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礼后还有兵 图穷现匕首

国民党人因为"气候"关系大多昏沉沉地睡去了,只有宋教仁没有睡,他用冷眼看世界。

袁世凯对大多国民党人都笑脸相待,唯独对宋教仁,笑虽笑,笑里却藏刀。最后,还是亮出刀。

八月酷暑尚在以恐怖的色彩笼罩着北京人的时候,九月的秋

凉却以迅雷之势来到古城。最敏感的是老人和孩子,他们匆匆忙忙的在添加衣服;随之,树木显见变化:一片一片,一簇一簇的黄叶,离开了母体,零落在黄土地上,零落在街街巷巷。

住在中南海居仁堂的袁世凯,寒署之感似乎极为不定,热热冷冷,一日多变。有时还和时令相逆。生活规律无章法了。

国民党这个组织在北京出现的时候,袁世凯最早是冷漠的,没有把它放在心上,他只觉得是同盟会变变名称,至多再拉上几个小党派,不会有什么影响的。何况,孙中山、黄兴这样的首领早已是他袁世凯掌中人,而且连内阁也不参加。"国民党又能怎么样呢?他冷笑笑便把这个党丢到脑后去了。一觉醒来,他忽然觉得"国民党这个组织太可怕了,它是当前中国的一个怪物。国会议员是由政党选出的,国民党既然包括了诸多小党,那便自然形成了国内最大的政党。那么,议员席位他们也会最多。这......"袁世凯有点害怕了,他觉得他的坐椅、他的居仁堂和他的中南海都在摇摇欲坠!他焦急了,焦急得通身冒火。

孙中山在北京、黄兴在北京,袁世凯也是热一阵、冷一阵,慌张一阵、平静一阵;他怕孙黄,又不得不贴近孙黄。黄兴推荐赵秉钧作国务总理,这本来是袁世凯意想中事,可是,赵秉钧果然当上国务总理了,他又怕赵被黄兴拉过去,成了国民党的真正党员。

赵内阁被参议院通过之后,袁世凯便夜以继日的同孙中山、黄兴开会,商讨建设问题。这个会本来是4人所谓四巨头的,因为黎元洪不敢到会,只剩下3人、两方会议了。会议总算有了结果,形成了一份《国家元首与政党领袖的协定纲领》。3人把《纲领》电告黎元洪,黎也附署了同意,仍成为"四巨头"决议。这个纲领共8条,内容是:立国取统一制度;主张是非善恶之真公道,以正民俗;暂时收束武备,全国军队由陆军部统一管理;开放门户,输入外资,兴办铁路、矿山,建置钢铁工厂,以厚民生;提倡资助国民实业,先着手于农林、工商;军事、外交、财政、司法、交通,皆取中央集权主义,其余斟酌各省情形,兼采地方分权主义;迅速整理财政;竭力调和党见,维持秩序,为各国承认之资本,等等。条目清楚,方面具体。然而,这个政纲不仅把责任内阁丢到一边,连《临时约法》也从根本上丢弃了。说来说去,集中表现一个中心,那就是袁世凯的中央要集权了,连将来的国会也得听他袁世凯的。

这样的"政纲"孙中山、黄兴竟然也会点头默认、举手签字,真不知是他们的革命思想是先天不足、还是后天衰退?实在令同志和国人寒心!

袁世凯却是心花怒放了,他进中南海以来,不,是他再一次进入北京以来一直蒙在面上的阴霾一扫而光。昨天,他还同杨度、梁士诒一起在小客厅里隔着"楚河汉界"撕杀一场,然后又到水池边去漫步。

孙中山要离开北京了,袁世凯率领着他的国务总理赵秉钧、总府秘书长梁士诒和高级顾问杨度等去为孙先生送别。此刻袁世凯的心情轻松多了,孙先生在京期间,虽然只是一个多月,他们却先后进行了3次之多的会谈。13交会谈使他重新认识了这位民主革命的倡导者,他觉得他只是一个吹鼓手,是一个十足的书呆子,是一个只知道唤起民众而民众被唤起了先干什么、后干什么却不懂的人。"孙中山的让出大总统,我原以为是一种手段呢,原来还是那么诚心诚意!"袁世凯既兴奋大位得之容易,又好笑孙中山的轻率。

早几日,袁世凯曾假惺惺地要聘任孙中山为总统高级顾问官,孙先生却慨然表示:"公系我国的政治家,一切设施比文(孙中山名文)等总要高出一筹,文亦不必参议。但文却有一私念,政治属公,实业属文,若使公任总统十年,得练兵百万,文得经营铁路延长20万里,那时我中华民国难道还富强不成吗?"

袁世凯捋了捋巴下的短须,暗自笑了。"孙中山把政治和建设看成两码事了,好轻松!"于是,他便说:"孙先生,你真是一位善颂善祷的人。但是,练百万兵亦非易事,筑铁路20万里,尤属难事。试想,练兵需饷,筑路需款,现在财政非常困难,专靠借债度日,似这般穷政府,穷百姓,哪里能偿你我的志愿呢?"

孙中山却信心十足。他说:"天下事只怕无志。有了志向,总可逐渐办去。我想天下世间、古今中外,都被银钱二字困缚住了。但银钱也不过是一代价,饥不可食,寒不可衣,不知为何有些魔力?假使舍去银钱,令全国统用钞票,总教有了信用,钞票就是银钱,政府不至竭蹶,百姓不至困苦,外人亦无从难我,练兵兵集,筑路路成,岂不是一件大快事么!"

袁世凯听了这一片话,只谈谈地笑着,半天方吐出三个字"可以吗?"

孙中山却坚信地点首。

现在,孙中山要离京了,要到南方去了,袁世凯素性送他一个顺水人情,慷慷慨慨地给他一张空头支票。"孙先生要离京到南京办实业去了。慰庭十分高兴。想起日前所谈大办铁路事,深知先生成竹在胸,必能旗开得胜。那就请先生领全国铁路督办一职吧,也好名正言顺,开展开作。"

孙中山欣然接受,说:"承总统厚爱,文一定竭尽全力。"

袁世凯又说:"黄先生不日也将南去,那就屈驾就任川粤汉铁路督办吧,也好助孙先生一臂。"

黄兴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袁、孙、黄、黎四巨头的一场生死悠关大搏斗,以一项铁路建设的虚无经济措施而告结束了。

"明码"交易已如此,半个月后,等到黄兴离京南下时,猛有觉醒,感到"大事坏了",只以铁路事把《临时约法》所定诸多大事都丢下了,8条政纲是一片浮云。这位激进的民主革命派知道上了袁世凯的当了。可是,他却不是采取积极的措施,亡羊补牢,而仍然抱有幻想,企图拉拢袁身边的亲信杨度,以杨制袁,达到目的。黄兴离京的时候,找到老同盟会会员胡瑛,把拉杨度加人国民党的事便委托了他。这位老同盟会员是杨度的好友,也是一位书读得太多了,呆子,当时虽满口答应,说"一定会做好工作,拉杨过来。"谁知同杨接触之后,竟被杨的一派动人言辞所动,不知不觉间站到杨度那边给黄兴发了个"劝退"电报,说什么"杨本旧时同志,去岁辅助项城宣布共和,惨淡经营,厥功甚伟。既欲邀之入党,其所建议(即取消政党政治),理宜委曲赞同。"

黄兴糊涂了,他本来以为可以把杨度拉过来,成为同志,怎么又陈词烂调提出取消政党政治呢?黄不信杨会如此朝东暮西,便直接电达杨度,劝其归顺。杨度回了一个简单而明白的电报,说"政治内阁影响总统权力,国民党还是不坚持为好。"黄兴再电胡瑛,胡瑛却跟杨度唱了同一个腔调说:"杨前电,意志恳切。瑛以为吾党处此时势,急应将事实上之一切障碍误解,委曲解释,以达进行之目的。"

