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和日本人的秘密谈判又结束了一轮,郑明跟着老曾等人一起,坐飞机从香港返回重庆。飞机在高空中飞得很平稳,没有什么震动,只有发动机的噪音源源不断地灌进机舱。郑明同章友三坐在一排座椅上,陈超龄和一个人坐在前面一排。只有老曾独自一人坐在机舱的最后面,似乎是刻意地要同这些人保持距离。

章友三看了看窗外的天空,然后从衣兜里掏出香烟,点上了一支。他看了看自己身边的郑明,也递给他一支烟:抽烟吗?

郑明:谢谢,我不会。

章友三看了看手表,点燃了香烟:时间过得太慢了。然后,他狠狠地抽了一口。淡蓝色的烟雾开始在章友三和郑明头上盘旋起来。

郑明回头看了看机舱尾部的老曾,老曾闭着双眼,好像是睡着了。郑明这才问道:章先生,听说你原来是驻德国的大使?

章友三有些惊讶:你听谁说的?

郑明笑笑:我父亲。

章友三:你父亲?你父亲是谁?

郑明:郑先博,也在外交部供职。

章友三:啊,郑先博是你父亲?

郑明:章先生认识我父亲?

章友三:认识。我记得,他好像是在剑桥留过学的,是这样吧?

郑明:是。

章友三不说话了。

郑明试探地:章先生,这次和日本人接触,有什么结果吗?

对郑明的这个问题,章友三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含糊其词地敷衍了一下:只是泛泛地接触嘛,谈不上什么结果。

郑明还有些不死心:是日本人提出要和政府进行接触,还是我们主动要求的?

章友三看了郑明一眼,吐了口烟之后,才慢条斯理地说:你父亲和我还有过一段交情。在我的印象里,你父亲是一个相当有头脑的人,很有见地啊。他对英国方面的情况非常熟悉,帮了我不少忙。

郑明当然知道这是章友三在转移话题,却坚持问:章先生对此次和日本人接触,有什么见解?

章友三:谈不上见解。日本人的外交手段总是变幻莫测,说不清楚。说完,他打了个哈欠,摁灭了香烟,闭上眼睛准备睡觉了。

见章友三这样,郑明也不好再追问下去。但是他心里已经明白,自己负责保卫的这三个人物,肯定来头不小,甚至是受到蒋介石的直接委派,到香港去和日本人秘密接触的。以目前的情势判断,他们的任务当然也不言而喻。

其实,就在郑明和章友三谈话的过程中,坐在后面的老曾并没有睡觉,而是一直在关注着他们。只不过,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因为雾季没有结束,日军的轰炸还没有开始,所以晚上的重庆记者俱乐部相对热闹一些,几乎坐满了人。顾宏源坐在他和郑娟曾经坐过的地方,慢慢地喝着一杯啤酒,等待郑娟的到来。

郑娟一进门,就看见了顾宏源,脸上顿时出现笑容,连忙走过去:宏源,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顾宏源也立即站起身,帮郑娟脱下外套,拉开座椅让她坐下:昨天回来的。我已经替你要了一杯茶。

郑娟:有什么新闻吗?

顾宏源笑了:政府的新闻发言人现在反倒是向记者要新闻了?

郑娟:你不是去南京了嘛,我怎么可能知道南京发生了什么事情。跟我说说,南京到底怎么样了?

