伤害?她朋友圈里的所有那些人中有谁还值得信赖?

她提醒自己,现在最好不要惊慌。她想象自己凝固成,倒未必是一根盐柱,而是介于盐柱与纪念雕像之间的某样东西,那种瘦骨嶙峋的铸铁雕像,用来纪念以往纽约城里站在路边“招呼出租车”惹得她心烦的所有女人,虽然方圆十英里看不见任何出租车的影子——尽管如此,她们还是把手伸到空荡荡的大街上,伸向迎面驶来但根本不存在的车辆。她们不是在摇尾乞怜,反倒是出乎意料地优越感十足,仿佛那一个隐秘的手势会引起所有的哥的警觉,“有个娘们站在街角处,手高高举在空中!快去!快!”

然而,眼下她变成了一副自己也认不得的模样。她还未来得及细细想清楚,就眼见着自己把手伸进朝哈德逊河刮去的那阵风里,想要唤来一条具有魔力的逃亡之路,好逃离失去希望、无药可救的当下。也许她在那些女人身上看见的并不是优越感,也许那其实是极具信念的行为。在纽约,严格来讲,就算踏上外面的大街也需要信念。

回到现实世界中的曼哈顿,不知怎的,她最后经由黑魆魆、没有警察巡逻的十字街到了第十大道上,发现那儿往城外去的车行道上满是顶在欢乐的黄色屋顶上的亮闪闪的字母数字,行驶在夜幕降临时分的马路上,仿佛路面是一条黑色的河流,在永远地朝城外流去,所有的出租车、卡车和郊区居民的私家车只是浮在它的上面被托着往前走而已……

霍斯特还没有回家。欧蒂斯和菲奥娜在两个儿子的房间,跟往常一样发生了创作分歧。齐格坐在电视机前看《史酷比拉美历险记》,仿佛他在一天里并没有发生什么事。玛克欣很快去盥洗室整理了下仪容,知道最好不要直接开始问答环节,于是她走进去坐到儿子旁边,正好广告休息时间到了。

“嗨,妈妈。”她想把他永远抱在怀里。算了,还是让他大致概括下情节说给她听吧。夏奇不知何故被准许驾驶货车,他一时头脑发热走错了路,最后把历险五人组送到了哥伦比亚的麦德林,这个城市当时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可卡因集团的大本营所在地。在那儿,他们无意间撞上了毒品管制局一个恣意妄为的特工布下的计划,此人为了控制集团,假扮成遭人暗杀的一个毒品大头目的鬼魂(不然还能扮什么)。但在当地一群街头流浪儿的帮助下,史酷比和他的同伴们搅乱了他的计划。

动画片继续往下播,坏人被绳之以法。“我本来也是可以成功逃脱的,”他抱怨道,“都怪那些麦德林的孩子从中捣乱!”

“那么,”她努力表现得很天真,“今天的格斗术学得怎么样啊?”

“你知道吗,你问的真巧。我开始明白学格斗术的意义了。”

下课后,奈杰尔在外面的某个地方找他的保姆,爱玛·莱文到处走来走去设置安全防线,这时齐格听见他的书包里传来一阵嘟嘟声。

“呃哦,是奈杰。”齐格把他的赛比客摸了出来,看了看屏幕,然后开始用一根又细又尖的笔按按钮,“他在街角的杜安里德药妆店,看到这个地方的门口停了辆货车,里面有些鬼鬼祟祟的家伙,他们的发动机没有熄火。”

“嘿,真棒,是袖珍键盘哎,你可以在上面发送电子邮件吗?”

“更像是即时通信吧。你觉得我们不用担心那辆货车吗?”

突然间一道巨大的闪光划过,还有一阵响声。“哎呀!”爱玛咕哝道,“有人踩到我们的绊网了。”

他们从后门跑出去,发现有一个军人模样的大块头在过道里挤眉弄眼,连站都站不稳,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到处飘着烟火的味道。

“需要我们帮忙吗?”爱玛迅速站到右边,挥手示意齐格站到左边去。来人转身朝向她刚刚说话的那个地方,看样子像在摸什么东西。爱玛出手快如闪电,那个傻大个儿虽然没有在空中飞出去多远,可等他摔到地上时已经狼狈得不行了。有齐格当后援,爱玛仅仅用简单的几招就将他解决了。

“不仅功夫蹩脚,脑子还不好使。他不知道他在跟谁捣乱吗?”

