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那是一个暖和的傍晚。日落的余晖在慢慢染红泽西的天空,附近送外卖的自行车流达到了高峰,街灯亮起来时,城里的树上满是鸟儿的啁啾声并越来越响亮,夜机起飞时留下的雾化尾迹明亮地挂在天上。大约就在这时,霍斯特和玛克欣把两个儿子送到厄尼和伊莲恩的住处后上了地铁,正往苏豪区赶去。

Tworkeffx近来被人收购了,它在风光无限的几个年头里以市场最高的租金把一处类似意大利宫殿的地方承租了下来,它铸铁的外立面伪装成石灰岩的模样,今晚在街灯下显得阴森森的。硅巷里从过去到现在的几乎所有人都往这里聚过来,隔着好几个街区远就能听见节日的欢笑声。聚会准备过程中人声鼎沸,夹杂着唱到高潮部分的女高音和从屋内音乐里传来的低音线,不时地被安保人员对讲机里噼里啪啦的高分贝失真信号打断。

大家不由得发现,今晚一个特定的重头戏就是一时兴起的怀旧风。90年代的反讽已经略微过了它的保质期,却又在此昂首怒放。玛克欣和霍斯特被人群的旋涡推搡着,从门口保镖的身前走过,人群里的人留着仿莫霍克发型、渐变式发型、情绪摇滚发型、蓬松的鬈发、平头、日本公主发型,戴着仿制的凡达驰卡车司机帽,文着临时文身,嘴唇上叼着大麻烟卷,戴着《黑客帝国》年代的雷朋眼镜,穿着夏威夷花衬衫,那是视野里除了霍斯特的以外唯一可见的有衣领的衬衫。“天哪,”他感叹道,“这儿看着就跟基奥卡克似的。”周围那些太了解内情的人,反倒不愿意告诉他其实这正是关键所在。

网络泡沫曾是一个颇为抢眼的椭圆球体,现在,它瘪塌的亮粉色球壳无力地瘫软在时代颤抖的下巴上,里面多半只残留下浅浅的一口气。即使如此,今晚在花销方面一点儿也不手软。官方称聚会的主题是“1999”,它更黑暗的潜文本是“否认”。不一会儿便一清二楚,原来今晚人人都在假装,假装他们仍然生活在股市崩盘前的奇幻岁月里,在去年那可怕的千年虫的阴影里跳舞,千年虫如今已安全地成为历史,但从大家此刻共同的幻觉来看尚未降临到他们的头上,在场所有人都冻结与定格在千禧年午夜的灰姑娘时刻,在下一个纳秒,全世界的计算机将不会准确地加上一年,世界末日将扑面而来。在一个人们普遍患有注意力缺乏症的时代,这就被看作在怀旧了。人们把他们在千禧年前一直耷拉地穿着的T恤又从塑料整理箱里翻了出来,“千年虫就在眼前,善恶大决战的前夜,驯顺的爱情机器千年虫,我活了下来”,铁了心地要跟身在1999年一样狂欢,哪怕耳边不断地传来王子的催促声。

从东欧一个破败的舞台上洗劫来的苏联时代的音响系统,也在大声播放着眨眼182乐队、回声与兔人乐队、裸体淑女乐队、骨头恶棍与和声合唱团的歌曲,还有其他的怀旧老歌。同时,NASDAQ行情景气的那些年份里的股票报价在滚动显示屏上缓缓地向前爬行,显示屏安装在一块粗呢上,足足环绕了宴会厅一周。它的上方是一块4×6米的巨型LED屏幕,上面以花开花谢的动画效果循环播放着各大历史事件,譬如比尔·克林顿在大陪审团面前的供词:“这要看‘是’这个词是什么含义了。”还有另一个比尔,比尔·盖茨在比利时被一个馅饼砸中脸的瞬间,光环游戏的预告片,《呆伯特》漫画电视剧和《海绵宝宝》第一季的视频剪辑,罗曼·科波拉为Boo.com拍的广告,莫妮卡·莱温斯基主持《周六夜现场》,苏珊·露琪因为埃丽卡·凯恩一角终于赢得日间艾美奖,她领奖时用的伴奏音乐是于尔格·奥弗吉尔的同名歌曲。