顾宏源摇摇头,笑着:一场十足的闹剧。我和罗伯特采访了汪精卫所谓的“国民政府”的成立仪式,这帮汉奸们居然还煞有介事地宣誓就职。汪精卫当了代理主席兼行政院长,可他的所谓最高军事顾问却是日本人影佐祯昭,最高政治顾问也是一个日本人,叫什么青木一男。

郑娟:他们本来就是帮日本人成立的汉奸政府嘛。

顾宏源:没错。最可笑的是他们的所谓“国旗”。据说,汪精卫为了表示自己是正宗的国民政府,坚持要用现有的国旗,可日本人不干。汪精卫只好妥协,在国旗上面又加了一块黄色布条,像个狗尾巴,弄出来个不伦不类的东西。还有,汪精卫在他的就职讲话里不但宣称要和日本保持亲善,还命令重庆的国民政府人员立即到南京报到,立即停战,就好像他真的成了中国的国家元首一样。

郑娟也笑了:这么说,我大概也该到南京去报到去了。

顾宏源:不过,我在南京也听说,汪精卫也相当无奈,因为日本人不愿意给他太多的好处。

郑娟:为什么?他不是已经做了日本人的走狗了吗?

顾宏源:日本人大概也清楚,汪精卫的这个“国民政府”是一个政治木偶,起不了关键的作用。据说,日本人实际上已经在和重庆这边的国民政府接触,如果日本人能和重庆达成某种协议,汪精卫就可能立即被抛弃。

听到这个消息,郑娟有些惊讶了:重庆这边真的要和日本人谈判?和日本人有什么好谈的?!

顾宏源:不知道啊,传言很多,也很乱。

郑娟:难道中日之间还有什么和平的基础?我看不出来!

顾宏源:很难说。

郑娟不说话了。

郑先博一家人的晚餐已经差不多接近尾声。除了安富耀、郑娟和林天觉,郑家的人都在这里。郑琪和郑明已经在收拾碗筷了。

何雪竹看着郑先博又喝下一杯酒,便说道:先博,你少喝一点。

郑先博:不喝了,这是最后一杯。

何雪竹:我有一件事情,想让你帮帮忙。

郑先博自嘲地笑了:是吗?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们医院的事情我恐怕没办法帮忙。

何雪竹:现在盘尼西林奇缺,我们医院已经难以为继了,其他医院也差不多。医院里收了不少的伤寒病人,多数是儿童。因为没有药,已经出现了几例死亡。你能不能找找你在政府里的熟人,帮忙弄一些药?

郑先博想了想:这样吧。后天,在林园要举行一个欢迎宋氏三姐妹从香港到达重庆的酒会,我想办法让你也参加。在酒会上,你可以找机会和蒋夫人谈谈。我听说美国援华会最近捐赠了一批药品和器械,也许,你能从她那儿得到一点帮助。

何雪竹:蒋夫人能听我的?

郑先博平淡地:不过是撞撞大运而已。

何雪竹将信将疑,起身收拾了剩下的碗筷,进厨房去了。郑明却从厨房出来,走到郑先博身边坐下。郑先博又想往自己的酒杯里倒酒,郑明连忙阻止:爸,别再喝了。

郑先博苦笑:好,好,不喝了。

郑明:爸,你上次好像跟我说过,你认识章友三?

郑先博:对,怎么了?

郑明:他向你问好。

郑先博狐疑地:向我问好?你怎么会见到他?

郑明:我们一起从香港回重庆的。

郑先博立即有些警觉了:你和章友三一起从香港回重庆?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郑明:我的新任务,参加他们和日本人之间的秘密会谈,负责安全。

郑先博叹口气:这么说,谣言变成真的了,政府真的是在和日本人秘密接触。告诉我,谈得怎么样?

郑明摇了摇头:不知道。我没有资格参与谈判。我问过章友三,他不愿意透露任何具体的东西。其他的几个人就更是守口如瓶。爸,你认为政府是真的要和日本人谈判呢,还是仅仅进行一般性的接触?

郑先博沉默了一阵,然后说:很难说啊。郑明,我本来是想帮你找一个相对轻松,也相对安全的事情做,没想到却让你卷入了这件事情。

郑明:也没什么。我不过是一个不知情的外围人员。

郑先博严肃起来:这件事情也许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说起来,恐怕比你去监视共产党还要严重得多。

郑明:你们外交部方面没有参与这件事情?