“你太厉害了,莱文女士。”

“那是,可你也很厉害啊。你是我的小组成员,齐格,任何人都别想找我们的麻烦,不过他这恐怕连找麻烦都算不上吧?”

她给擅闯者搜了身,找到一把格洛克手枪和一本大号杂志。齐格的眼神变得恍惚,仿佛在专注于什么心事。“唔……说不定不是普通人,可也不是什么厉害的职业人士,我想知道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

“私人保镖?”

“我刚刚也这么想。”

“所以你终究还是个潜伏者啊。”

耸耸肩。“我随时待命。需要我时我就会出现。看来现在要我派用场了。让我在这里再放上一个闪光弹,之后我们去地下室看看,找辆手推车来,把这个傻蛋运到外面什么地方去,这样他货车里的朋友可以来把他接走。”

他们把失去意识的持枪歹徒运到街区北面,卸在马路牙子上,让他靠在旁边一个用合成纤维板做的破旧的餐边柜上,柜子在雨水里浸泡得发胀并且斜向了一侧。他们商量着要不要拨打911,想着也不会有什么坏处。“整个经过就是这样。果然,奈杰尔因为没能赶上而失望极了。”

“那个……这都是你从《恐龙战队》,还是其他什么剧里看来的吧。”玛克欣这么希望。

“要是在这种事上撒谎会遭报应的……妈妈?你没事吧?”

“哦,齐古拉特……只要你安全我就心安了。真为你自豪,你表现得很好……莱文女士肯定也是。晚点时候我给她打个电话可以吗?”

“告诉你吧,她会证明我说的都是真的。”

“只是跟她道个谢,齐格。”

欧蒂斯和菲奥娜从卧室里飞奔出来。

“听我说,菲,失去永恒语,你会后悔的。”

“那只是老掉牙的套话,萨茨凡说我什么时候想走都可以。”

“你相信他的话?他的工作就是招人。”

“你现在的行为就像男朋友在吃醋。”

“拜托成熟点吧,菲奥娜。”

霍斯特火急火燎地回到家,看了一眼玛克欣。“小家伙们,我要跟你们妈妈单独谈谈。”然后抓起她的一只手腕,温柔地把她拉到卧室里。

“我没事。”玛克欣避免跟他有眼神接触。

“你在发抖,你的脸色比星期四康涅狄格州的格林威治还要苍白。亲爱的,没什么可担心的。我跟齐格的教练谈过,只是普通的纽约小偷,学格斗术就是用来对付那些人的。”她明白,这张老实巴交、永远也不会学聪明的面孔会突然就翻脸,明白最好就这么随他去,除非她想因为那个什么而崩溃,姑且称作内疚吧。于是,她只好点点头,神情恍惚,心里痛苦。就让霍斯特相信普通小偷这个说法吧。在这个城市里生活,要担心的事有一千件,说不定还会有两千件,有太多的事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所有的缄默,所有那些年,反欺诈调查官出轨但不到跟人上床的地步,有时候出乎意料地真跟人上了床,而现在另一方死了。用今天发生的事临时应付下是绝对不行的,霍斯特的第一反应会是,这个人死了,你跟他约过会?然后,她会勃然大怒,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于是他会责怪她把儿子们置于险境中,接着她会反问,那么当你应该在他们身边时你人在哪里,就这样吵啊吵,没错,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所以现在最好还是闭嘴吧,玛克欣,再一次闭上你的嘴吧。

第二天,爱玛·莱文打电话来,说有人匿名送了一束有好多玫瑰花的花束到她的练功房,上面的便条写着希伯来文,大意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兴许是你男朋友吧?”

“纳夫塔利知道有鲜花这东西,他在街角的市场见过,不过他仍然以为那是可以吃的东西。”

“那么会是……?”

“也许吧。可话又说回来,没有人会花钱让我们当秀兰·邓波儿的。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

不管怎么说,也许不算是个不祥的征兆吧。另一边,阿维和布鲁克刚刚搬进了河滨路附近的一套合作公寓,双方谈妥的价格跟阿维在hashslingrz拿的工资一样没天理。玛克欣现在有了一个大致说得过去的借口,可以把两个儿子藏在他们外公外婆家一段时间,那儿大楼的安保质量可以跟我们国家的首都相媲美。霍斯特热切地举双手赞成,尤其因为他在重新发现那位相当于是他前妻的女人是个性感尤物。“我没法解释……”

“好,那就别解释。”

“就像搞外遇,虽然并不是一码事?”