黄兴有点发怒了:"这是什么话?!政党内阁是对内阁的完全负责,对于总统也会永远维持尊荣。这是为国家,为民族,国民党才这样做的,你们杨度,胡瑛以前都表示过这样的态度,怎么今天忽变前议,另生枝节,这是何意?"黄兴想归自己想,胡瑛这个老同盟会员没有拉来杨度、却被杨度拉了过去,这是事实,黄兴也只好独自生气了。

孙中山离开北京了,黄兴也离开北京了,北京城变得一派洁净。袁世凯把枕头垫得高高的,舒舒服服睡了几天,忽然产生了"国主"的慈悲:天下太平了,内阁又组织得那么叫人放心,作为大总统,他得有点儿表示,得褒扬功臣,得抚优子民。他把内阁总理赵秉钧找到面前,说出了自己的心愿。

"智庵,这事我原想让你以内阁名义去办办,后来觉得那样做不够庄严、隆重,我想还是以总统名义为好。当然啦,具体事还得内阁去做。你看如何?"

这个眨眼便到了50岁的临汝人,10年前便成了袁世凯的心腹。那时候,袁世凯接任直隶总督,便派他赵秉钧以道员身份去创办警校。不久,清政府便设立了巡警部,赵秉钧任了侍郎。辛亥革命时,更成为袁世凯的得力助手,布置特务,镇压革命党人都是他。袁世凯当上临时大总统了,当初清政府的巡警部摇身变成了内务部,赵秉钧又成了内务总长。现在,袁世凯又把他捧到内阁总理位子上,他当然一切都听从袁世凯的,唯袁氏马首是脆。但是,赵秉钧的内阁却面临着家贫如洗的困境,外债借不到,内捐收不上,正是度日如年之际,拿什么去奖赏有功之人呢?

"国库十分空虚,只怕......"

袁世凯不待他说出口,便摇手阻止。"这我知道。没有钱就不办事了吗?照办。给他们勋位,高高的给,不就行了。"

赵秉钧点点头,心里明白了,这是袁世凯空口收买人心的。便说:"是内外都奖,还是只对外?"

赵秉钧说的内外,当然是指的他们北洋派内外,外又自然是国民党。袁世凯毫不犹豫的说:"当然是内外一起奖了。只内不行;只外,人家会说咱收买。你说呢?"

赵秉钧点头,却不说话。

不久,袁世凯便发布总统命令,特授孙文以大勋位,授黄兴、黎元洪、唐绍仪、伍廷芳、程德全、段祺瑞、冯国璋七人以勋一位。大勋是民国最高荣誉,限于赠给外国元首和授于本国前任大总统或有大功于国家的人。袁世凯认为这样做会使孙中山"受宠若惊"的。谁知命令发出之后,孙、黄立即回电,表示不受。气得袁世凯顿时瞪起了眼睛。

日月流水般的往前流去,留也留不住。秋去冬来,冬去又逢春。袁世凯忙活着大小交困的事情之中,竟然想起了阴历正月初十日是隆裕皇太后的万寿节,他觉得应该尽一份臣子之心,表示表示。

袁世凯毕竟是在大清王朝的"雨露"滋润下成长起来的。他曾拖着长长的辫子,跪在大清皇帝的面前,跪在大清皇后、皇太后面前,愿以牛马之躯效忠到底的;沾满宫廷尘土的膝盖,最终给袁世凯换来光彩夺目的顶带,换来赫赫于世的名声。没有大清帝后的赏赐,能有他袁世凯的今天?袁世凯不能忘了这天高地厚的隆恩!是的,大清王朝最后一个皇帝和最后一个皇后是被他袁世凯逼退的,袁世凯身为重臣,没有起到保驾护国的责任,他得算是大清王朝的"罪臣"。可是,在这一点上,袁世凯也没有忘了大清帝后的天高地厚隆恩。革命党兴了,他们的头一件事便是"驱除鞑虏"。"果然王朝被革命推翻了,莫说优待条件,怕是连性命也难保了。如其拱手把王权和性命一起送给革命党,倒不如体面的送给自己的臣子。"到了今天,皇族还保持着自己的尊严,还有自己优越的生活,这该是他袁世凯效忠的结果。这样,袁世凯还是心安理得的。

但是,袁世凯今天想起了隆裕的寿日,又想有点表示,该算他的忠心未泯。他把总统府的秘书长梁士诒叫来,语气沉沉地对他说:"翼夫(梁士诒字翼夫),隆裕太后的万寿日子到了,我想咱们总得有点表示。君臣一场么,不能断绝了情意。"

梁士诒是个精明人,虽然比袁世凯小了十岁,毕竟是个进士出身,在他身边也亲亲热热十多年了,颇知得他一些喜恶。便说:"这是一件该做的事情。只是不知总统想怎么办才好?"

"派你作道贺专使,"袁世凯说:"咱们送给她隆重点儿的寿礼,总不可轻慢了。"说着,便让人把礼品搬了出来。

梁士诒一件一件地看着,一次一次地点着头。唯当看见一尊金制的藏佛时,心里一惊:"大总统为何送藏佛给皇后?"但他却也不便问明,只捧着不放,似在掂量份量。

袁世凯淡淡地一笑,说:"西藏总算又平静了。平静便值得一贺。"原来在不久之前,英国又提出以中国政府不得干涉西藏内政为条件,来同袁政府谈到外交承认问题,袁政府怕激起全国百姓反对,这次没有驯服,而是以《中英西藏条约》为据据理力争,总算把此事暂时平静下来,袁世凯也想表表自己争主权的功绩。梁士诒猛然心领了,便不再说什么。及至看袁世凯又赠的数幅联额,还有一份自己的放大照片,也多平平无奇。当他把一份正式的贺寿"国书"展开看时,心里又沉下来。原来国书上写道:

大中华民国大总统,谨致书大清隆裕太后陛下,愿太后万寿无疆!

梁士诒忽然想起一件往事:当年,慈禧太后万寿时,便有多人送"万寿无疆"联额,有些报纸便把"无疆"的疆字释作"疆土"之疆。说大清王朝快无疆土了。而今天,清帝早已退位,民国已经出现,正是"大清无疆土了,"送此联岂不是"当年一句玩笑话,而今竟然成事实"了。梁士诒也只是想想而已,并未说明。他知道袁世凯果有此意,说他也无用,索兴听命罢了。

那一天,梁士诒冠戴齐楚,由军役前导,乘着金色的马车,昂然向宫中走去。至乾清门,下车步行入内,至上书房。清总管内务府大臣世续出来迎接,然后领他人乾清宫正门。

袁世凯为隆裕上寿事,早有人报于宫中。隆裕本不想接见,"国都没了,还要什么尊严,礼仪?"袁世凯毕竟是民国大总统,还得靠着他支撑已经倒了的宝座,还得靠着他的优惠条件维持生命,隆裕不能不接见他。她还怕袁世凯为难她和她的失去光彩的皇族。隆裕太后端坐在殿上,两旁站列着侍女和近支王公,虽还见庄严,但却一片萧飒气象了。这位还差5年才满50岁的叶赫那拉氏,早已形容憔悴,颇见老态了。昔日,独闷深宫,只有忧伤,而今,又要接见曾经是自己的下臣的民国代表、更是触目心伤,早已流下了两行泪水。一见梁士诒进来,尤加心痛,竞连礼仪也不顾了。梁干诒走到隆裕面前,从容不迫地行了三鞠躬礼,然后呈上国书。隆裕连看也不看,顺手交给了世续,只对世续招手示意,让他代致答词。

世续从案上取过早已备好的答词,精神不振地念通:"万寿庆辰,承大总统专使致贺,感谢实深......"