这儿的酒吧有些年代了,里面精致地雕饰着一些新埃及主题。酒吧是Tworkeffx从城外一家半神秘的机构的总部中心大楼里抢救出来的,当时那栋楼跟纽约城里同等规模的所有其他建筑一样,正要被改造成住宅用房。假如说神秘的魔咒依然浸润在古老的高加索胡桃木家具里,那么它是在等待大显神威的时刻。今晚维持原样的,是大家对再现90年代所有免费酒吧的甜美回忆的吁求。在场所有人都记得,那时候只需要自称是新创办企业的员工,就可以整夜整夜免费地喝酒。今晚站在吧台后面的酒保,大多是失业的黑客或街头的毒贩子,他们的生意自2000年4月以后就枯竭了。有些人没有忍得住,提议说让大家免费痛饮,打个比方说,后来才发现那些人是睿域营销公司以前的员工,他们依然是这个房间里最聪明的人。这儿的酒没有便宜货,都是添加利10号金酒、培恩白金、麦卡伦、精英,当然还有放在一个装满了碎冰的洗涤桶里的PBR,供无法轻松应对这个没有反讽的夜晚的人们喝个痛快。

要是今晚还有哪儿在谈生意,那也是在城里的其他地方,那儿的时间太过宝贵,不能浪费在花天酒地上。四分之三的盈利进了厕所,交易流程慢到如同滴注,公司的IT预算跟帕洛阿尔托一家酒吧里用来做玛格丽塔酒的机器一样冻住了,微软XP系统才刚刚结束试运行阶段,已经有电脑迷在低声嘟哝,有极客不满意它的安全性和向后兼容性问题了。招聘人员谨慎地潜伏在人群里,不过今晚没有戴寻常的那种色码手镯,想要挣零花钱的黑客不得不默认靠直觉来判断谁家想雇人。

过后,来过这儿的人都会记得,一切是多么垂直。楼梯间、电梯、天井,还有阴影,它不停地从上方袭击底下聚拢与未聚拢的人群……跳舞的人有点儿呆愣,他们沐浴在闪光灯里,倒不见得是在跳舞,更像是站在一个地方,跟随着音乐及时地前后移动。

“看上去不怎么复杂呀。”霍斯特一边说道,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一边朝时间域走样的喧哗声中信步走去。

“玛克西,你好啊?”原来是维尔瓦,她把头发盘在了上面,眼部化着夸张的妆容,身穿基础黑色,脚踩细高跟鞋。贾斯丁从她身后某个地方探出头来,带着药嗑多了的人常有的那种微笑扬了扬眉毛。哪怕是在眼前这个滋生颓废的地方,他依然保持着他那个值得信赖的西海岸可爱的自我,穿着一件T恤,上面写着“贾斯丁\另一个PERL语言的黑客”。卢卡斯也一道来了,他穿着痞痞的宽松牛仔裤,一件“我发现了联邦官员”的黑客大会衬衫。

“哇噢,把金·贝辛格都吓跑了。让我感觉自己比平时还要土不拉叽呢,维尔瓦。”

“什么,你说这件破布衣服吗,狗喜欢睡在上面,它让我借来今晚穿。”与玛克欣没有直接的眼神交流,维尔瓦打定主意不留下证据,她的目光晃悠到头顶上方巨大的屏幕上,仿佛在那儿等待着什么,没准儿是某个重要的电影片段。玛克欣虽然没有进行脑部扫描,不过对于心里有鬼可是太熟悉不过了。

“这宴会厅够气派吧,到处都是受戒礼的主题思想。艾斯那家伙不惜一切花销啊,他肯定在哪儿躲着偷看呢。”

“不知道哎,没怎么留意。”

“要我说,”卢卡斯说,“我觉得他跟乔希·哈里斯在暗暗较劲。还记得千禧年前夕在pseudo举办的那场宴会吗?一连开了好几个月的?”

“你是说,”贾斯丁说,“有人在透明的塑料房间里当众乱交,哪里?哪里?”

“哟,玛克西。”是艾瑞克,他的头发染成了近似淡淡的荧光绿,他抛过来一个媚眼,那个露齿的笑容经分析大概属于傻里傻气的类型。玛克欣感觉到霍斯特就在附近哪个看不见的地方注视着他们,快要陷入糊涂虫的模式了。哎哟喂,“你看见我老公在这儿附近什么地方了吗?”嗓门大到霍斯特也能听见,要是他在听的话。

“你的谁?”

“噢,”玛克欣变回到正常语气,“类似准前夫,我从来没跟你提过?”