优雅先生。玛克欣觉得原因不会跟这些没有干系:不管愿不愿意,她浑身上下散发出荡妇的气质;再者,任何男人,管他是鬼魂还是什么,只要靠近可以摸到她屁股的地方,霍斯特就疯狂地起疑心。由于她不怎么需要调整自己的反常程度就能感觉到受宠若惊,她干脆让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而勃起的状况并未受到连累。

另外,有一天霍斯特不知从哪儿给她递来黑斑羚的钥匙。

“我什么时候会用到这个?”

“以防万一嘛。”

“比如……”

“没啥根据,只是我的感觉。”

“你的什么,霍斯特?”她仔细看着他,他看上去完全正常。“你就放心让我开?你不是无法容忍有刮痕、凹坑之类的嘛?!”

“哦,车身会付出些代价,当然你得重新把驾驶本领捡起来。”

那并不意味着他总是在家里无所事事地瞎晃悠。有一天晚上,他和工作伙伴杰克·皮门托在外面跟一群从大洋彼岸来的风险投资人通宵谈生意,这些人近来对稀土感兴趣,霍斯特的直觉认定,那将是下一个热门商品,当时杰克已经不住在巴特利公园城,搬到了默里山住。于是玛克欣决定去她父母和儿子们那里过夜。

她早早地躺下睡觉,却不停地醒来。支离破碎的梦,她绕不出来的循环。她看着镜子里,有一张人脸出现在她身后,她自己的脸上则写满了恶毒的念头。整个晚上,这些碎梦片段一次次不断地把她抛入回音袅袅的心灵空谷中。到了某个点,她终于受不了了。她在湿漉漉的床单中翻滚着醒来,嘴里呓语不断。有人在上百老汇来来回回地开车,不停地按喇叭,喇叭的声音是尼诺·罗塔的《教父》主题乐的前八小节,一遍又一遍。这类情况一年发生一次,而今晚显然碰上了。

玛克欣开始在公寓里踱来踱去。两个儿子分别睡在双层床的上下铺,他们的房门留了一小条缝,她喜欢认为那是特意为她留的,她知道有朝一日,他们的房门会紧紧关上,到时她必须要敲门。厄尼的办公地跟洗衣机和烘干机共用一室,一台陈旧的苹果CRT显示器摆在书桌上,没有关机。伊莲恩的餐厅里如博物馆一般陈列着在这个家里服役过很长时间的灯泡,每一个灯泡都放在一个小小的泡沫展示盒里,上面标注着拧入和熔断的日期。看样子,某个年代的喜万年灯泡服役的时间最久。

电视房里传来一首古典乐,是莫扎特的。在清晨节目这一无所畏忌的时间档,她发现厄尼坐在电视机前,脸庞在那台年代久远的特丽珑的光亮下变了形,他正专注地看一部不知名的、事实上从未公开发行过的马克斯兄弟版的《唐璜》,格劳乔演剧名中的角色。她赤着足踮起脚尖走进去,坐在沙发上她爸爸的旁边。面前放着一大盘塑料盘装的爆米花,大到两人吃都嫌多,过了一会儿,厄尼把盘子朝她的方向推了推。唱宣叙调时他讲给她听。“他们删了骑士这个角色,所以里面没有安娜小姐,没有唐·奥塔维奥,这一来也就没有谋杀的剧情了,是一部喜剧片。”莱坡勒罗由奇科和哈勃共同扮演,一个人唱台词,另一个人负责形体表演。譬如,当奇科口齿伶俐地唱完花之歌咏叹调时,哈勃在埃尔韦拉小姐(由玛格丽特·杜蒙饰演,这个角色简直像为她量身打造的)身边打转,不停地拧、摸、按他的自行车铃,还有之后弹竖琴为《快到窗前来吧》伴奏。演马赛托的是一位录音室男中音,跟尼尔森·艾迪比还有段距离。采琳娜由年轻曼妙、姿色不俗的比阿特丽斯·皮尔逊扮演,不过是对口型的。皮尔逊以后还会再塑造另一位天真无邪的少女,此女注定要遇见跟《痛苦的报酬》里的约翰·加菲尔德截然不同的恶棍。

