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活力大爆发:航海、探险与文艺 盛放的诗歌与戏剧

然而,所有这些混杂的生活,及其老练的水手、私掠者和商业冒险家、流氓、游手好闲者以及粗糙与浪费等,最终却将英格兰的文学和思想提升到最高水平。在探讨英格兰的文学和思想之前,我们先简要地了解下其他艺术。多少有点奇怪的是,新商人和中产阶级的崛起、财富的增加,并没有对绘画产生像在其他国家如意大利和荷兰那样的影响。英格兰的商业新贵宁愿把钱浪费在家具和碟子上,也不关心绘画——除了肖像画,而且即使这些肖像画也主要是由像霍尔拜因(Holbein)这样的外国人画的。这些外国画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被英格兰圈养的御用画家了。

英格兰人的家具倒是相当出众,其中很多的制作费用也是高到难以想象。那些大宅里面的“大床”通常价格都不止我们今天的一千英镑。在伊丽莎白死后,詹姆斯一世在诺尔庄园里的那张吊着绣花金缕帷的大床,用我们今天的货币来衡量的话,其成本超过四万英镑——真是不可想象!从美洲持续流入欧洲的金银,使得一些农民的家里都出现了银碟子。在各类碟子的设计和工艺上,这一时期可能超越了其他所有时期。而在这种艺术上,英格兰人又走在了欧洲的最前列。

在音乐方面,经历了上个朝代的衰落之后,如今又获得了快速发展。尤其是在世俗音乐上,英格兰即使还没有超越其他国家,那最起码也是可以并驾齐驱的。这并不是社会培育的结果,而是一场由民众自下而上发起的真正的民间运动、民族运动。英格兰甚至被称为是音乐之国:据估计,仅莎士比亚戏剧里就用了大约四百二十首音乐或歌曲;其中最重要的作曲家有威廉·伯德(William Byrd)和奥兰多·吉本斯(Orlando Gibbons),以及其他很多人。英格兰的音乐如此流行,以致很多英格兰音乐家独自或是结伴在欧洲大陆的很多城市——也包括德意志的——演出。

但伊丽莎白时代最为杰出的还是文学方面突然而至的卓越发展,这也让伊丽莎白时代永远成为整个人类知识与艺术史上的一个伟大时代。我们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让这个时代在这些艺术方面取得如此高的成就,但我们却知道一些要素好像能够带来无尽活力:新阅历刺激了想象力,冒险事业以及对个体的重视激发了雄心壮志、自豪和自信。很多这些要素都曾在全盛时期的希腊出现并活跃过,如今也出现在伊丽莎白时代的英格兰。它们不能解释全部,但有助于我们理解那个时代的发展。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极大地解放了人们的思想和精神,而新大陆的发现则给了人们新的世界观和宇宙观,这似乎为人类打开了之前做梦都想不到的新世界,也带来了无尽的机会。

不过在英格兰,除了这些因素外,还有国家力量在起作用。

主要是在女王的英明指引下,这个小国发现自己正在成为一个大国,成为全世界新教信仰的主要捍卫者,甚至能够公开挑战、反对全世界最强大的宗教帝国——天主教西班牙。一股强烈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对英格兰的深深热爱、不顾一切地为女王和国家献身的浪潮席卷了整个国家。此外,部分因为政策,部分因为必要性,伊丽莎白通过逼迫民众冒险和赢得荣耀来释放他们的活力。他们是作为个人在代表着国家,而不只是作为国家陆军或海军这个庞大机器中的一员,在战争和商业上有所斩获的人们都将获得女王的奖赏。这样,个人也就获得了相当大的自由。女王的奖赏成为人们奋发的一个源泉,并激励着人们释放全部能力和勇气,生活也由此成为一种冒险并激发着人们的血性和思想。而一个处处都受政府控制的民族是不可能迸发出这样的活力的。

这个时代的伟大文学就是以这种感觉为标志的,令人惊讶的是,它几乎不关心政治或宗教,而是关注人的本性和冒险生活。

这也是它在多个时代都生机勃勃而不仅仅属于某个时期的原因所在。这中间还存在作用和反作用。英格兰人的生活和性格建构了文学,而文学反过来又影响了人们的生活和性格。令人惊奇的是,伊丽莎白时代的作者所用的词汇及其思想大量融入了我们如今日常生活中的话语和思想中,尽管很多人可能并不知道源头在哪里。