“真叫人大吃一惊啊,”他欢快地喃喃了一句,“那什么,瞧瞧今晚我们有什么好家伙,朱塞佩·萨诺第,对吧?”

“是斯图尔特·韦茨曼,自作聪明的家伙,不过且慢,你得见见一个人,要是我没搞错的话她特别喜欢穿周仰杰。”她就是德里丝科尔,今天全身上下是安妮斯顿的装扮,使得玛克欣的爱情额叶联系簿上有一个显示屏开始闪动,或者叫脑内红娘程序吧。“除非你们早就认识了……”

又来这一套,玛克欣,她为什么就抵挡不住那些试图控制她的古老的媒妁之力呢?够了,住手吧,别再多管闲事了。当事人处理婚配之事比媒婆的效率更高,想必是规模经济之类的缘故吧。艾瑞克妩媚地眯着眼睛。“我们是不是……在网络上因为啤酒起过争执,你想把我扔到河里去?不,不对,她的个子比你要矮。”

“没准儿是在一个没有啤酒的场合?”跟瑞秋与罗斯那样神秘兮兮,“某个Linux的安装集会?”两人用马克笔在手掌上留下电话号码或类似这样的仪式,之后德里丝科尔便走开了。

“听着,玛克西,”艾瑞克变得一脸严肃,“有个人我们需要找到他。莱斯特·特雷普斯的合伙人,那个加拿大人。”

“费利克斯?他还在城里吗?”说不清,反正不像是什么好事,“他怎么了?”

“他想见你,有关莱斯特·特雷普斯的事,不过他也疑神疑鬼的,不停地走来走去,到处找乐子。”

“用幼稚寻找安全感。”莱斯特,那莱斯特呢?

自从卡拉OK那晚以后,费利克斯没有一丝音信,可现在突然之间,他想坦白了。他那轻易相信别人的生意伙伴被人杀害时他在哪里?刚好回蒙特利尔了吧?该不会是在蒙托克跟盖布里埃尔·艾斯密谋怎么陷害莱斯特吧?玛克欣很好奇,费利克斯今晚会有什么紧要的事要急着告诉她。

“来吧,我们去厕所来一场伪随机搜查吧。”

她跟着他走进热气腾腾、人满为患的无底洞里,这个工作地方现在已经堕落为社交空间了。玛克欣扫视了下人群,很快地瞥了霍斯特一眼,他正在舞池里跟其他人一样在跳Z轴节奏呢,至少没有玩得不愉快。

艾瑞克示意她穿过门,经过走廊来到厕所里。那是一间男女共用的厕所,没有什么隐私可言。厕所里没有设一排排小便器,只有一柱柱水帘不间断地从不锈钢墙上直泻而下,邀请先生女士们侧身对着墙体小便。那些不敢冒险的人则可以在隔间里方便,隔断用的是丙烯酸,一眼能看到里头。在Tworkeffx更兴旺的岁月里,逃工巡检就是透过这些隔断,朝里面望上一眼便可知谁在逃避工作。隔间内部由从城里高价聘请来的涂鸦艺术家们定制装修,阴茎伸入嘴巴里是一个常见的图案,还有“微软的窝囊废去死吧”和“劳拉·克劳馥的多边形图像有问题”这样的宣泄情绪的标语。

费利克斯不在这儿。他们进了楼梯间,一层楼一层楼地往上爬,走进楼上那些充满幻觉的明亮大厅里,偷偷潜入办公室和工作隔间里,那儿的家具摆设是从破产的网络公司廉价淘来的,要不了多久注定会轮到它们被盖布里埃尔·艾斯之流掠劫走。

到处都是寻欢作乐的场景。两人疾步走进人群里想借个道儿,却被推搡着无法脱身……一张张人脸在移动。香槟酒喝完后的空瓶子在职工游泳池里荡起荡落。貌似最近才学会抽烟的雅皮士们对着彼此大喊大叫。“前几天抽了根很正点的阿图罗·富恩特!”“棒呆了!”一群躁动不安的鼻子排成队列,在装饰派艺术圆镜前吸狭长条可卡因,镜子是从早被夷为平地的豪华饭店里取来的,那些饭店从纽约上一回出现跟刚刚结束的这股激烈度相似的市场狂热时就存在了。

