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瞻对与西藏
这时,从西藏传来消息。
是驻西藏副都统傅清传来的消息。
原来,比成都和打箭炉距瞻对更加遥远的西藏也一直在默默关注瞻对战事进展。清军攻克班滚如郎官寨后,达赖喇嘛、班禅喇嘛,以及郡王颇罗鼐请傅清代呈皇帝,“呈请遣使人等前往晓谕班滚,令其擒献夹坝贼番,许以自新,撤回大兵”。
皇帝当即批复,“不准所请”。
也许皇帝会想,战事未起时你等为何不做这样的“请求”?战事胶着时你等为何不做这样的“请求”?
这也提醒了乾隆皇帝:“班滚系瞻对首逆,罪无可赦。今看达赖喇嘛代为恳请宽宥情形,班滚与西藏自兵兴以来竟息息相通。至事穷势迫,计无所出,达赖喇嘛等为之恳恩宽免。其素日暗相勾结之处,从前已失防范。伊等情意既相联属,则班滚势穷,无路可逃,或竟潜窜入彼,私行藏匿,亦属事之所有。可将此种情形,速行传谕庆复,令其竭力堵拏,勿使兔脱。若此番稍有疏虞,或致班滚漏网,朕惟于庆复是问。”
皇帝心里明白,不会直接指斥他正在统战的达赖喇嘛,对傅清却要提醒与严厉批评:“……今贼势大败,班滚只身逃避,巢穴俱毁,早晚即当就擒。达赖喇嘛、颇罗鼐等必平日彼此通信,始为班滚乞恩具奏。似此代叛国贼匪奏请之事,傅清理宜不接。伊等如再三求告,谓恐压搁其事,始可据情转为陈奏。乃傅清率尔接折代奏,甚属糊涂,不知大体。况令伊驻藏,原于照料之中,寓以防守之意。今逆贼班滚与藏人彼此关通信息,伊岂不知之!伊既明知,又代为转奏,罪即不赦。若云竟不知晓,又奚用伊在彼驻扎为耶?”我把你派驻拉萨,就是让你不分是非黑白,任意转达这种荒唐要求的吗?“傅清既有兵五百余名,务须留心,详细查拏。倘有疏忽,使贼赴藏,复致远扬,即将傅清在彼正法,断不宽贷。”
上谕直接以“正法”警告,可见皇帝之愤怒。
不独是对傅清“糊涂”、“不知大体”愤怒。
达赖喇嘛和藏王颇罗鼐如此表现,自然令皇帝感到不解与愤怒。要说清楚皇帝如此愤怒的原因,必须说点史上旧事。
康熙五十六年,公元1717年,蒙古准噶尔部精兵六千入侵西藏。西藏兵败,当时主政西藏的拉藏汗被杀。颇罗鼐当时是拉藏汗部下,在与准噶尔人的战争中负伤。1720年,即康熙五十九年,清军进兵西藏,驱除准噶尔人。颇罗鼐和阿里总管康济鼐一起领兵策应清军,最终击退入侵西藏的准噶尔蒙古军队。战后,颇罗鼐因功被任为主持西藏地方政务的四噶伦之一,辅助首席噶伦康济鼐掌管财政大权。后四大噶伦不和,噶伦阿尔布巴于1727年,即雍正五年杀首席噶伦康济鼐。颇罗鼐发后藏与阿里地方兵征讨阿尔布巴,并最终取得胜利。战争过程中,他拒绝了班禅喇嘛的调停,决意由清朝皇帝来做最终的裁决与处置。雍正六年,在清廷主持下,叛乱的阿尔布巴噶伦等被处决。颇罗鼐升任首席噶伦,并封为贝子。贝子为清朝的四等贵族爵位。乾隆四年,又加封颇罗鼐为郡王。郡王,是清代的第二等爵位了。
正因为如此,颇罗鼐此次的表现,自然大出皇帝意外,自然就要难解而且愤怒了。
