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崖山之后 三、知识精英
崖山之后,最痛苦的人是士大夫。
士大夫在两宋的地位很高,而且恐怕是中国历史上地位最高的。他们可以与皇帝共治天下,也都理所当然地以天下为己任。但是蒙古人把这一切都毁灭了。天下固然已经不再是华夏文明的天下,他们自己也今不如昔。按照所谓“七匠八娼,九儒十丐”的说法,其地位甚至还在娼妓之下。
这真是让人情何以堪。
不过,学术界的研究已经证明,这种流传甚广也甚久的说法其实缺乏充分证据,大元当局也从未想过要用什么方式来羞辱儒生。他们只是杜绝了汉族士大夫成为帝国高级官员的可能性,至于这些人失去了政治前途之后会怎么样,是否继续作为精英集团和社会贤达而存在,则不在考虑中。
漠视而非蔑视,可能是更准确的表述。
但不管怎么说,儒生主要来自汉人和南人,即帝国的三等和四等臣民。这种族群地位的法律界定在过去的征服王朝中从未有过,不能不让人感到压抑。要知道,按照中国的传统观念,区分族群的标准在文明程度。文明的是华夏,不文明的是蛮夷,华夏是优越于蛮夷的。现在,蛮夷们仅仅因为实际上或者传说中的血缘甚至投降的先后,就高踞于儒家士大夫这些人中龙凤之上,怎么能让他们心情舒畅?
何况还有户计。
户计又叫诸色户计,是元帝国的一种统治手段。具体的做法是把全国居民按照不同职业和其他标准分门别类,划分为各种户计。比如当兵的叫军户,打猎的叫猎户,从事手工业生产的叫匠户,种地务农的叫民户。户计一旦确定,必须世代相承不可变更,哪怕后代的职业和身份发生变化。
结果是什么呢?
原来的士大夫变成了儒户。
平心而论,元代统治者这样对待士人或儒生,其实没有蔑视羞辱的主观意愿,反倒可能出于一片好心,因为他们对各色人等是一视同仁的。何况成为儒户,就可以不服劳役和免交苛捐杂税,读书期间还有奖学金。要知道,帝国的免税特权原本是只赋予宗教界神职人员的,这岂非优待?
儒生或士人却不领情。国之四民士农工商,读书人从来就是高端人群,谁要跟什么猎户匠户被一视同仁?谁又要跟那些僧人道士、答失蛮(伊斯兰教阿訇)和也里可温(聂斯托利派基督教主教)平起平坐?更不用说排序还在之后!
蒙古人却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妥。在他们看来,儒生就是汉民族的萨满。据元末明初学者记载,忽必烈曾经问:孔子是什么人?得到的回答是:怯里马赤。怯里马赤就是天意的传达者。孔子是怯里马赤,儒生怎么不是巫师?
嘿嘿,鸡同鸭讲啊!
不过,即便消除误会,士人也仍然有理由不满,因为元帝国户口登记的目的在于便利赋税和兵源的征调,以及识别有技能的工匠。这还是不把儒学看作道,与士人治国平天下的政治抱负和历史使命岂非隔着十万八千里?显然,只有恢复唐宋科举制度,让他们走上仕途,才能解决问题。
然而元帝国却迟迟不开科举。
这不难理解。事实上,帝国的统治者很清楚,如果恢复科举制度,蒙古人和色目人肯定无法与汉人一争高下,更考不过南人,他们把持政坛就不再可能。朝廷里的理学家们也反对重开科考,因为程朱理学原本就对科举不以为然,他们更主张通过书院讲学来繁荣学术传播思想。元政权和理学家不经意的殊途同归,便让许多读书人希望落空。
当然,元政府后来还是恢复了科举,但与唐宋两代多有不同,可以说极具征服王朝的特色。据正史记载,当时规定每次科考的名额,是考生三百,录取一百。两种名额都按各占四分之一的比例,在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和南人中进行分配。这看起来好像很平等,其实不然,因为南人的总人口是汉人的五倍,蒙古人和色目人的一百四五十倍。都录取二十五名,公平吗?对汉人并不公平,对南人就更不公平。
难易程度也不一样。汉人和南人要求写千字以上,蒙古和色目人只要五百。录取又分左右两榜。蒙古人和色目人为右榜,汉人和南人左榜。右尊于左,授官级别不同。更何况帝国的三大机构中书省、枢密院和御史台,都不允许汉人和南人进入,他们中了进士也没有什么高官厚禄。
然而就连这样并不公平的考试,也不能正常进行。大元历时近百年,科考只有十六次,取士只有上千人,比宋太宗淳化三年的录取人数还少。也只能说,好歹有科举。
因祸得福的是理学,因为朱熹的《四书集注》被认定为科举考试的必读教材和出题蓝本。这当然是南宋的理学家们北上之后,跟北方儒生们一起努力的结果,与忽必烈和他的后代喜欢理学,也不无关系。此事的直接影响,是明清两代都只考程朱理学代表的儒家经义,理学也终于成为统治阶级的思想,真不知道这是幸呢,还是不幸。
理学的北传却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大事。我们知道,理学原本发源于中原地区,只是由于靖康之变才在南方通过朱熹完成了体系。因此,当它随着被俘的宋儒北上,并被统治者和北方儒生接受时,也可以说是回家了。可惜,这个家园已江山易主,统治者不再是相对开明的赵宋官家。那么,回家的理学要不要成为征服王朝的官方哲学呢?