虽然这个时期的很多作家一直活到詹姆斯一世统治时期,但把他们纳入伊丽莎白时代更恰当些。这是因为基本上所有文学领袖都生于那个时代,他们的不朽名著也是在那个时代完成的。而且在那时,伊丽莎白女王也还一直是这个国家的鲜活灵感之源泉。

要想详细阐述伊丽莎白时代的最后二十年和詹姆斯一世早期的文学作品,那是不可能的,我们所能做的也不外乎是罗列一些伟大人物的名字。不过,首先我们还是先讲讲于1611年刊行的英王钦定本《圣经》。这版《圣经》以其令人赏心悦目、庄严、美妙的咏叹式散文体,对后来的帝国及其他地区那些讲英语者的语言和深层思想产生了微妙的影响。这些民众表面上看虽有很大差异,但他们本质上有着相同的表达深层精神生活的最好方式,而这就是一种强力黏合剂。这个版本的《圣经》对语言的影响同样巨大。我们还将在后面的章节里提到的班扬(Bunyan)的《天路历程》(Pilgrim's Progress),其所用的短语很受欢迎,甚至足以构成整个语言体系;它的宗教影响也仅仅次于《圣经》。此外,我们一定不能忘记有数百万人从不写字。而一小群学者则给予了这些英格兰人在全世界传颂最广的一本书——这也是唯一一本被使用超过三个世纪的《圣经》。而经过持续的阅读,他们的语言和表达也从中获得了一种朴素美和庄严。

在这个时代的早些时候,散文方面有哈克路特(Hakluyt)以及后来珀切斯(Purchas)的那些伟大的航海游记。其中前者更是英格兰航海史上的伟大传奇,影响深远,引导了很多年轻人走上英勇的冒险之路。哈克路特以他那英文散文的巅峰之作,为他们开启了新世界的大门。

的确,散文方面相当突然的发展正是这个时期的特征之一。

到目前为止,没有什么其他英文散文比托马斯·胡克(ThomasHooker)的《教政体制》(Ecclesiastical Polity)和培根的《随笔》(Essays)更好了。培根在《随笔》中赋予了它韵律、高贵和清新。事实上,培根虽然觉得他应该用拉丁语写作,但他写得最多的还是英文散文。甚至是过了三个多世纪后,也没有其他散文集比他的散文流传更广。而他之所以比其他人著名,也是因为他是第一个运用散文这一文学体裁的人。尽管其他形式的文学体裁如戏剧和小说在不同的时期起起伏伏,但散文一直没有失去它那独特的吸引力。

不过,事实上也很少有哪种新体裁的发明者的作品能够在好几个世纪里都保持长盛不衰,尤其是考虑到后来者有更新鲜的主题、拥有更完美的表达工具。这些事实也佐证了培根思想的深度、完美和普遍性。

稍早一些,阿斯克姆(Ascham)出版了他的《校长》(Schoolmaster),福克斯(Foxe)出版了《殉道者》(Book of Martyrs),李利(Lyly)出版了《尤弗伊斯》(Euphues),西德尼出版了《阿尔卡迪亚》(Arcadia)和《诗辩》(Defence of Poesie)。但这些人都没有展示出散文可以作为一种文学体裁的可能性。尽管编年史学家霍林斯赫德(Holinshed)和斯托(Stowe)为伊丽莎白时代的伟大剧作家们提供了很多故事情节的素材,但他们的价值仍只停留在他们所汇编的史料上。

这个时代所特有的荣耀还是在其诗歌和戏剧上,仅仅这两样就应该能够为这个时代赢得所有赞誉。诗人中最伟大的莫过于被称为“诗人中的诗人”的埃德蒙·斯宾塞(Edmund Spenser)了。他最著名的作品《仙后》,里面包含了最好的一些英文诗歌。但由于它是寓言形式且篇幅太长,使得现在的人们更多地阅读他那些篇幅短些的诗歌,如《牧人月历》(Shepherd's Calendar)、《爱星者与星》(Astrophel and Stella)、《婚曲》(Epithalamium)和一些十四行诗。