世续念着,隆裕竟由流泪到抽泣有声,瞬间便成了泪人。

梁士诒见状,知是太后触景生情,悲愤难耐,亦不忍久停,便告辞出宫去了。

梁士诒的到来,袁世凯的"秋波",给隆裕带来的不是欢乐,不是愉快和安慰,而是怨,是恨,是怨恨交集。为此,她整整恸哭了一昼夜。哭着想着,想今想昔:过去的旧臣,今天竟用着外国使臣的觐见礼了,而皇家的王公大臣,也多半避匿,不见身影,连那御殿楼阁,也大多空寂无人了--起高楼、宴宾朋、楼塌了,只落得白茫茫一片干净净。至尊无上的帝王生活,一忽儿便白茫茫一片干净了?隆裕这女人能不格外伤心么?本来并不健康的隆裕太后,愁上加愁,病外添病,她病倒了,而且病得很重。

一番例行仪式的贺寿之后,袁世凯便把皇宫中的一切都遗忘了。他有他的大事,他不会再惦记着这孤儿寡母了,因为他们既妨碍不了他的政权,也对他毫无帮助,惦记他们有何用呢?只有徐世昌,他尚是清室太保,又在监督崇陵工程的建筑,他还没断绝这条宫道。

久在京外的徐世昌,闻听隆裕太后病重了,便匆匆回到京城,入宫谒见,并想趁机力辞太保职务。

徐世昌还是向皇太后行的跪拜礼,礼毕问安、问病、然后才说:"国事业已如此,旧制难以再续,世昌恳请太后准予辞去太保职,但世昌绝不二志,一定把崇陵修好,告慰先皇和老佛爷,也算对太后和幼主的一片忠心。"

隆裕已是哽咽无声,只能以泪作答,还是示意再三慰留,不让他辞职。徐世昌也流着泪劝太后静心养病。

徐世昌是袁世凯的部属,小站练兵时起即助袁创办北洋军,任过东三省总督,邮传部尚书,内阁协理大臣。督办崇陵也是受袁所使,此番回京,他自然要去拜谒袁世凯。拜谒时,当然谈及太后重病情形,袁世凯说:"我辈人中,唯你会对皇室接近了,你速回宫中,代表我劝慰太后,安心养病,有何难处,随时告我。"谁知,徐世昌再回宫中,只在太后面前提出"袁总统"三字,隆裕便"啊哟"一声,昏晕过去。吓得守侍人等不知如何是好。经过叫醒之后,仍在嘘喘不止。

徐世昌不便离去了,只好和世续等商量太后后事,守候病床一边。到了2月21日深夜,隆裕已是弥留之中,忽然回光返照,睁开眼睛,看见小皇帝立在身旁,更觉伤在心头,流着泪说:"你生在帝王之家,一事未喻,己是国破家亡,现在母又不行了,你年龄这么小,今后怎么办呢?"停片刻又说:"咱们母子要诀别了,沟渎道涂,听你自为,我顾不了你了。"流泪不止,竟然去了。

隆裕太后死了,清室依照祖制为她办理丧仪。袁世凯派了荫昌、段芝贵、孙宝琦、江朝宗、言敦源和荣勋等人前往帮办,并由国务院发出通告两则:通告太后薨逝,盛赞太后"外观大势,内审舆情,以大公无我之心,成亘古共和之局,方冀宽闲退处,优礼长膺,岂图调摄无灵,宫车宴驾?追思至德,莫可名言。凡我国民,同深痛悼。"决定"以外国君主最优礼待遇,各官署一律下半旗27日,左腕围黑纱。"并决定"崇陵未完工程,应如制妥修,需用经费,均由中华民国支出......"

袁世凯总算没有忘了大清王朝的雨露之恩,尽了一份臣子之心,把最后一个皇后送到她该去的地方。隆裕太后毕竟还是一位聪明的女人,主动退位,赞助共和。民国也好,百姓也好,自然不会薄待于她,柑葬崇陵,优礼有加,体面地了结了一生。

在国中紧锣密鼓选推国会议员的时候,有一个人甚令袁世凯寝食不安。他便是湖南桃源县的宋教仁,遁初。比袁世凯小23岁的宋教仁,像幽灵似的缠着这位临时大总统,仿佛就是他会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便会从大总统的宝座上把他拉下来,把他送到历史的垃圾箱里--

宋教仁,一个激进的革命派,弱冠中秀才时便大发宏愿,"断黄河铁桥,击鄂督之头,得志于天下,"并慨叹"中国苦满政久矣!"22岁在武昌宏文普通学堂秘密结社,要以革命手段推翻清政府;以后去日本留学,与黄兴相识,发启反清活动。回长沙与黄兴、刘揆一等人成立华兴会,组织力量,准备起义,但未能成功。宋再去日本,1905年在日本结识孙中山,成为同盟会最早的会员。1907年3月经辽宁安东回国,开展革命活动。辛亥革命前夕在上海主笔《民主报》,以"桃源渔夫"笔名连连发表文章,为辛亥革命做好思想准备和舆论准备。武昌起义后革命形势大好,但革命成果渐渐被袁世凯所夺,宋教仁陷人了苦闷之中。

孙中山要让出临时大总统的时候,宋教仁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毫不隐晦地问孙中山、黄兴:"难道你们还不了解袁世凯吗?大清王朝对他天高地厚,他会和我们一起,去推翻这个政权?他是在抢我们的果子!"

孙中山笑了。他招手让他坐下,然后说:"遁初太冲动了。诚如你所说,袁项城不是我们的同党,不会和我们合作到底。然而,袁项城却是中国当今最有实力的人物,连大清王朝也得惧他几分。这样一个人物愿意和我们合作,并且做了我们流血牺牲也不一定马上就做到的成功,清帝退位了,中国人民从此再不受满鞑的统治。袁项城有功呀,功不可灭!我们把总统让给他值得,应该。"由于黄兴也附和孙中山的意见,宋教仁只好勉为同意。但他却"根据日本和西方国家的经验,中国不应该总统集权制,应该实行内阁制,国家大事由内阁决定,内阁由各实力派组成。要分权,要相互监督。"

宋教仁的意见被写进了《临时约法》。革命后的第一届内阁即按照《临时约法》组成,宋教仁成了这届内阁的阁员。

孙中山以为有约法了,袁世凯便不能专权了;而袁世凯接受《临时约法》却只作为一种羁縻的手段,一旦内阁成立,还得是他说了算。第一届内阁只残喘了四十几天便"寿终"了,革命党的4阁员不得不随之下台。再诞生的内阁,却是道道地地、不掩不遮的袁氏宠儿了。

革命党对袁世凯约束的打算失败了,革命党成了在野党。

宋教仁却不甘心失败,他认为革命党失权主要原因是没有把革命派团结起来,"唐(绍仪)内阁所以短命,在于内阁是各党派的联合体,只有将这个联合体改为某个单一政党组成的内阁,才能团结一致,制止独裁。"他大胆地提出"毁党造党"学说。终于在孙中山到达北京之后,在争取了统一共和党支持的前提下,将国民共进会,国民公党,共和实进会等几个党联系起来,成立了国民党。这个党是以孙中山、黄兴、宋教仁为主要领导人的,成为当时国内最大的政党。又因为孙中山忙于它事,黄兴处理善后,党务全权便由宋教仁负责。宋教仁决定采取大步伐,在国会议员的选举中多占席位,力争握有大权......

这便是当时的宋教仁,这便是令袁世凯寝食不安的宋教仁!