郑先博摇摇头:没有。只是有一些隐隐约约的传言。我现在这种状态,更不可能知道内幕了。

郑明:如果政府真的是在和日本人谈判,你认为有成功的把握吗?

郑先博:那要看日本人开出什么样的条件。南京那边,汪精卫刚刚成立了一个伪政府,日本人又暗地里和重庆这边谈判,他们大概是想双管齐下,两边两个政府,都可以成为日本人抬高价码的有利条件。日本人这一手毒啊。

郑明: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应该和日本人谈判呢?

郑先博再次苦笑了:我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能有什么态度!

两天后的晚上,重庆林园被笼罩在淡淡的雾霭之中。林园的舞厅外面,一时间官盖云集。树林被灯光照亮,亮着大灯的轿车载着客人不断来到这里,衣冠楚楚的人们互相打着招呼,一起走进舞厅。这是蒋介石为欢迎宋氏三姐妹抵达重庆而举行的欢迎晚会。在宋美龄的劝说下,一直住在香港的宋庆龄终于同意和宋美龄、宋霭龄一起到重庆。她在重庆的露面,实际上是一个象征性的政治表态。蒋介石当然要借此大做文章,举行这个欢迎晚会的目的也在于此。

夏新立来到这里,透过熙攘的人群看见郑先博独自一人在舞厅的外面,有些落寞地待在一边,便上前去主动和他打招呼:郑先生,我们好像认识?我也认识你的夫人和女儿郑娟。我是《新华日报》的夏新立。

郑先博淡淡地和夏新立握了握手:啊,是夏先生!我们在什么地方也应该见过的。

夏新立:不止一次吧。郑先生,怎么不进去?

郑先博:哦,我太太进去了,我在外面溜达一下,这里空气好。

夏新立看了看自己周围的人们:蒋夫人姐妹三人一同出现在重庆,这是个很好的消息啊。她们的一同亮相,会起到非常好的宣传效果的。

郑先博同意:这说明国共合作达到了一定的高度。

夏新立笑了:是啊。孙夫人和蒋夫人之间的关系,成了国共合作的晴雨表。既然她们姐妹之间能够团结,就说明国共之间的团结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郑先博也笑了:夏先生所论极是。

夏新立:不过,我听说委员长最近有一些举动让人猜疑。

郑先博:哦,你指什么?

夏新立:有传言说,委员长最近派出了几个代表,在香港和日本人秘密接触,不知道这是真是假。

郑先博不置可否地:传言也可能是事实,事实也可能变成传言。

夏新立:难道郑先生所在的外交部也没有一点风声?

郑先博谨慎地:也许有吧,不过我不知道。说完,郑先博把目光投向了林园舞厅那边。

其实,夏新立是肩负周恩来和董必武交给的任务,主动来和郑先博接触的。南方局也得到了有关蒋介石和日本人在香港秘密接触的消息,希望从更多的渠道证明这个情报的可靠性。夏新立首先想到的就是郑先博。因为,如果蒋介石要和日本人谈判,外交部不可能一点风声都不知道。但郑先博的回答却让夏新立有些失望。

夏新立再次提起了话头:如果委员长亲自在操控谈判,他会不会连外交部也绕开呢?

郑先博:当然有这样的可能性。怎么,夏先生对这个传言很在意?《新华日报》难道愿意发表未经证实的消息?

夏新立:正像你刚才说的,传言也可能是事实嘛。

郑先博这才笑了一下:自从“八·一三”上海事变之后,日本人就从没有放弃过对我国政府的劝降,所以,如果委员长的人去和日本人谈判,我不感到意外。

夏新立:那么,你认为和谈是必要的?

郑先博:和谈作为一个策略,不是不可以,但投降卖国,出卖抗战利益就绝不应该容忍了!

夏新立:郑先生高见。郑先生,如果有了进一步的消息,我是说已经被证实的消息,你能不能给我透露一些?