甚至如乔叟或莎士比亚,都没能像斯宾塞那样对英格兰的诗歌产生如此深远持久的影响。这从其作品在18世纪末的再次风靡这一现象中可窥端倪。而这在很大程度上又是三代人后的文学浪漫主义运动的直接原因。现在,除了文学院的学生,很少人会去读历史上的那些诗人如沃纳(Warner)、德雷顿(Drayton)或是丹尼尔(Daniel)的诗歌了,但那个时代的歌曲和歌词却仍然是无价之宝。

坎培奥、李利、皮尔(Peele)、雷利、格林(Greene)、本·琼森和其他人——当然首先是莎士比亚的歌曲和歌词,至今仍然不断地被传读、吟唱。有谁会不知道下列这些欢快的歌曲?如斯蒂尔主教(Bishop Still)的《无肉不欢》(I Cannot Eat But Little Meat)、代尔(Dyer)的《我的心灵就是我的王国》(My Mind to Me a Kingdom is)、《与我同栖,做我爱人》(Come Live with Me and be My Love),以及琼森的(Drink to Me Only with Thine Eyes)等。我们一会将讨论莎士比亚这个英国也可能是全世界最著名的戏剧家那浓厚的英格兰特色,不过在这之前,我们先要知道,英格兰的戏剧极其不同于希腊、法国及其他国家的戏剧,它是由前面提到的中世纪的奇迹剧直接演变过来的——当然,其中又加入了浓厚的英国特色,并有了很大的发展。与主要描述圣人生活的法国奇迹剧不同,用本国语言和本国方式呈现出来的英格兰奇迹剧,充满了大量的英格兰式幽默。

它以《圣经》中的故事为基础,同时在技巧和特征上也是世俗戏剧的先驱。

伊丽莎白时代和斯图亚特时代的早期,著名的戏剧实在是太多了,以致我们都难以完全罗列这些戏剧家的姓名。

其中的第一批就是所谓的“通才”,基德(Kyd)、纳什(Nash)、洛奇(Lodge)、皮尔、格林和其中最伟大的马娄。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英年早逝,生前常常在酒馆——后来就更像是俱乐部了——里聚会并互相激发灵感。马洛二十九岁时在一次打架中被杀死。他在其《帖木儿大帝》(Tamburlaine)、《马耳他岛的犹太人》(Jew ofMalta)或是《爱德华二世》(Edward Ⅱ)中大量使用华丽、浮夸的辞藻,但在诸如《海洛和利安得》(Hero and Leander)的诗歌和戏剧的章节里,他的诗又是那么美丽并充满想象力,以致让他能够和斯宾塞与莎士比亚并列。比如,谁能忘记当浮士德博士幻想到特洛伊的海伦在他面前恳求的时候他那慷慨激昂的演讲?

就是这张脸招致了千艘战船,

并使得伊利昂的高塔被焚烧?!

可爱的海伦,一个吻就能够让我永生。

她的双唇吸走了我的灵魂:看,她正飘在那里。

噢,你实在是太美了,甚至胜过那夜空中的美丽星光。

在那些属于伊丽莎白-詹姆斯一世时期的人中,我们还要提到博蒙特(Beaumont)和弗莱切(Fletcher)——他们如此亲密地一起工作以致他们的名字经常被一起提及——乔治·查普曼(GeorgeChapman)、约翰·马斯顿(John Marston)、托马斯·德克(ThomasDekker)、约翰·韦伯斯特(John Webster)、西里尔·特纳(CyrilTourneur)、托马斯·海伍德(Thomas Heywood)、托马斯·米德尔顿(Thomas Middleton),还有在莎士比亚之前那最伟大的、“绝无仅有的本·琼森”。琼森可能是所有戏剧家里面最博学的一个,但他那些最流行的戏剧都是关于他所熟知的伦敦的生活及其人物的戏剧,如《人各有癖》(Every Man in His Humour)、《沉默的女人》(TheSilent Woman)和《炼金术士》(The Alchemist)。