袁世凯不昏,他在任何处境下都有自己得得心应手的办法,他不会眼看着宋教仁去做对他有损的事情。

在晚清的官场时人有这样的评说,说张之洞是有学无术的人物;袁世凯是有术无学的人物;而岑春煊则是个不学无术的人物。术成了袁世凯超人的本领。

宋教仁在袁世凯眼中是个"超等人才",他要用他全套的笼络人才办法,像当年拉拢徐世昌、梁士诒、冯国璋、段祺瑞、王士珍、曹锟、张勋等那样,把宋教仁拉到身边。"有了宋教仁,我就有了整个革命党!"

那是在宋教仁辞去农林总长不久的一天,袁世凯让还在代理总理的赵秉钧把宋教仁请到居仁堂,以隆重的家庭礼节接待他。他把他手挽手的领到楼下西首招待特殊客人的客厅,自己为他送去香茶,然后大咧咧地说:"遁初,许多日子我就想同你作这样一次无拘无束的谈心。无拘无束。推心置腹。你说好吗?"说着,自己果然无拘无束、无一点身架的笑了。

"总统,"宋教仁淡淡地笑着说:"我已经不是内阁成员了,想你不会是同我谈公务吧?若是与本党有关的问题,最好请总统与孙先生或黄先生去谈。否则,你同我谈了,我还得向二位回报。""一切都被遁初想错了。"袁世凯也笑着说:"今天是私谊谈心。你瞧,这个小小的房子里只有你我二人。"说着,他用手把四壁指了一圈。

宋教仁暗自糊涂。"我同袁项城没有这份私谊,有什么好谈的呢?"是的,昔日,无论是日头上,还是在他办的报纸上,宋教仁没有少骂了袁世凯,而袁世凯也没有少恨了宋教仁。正是一对名符其实的政敌。所以,宋教仁只坦坦然然地一笑了之。

时值新秋,西风习习,黄叶飘落,中南海已觉凉意。袁世凯望了望窗外,先是自言自语:"暑去秋来,天要冷了。"又转脸对宋教仁说:"遁初,你看又是西风落叶的时候了,你衣着还是那么单薄,我这里有几件衣服,正想送给你,免得你再去南方拿了。"他转脸喊了 一声:"来哪!"

一个侍从应声进来。"大总统......"

"你到后楼五姨太那里,把我日前购来的一套衣服拿来。"侍从应着"是",退了出去。瞬间,抱来一个紫红色的包裹。袁世凯亲自打开来,原来是一件貂皮外套,一件獭皮背心,还有一套哈喇呢的裤褂,质地优良,做工精致,称得上极品,少说也得值3000大洋。

"遁初试试,若合体,你便收下,若不合体......"

宋教仁并不客气,一件一件地试穿起来。不想,竟是件件合体--他那里会想到,这套衣服正是袁世凯派人调查了宋教仁的体型之后专门定做的。这便是袁世凯的"术"之一,他用这种办法,业经笼络了包括奕勖、段祺瑞、冯国璋等一群显要人物。

袁世凯见宋教仁面带微笑,知道他还满意,便说:"遁初,这也算是天公作美吧,怎么这套衣服就那么合阁下之体!不成敬意。你收下吧。"

"恭敬不如从命,"宋教仁说:"遁初多谢了。"

"区区小事,何必放在心上。"

二人正攀谈中,有人来报:"赵总理、段总长求见。"

宋教仁听说赵秉钧、段祺瑞来了,便起身告辞。袁世凯急忙将他拦住。"不,我今天谁也不见,只你我咱们好好谈。"转身对侍从说:"告诉他们,我有急务,脱不得身。让他们改日来好吧。"

这又是袁世凯一"术":连国务总理、陆军总长都不见,只和一个"退了色"的人谈心,可见此人身份!其实,那赵总理、段总长的影子还不知在那里呢?

侍从退出之后,二人又攀谈起来,古往今来,人情世放,风花雪月,琴棋书画,谈得十分自然。忽然间,袁世凯从桌上抽一张纸片,说:"日前,无意中见遁初的大作,十分高兴。不想你还是如此大诗人。"说着,把纸片递给宋教仁。

宋教仁接过一看,原来是他为了哀掉亡友、黄花岗起义牺牲的七十二烈士之一陈寿山所写的七律二首。此诗他自己已摸糊不记了,细看看,是:

孤月惨云了一生,无情天地恨何平!

常常节烈终呼贼,崖海风波失援兵。

特为两间留正气,空教千古说忠名。

伤心汉室终难复,血染杜鹃泪有声。

海天杯酒吊先生,时势如斯感靡平!

不幸文山难救国,多才武穆竞知兵。

卅年片梦成长别,万古千秋得有名。

恨未从军轻一掷,头颅无价哭无声!

宋教仁看完,心里一跳:"袁世凯出示此诗用意何在?"他却又平静地笑着说:"悼念亡友,寄托哀思而已,不想大总统竟......"

袁世凯忙摇手阻止。"绝无他意,绝无他意。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至于说到政治,也是人各有志的事,不必强求。黄花岗之壮烈,无论今人还是后人,自会有公论。慰庭只是觉得遁初先生对挚友那片真情,实实感人至深!否则,是道不出头颅无价哭无声的。说真的,我也盼着能有你这样的挚友,有一日为我哭无声。"宋教仁猜不透袁世凯是在"猫哭老鼠"还是在"引蛇出洞"?所以,对他的这一片言语,只一笑置之。

袁世凯觉得时机到了,便从怀里掏出一本银行支票簿,一边交给宋教仁,一边说:"遁初,这是大洋50万,你出京,既要游历,又要回家,处处少不得钱。这几个钱算是我个人的馈赠,实在不成敬意,还望不要推辞!"

宋教仁把支票接过来,只轻轻地翻了一下,便不推辞地说:"多谢总统。"然后告辞去了。

"遁初动身南行时,我一定为你饯行。"袁世凯说。"走时定来告辞。"宋教仁恭敬地说。

袁世凯挽着宋教仁的手送到客厅外,二人才作别。袁世凯回到客厅时,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宋遁初,已是我彀中人了!"

第二天,袁世凯还在悠然的沉睡中,有人将一封急信送到官邸。他拆开一看,原来是这样一封信:

慰公总统钧鉴:

绨孢之赠,感铭肺腑。长者之赐,仁何敢辞。但惠赐50万元,笑不敢受。仁退居林下,耕读自娱,有钱亦无用处。原票奉璧,伏祈鉴厚。知已之极,期以异日。教仁百拜。

袁世凯拿着信,脸上一下子被浓霜蒙上了,鼻子里"嗯嗯"有声,连连冷笑。此时,又有人报:"宋教仁电话告知,他已由西站出京去了,不再来辞。"袁世凯咬着牙发恨道:"这个宋教仁......"

宋教仁离京的这一天,袁世凯昏沉沉地足足睡到黄昏。他不明白,他用重金竞收买不来一个书生。到了晚上,一个沉雷般的消息送到面前,他又昏了--

全国议员选举已经结束,结果是:

众议院议员总额596名,其中:国民党占269名,其他各党54名,跨党者147名,无所属者26名;

参议院议员总额274名,其中:国民党占123名,其他各党69名,跨党者38名,无所属者44名。

参众两院议员中,国民党共取得议席392位,占总议席的45%,其他党派合计只占总议席的26%。袁世凯发怒了,他拍着桌子,垂涎四溅地说:"宋教仁组织政党责任内阁的阴谋已经实现了,已经实现了!"

