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监禁文学的诗人群像 独树一帜的流沙河
诗人流沙河在“文革”十年浩劫中,有一段充满传奇色彩的经历。他那辛辣、幽默,浅白之中透出酸涩的诗篇,在地下诗歌中可谓独树一帜。
流沙河,1931年生于四川省舍堂县城关。解放前在四川大学读过书。1957年因为在《星星》诗刊,发表散文诗《草木篇》一举成为全国知名人士,并由此成为“右派”。“被一个人误解了,这是麻烦,被许多人误解了,这是悲剧。”(流沙河语)流沙河从此销声匿迹了20年。
“文革”一开始,在点名批判廖沫沙时,流沙河就被押回原籍劳动改造。回到金堂县城吴镇的第一天,他就到镇北一家木器店去当锯匠,以养活自己。锯匠在四川叫“解匠”,用大锯将圆木锯成板。干此活须身强体壮,流沙河却骨瘦如柴。他干活的连手姓罗,是一字不识的农民,对流沙河极好。当时是计件工资,为了不连累这位罗师傅,流沙河只有拼命苦干。一天工作下来,锯子一丢,浑身瘫软,须歇息很久,才能慢慢站起,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回家去。这样的活一直干了六年。流沙河用诗记述了这种生活。
纸窗亮,负儿去工场。
赤脚裸身锯大木,音韵铿锵,节奏悠扬。
爱他铁齿有情,养我一家四口;
恨他铁齿无情,啃我壮年时光。
啃完春,啃完夏,晚归忽闻桂花香。
屈指今夜中秋节,叫贤妻快来窗前看月亮,
妻说月亮果然好,明晨又该洗衣裳,
不如早上床!——
《故园九咏》中秋
要说流沙河就必须说说他的妻子。就在流沙河被押回原籍劳动改造三个月后,她抛弃了自己的工作,从成都赶到金堂,嫁给了流沙河,从此一同被打入生活底层,饱受人世酸辛,辛苦劳作,连做赏“月色”对她也成了奢侈品。她就是流沙河在《梦西安》一诗中所写的那个少女:“在华清池畔,一位少女含笑走到我的面前。她欲语又无言,悄悄一叹,九年后终于作了我的妻子,该怎样感谢你啊,西安!”两人在七夕结了婚。“秋虫唱,夜茫茫,人间牛女可笑太匆忙……骊山下,勿相忘,悲酸万种此夕化为糖。忽听邻鸡争报晓,语切切,泪双双。”
她在镇上找不到工作,只好替人家洗洗缝缝,贴补家用,肚里怀着娃娃去接受“造反派”批斗,娃娃生下来,背在背上,还被拖去批斗。这个孩子从小便经风雨见世面,7岁时仅念了一年书,因为是“右派”子女,饱受欺辱,流沙河只好让孩子退学。
爸爸变了棚中牛,今日又变家中马。
笑跪床上四蹄爬,乖乖儿,快来骑马马!
爸爸驮你打游击,你说好耍不好耍?
小小屋中有自由,门一关,就是家天下。
莫要跑到门外去,去到门外有人骂,
只怪爸爸连累你,乖乖儿,快用鞭子打!
这首诗表现了一个右派父亲的无尽辛酸。特殊的世态,特殊的天伦之乐,幽默中透出苦涩。
孩子不能上学,流沙河决定自己来做教师。他的家中先后被抄12次,没留下一本能看的书。诗人便把脑子里记得的古体诗词,从《诗经》起,到毛主席诗词止,一共默写了225首,作孩子的语文识字课本。孩子一边给他当下手,钉木箱,一边背课本识字。这时,诗人身体已垮了,不能拉锯,所以就当了钉木箱的“敲敲匠”。诗人英语很好,还编了英语课本共10册教孩子在夜晚朗读。到了“四人帮”倒台,他的孩子已经写了4本英语日记。
在“文革”中,诗人最痛苦的是没有书读。他原有的心爱书籍,不是被抄,就是被迫焚烧。
留你留不得,
藏你藏不住。
今宵送你进火炉,
永别了,
契诃夫!
夹鼻眼镜山羊胡,
你在笑,我在哭。
灰飞烟灭光明尽,
永别了,
契诃夫!——
《焚书》
流沙河有600册书被卫东战团抄走。一次到街上买盐,他发现包盐纸竟然是他的《汉书》。由于精神上的饥渴,一张糊在墙上的旧报纸,竟引得他读了一遍又一遍。
高照油灯读她,
在失眠的夜晚;
斜倚床头读她,
在卧病的白天。
挨了批斗回来读她,
一句一声长叹;
端起饭碗读她,
酸菜苦瓜变甜。
……
她反复诉说着
共和国欢笑的童年;
她清楚地证明着
生活曾经那般灿烂——
《一张糊墙的报纸》
这张记载共和国童年的报纸,只能读到一面,诗人不能满足,便将它揭下看其背面,结果,却发现有一首自己的诗印在上面,真是“无巧不成书”。他把这张旧报纸藏在枕席下边,以便能够经常重温过去失去的欢乐和诗情。结果:
几天之后,又抄家了,
一张旧报纸也难幸免。
还有意料不到的飞灾,
她是罪证,我在翻案——
《一张糊墙的报纸》
流沙河在艰辛的生活中,不曾忘记用诗来记述他的生活。他从自己日常生活中看到了人性扭曲的方方面面。《芳邻》一诗,记述了一个经常拉诗人喝酒的邻居,“夜夜邀我作客”满嘴巴的酒气,待我极亲热。可是一旦造反当了官,就“脸上忽来秋色”,猛揭诗人放毒,狠批他在复辟,交情断绝。可是:
他家小狗太糊涂,
依旧对我摇尾又舔舌。
我说不要这样做了,
它却听不懂,
语言有隔阂——
《苦邻》
流沙河在回忆自己学诗的经历时说,少年时他就梦想做一个诗人,认为抒发感情乃是一件高尚而有趣的事情。“至于‘歌诗合为时而作’的起码道理,当时是根本不知道的,当然更想不到一吟咏如果不合时宜竟会给自己带来穷愁坎坷了。清代的《楚辞》注释家蒋骥说:‘骚忧乃不祥之书也!’直到50年代末,我才懂得这一句沉痛的感慨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