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大国新局 五〇、798:从工厂到艺术区
“七九八”艺术区在2002年后成为中国艺术品热潮的一个标志性地点。“七九八”位于北京东郊的朝阳区酒仙桥街道大山子地区。之前是1950年代建立起的工厂,在2001年后,不断有艺术家入住这片废弃的厂房,利用原有厂房的包豪斯建筑风格,经过装修,把这片厂房变成了一个个的工作室、画廊、文化公司、咖啡馆或者书店。七九八艺术区所占用的厂区,是原电子工业部所属706、707、718、751、797、798等6个厂的区域范围,这也是“七九八”这个名字的来源。七九八几乎成为中国当代艺术的代名词,它也是将艺术商业化的成功范例。在中国,很多大城市都开始了模仿七九八的举动,艺术家们寻找废弃的工厂,将之变为艺术区,政府和公司也将之视为发展文化产业的一个范例。
谁也没有想到,一片在1950年代修建的工厂,它最辉煌的时期,竟然是在将近50年后的另一个世纪才到来,只是用途已经全然发生变化。
这片工厂在它建立之处就被寄予厚望。它是中国新政权仿照苏联发展模式,制定的第一个五年计划的156个重点项目之一。1949年10月1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新政权成立之日起,共产党人就开始谋划国家经济的恢复和发展。经济发展的第一步,取得与自己处于同一阵营的社会主义国家的支持至管重要。为此,以陈云为首的中央经济官员曾经根据苏联老大哥的简易,三次修改“一五”计划。包括毛泽东、周恩来、李富春和陈云在内的中共高层官员都曾经先后拜访苏联,以获得苏联和社会主义阵营国家对中国共产党政权进行国家工业化的援助。
这片工厂位于北京东郊的毫无工业基础的酒仙桥地区。它被命名为华北无线电器材联合厂(又称718联合厂),由前苏联和东德共同帮助中国建立。由于东德在社会主义阵营中,在电子工业方面一直处于领先地位,因此,东德的工程师基本承担起了建设这片工厂的重任。后来的一份资料说,为了建设这座工厂,“东德副总理厄斯纳亲自挂帅,利用全东德的技术、专家和设备生产线,完成了这项工程。因为东德不存在同等规模的工厂,所以厄斯纳组织了东德44个院所与工厂的权威专家成立一个718联合厂工程后援小组,最后集全东德的电子工业力量,包括技术、专家、设备生产线完成了这项带有乌托邦理想的盛大工程。718联合厂的首任厂长李瑞在回忆文章里说:‘我看过德国20多个厂,其中没有单独一厂具有如此规模的。据我所知,在苏联和社会主义其他阵营的国家中,此类规模的工厂也实属罕见。’”
负责718联合工厂设计的建筑事务所和包毫斯学校处在同一个城市,深受包豪斯风格的影响。因此,这座工厂也就具备了典型的包豪斯风格:实用、简洁、明朗、灵活。设计和建成的工厂建筑能够承受8级以上的地震;施工时使用的都是坚固的500号建筑砖;还有一个独特之处在后来这片工厂被再利用时加以强调,那就是,建筑物的窗户不像当时通行惯例朝南,而是朝北,一篇描写这片工厂的文章解释说,朝北的设计“可以充分利用自然光和反射光,有助于保持室内光线的均匀和稳定,而从视觉感受来看,恒定的光线又可以产生一种不可言喻的美感”。后来鼎鼎大名的798工厂,正是718联合工厂的第三分厂。
后来,在《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中,历史学家评论说:“从经济增长的角度来衡量,(1953年——1957年)第一个五年计划是一个令人吃惊的成功。国民收入年平均增长率为8.9%,农业和工业产量的增长每年平均约3.8%和18.7%。”而这156个核心的投资项目是一五计划的重中之重,“这些项目几乎吸收了第一个五年计划全部工业投资的一半”。
但对于718联合工厂而言,这种工业上的辉煌却并没有一直延续到新世纪。每个时代都有它不同的主题。在制定一五计划时,规划者有意地避开了那些已经具备一定经济基础的东南沿海地带,可是等到1978年之后,规划经济不再成为时代的主题,取而代之的是改革开放之后,占据了地理优势的东南沿海地带和南方城市就成为经济发展的宠儿。那些曾经的先行者,那些已经建起的成片的工厂,如果不能得到国家的继续支持,而自身又时运不济,它们的命运就只能像铁西区那样沉沦,直到等到新生。718联合厂和它的第三分厂798在其中应该算是幸运儿。因为它们无意间踏上了承载着另外一个主题的跳板。
1964年4月上级主管单位撤消了718联合厂建制,成立了706厂、707厂、718厂、797厂、798厂及751厂。2000年12月,包括798厂在内的六家原718联合厂的工厂被整合重组成一家名叫北京七星华电科技集团有限责任公司的国有公司。整合之后,包括798厂在内的大片厂房被闲置。业主七星集团开始将这些厂房陆续出租。
2002年2月,一个特殊房客进入798。这被认为是后来798转化为艺术区的起始。美国人罗伯特送自己在雀巢公司工作的妻子上班,每天经过798工厂,渐渐对这片包豪斯风格的建筑产生好感。于是,他决定要在这里租一栋房子,“这里可比那些写字楼好多了”,回忆时他轻快的说。但在当时却没有那么轻快,因为尽管798厂的很多厂房都空着,物业公司却只愿意将原来的一个回民食堂租给这个美国人,“墙上全是油污,屋顶黑糊糊的,室内又脏又乱”,后来的一篇报道说。租金倒是不贵,只有每平方米六毛五——后来798厂的租金涨到每平方米四、五块。