宋教仁拒绝重贿,又不辞而别,已经惹得袁世凯十分不耐烦了。就是宋教仁走的那一天,他把赵秉钧叫到面前,不绝口的骂宋一阵之后,愤恨地说:"我不信他宋教仁会兴起风浪来!我不会坐以待毙的。难道我就没有办法了?我有!有一天我会让他知道我是谁的。"

赵秉钧是以道员身分创办巡警部起家的,手下早已培植了一大批特务、警察,是个搞暗杀、镇压出名的人物。目下虽然出任国务总理了,还是袁世凯手下的特务总管。听了袁世凯的话,心里已经明白。便说:"请总统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赵秉钧不愧是袁世凯的心腹,说出了也办得到。他亲自布置,安排了一大批特务对宋教仁进行了跟踪。

宋教仁北京起程,一路南行,所到之处,均受到热烈欢迎;他每到一处,即必有演讲。所讲之事,人情人理,但仍不外三条:南北要统一,实行政党政治,与袁氏继续合作。演说之后,听者无不对政党内阁十分热情,从而增强了国民党人的内部团结和信心。因而,在国会议员选举中国民党人势如破竹,赢得了很大胜利。

宋教仁在各地的活动情况,都由赵秉钧的特务们及时报到北京,报到袁世凯那里。袁世凯更是焦躁不安,无名火起。一日,赵秉钧为他送情报时,还附来一首宋教仁在杭州登山时写的五言律诗。袁世凯本来对诗是不感兴趣的,品诗的本领也平平。这次,他却十分认真起来,是想从诗中找到一些什么把柄。但见这诗是:

日出雪磴滑,山枯林叶空。

徐寻屈曲径,竞上最高峰。

村市沈云底,江帆走树中。

海门潮正涌,我欲挽强弓。

初看,袁世凯并没有觉察有什么不妥。后来,他和宋教仁这个

人联在一起再想,偏又觉得小诗大有文章。"宋教仁热衷政党政治"政党内阁,国民党成了大党,国会成了国民党的天下,宋教仁是实际上的国民党党魁,他自然要组织自己的内阁了。噢,他还是从这里徐徐地寻一条路,朝着最高峰走去。"他放下小诗,对赵秉钧说:"宋教仁,原来是一个不可忽视的人物!"

赵秉钧乘机说:"没多大了不得。着几个人,找一个时间,除掉他算了。"

袁世凯紧皱眉头,心中打转。除掉宋教仁,这是袁世凯想过的事。他对他的强硬对手都是用这种见不得天日的办法除掉的。那一天宋教仁退回去重贿,他就想除掉他。可是,宋教仁毕竟与他昔日的对手不同,他是国中影响最大的政党的党魁,而这个党又正处在蒸蒸日上、大得人心的时期。弄不好,反而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所以,他迟疑不语。

赵秉钧又说:"此人用他是无望了,留下来终究是个祸根。如其以后麻烦多出,还得剪除,倒不如今日先下手为强,免得是非过多。"

袁世凯点着头,站起身来。慢吞吞地抽出一支雪茄填到嘴里。赵秉钧忙去点火。他吸着了,但却又顺手捏灭了它,把它放回原处。然后转脸对赵秉钧说:"这事可是非同小可。国民党虽无多大的军事实力,但它究竟是全国第一大党。这个党的主张既符合潮流,又获得绝大多数国人的拥护和支持。要除宋,必须做到手脚干净,万无一失,达到人不知鬼不觉。否则,我将成为众矢之的,你也脱了不干系。那样,我们将会身败名裂......"

"请总统放心。"赵秉钧把握十足地说:"要动手,自然得有一个十分可靠的人。"

"此人难找。"

"我去找找看。"赵秉钧说:"我想会找到的。"赵秉钧专干这一行,他手下有人,他不愁一二个杀手。

袁世凯相信他。

果然,只隔了一天,赵秉钧便春风满面地来到袁世凯面前。"总统,人选定了。"

"什么样的人?"袁世凯问。

"国务院有个叫洪述祖的秘书,"赵秉钧说:"此人认识一个久历江湖的高手,叫应夔丞,又叫应桂馨,很适合干这种事。"

袁世凯皱了皱眉,似乎在思索这个人。好一阵才说:"那个应夔丞可靠吗?"

"应夔丞久历江湖,黑道上的朋党十分广泛。"赵秉钧说:"这种事,就得这样的人去干!

"对他......咱们放心吗?"袁世凯谨慎,他要为自己留退步。

"他是洪述祖的莫逆朋友。"赵秉钧说:"洪述祖说完全可以信赖此人。"

"这个......"袁世凯还在心神不定。

"总统,要不的话,你见见洪述祖,探探口气。"赵秉钧也作退步的打算。"具体怎么做,自然由我去安排。以后的事么,也由我收尾就是了。"

袁世凯这才点点头,说:"那就这样定了。你让洪述祖到我这里来一趟,我要见见他。"

当晚,赵秉钧把洪述祖领到中南海。

洪述祖,是个年过半百的小人物,官场不得志,靠着江湖朋友办点力所能及的事混日子。原是唐内阁的普通一员,在内务部认识赵秉钧,成为朋友。赵任总理,洪升秘书。人是极精明的。见了袁世凯,竞不知所以的行了个跪拜礼。

袁世凯笑着,伸手示意。说:"免了吧,免了吧。自家人,不必如此。"

赵秉钧也在一旁说:"总统历来礼贤下士,这里以后你可以常来,不必拘礼了。"

洪述祖从地上爬起来,站立在一旁,垂首说:"总统用着小人了,是小人的福气。小人能为总统效力,三生有幸。"

"总理把事对你说了?"袁世凯问。"回总统,说过了。小人明白了。""你那了朋友,你很了解他吗?""了解。十分了解。"

"办事稳妥吗?"

"稳妥。十分稳妥。"

"其实,这也是小事一桩。"袁世凯故意淡化了事情。"我凭差个什么人就办成了。所以想请你这位朋友出面。你该知道是什么用意吧?"

"知道。小人知道。"洪述祖说:"是总统对江湖朋友的厚爱。""这么说来,我就得把话说明白了。"袁世凯转过脸,审视着洪述祖,说:"我也是个好朋友的人。我处朋友有个信条:以诚相见。对于那些不诚实的朋友,两面三刀的朋友,我是不姑息,并且是痛恨的。够朋友的朋友,我当然是厚待、厚报的。"

洪述祖听得似明白非明白,便说:"我的这位朋友也如此。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赴汤蹈火......"

"好了,好了。只需他对咱们忠诚就行了。"袁世凯说:"具体该怎么办,你和赵总理商量去定吧。"

赵秉钧领着洪述祖走出袁世凯的居仁堂。在路上,赵对洪说:

"这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你办成功了,我和大总统是不会亏待你的。至于所需经费,我可以让人给你解决。"

洪述祖找到了正在北京胡混的应夔丞,把话说了明白,然后说:"此事是由最上峰交办,要做得万无一失。以后出了天大的事,均由上峰收场,不必担心;其次,酬码可观,尽可以提出。"他又说:"只是一件,事情必须办好,还得办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

应夔丞听了这件事,心便痒了起来:"有大把钱项,又有人收场,何乐而不为!"