戏剧于是成为一种被认可的文学体裁,就好像我们当前要认可小说这种文学体裁一样。上面所列的那些光彩夺目的作家,甚至可能是任何一个其他时代都无法比拟的。他们是那个时代的标志,代表了各个方向的探索,他们充满活力,具有那个时代所特有的冒险精神和干劲。甚至是博学的琼森都会在酒馆里痛饮,并与莎士比亚进行才智上的交锋。如果没有莎士比亚,这个时代仍然是所有文学史上的伟大时代;但有了莎士比亚之后,这个时代就是个无与伦比的伟大时代。

令人惊奇的是,莎士比亚的公开生活几乎不为人知。人们对一个如此伟大的人物的了解是如此之少,以致时不时有人认为莎士比亚其实并不是那些伟大作品的作者,认为培根、牛津伯爵或其他人才是真正的作者。莎士比亚于1564年出生于斯坦福,后来去到伦敦并逐渐成为一名演员、老戏剧的改编者、剧场管理人和所有者,最后成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戏剧家。他最后带着大量财富回到他出生的乡村并于1611年终老于斯。关于他的各种语言的文学作品要比其他任何作家都多,我相信大约有三万册。我们在此也无需对其作品进行详细介绍,我们可以将其作品大概分为三类,即诗歌、十四行诗和不朽的戏剧。

没有其他作家能够对人性——除宗教信仰外——有如此全面、透彻的理解。他的戏剧本身就是一个世界。正如他自己写的那样,“世界就是一个舞台”。反过来,说他的舞台就是整个世界也未尝不可。莎士比亚虽然是世界性的,但他同样是深深英格兰化的。

他一刻不停地创作,并以自己的作品为镜子。他最大的兴趣是以各种形式展现人性,他的历史剧包含了对伟大人物的研究而不仅仅是真实历史细节的重现。如在《约翰王》中,他甚至都没有提及《大宪章》。但他那对英格兰充满真挚感情的作品,为那以奉献与荣耀为主基调的英格兰传说的塑造施加了无可估量的影响。他的作品还是联结全世界讲英语的人的思想和语言的重要纽带。三个世纪后,他作品里的那些警句仍然为千百万人传诵——尽管他们可能并不知道具体出处。

我们可以从其大量、丰富的作品中引用一段来展示他对英格兰感情的真切与深沉,而这种感情也经由他的文字传递给了无数同胞。在《理查二世》中,他将下面一段话作为兰开斯特和约克对白的一部分。兰开斯特是这样谈论英格兰的:

这个国王的宝座,这个帝王的岛屿,

这片庄严的大地,这个战神的别邸,

这个新的伊甸园,地上的天堂,

这个造化女神为自己建造的堡垒,

用以防御毒害和战祸的入侵,

这个英雄豪杰的诞生之地,这个小小的世界,

这个镶嵌在银色海水之中的宝石,

那海水就像是一堵围墙,

或是一道沿屋的壕沟,

杜绝了来自苦难之地的宵小的觊觎,

这片幸福的国土,这片陆地,这个王国,这就是英格兰。

在这篇充满激情的短文里,我们发现之前的很多特质,如今已经成为英国的特质了!“这个帝王的岛屿”,人类历史上从不缺乏国王,但别国的国王们从来没有像英格兰及其后来的大英帝国的国王那样具有国家感情。在其他国家,国王无论好坏都属于个人统治者;而在英国,就像我在导言中指出的那样,王权已经成为一个象征。那个形容词“帝王的”(sceptred)具有“公正的”这一微妙含义,但欧洲的其他王国里则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此外,我们有将英格兰视为一个独立世界的感觉,觉得这样就挺好的,不希望和其他国家混在一起;这就要独立开来、要防御国外毒害和战祸的入侵。它那受海峡和大海保护的独特位置,一直持续了好几个世纪,到莎士比亚时期已经深深渗入到人们的潜意识里。最为重要的是,这个伊甸园也与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隔离开来,为幸福、满足的人们提供庇护所,而人们对这个“新的伊甸园”的热爱也火速升温,这种感情静悄悄地、深深地烙在所有英国人的心窝里。这与法国人对自己的那一小块土地或是“国家”的“光荣”的感情是完全不一样的。与英国的其他很多东西一样,我们很难对此进行分析,幸运的是,这些都能够在莎士比亚和创造了这些无价珍宝的其他作家的诗歌中找到最合适的表达。这些充满了自由、法律和自治精神的诗歌,正是对这个“店小二民族”最无与伦比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