罗伯特将这个120平方米的回民食糖整修了下,变成前店后公司。店是后来著名的现代艺术书店。罗伯特当时在做着和中国艺术相关的工作,和他交往的人当中,不乏中国大陆的当代艺术家。这样,通过罗伯特,他们就认识了798。越来越多的艺术家开始把自己的工作室搬迁到这里来,因为这里便宜、空旷,而且,容易扎堆。
黄锐也是在这之后搬到798的。这名后来被视为798领袖人物的当代艺术家当时刚刚从日本回来,他想在北京也找一个工厂空间,作为自己的住所和工作室。后来他对一个记者描述自己刚到798时的感受:“里面特别黑。当时是早春时候,晚上6点,有一点微光,从很脏的窗户里透出来,那个地方全是土,有几台旧机器,这种房子的弧线我特别喜欢———最美好的曲线都是弧形的。进入这个空间,毫无选择。”他也发现这里作为艺术家聚居区天然具备的独特性:“798是北京这个拥有最古老文明的最新城市的最大的工业遗产。”尽管当时已经有包括雕塑家隋建国在内的艺术家把工作室放在了这里,但是798成为艺术家和画廊大规模聚集的地方还要再登上一段时间。后来一个叫方振宁的艺术评论家如此描述798如何成为画廊和工作室扎堆儿的地方:“在2002年10月末的一天,一家由经营亚洲当代艺术的东京画廊和艺术家黄锐合作的北京东京艺术工程画廊在798举办开张酒会,那次吸引了大约一千多名北京艺术圈里的人。突然间人们发现,如果把这种具有包浩斯风格的工业建筑改造成画廊,将是再时髦不过的好主意。当时租金便宜的让你难以想像,每天一平米的价格才四角人民币左右,于是,在只有半年多的时间里,出现了一大批画廊和艺术家工作室,以及咖啡厅和艺术书店等等。”
只是事情就是如此无常,当这片地区终于繁荣起来,有钱人,无论是本地的还是外地的,开始经常到798的画廊和艺术家工作室闲逛买画时,关于798已经太商业化的声音又开始出现。而且忧心忡忡者大都是其中的居住者。更让他们惊讶的是,这片地区竟然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吸引来全中国甚至全世界的客人,这会让其中一些人自鸣得意——因为这把他们置于一个聚光灯下,也会让另一些人感到不适——因为这种变化过于迅猛。
798最早一批的居住者,媒体人洪晃在接受接着采访时说,798的这种“从一个特别破烂的地方,到一个大家都在投入的地方”的迅猛变化,让她感觉“畸形”:“SOHO那样的商业化是一必然发展过程,是SOHO是从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才彻底商业化的,但是七九八几乎是三年之内,现在Nike都进来了,在这儿是房租最高的客人,在这儿做展厅。它的商业化和政府的运动性的东西跟我们个人的力量来比的话,它的力量太大了。798一下子就会变成一个运动总指挥部,再变成一个商业化的地方。”SOHO是纽约的艺术家居住区,后来也成为最繁荣的商业区之一。后来的媒体在提到变成艺术区的798时,总是喜欢将798和SOHO相提并论。这种商业化的前景让艺术家们感到有些不适,尽管它会带给他们巨大的商业收益,让他们买得起豪华轿车和宽敞的住房。“现在那里一家画廊没有,更不用说工作室,现在全部变成了高档公寓和品牌店。像中国近些年的艺术区从圆明园、上苑、宋庄到798的流动一样,国外的艺术区也在不断变迁当中。商业社会总很容易把艺术的果实吸收过去。”黄锐谈SOHO时的口吻像在说798。
除了“商业化”这个无法阻碍的趋势之外,黄锐也有自己的烦心事儿。那就是在2006年北京市政府宣布将798规划为创意园区之后,以黄锐为代表的艺术家开始和园区的管理者之间发生争执。创意园区的管理者在2007年的年初给黄锐下达最后通牒,让这位租期已满的艺术家搬离园区。而黄锐的担心则是,业主方和管理方会通过让合同到期的艺术家搬走,然后以更高租金出租的方式,把798推向一个商业气息更浓厚的社区。
不过艺术园区最终会消失的担心很快就被消除。因为越来越多的画廊开始进入798——它仍然很商业化,进入798的不再是籍籍无名的艺术家,贪图这里的便宜和宽阔,而是知名的国际画廊和公司。2007年年末开业的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就是其中一家。黄锐并不欢迎这种变化:“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资金实力雄厚,因此随心所欲地搜刮所有看得上的艺术品。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帮助真正的艺术家。”但是这种变化却是无可避免的。这就是中国速度。而艺术家和商业之间的紧张关系仍会存在。这种关系真是奇怪,正是商业带给这些艺术家名望和金钱,这些原本贫穷的艺术家离不开商业,但是他们又在内心深处担心商业会终究吞噬他们,或者还会抛弃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