在一些主题洗手间里进进出出,差不多是环抱式的巨型爱尔兰酒吧的小便器,有浮雕图案的百年老厕所,固定在墙上的水箱和拉链,其他更昏暗、不那么雅致的空间,想要让人们联想到闹市区俱乐部里的典型厕所,自从90年代中期起就不再喷来苏水,只有一个臭气熏天的便宜货抽水马桶,大家得排队等着用。

同时,费利克斯并不在这些地方。最终,艾瑞克和玛克欣来到了顶层,走进了后现代厕所的教父级别的样板间里。它如同广场一般开阔,地上铺着从下百老汇一处宅邸回收来的比利时釉面瓷砖,有赭色、淡蓝色和暗酒红色。厕所里有三十来个隔间,有专属酒吧、电视娱乐室、音响系统,还有唱片师,他此刻在播放“纳粹蔬菜乐队”曾经冲破榜单的迪斯科乐曲,伴随着音乐有6×6方队的舞者在古色古香的瓦面上跳滑步舞。


《在厕所里》(哈斯尔舞节拍)

如此古怪又稀奇的感觉,你的

脑瓜飞到天花板上,在

厕——所里!

[女生伴唱]——在厕所里!

可乐和摇头丸还有大麻烟,

永远不知道你何时会用得上

在厕所里用得上它们

(全都——在厕——所里!)

就进来扫一眼,却

待上了一个星期,在下面的

厕——所里!……

(厕所!厕所!)

有那些镜子,镀上的许多铬,你

在家永远不会尝试的东西,在这里,在

厕——所里——

哇哦,噢,女孩和

[转接]

男孩,就让

夜晚由着它的性子,

跟白昼说拜拜,

任何东西不可过量食用,

看一看可以,但不要碰,不然你就会

糟蹋了它,

从容一点,这是次——所——

那场期待中的消毒剂味浓烈的

洗手间约——会会会……

八面玲珑的便池,如同电影里,

会吸引着你脱下你的,裤子——来

厕所里!把所有那些

烦恼哗地冲走,跳舞吧!


并不是所有人都从虚度的青春中受益良多。玛克欣的同龄人中,有些人年少时迷失在80年代的俱乐部厕所里头,进去后再也没有出来;有些运气好的,不是太赶时髦,就是不够时髦,根本欣赏不来那种场景;而其他人比如玛克欣,他们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却时不时地回想起来,那引发癫痫的灯光,摆在地板上出售的安眠酮,区外的发型秀……水网的喷雾!浪费在镜子前的少女时光!舞曲音乐和歌词间怪异的脱节,《科帕卡巴纳》《只有傻瓜才相信》,悲伤乃至不幸的故事,配上的却是这些出奇轻快的曲调……

滑步舞是一种四墙排舞,玛克欣一眼就认出来了,自青少年时代起她常逛老天堂车库,在许多朦朦胧胧有点印象的受戒礼上多次见过。那也是一周里唯一真正重要的片段,周六夜里,她会在一点或一点半偷偷溜出家门,搭地铁到休斯敦站,再经过数不清数不尽的街区来到国王站,从舞厅保安跟前瞬间移动过去,加入其他核心车库头当中,在施了魔咒的世界里跳上一整夜的舞,一直等到在某个路边小餐馆里吃早餐时才琢磨,这一回编什么样的故事骗父母……接下来,你就满手提包地找纸巾,因为一切都成了过去,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撑了过来,那时候有艾滋病,有可卡因,别忘了还有那该死的晚期资本主义,所以只有一小撮人真正找到了所谓的安全港湾……

“呃,玛克欣,你在……”

“是的,不是。我还好……怎么了?”

艾瑞克用头示意了下,在地板上新艺术派风格的复杂图案中间,在队列的中央,玛克欣瞧见了神出鬼没的杀人帮凶和嫌疑犯费利克斯·博因久,他身穿一套迪斯科年代的双面提花西装,颜色是某种极为花哨的深珊瑚色,几乎肯定是趁打折时买的,在商店里购物时一时冲动,过后很快就会后悔了。他的西装里是一件T恤,上面印着加拿大的枫叶标志,还有“THE EH? TEAM”的字样。舞蹈队列重新组合成两两一组,费利克斯走了过来,他浑身是汗,抖动个不停。

“哟,费利克斯,你好啊?”

“莱斯特真惨啊,对吧?”跟她眼神交流时,他的眼皮连眨都不眨,一副肆无忌惮的样子。

“这就是你要见我的原因吗,费利克斯?”