歌剧结束后,厄尼按下静音按钮,把双手摊开顺带略微耸了耸肩,好似男低音歌手在鞠躬。“怎么回事?我第一次见你坐着看完一部歌剧。”

“我不知道,爸,肯定是因为有你做伴。”

“我也帮孩子们录下来了,似乎很合他们的口味。”

“文化交流,我发现这些天他们还让你放《合金装备》。”

“总比我以前常常看到你和布鲁克眼睛盯着的电视垃圾要好。”

“是啊,你真的很厌恶那些警察剧。要是被你逮到我们在看,你就会关掉电视机,罚我们不许出去玩。”

“难道说他们有什么好转?私家侦探、可爱的罪犯怎么样了?迷失在后60年代的那一套政治宣传中,不幸被奥威尔言中了,无穷无尽的迫害和强制执行,警察警察警察。为什么我们不该阻止你们这些姑娘远离那些东西,保护你们敏感的思维?瞧瞧它都做了什么好事。你妹妹支持利库德党,而你紧追着那些只是为了挣房租钱的可怜傻蛋不放。”

“也许以前的电视确实是帮人洗脑,不过这样的事今天再也不会发生了。没有人能控制互联网。”

“你当真?趁你还能相信时就相信吧,乐天派。你知道你那个网上天堂,它都是从哪儿来的吗?它是在冷战期间开始的,当时的智库里全是些策划核战争方案的能人干将。他们拎着公文包,戴着角质眼镜架,学者派头十足,每天的工作就是想象这个世界灭亡的各种方式。你的互联网,当时国防部称之为DARPA网,它最初真正的目标是万一跟苏联打核战争,它要确保美国的指挥与控制中心能保得住。”

“是嘛。”

“还能有假吗?它的理念是要创建足够多的节点,这样一来不管哪一个被摧毁,它们总是可以把剩下的节点连接起来,重新组成一个网络。”

此地是失眠之都,离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父女之间的闲谈不知不觉就会变成这副模样。在这些窗户底下,他们能听见夜半街道上没有法律管束的声音集锦:破碎声、尖叫声、汽车排气管声、纽约大笑声,太过吵闹,太过细碎,还有刹车刹得太晚而发出的某种揪心的重击声。儿时的玛克欣觉得这夜间的喧闹离得太远,不足为扰,比如鸣笛声。而现在,它总是近在咫尺,是生活的一部分。

“你当年了解冷战时发明的那东西吗,爸?”

“我吗?太专业了。不过跟我一起玩的读布朗克斯科学高中的那个人了解……疯狂的耶鲁雅各宾派,人很不错,我们以前常常一起去市中心,打乒乓球散散心。他后来上了麻省理工,在兰德公司找了份工作,搬去了加州,我们就失去了联系。”

“兴许他不在‘轰炸地球’的部门工作。”

“我知道,我这人喜欢挑剔别人,起诉我啊。你要是在那个年代生活过就能明白,孩子。现在大家都以为,艾森豪威尔的时代是如此古朴、老实、沉闷,但是所有那些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在表面底下就是赤裸裸的恐怖,永远生活在午夜。如果你停下来,就算想那么一分钟,它就在那儿,你轻易就会被它俘获。有些人缴枪投降,有些人发了疯,有些人甚至连自己的命都搭上了。”

“爸。”

“没错,你的互联网就是他们发明的,这个神奇的便利装置如今就像一股气味那样,悄悄地渗透到我们生活中最细末的地方,购物、家务活、家庭办公、税收,它吸取我们的精力,耗光我们宝贵的时间。天下没有这么单纯的好事,随便什么地方都没有。它由罪恶孕育,最深重的那种罪恶。它一路成长,但它的心中从未放弃过希望地球毁灭这个歹毒的意愿,别以为有什么不一样了,孩子。”

玛克欣在没有完全炸裂的玉米粒里找挑剩下来的爆米花。“可是历史还在继续前行啊,你不是老这样提醒我们的嘛。冷战结束了,对吧?互联网在不断地演变,离军事越来越远,更靠近平民了——现如今有聊天室、万维网、在线购物,你能批评它的最大缺点是或许它变得有一些商业化。瞧瞧它如何让几十亿人变得更加强大,它承诺让所有人自由。”

厄尼开始频繁地切换频道,看样子是生气了。“叫它自由吧,可它是基于控制的。所有人都连在一起,谁都不可能走失,再也不可能。再往前跨一步,把它跟这些手机连起来,你就有了一个监控的天网,再没有地方可逃。你还记得《每日新闻》里的漫画吗?迪克·特雷西的腕带式收音机?那东西以后会遍地都是,乡巴佬都眼巴巴地想戴,未来的手铐。太棒了。五角大楼里那些人做的美梦是他们要在全世界实施军事管制。”

“这么说,我的臆想症就是从那儿来的。”

“问问你的儿子们吧。看看《合金装备》里——恐怖分子绑架了谁?斯内克想要救谁?DARPA的头儿。想想吧,呃?”