这是一个两难选题。不要,就没有容身之地;变成大元的官学,又会失去独立自由。我们知道,程朱理学原本是有独立性和批判性的。理学家们也坚持道统的崇高地位,并以“致君行道”为己任。但是随着他们与元政权的妥协,这些优点都不复存在。到明清两代,理学更是堕落为专制主义的帮凶。只不过这已是后话,也只能从长计议。
其实,理学仅仅是薪尽火传,科举为知识精英提供的出路也十分有限。元代真正骄人的成就是在科技领域,最耀眼的明星则是郭守敬和札马鲁丁。札马鲁丁是波斯人,与郭守敬在忽必烈手下同朝为官,分别执掌回汉司天台。他在华期间最重要的贡献,一是编制了《万年历》,也就是回历;二是编纂绘制了具有世界眼光的地理文献和大元地图;三是创制了七件西域天文仪器,其中就包括地球仪。
这可都是让人大开眼界的事情,也让郭守敬的科学研究有了来自西域的营养。在忽必烈的支持下,他在全国建立了二十七个天文观测站,河南登封的观星台即是其中之一。观测成果也很可观,不但记载了已经发现的1464颗恒星,还发现和测定了未定名的一千多颗,刷新了有史以来的纪录。
郭守敬将结构复杂的唐宋浑仪革新:取消了浑仪中的白、黄道环,分解为两个相互独立、结构简单的赤道装置和地平装置,改变了浑仪环圈相互遮挡的缺点。
宋末元初人陈元靓编著。《新编纂图增类群书类要事林广记》为本书原名,后集、续集和别集疑似后人续编。内容分四十二类,收录天文、地理、历史、政治、文艺、宗教、农桑种植等知识。图据元建安椿庄书院刊本,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宋由元代郭守敬、王恂、许衡等人创制,其名取自古语“敬授人时”,是中国历史上一部优秀、先进、精确的历法。使用时间从元代颁布开始,历经整个明代。
该书是元代官修地理总志,集贤大学士札马鲁丁主持编撰。至元二十八年(1291)全书完成,共七百五十五卷,题名《大一统志》。元成宗大德初年,又得云南、甘肃、辽阳等地图志,故继续重修,成宗大德七年(1303)成书,共一千三百卷,定名《大元大一统志》。
郭守敬的《授时历》也很了不起,不但形成了天文常数系统,而且将一年“365”天之后的小数,精确到了0.2425。他的三次差内插法和弧矢割圆术等发明,则不仅是数学在天文学中的运用,也是数学本身的成果。
所有这些,都标志着世界范围的领先地位。
这里面同样有着多种原因。一方面,作为马背上成长的草原民族,以及实用主义的征服王朝,忽必烈们不会有汉族士大夫视科学技术为“奇技淫巧”的成见,反倒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何况这些研究还有用。另一方面,既然做官不再是读书的唯一目的和出路,知识精英的聪明才智就会向其他方向寻求发展。因此,尽管统治者文化程度不高,元代的中华大地却不会变成荒漠。在特殊的气候条件下,这里将开出与众不同的花朵,奏响别具一格的音调。
那又何妨听他几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