“惨案发生时,我不在城里。”

“我说什么了吗?即使莱斯特确实看上去,怎么说呢,以为你会帮他的。”

激怒这位客户的概率跟艾丽·麦克比尔一样肥腴。“这么说来,你还在跟进这个案子咯。”

“我们还在不断搜集资料。”调查员身份的“我们”,让他以为有第三方聘请了她,“你有什么可以帮上我们的吗?”

“难说。说不定你会跑去告诉警察之类的人呢。”

“我可不喜欢警察,费利克斯,那是南茜·朱尔,说实话,你这么比较可不是在表扬我啊,这方面你得好好下点功夫。”

“嘿,你可是曾经想把维普斯特抓去问话的人啊。”费利克斯此时已经开始疑心地睥睨着艾瑞克,艾瑞克便善解人意地退入由舞者、酗酒者和瘾君子组成的起起落落的人潮中。

她假装叹了口气。“跟普丁有关是不是啊,你永远也不会原谅我的,再次跟你道歉,费利克斯,真抱歉我说了那些话——愚蠢的话,下三烂的手段。”

他接着她的话往下说,“在蒙特利尔,这能用来判断一个人的道德品格——如果有人能抵制得住普丁的诱惑,那么他也能抵住生活的诱惑。”

“我能考虑一下吗?”她环顾了下周围吃喝玩乐的人们,“过后给你答复?周一怎么样?我保证。”

“快看,快看,是盖布里埃尔·艾斯。”费利克斯朝吧台的方向指了指,果然,他们慷慨的东道主就站在那儿,正对着一小撮仰慕者发表言论呢。

“你见过他吗?”

她明白,这多半就是关键所在。“我们通过电话,我感觉他的时间很宝贵嘛。”

“来吧,我介绍你认识,我和他最近在一起做些小生意。”

你当然在做,混蛋。他们侧着身子穿过人挤人的地方,来到能听见这位身材修长的大亨说话的地方。这位大亨并不是在跟人闲聊,而是在大放类似推销的厥词。

他的双眼经一副奥利弗·皮帕斯的角质框架眼镜一勾勒,比玛克欣在鱼市见过的许多眼睛还要更没有精气神,虽然有些时候,一个也许看上去不受欲望左右的人其实反倒会过分受到欲望的影响,这通常很危险,因为他完全不知道一旦欲望跳过围栏朝山脊线奔去时要怎么应对,而欲望是绝对会这么做的。他的嘴唇薄薄的,长得很精致。在工作中你碰见过太多这样的人脸,不知道它们想要什么,想要多少,也不知道一旦成功得手后它们会怎么做。

“越来越多的服务器放在同一个地方,它们散发出来的热量很快就造成了问题,除非你投入预算启动冷气。我们能做的,”艾斯宣称道,“就是往北去,在散热不会构成如此大问题的地方建立服务器农场,用像水能或太阳能这些可再生能源生产电力,用多余的热量帮助在数据中心附近建立起来的社区维持日常运转,在北极苔原上建立穹顶社区。

“我的极客兄弟们!热带地区在提供廉价劳动力和色情旅游方面也许没问题,可是,未来在永久冻土区,这是地缘政治的一项新规则——控制冷量的供应,冷量作为一种自然资源,它的价值无法估算,尤其当全球变暖来临,就更为重要了——”

这条向北进军的论断里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感觉。根据高德温法则只在上西区才成立的一条推论,任何讨论不论长短,百分之百会出现斯大林的名字。玛克欣此刻想起来,厄尼曾跟她讲过这个实施种族屠杀的格鲁吉亚人及他在20世纪30年代里用穹顶城市和年轻技术员组成的军队开拓北极圈殖民地的计划。厄尼总是很用心地指出来,那些技术员从其他方面讲也就是人所共知的强制性劳工。他还用多媒体影像资料来佐证,拿出他珍藏的每秒七十八转的专辑《扎佐品斯基的漂亮女学生》,那是大清洗年代里一部不知名的歌剧,被绞死的俄国男低音与男高音二重唱让人想起结冰的大草原,还有熵增的夜晚。而现在呢,这位盖布里埃尔·艾斯却以资本主义聚会为幌子,在重新上演一出新斯大林的戏法。