“爸。”

“别相信我们说的话,问问你在FBI工作的朋友,你也知道,那些和善的警官有NCIC数据库?里面有五千万、一亿份文档?我敢打包票,他们会证实我说得没错。”

她把这话当成跟爸爸和盘托出的引子。“听着,爸,我得告诉你……”就这么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温达斯特的离去留下了无情的真空。自然,考虑到祖父母会担忧,她稍微做了下剪辑,比如并没有提到齐格的格斗术插曲。

厄尼听她说完,“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宗离奇的死亡案,他们把他描述成一个智库专家。”

“他们是会这么说。他们有没有提到职业杀手那方面?刺客?”

“没有。但是我猜,既然牵涉到FBI和CIA,那就不能排除是刺客的可能。”

“爸,我在工作中接触的那个坑蒙拐骗的圈子,我们有自己的草包章法,像是忠诚、尊敬、不到迫不得已不会去告密。但那帮家伙,他们不等到吃早饭就会把对方卖了,温达斯特迟早会送命的。”

“你觉得他是被同伙杀害的?我原以为是有人寻仇,这个人一路走来在第三世界国家肯定惹得不少人满肚子怒气。”

“你比我更先见到他,是你把他的名片带给我的,你本可以提点提点我的。”

“我那时候说得还不够多吗?在你小时候,我总是尽可能阻止你跟别人一样盲目崇拜警察,可是过了段时间后,你自己犯了错。”然后他试探性地问,玛克欣从没见过他如此,“玛克西莱,你该不会?”

她更多地看着自己的膝盖,而不是她爸爸,假装解释给他听,“所有这些小打小闹的诈骗犯,我一次也没有放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但是我碰见的第一个重量级战争犯,我就鬼迷了心窍,他折磨人、杀人,总是侥幸逃脱,是我觉得反感、惊呆了吗?不是,我在想他可以洗心革面。他仍然可以痛改前非,没有人生来就那么坏,他肯定有良心,还有时间,他可以弥补自己犯下的错,只是现在他再也不能了——”

“嘘,嘘。一切都会过去的,我的孩子。”厄尼谨慎地去触碰她的脸。没有,他的这个动作并没有让她完全脱离困境,她知道自己并没有说出全部的实话,但还是希望厄尼就这么原原本本接受她说的,这是为了保护他自己,抑或是因为她无法亲手毁了自己的纯真形象。他确实就这么信了她的话。“以前你总是这样,我一直在等你放弃,等你放手,跟我们其他人一样冷酷地扭头就走,同时又一直祈祷你不会。你会放学回来,告诉我们,历史课上又学到了一个噩梦,印第安人、犹太大屠杀,这些罪行好多年前我就无情地接受了,讲解它们但是心里不再有很大的触动,可你会如此地生气,愤怒到痛苦,小手紧紧握着拳头,怎么会有人做出这些事,他们怎么能心安理得地生活?我要怎么回答呢?我们把纸巾递给你,说成年人就这样,有些人就那样做事,你不需要像他们那样,你可以做得更好。这是我们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慰了,真可悲,不过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们当时该怎么劝导你的好方法。你以为我很开心吗?”

“现在轮到孩子们问我同样的问题了,我不愿见他们变成他们同学那样,一群冷血、油腔滑调的小王八蛋——但是,如果齐格和欧蒂斯变得太在意,那会怎么样呢?爸爸,这个世界会毁了他们的,那简直是易如反掌。”

“没有其他选择,你要相信他们,相信你自己,霍斯特也要这样,他看起来现在又回到你们的生活中了……”

“其实已经有一阵子了。也许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呃,至于那另一个人,最好让其他人去献花致悼词。就像乔·希尔常说的,不要哀悼我,组织起来。听着,你家这位时髦的老头子要给你一条时尚建议,穿些艳丽的衣服,别成天黑不溜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