庆复又上奏:“查西南一带土司崇奉喇嘛,熬茶供献。达赖喇嘛代班滚求情,尚无足怪。颇罗鼐亦为转恳,殊属愚妄。”庆复又重提旧事,去年“江卡兵从南路马良柱进攻下曲工,路险雪深,冷宗鼐带兵逃归。迨续派江卡兵前来,借由端迁延,直至如朗既破,始报到营”。这更是火上添油,使得皇帝更加愤怒。但皇帝也深知,不能直接把怒火发泄到达赖喇嘛和郡王颇罗鼐身上,只好继续迁怒于转达这种乖谬陈情的傅清。
皇帝还找来在中央政府工作的傅清的弟弟,户部侍郎傅恒,要他写信给远在西藏拉萨的兄长,再申责问:“所以令伊驻藏办事者,一则照料地方,再则为欲知彼处情形消息。”你远行前,皇帝亲自接见,你忘了皇帝是如何苦口婆心告诫于你的吗?“伊陛辞时,朕曾如何训谕?自伊至彼以来,于应奏之事并未具奏,不应奏之事妄行具奏。如达赖喇嘛、颇罗鼐等为瞻对逆贼班滚乞恩一事……朕已降旨申饬矣。再,伊陛辞时,朕曾降旨训谕,以朕屡加恩于藏人者甚重,不知伊等情景如何……逐一详悉访询,据实奏闻。迄今二载,未据陈奏。朕所谕之事,并未留心办理。现在领兵在彼驻扎,倘或贼匪班滚潜逃赴藏,伊若不能督兵拏获,将伊即在该处正法。将此寄谕知之。”
皇帝对驻藏大员,再次以死刑相威胁。
后来,傅清果然死于西藏任上,却不是因为瞻对之事。
乾隆十二年,颇罗鼐病死。死前,请求清廷由其次子珠尔默特那木札勒承袭其职位。皇帝照准,令其总理西藏政务。并谕傅清:“颇罗鼐更事多,黾勉事中国。珠尔默特那木札勒幼,傅清宜留意。如珠尔默特那木札勒思虑所未至,当为指示。”
乾隆十三年,傅清被调出西藏,任天津镇总兵,并很快升迁为固原提督。
乾隆十四年,继任郡王珠尔默特那木札勒与其兄兴兵互相攻击。皇帝因珠尔默特那木札勒“乖戾且为乱”,再调傅清入藏。
乾隆十五年,傅清与其副手拉布敦先后到达拉萨。此时,珠尔默特那木札勒已将其兄击败致死,并放逐其子。同时中断川藏塘汛交通,断绝与清廷的联系,转而与其父曾经浴血抗击过的准噶尔人相互勾结。川藏交通断绝后,傅清得不到皇帝指示,只得与拉布敦自作决断:“珠尔默特那木札勒且叛,徒为所屠。乱既成,吾军不得即进,是弃两藏也。不如先发,虽亦死,乱乃易定。”
是年十月,傅清在拉萨召珠尔默特那木札勒至驻藏大臣衙门,声称有皇帝诏书传达,诱使其上到二楼,然后撤去楼梯。珠尔默特那木札勒不知是计,拜跪听诏,傅清从其身后偷袭,挥刀将其斩杀。后来,珠尔默特那木札勒的部将率兵将驻藏大臣衙门重重包围,枪击炮轰,并纵火烧楼,傅清顽强抵抗,身上三处负伤,自刎而死,拉布敦也一同死难。一同死难者还有官兵五十余人,及商民七十七人。皇帝得知此消息后,说他“揆几审势,决计定谋,心苦而功大”。追封其为一等伯,谥襄烈,旋命立祠于驻藏大臣衙门所在地通司冈。遗体运回京城,皇帝还亲到灵前祭奠,这已是瞻对战事之外的故事了。
这里说西藏之事,其实是说整个藏区大势,是为瞻对事件提供一个更广阔的背景。
世界上没有孤立事件。即便发生之时是孤立偶然的事件,发生之后,影响所及,在不同价值取向的人看来,自有不同的看法。尤其不同文化、不同宗教信仰的人的感受,自然大不相同。皇帝对班滚切齿痛恨,而达赖喇嘛等却对之有着深刻的同情。
这点议论略去不表,话题还是再回瞻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