啊!愿主保佑我们,这一切是多么低级庸俗啊,可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呢?在租来的宫殿里头,否认时间的流逝,站在IT界黑钻石斜坡上的一位大人物以为自己是摇滚明星。并不是说玛克欣不会被人耍弄,而是说她讨厌被人耍弄,当她发现有人拼了命地想要耍她时,她就伸手去掏手枪。或者说,在眼下这个情况,她会掉头朝楼梯走去,留下费利克斯和盖布里埃尔·艾斯在那儿,随他们爱聊什么聊什么,流氓对流氓。

诺拉·查尔斯需要容忍这类事吗?甚至是南茜·朱尔呢?她们去参加的聚会,到处都是现成的开胃小菜和友善的陌生人吧。不过,就让玛克欣去找点娱乐活动吧,稍微玩得尽兴些,别去想了,每回总如这般收场。工作日类型的义务,负疚感,鬼魂。

然而,出于某些原因,她在那儿待了一整个晚上,直到酒吧打烊。霍斯特大概是二手烟吸多了,又回到他以前的聚会狗状态,正四处跟人献殷勤搭讪呢。玛克欣不自觉地卷入了电脑迷的纷争中,不一会儿在替他们当调解人了,可他们到底在争论什么,她其实一个字也没有听懂。她在厕所里打了一两次瞌睡,即使有做梦,也很难把梦境跟她周遭无形的天旋地转区分开来。随着旋转慢慢减速,图像逐渐消失为静寂无声的黑白色,最终,键入CD~回用户家目录的时间到了。退场音乐用的是半音速乐队的《结束时刻》,一首作别20世纪的四度和弦离别曲。昔日与来日的电脑迷在陆续离场,看着他们你会不忍心去想。他们三三两两地往回走,来到大街上,来到那漫长的九月里。自从去年春天以来,九月就以一种虚拟的形式来到了他们身边,接下来就只有变得更虚幻而已。他们重新摆出一副适合走上街的面容,那副面容已经遭到了无声的攻击,仿佛是被前头的什么东西,工作周里某个不期而遇的千年虫。人群陆陆续续地来到略有名气的大街上,来到黎明的曙光出现前的朦胧夜幕里,吸毒引起的快感慢慢消散。一片T恤的海洋,上面的字没有人解读,一阵喧嚷的信息,内容没有人能领会,仿佛它是硅巷之夜真正的文本史,呐喊声需要你留神倾听,不容错过,凌晨三点送达代码集会和通宵碎纸宴会的星兹快递,同床共眠的伴侣来了又走了,在夜总会驻唱的乐队,歌曲里的副歌依然在等着你百无聊赖时偷袭你,白天工作时举行关于会议的会议,连老板也摸不着北,幻想中一串串的零,商业模式分分钟在变,一周里每天晚上都有新创公司宴会,碰上周四尤其多,多到你根本顾不过来。这些人的面容完全被时代所掳获,被他们整夜在为之庆终的时代——他们中有谁能预见到,在二进制的微环境里,在全球各地沿着不见天日的光纤和双绞线,如今以无线连接的形式,穿过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网络血汗工厂里的每一处地方,闪闪发亮的绣针一刻也不停歇地在那张永不平静的帷毯上编织,有大片地方已经织就,也有大片地方尚未编织,某个时刻他们坐在帷毯上织啊织,坐到四肢发麻无法动弹——按照即将来临的那一天的模样,一个等待执行的程序就要显现,一个没有指令指示如何搜索的搜索结果?

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广播里传来阿拉伯语的嘈杂声,一开始玛克欣以为是哪一档听众来电节目呢,直到出租车司机接上听筒参与进去她才发现不是。她瞄了一眼树脂玻璃上的证件。照片上的人脸太模糊,看不清楚,不过名字是穆斯林的名字,叫穆罕默德什么的。

仿佛是在听另一个房间里人们聚会的声音,不过玛克欣注意到既没有音乐,也没有欢笑声。情绪倒是很高涨,但是更接近哭声或愤怒声。男人们互相想说服对方,大声尖叫,不断地插嘴。有两三个说话声没准儿是女人的声音,虽然过后看来,有可能是声音尖厉的男人的声音。玛克欣唯一能听懂的单词是“Inshallah”,她听到了不止一次。“阿拉伯语里的‘随你的便’。”霍斯特点点头。

他们在等交通灯。“若是上帝的旨意。”司机纠正他,他坐在驾驶位上半转过身子,所以玛克欣正好对着他的脸。她在他脸上看见的神情,会令她当天晚上无法立刻入睡,或者说,她会就这么记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