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四 信连 一、临幸严岛

治承四年正月初一,因为没有入道相国的许可,法皇也有所顾忌,所以元旦到初三之间,无人敢到鸟羽殿来恭贺新禧。只有故少纳言入道信西之子樱町中纳言成范卿、其弟左京大夫修范,例外获准前来晋谒。同月二十日,举行东宫着裤与尝鲜仪式。虽然可喜可贺,但在鸟羽殿的法皇听来,反正事不关己,仿佛耳边风一般。

二月二十一日,今上高仓天皇虽然龙体无恙,却被逼让出皇位,以便东宫践祚。此乃入道相国任情恣性、胡作非为之所致。平家人人以为时来运到,热热闹闹,大事庆祝。神镜、神玺、神剑三种神器必须办理移交。诸公卿排序而坐,依循旧规,进行交接仪式。弁内侍托着宝剑出来,走到清凉殿西侧,交由泰通中将收下。备中内侍捧出御玺盒子,转给隆房少将。内侍们觉得能够亲手捧持宝剑与御玺的机缘,今夜应是最后一次了。一想到此,不禁感慨万千,茫然若有所失。本来神玺按理该由少纳言内侍来拿,只是她听人说,如果今夜亲手碰到神玺的盒子,将永远当不了新帝的内侍,所以临时打了退堂鼓。其实,此位内侍年事已高,却妄想芳华再度,人人皆嗤之以鼻。至于备中内侍,只有十六岁,年纪轻轻,却自告奋勇,实在难能可贵。皇室历代相传的三种神器,各由负责的官吏接过手,送到了新帝的御所五条殿。

高仓上皇的闲院殿,如今灯光昏暗,既无鸡人报晓之声;守卫武士的报名唱号,亦成绝响。殿中所有旧人莫不颓然丧志,即在可喜可贺的庆典上,也不免痛心流泪。左大臣经宗殿走到座前,正式宣布让位受禅的原委,听得有心人泪湿衣袖。其实,即使自愿把皇位让给储君,成为上皇,以便在御所悠然度其清净无为的日子,也恐怕会悲从中来,感慨系之。何况此次让位是被逼下台,并非出于自愿,其感慨之深更是一言难尽。

新帝今年才三岁。当时世人见面,便互相言道:“啊,此番让位确有过早之嫌。”平大纳言时忠卿身为新帝乳母帅典侍的丈夫,便加以辩解道:“有谁能说此次让位过早?在异国,周成王三岁、晋穆帝二岁;在我朝,近卫天皇三岁、六条天皇二岁,皆尚在襁褓之中,无冠无带,或由摄政负之以即位,或由母后抱之而临朝。后汉孝殇皇帝生后百日而践祚。天子年幼而继位,和汉不乏先例。”当时,熟悉故实的人都窃窃私语道:“啊,真是说得莫名其妙。不如不说。难道此等先例,便是良好的典范?”

皇太子受禅后,入道相国夫妇既是外祖父外祖母,即获准三后宣旨,加赐年官年爵,并可使唤在宫中值勤的差役。于是,府邸有华冠丽服的武士出入,浑似宫禁或上皇御所一般。相国出家入道之后,显然荣华未减。以前,出家人而承准三后之旨者,唯有法兴院大入道藤原兼家公一例而已。

同年三月上旬,高仓上皇有行幸安艺国严岛之议。依照过去惯例,帝王让位之后临幸神社,不是八幡就是贺茂、春日等处,因此为何要远赴安艺国,世人都感到不解而讶异。有人试着解释道:“白河上皇临幸熊野权现,后白河法皇临幸日吉神社。由此可知,此次亦应出于高仓上皇一己的睿智;其心中必有深潜的愿望。严岛最受平家尊崇,形同家庙,仰之无极。所以参诣严岛,外则可以表态与平家同心同德,声气相求;内则担心幽闭在鸟羽殿的后白河法皇,解禁无期,祈愿入道相国能淡化其敌忾之心。”

山门大众却忿忿不平,扬言道:“如非石清水、贺茂、春日,便应前来我山王权现。临幸安艺之例,到底始于何时?如若属实,誓将抬出神舆下山,阻其行幸。”因为有此争议,行幸便决定暂时延期。经过太政入道的好说歹说,多方劝慰,山门大众才安静下来。

同月十七日,高仓上皇终于出门,开始严岛之行。首先来到入道相国的西八条府邸。当日垂暮时分,召见前右大将宗盛卿,问道:“明日,颇想顺路到鸟羽殿去参谒法皇,不知高见以为如何?必须知会入道相国一声否?”宗盛卿泪如泉涌,答道:“无此必要。”上皇道:“然则宗盛,今夜可将此事转达鸟羽殿。”宗盛卿随即驰往鸟羽殿,上奏此事。因为法皇盼之已久,忽得佳音,又惊又喜,因道:“梦耶非耶?”

同月十九日,夜色仍深,大宫大纳言隆季卿便来催驾。日来成为话题的严岛行幸,终于从西八条正式启程了。三月已过其半,黎明前的下弦残月,朦胧云霞之间。飞向北国的归雁,啼过长空,闻者为之肝肠寸断。东方未白之前,抵达了鸟羽殿。在大门前下了车,走进门内。不见人影,但见树木阴森,屋宇寂寥,一片悲凉景象。阳春将尽。夏木成荫。树梢花色早谢,宫中莺语已老。犹忆去年正月六日,行幸法住寺殿朝觐时,乐屋乱声齐奏,诸公卿排列而立,六卫府武士摆开阵式,法皇院司公卿皆来迎驾。幔帐之门大开,扫部寮以长席铺路。然而,今日一无所有。忆往思今,仿佛一场春梦。

成范中纳言禀告上皇的驾临。法皇出来,在寝殿的阶隐间相候。上皇今年贵庚二十。在黎明微芒的月光下,显得容姿俊秀、举止闲雅,越看越像母后建春门院。法皇回想故后生前的种种,不禁泪流满面。法皇与上皇的御座相距,近在咫尺。谁也听不到他们父子间的谈话。仅有老尼一人侍候在侧。对话良久。不觉日上三竿,上皇才起身告辞,在鸟羽草津乘船,航向安艺国而去。

高仓上皇看了法皇所住的离宫,诚然闲静,但陈旧荒凉,必定幽忿难耐,感到极为不忍。法皇则想象上皇的海上行辕,难免惊涛骇浪,为之心神不安。居然撇开宗庙、八幡、贺茂,而迢迢临幸安艺国,严岛明神岂能无动于衷?故其所愿,必得成就,殆无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