--这应夔丞,也是40岁的人了,黑粗的身条,黑大的脸膛,翘起的两道浓眉,恶煞煞的,一付粗喉大嗓,上海滩上大名鼎鼎的黑煞星,如今冠着两个堂皇的头衔:一个是中华民国共进会的会长,一个是江苏驻沪巡查长。会长是个虚头衔,没人开薪水给他;巡查长除了敲竹杠之外,也是个穷差子。可是,他却有十足的阔老派头,终日与一班流氓地痞为伍,酒肉征逐,大肆挥霍,使钱流水一般。凭着什么?就是靠着三教九流,串通一起走邪门、混歪道。黑钱来得容易,坏事干到绝处。是个无恶不作的角色。正因为他手下恶人多,谁也不敢与他作对。早几日,为了给国务院推销一笔公债他来到北京。他是洪述祖的好友,才接上了这笔交易。

"出个价了吗?"应夔丞问。

"不会亏待的。"洪述祖说:"先干下来,然后再说。"

应夔丞摇摇头。"还是先出个价。官场上的人,不是我不信他们,是我了解他们......"他本来还想说下去,说他们都是些"用人在前,不用人在后,两面三刀的家伙"。后来想想,觉得他这朋友也是官场上的人物,便收住话题。

洪述祖本来是摸了底的,对于赵秉钧的许诺也是满意的。所以,他也不便再隐瞒,便说:"上边答应事成赠勋后外给30万大洋!"洪述祖没见过大世面,30万他觉得是个大得不得了的数字了。

"30万?!"应夔丞只冷笑了一声。"买头猪秧子的价钱。那家伙是国民党实际上的负责人,是个可以跟大总统竞选的人物。袁世凯的头只值30万?笑话!你回绝他们吧,咱不干。"

应夔丞一说这话,洪述祖心里懵了。"乖乖,30万还不干!?"但转念又想想"也是。宋教仁可是大人物!要不,大总统怎么会如此记恨他呢?大约是怕他争了位置去。这么说,30万大洋是不多。"他对应夔丞说:"应大哥,你要个价怎么样?"

"当然得要个价了。""请讲。"

"你告诉上头,200万以内,就让他们另去找人。""200万?!"洪述祖惊讶得几乎合不上嘴。

应夔丞又说:"这还是看着你老弟的面子。否则,我是不会冒这个险的。"

洪述祖无办法,只得把这个数报了上去。他原想会因为要价太高,就此作罢呢,谁知上头竟是满口答下来,并且还传下话来。"毁宋之后还要酬勋。"

应夔丞得到应诺,匆匆回到上海,一方面派人跟踪宋教仁的行. 迹,一面选择暗杀对象。此刻,有一个叫武士英的年轻人正在应家作客,此人原籍山西,曾在云南充当七十四营二标管带。因军伍被裁,流落在沪,成了应夔丞的座上客。平时,这武士英便常在应面前大夸海口,说自己勇敢,没有不敢干的事;又说自己枪法纯熟,百发百中。"只是英雄没有用武之地,空闲一身本领。"应夔丞想:"何不让此人显显身手。"于是,他便把他找来,当面商谈。

这个武士英早在应家闲得不耐烦了,听说应夔丞找他有事,便

匆匆来到面,大咧咧地说:"大哥用着小弟了,请直说,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在所不辞!"

"让你办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你干不干?"

"大哥请讲。"

应夔丞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然后问:"怎么样?"

武士英连思索也不曾,便拍着胸膛说:"大哥,这事包在我身上了。人我去杀,钱大哥去花,以后有什么勋,我倒是想受用一番。"

应看武满口答应了,十分高兴。立即拿出宋教仁的照片,向武交待了相貌特征,目前行迹,又商谈了动手方法,完成后如何撤退,最后说:"我派几个人作你的助手,到时候一同行动,以免行刺不中。"

武士英摇着手说:"不用了,不用了。不是向大哥夸口,只要有一把好枪,压满子弹,我是有发必中的。一个人目标小,也容易走脱;人多目标大,容易暴露目标,误事。"但他还是说:"大哥若不放心,就着两三个人在外边接应和看风吧。"

应夔丞是个常于这种事的人,粗中有细,答应了武的要求,然后问他:"小兄弟,如果案发了,你打算怎么办?"

武士英拍着胸膛,说:"我就说是我一人所为,与任何人都不相干。"

"如果法官问你因何杀宋呢?"

"这......"武士英还没想这一步。

"这就坏了。"应夔丞说:"我告诉你,到时候,你就说宋教仁满口空话,欺骗民众,想拉票当总理,你是为天下人除害的。"

武士英笑着,点头答应了。

应夔丞怕他临场退缩,又鼓励他:"你放心干就是了。这是替袁大总统、赵总理办事。真正有了事,他们会拉你一把的,我也不会看着不管,你顶多坐几天牢。不过,得千万千万注意:无论到何地步,都不许把总统、总理说出来。不然,谁也保不了你了。"

武士英又件件答应下来。

袁世凯在他的居仁堂卧室里,眼皮总在不停的跳。左眼皮跳,右眼皮也跳,有时两个眼皮一起跳。"什么事呢?"他自然想到暗杀宋教仁的事。"万一败露出来,那可是万世丑闻呀!"他焦急地把赵秉钧找来,又焦急地问:"智庵,能不能做到万无一失?"

"能!"赵秉钧极有把握地说:"我已经把一本密电码给应夔丞了,并告诉他以后有电,直寄国务院可也。没有问题。"

"这些人能放心吗?"袁世凯问。

"能!"赵秉钧依然极有把握地说:"洪述祖也是个失意人物,是我在内务部拉了他一把,成了自己人。应夔丞是为了钱,咱们满足了他。还会有什么事。"

"要抓紧,免得夜长梦多。"

赵秉钧答应着,退出了居仁堂。

回头路上,赵秉钧又多了一层心眼,觉得自己让应夔丞直接同国务院联系不妥,日后万一出了事。罪责会马上落到自己头上。到那时,袁世凯不一定会出来说话。这么想着,他便急忙派洪述祖去上海,告诉应:"以后不必跟国务院直接联系,由洪述祖居中联系。"

那应夔丞已从发行的公债利息中把酬款扣了下来,管你跟谁联系,他都无所谓,探准时间,杀了宋教仁便完了。

一段紧锣密鼓的角逐,各方面的国会议员总算推选出来了。尽管袁世凯对这群国会议员并不满意,国会还是要开的,再用别的手段对付国会就是了。于是,决定于913年4月8日在北京召开第一次国会会议。

一直在南方各地演说的宋教仁,3月中旬刚刚回到上海,便接,到大总统袁世凯的急电,邀他赴京,"商决要政"。宋教仁感到袁世

凯兴许会有所省悟,愿意开诚布公推行共和;再则,自己也想利用国会,组成政党内阁。所以,便欣然答应,决定立即北上。

3月20日,上海。

早春的严寒,尚笼罩着黄浦江,习习的冷风,不时吹进高高下下的楼房。天空阴沉沉的,细雨时断时续。入夜,街巷中的喧嚣随着人流的稀落也渐渐消匿了,只有深巷中还不断几声叫卖。

作为上海门户的火车站,不知是因为春寒还是细雨、还是夜深,显得几分冷落,连灯光也那么暗淡。只有售票处隔壁新增设的"国会议员招待室"里,还不时传出欢声笑语。那是将要去北京参加第一届国会的国民党领袖人物宋教仁以及为他送行的黄兴、廖仲恺、于佑任、陈其美等人,他们畅谈着选举总统,制定宪法和政党内阁等国家大事。

这时,招待室外昏暗的灯影里,不时有人在探头探脑,指指点点。他们便是被大总统出了大价收买的刺客武士英和他的几名助手。

武士英手中有宋教仁的照片,他在暗中几经对照,已经确认了宋教仁。便又认真观察了地形,看明白了宋教仁进站上车的路线,再找准了自己的行动位置。

夜深人静,风停雨止,独有初春的寒冷在增加着浓度。10点40分,车站一个员工来请上车。

宋教仁拎起面前的小皮箱,同黄兴等人一起外出。当他们距检票口尚有几步远时,背后忽然传来一声闷枪,紧接着又是"叭叭叭"几响,宋教仁大叫一声"有人刺我!"便倒在了地上。

原来,武士英就在宋教仁身后几米处,第一枪击中了宋的腰部,宋教仁一边大声呼叫,一边踉跄前进;武士英虽然连连开枪,但宋教仁都在踉跄中闪了过去。最终,还是倒了下来。

枪声响过,车站大乱,值勤的巡捕吹起哨子,出动抓人。武士英不敢久停,仓惶逃人人丛之中。由于新雨路滑,刺客竞连跌两跤,但却匆匆爬起,一边开枪拒捕,一边慌张逃跑,终于消失在夜幕之中。追捕的巡捕只发现他是一个穿黑呢子军服,个子很矮的人。送行的黄兴等人一见宋教仁倒在地上,赶紧过来搀扶。宋教仁已是全身无力,呼吸紧促。他呻吟着说:"我中弹了。"他们拦借了一辆汽车,把宋教仁送进了附近的沪宁铁路医院。

待诊的时候,除留下黄兴,于佑任照料之外,其余人奔赴市区筹款发电,报案揖凶。时已深夜,医生多已他去。宋教仁十分痛楚,他用手按住伤口,艰难的对于佑任说:"我痛极了,或将不起。人总有一死,死亦何惜。趁我还清醒,有三件事相托:一是我在南京北京以及日本东京所存书籍,全部捐入南京图书馆中;二是我家清贫,尚有老母,请你们几位替我照料;三是你们几位仍当努力进行,勿以我遭不测致生退缩,放弃责任。我欲调和南北,费尽苦心,不意暴徒不谅,误会我意,置我死地......"

医生来了,经过诊视,即做手术。好不容易取出子弹,弹形尖小,似有毒质,且伤在右腰骨稍偏处,紧俟心脏,十分严重。

下半夜,宋教仁苏醒之后,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对黄兴说:"现在外患日深,库伦形势险恶。我本打算到北京和其他地方去,调和南北意见,以便一致对外。可是......"说到这里,他感到伤口巨痛难忍,便紧紧地闭起目来。好一阵,才说:"快拿笔来,替我写上,我要发一个电报给袁世凯。"

黄兴急忙取来纸笔,照他口中所述,一一记下:"......今国基未固,民福不增,遽尔撒手,死有余恨。伏冀大总统开诚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权,俾国家得确定不拔之宪法,则仁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临死哀言,尚祈鉴纳!"

3月22日 晨4时48分,宋教仁停止呼吸,时年仅32年。

上海滩上,光天化日之中杀死了一个勃勃兴起的国民党的领袖,自然八方惊动。就连在北京的临时大总统袁世凯,也不得不表示"关注"。宋教仁的电报到北京之后,他便立即回电,咬牙切齿地说:"惊闻执事为暴徒所伤,正深骇绝......岂意众目昭彰之地,竞有凶人敢行暗杀,人心险恶,法纪何存?惟祈天相吉人,调治平复,幸勿作衰退之语,徒长悲观。除电饬江苏都督、民政长、上海交涉使、县知事、沪宁铁路总办重悬赏格,限期缉获凶犯外,合先慰问091当袁世凯闻知宋教仁死了,虽然内心欣喜,还是给上海发电报,令其"重悬赏格,迅缉真凶,彻底根究。"

江苏都督程德全,民政长应德阂,也通电地方官"协拿凶手,限期破案。"上海地方检察厅则早在案发次日即派检察官危道济、法官王长春、录事陶仲牧三人到车站调查。黄兴、陈其美还致函公共租界的总巡英人卜罗斯调查此案。答应破案后付酬一万元,沪宁铁路局也出赏五千元。于是,上海一切可以动员起来的缉捕力量都动员起来了,全心协力投人这场大刺杀案的调查、缉破工作。重赏之下,岂无勇夫!悬赏的通告在报上发出的当,即有一位陈的向英国总巡卜罗斯报了案,说"住在宝善街鹿野旅馆里的武士英很可疑,一夜间便由一个穷鬼变富起来,换了崭新西装,皮包里还那么多现钞,刺宋那日他整夜不归,次日便结账走了。"更有一位叫王阿法的古董商向英国总巡揭发了应夔丞以千元为酬买他杀宋,并出示宋的照片,只是"我是个规矩的买卖人,从没干过这种事,心里害怕,马上就回绝了。今天我在报上看到宋先生的照片,正是应夔丞叫我暗杀的那人,我就赶紧跑来报案了。"

线索有了,这些平时无事生非的外国人,一见有人指名道姓说出凶手,怎不下手逮捕。当日晚即在迎春坊妓院抓住了应夔丞,次日一早又在搜查应的家时查出了应与北京等地的来往公文电报,并将应家的人连同客人共26人一起带往捕房。客人中,正有那个陈姓揭发的武士英。人脏具在,武士英承认了是他杀的宋教仁,在供词上毫不含糊地画了押。

在应家收获的材料中除有公文电报之外,尚搜出勃朗宁手枪一把,内尚存子弹两粒。经查验后,证明这两粒子弹与宋教仁身上取出的子弹完全一样。更为确凿的证据是国务院总理赵秉钧、国务院秘书洪述祖与应夔丞来往的一应电报、信件。至此,杀宋案的真相已经大白,凶手在案,罪证详细,幕后有人。当法官们查阅了那些函电内容之后,一个个都傻了眼,原来这是一桩由国务院总理主谋的政治谋杀案,而这位总理又是大总统袁世凯的特务头子,怎么处理?谁也不敢拿主张。

上海传来的消息犹如声声沉雷,震击得袁世凯神魂慌乱,连吃

饭睡觉也乱了套。他把赵秉钧找到面前,先是拍着桌子大骂应夔丞一顿,然后,摊开双手对赵秉钧说:"事情没想到恶变得这么快,这些人办事竞那么不利索,一旦武士英那东西都招供了,应夔丞把底都兜出来,你我如何见人!下一步岂不连路也断了。怎么办呢?"

袁世凯问赵秉钧怎么办,赵秉钧也不知该怎么办。凶手被人抓去了,函电都到了人家手里,人脏具在,铁证如山,抹不掉,抽不出。能怎么办呢?赵秉钧只好垂首沉默。

袁世凯又焦急地说:"总得想办法,不能这样缩首待判。"

赵秉钧虽然拿不出办法,但心里却明白,袁世凯是要拿他作挡箭牌了,不想办法也得想,没有好办法坏办法也得有。拿什么办法呢?赵秉钧虽然现任着国务总理,但却缺乏政治家的风度,也没有政治家的韬略。有的,只是阴暗的、特务手段,捏造罪名、造谣中伤、暗中破坏,打黑枪、搞绑票。他思索了半天,说:"请火总统放心,我会让上海的气候变好的。"

袁世凯心里也明白,此人会有见不得人的办法,虽不光明正大,但会稳定局势或混淆视听。便说:"那就只好如此了。但是,务必安排周到,切不可再出乱子。"想了想,又说:"还得做点正面文章,派个能干的人去上海吊丧,顺便也做做通融。"

于是,袁世凯便把工商总长刘揆一找到面前,交待一番之后,让他作为北京方面的代表到上海奔丧。那知这位老同盟会员到了上海,刚刚露出"宋案与北京无关,千万不要误会"的话头,就被黄兴大骂一遍,说他"做官心切,变节求荣"。刘见形势不妙,即溜回北京。

赵秉钧干了些什么呢?他只匆匆忙忙以国务院名义发了一通混肴形势的通电,说什么:"据应夔丞23日函称,上海发现一种监督政府、政党之裁判机关,其宣告内列有宋教仁、梁启超、袁世凯、赵秉钧、孙中山、汪荣宝等之罪状,特先判宋教仁之死刑,即刻执行......"这个通电到了上海,连一点水花也未曾荡起,英法租界的总巡认为是"企图扰乱我们的判断",而予之弃之一边。

赵秉钧一招失灵,再无办法。眼看着灾难落到自己头上,他一方面做贼捉贼的向新闻记者发表谈话,说他跟宋教仁如何要好,外间所传摇言(即指他杀宋)实属编造,一面向袁世凯提出辞呈。袁世凯一见赵秉钧想溜,心中老大的火气。"这怎么行,在此形势下你走了,岂不更证明是做贼心虚。"他对赵说:"辞职不好,离职几日,避避风,到是可以的。你就先请个假躲起来,我让芝泉(段祺瑞,号芝泉)代替你的职务。"

北京城在动荡,"总理暗杀政敌"的传言四起,倾向革命党的人士急呼"惩处杀人犯!"袁世凯虽然心急,但存侥倬,因为事情只涉及到总理赵秉钧,尚未把他拉出来。他当然在积极活动,争取不把自己拉出来。

宋教仁被杀案发生之后,袁世凯便再也没有安安静静地睡一个好觉。面前的事情太多了,多得不容他分清轻重缓急了。他闭上眼睛想想,似乎后悔当初不该杀宋教仁,"杀了他惹出这么多事,件件都挂在自己名声下,几个活现在人家手中,身败名裂只在一瞬间。"悔是晚了,没有用了,得设法躲过这一场。

正是他心神不定的时候,一件发生在北京的事又给他火上加油--

北京各界人士为宋教仁举行追悼大会那一天,京兆尹王治馨到会致悼词。这位京官对刺宋事是略知一二的,又曾奉袁之命,要为袁洗清罪名,他便自作聪明地说了这样一段话:"去年应夔丞自上海到北京,曾向赵总理毛遂自荐,要动手杀害宋教仁先生。这问题太大,赵总理便向袁总统请示应否杀宋,总统表示,政见虽有异同,暗杀究竟不是正当手段。袁总统当场拒绝了。由此可见,总统和总理都是与宋案无关的。"

袁世凯拍着桌子说:"原本还没有人提到我,这个王治馨一解释,岂不连我也牵连了吗!混仗,混仗东西!"

骂是骂了,骂了有什么用呢?事态在扩大,他怎能不关注以后的发展呢。赵秉钧不可指望了,段祺瑞只是一个武人,梁士诒琐事缠身,袁世凯觉得自己身边孤独了,没有人可以为他解忧排难了。他垂着头,只喘粗气,连雪茄烟也不想吸了。

宋教仁案他做梦也不曾梦到会是这样一个辣手的难题,权力无能为力,更无能人去扭转,一切都要由法律程序而且是外国人的法律程序去办......袁世凯脑子里终于又闪了一点亮光,"既是司法问题,也许司法总长许世英有办法!"他着人把许世英请来。

许世英虽然懂法,却是生性懦弱,当然得唯总统命是听。袁世凯并不隐瞒他,事情原委说了一遍,唯独只说是"总理赵秉钧主张","如今,事已如此,智庵也以假离职,你总要以法律程序了结此事。"许世英想了想,说:"不好办的是,他们都关押在洋人手里.口供也在洋人那里。"许世英锁起眉,半天又说:"只有设法引渡过来,才好处理。"

"引渡,有困难吗?"袁世凯问。

"困难很大。"许世英说:"犯事人居住和犯事地点均在租界,他们有权处置。"

袁世凯沉默了。

许世英又说:"如果英国公使愿意出面帮助,我看还是有希望的。"

一说英国公使能帮助,袁世凯愁眉一展,他想起了朱尔典--那是老朋友,他自然会帮忙。"那好吧,我去找英国公使。"

正是二人密谋之际,上海孙中山来电,是由江苏都督程德全转来,电报建议组织一个特别法庭来处理宋案,并推荐黄兴为主裁,王宠惠,伍廷芳为承审官。

袁世凯看到电报,笑了。"这是想把我们排除在外,由他们自己来处理此案。"

"那就更困难了。"许世英说。"不知总统对这个电报有何打算?"

袁世凯还是淡淡地笑着,说:"不答应,人家会说我是主谋犯,至少会说我放纵主犯,那就只得答应了。"

"答应?!"许世英心里一惊,"这不是眼睁睁把权让给他们。"袁世凯思索有时,低声同许世英磋商几句,才说:"只有这样做了。"许世英也点头。

于是,一个回电发往上海:建议专设特别法庭一事,甚有见地。宋案务要穷究主凶,务得确情,按法严办!

孙中山、黄兴等人见袁世凯回电,心中一乐,认为袁世凯如此认真,当非刺宋主凶。那有主犯下令严查自己的?可是,这封电报的墨迹未干,袁世凯又发来第二封电报:"本总统赞成组织特别法庭,奈为司法总长所反对,不肯副署命令,本总统无能为力,所请歉难照办。

"慷慨"地答应,又"慷慨"地否定,气得孙中山大骂:"这个袁世凯,今天他又极端守法了,10个月前的王芝祥任命未经内阁副署,他怎么发表命令了?!"

原来在袁的第一个电报发出之后,司法总长许世英以"不合法制"为借口,反对组织特别法庭,另建议"在地方法院内设特别旁听席以接待与本案有关人士"。这便为袁世凯提供了借口--其实,这是二人演的一出双璜戏。

一场假戏做完之后,真戏开台了:

孙中山、黄兴、程德全等人,坚持意见,终日与领事团交涉,要求交出凶犯和一切证据,以便真能查出主凶;袁世凯则为了敷衍国人,消灭证据,积极交涉引渡。袁世凯的内务部、司法部派出以陈贻范为交涉使的一批人马,先后到了上海,陈便以"洋泾浜租界权限章程,凡中国内地发生事件,犯人或逃至租界,捕房应一体协缉,所获人犯仍由中国官厅处理"等情由,要求将此案交归华官。

陈贻范活动有力,更加上英国公使的暗地相助,英、法驻上海的领事也不想多管闲事。于是,便将刺宋全案人员及证据移解中国官员,当由上海检察厅所接收,将凶犯严加看管。

袁世凯得知武士英等已移交上海检察厅处理,心中大慰,压在心口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犯人在他手中了,袁世凯有的是办法......

在袁世凯的诸多事情中,刺宋案毕竟只是一件小事,宋教仁已被刺死,案犯也已引归华官,赵秉钧也丢了总理,还有些波波折折,我们不想耗费笔墨了。袁世凯会怎么干?人们是能够想到的。为了了结此案,这里只说明各人的归宿,想来已够了:

武士英,此人归案之后,反反复复,最终只承认是自己所为。官方也放出言语,不久即可释放,武也准备出狱后领了重赏便去山西老家隐居。然而,到了4月25日晨,他突然在狱中暴死了。法医检验,系中毒死亡。毒从何来?便无下文。

应夔丞,是被他手下的一群流氓劫出监狱的,劫出后藏匿青岛,914年2月他发电报给袁世凯,清袁"平反冤狱",并亲去北京要求袁实现"封勋重赏"的诺言,袁一一答应。但在应由京返天津的途中,竟被军政执法处侦探长郝占一枪杀,郝为谁使?不言而喻。

赵秉钧:离开总理职位的赵秉钧闻应夔丞被杀,甚为悲切地说:"这样做,以后谁还敢替总统办事?!"不几日,赵也病倒了。1914年2月17日,赵服药后突然七窍流血,大叫而死。人们评说:"一生为袁某人诛除异已的高级走狗,终于兔死狗烹!"

洪述祖:宋案真相大自之后,袁令京师警察厅将其放走。洪先潜天津,后改容定居青岛。袁死后他去上海经商,被宋教仁之子宋振吕及宋的秘书刘君白揪住送法院,919年4月5日处以绞刑......

天苍苍,野茫茫。春复夏,秋又冬。世界该青的时候自青,该黄的时候自黄。该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得活动。袁世凯分秒不停地干他该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