郑先博:透露给报纸?我可从来没有这样做的先例。

夏新立顿了一下,才轻轻地说:如果不是透露给报纸呢?

郑先博这才认真地看了夏新立一眼。他当然清楚夏新立所在的《新华日报》是一个什么样的机构,有什么样的背景,也知道夏新立的潜台词意味着什么。

夏新立十分坦然地迎着郑先博的目光,进一步挑明了自己的意思:如果不是透露给报纸发表,如果我不是以一个记者的身份来向你请教呢?

郑先博:这个……让我考虑考虑。

林园的舞厅内的欢迎会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

蒋介石、宋美龄、宋庆龄和宋霭龄站在灯光照耀的台前。台下,既站着周恩来和邓颖超,也站着罗伯特和莫妮卡·罗西等外国驻重庆的一些使节,包括卡尔等人。当然,王宠惠等一些政府要员也在这里。何雪竹没敢靠前,独自一人远远地站在大门边的一个角落里。

首先是蒋介石致词。在致词中,蒋介石着重强调了孙夫人和孔夫人一起到达重庆的意义,并以此为标志,强调了国共合作在目前抗战格局中的重要性。最后,蒋介石对宋氏三姐妹为抗战作出的贡献表示了感谢。

蒋介石致词完毕,乐队便奏起了欢快的乐曲。人们开始在靠墙的桌子上取食品和饮料,三三两两地自由交谈。更有一些人已经开始在舞池中央翩翩起舞了。罗伯特和莫妮卡属于最早进入舞池的人群,罗伯特兴致高昂,莫妮卡的眼睛透露出挑逗的光泽。

一直站在舞厅一侧的何雪竹穿过人群,走到了正在和王宠惠、卡尔等人交谈的宋美龄身边。宋美龄看了何雪竹一眼,但并没有注意她。

何雪竹鼓足了勇气招呼道:王部长。

王宠惠:啊,是郑太太。来来,先博跟我说起过你的事情。先博怎么没来?

何雪竹:他想在外面待一会儿。王部长……王宠惠马上把何雪竹拉到了宋美龄面前:蒋夫人,请允许我给你介绍一位太太。

宋美龄勉强地抬了抬手:啊,你好……何雪竹:我是济民医院的院长,何雪竹,蒋夫人曾经到我们医院视察,不过蒋夫人可能不记得我了。

宋美龄:济民医院?啊,我记起来了,去年5月,我还帮你们医院拦汽车去运送伤员。你怎么样,还好吧?

何雪竹:多谢蒋夫人关心。

王宠惠打着哈哈:看来你们已经认识了,我的介绍是多余的。

宋美龄:何院长找我有什么事吗?

何雪竹:本来在这样的场合,我是不应该来麻烦蒋夫人的……宋美龄:没关系……各位,我告辞一下……你说,有什么事?

何雪竹:我们医院现在急需盘尼西林。有很多病人染上了伤寒,而且主要是儿童。但没有盘尼西林。我听说,美国援华会捐赠的一批药品刚刚运到重庆。我冒昧地请求蒋夫人,能不能从这批药品中间想办法分配一些给我们医院?

宋美龄有些矜持地:是有这件事。这批药品和器械是胡适之先生费尽口舌从美国游说来的。不过,好像已经决定把这些药送到前线去,给那里的将士。

何雪竹失望地:哦,那就算了,我打扰夫人了,请原谅。

宋美龄见何雪竹要离开,突然又热情起来:等等,卫生署的徐副署长也在这里,我带你去找他,也许他能帮你想办法解决一部分?

何雪竹高兴地:太谢谢你了。

在舞池的另一边,周恩来、邓颖超和宋庆龄见了面。尽管乐队的声音有些大,但大家都不在意,愉快地交谈着。

宋庆龄:周先生,手臂现在完全康复了?

周恩来轻轻地抬了抬右臂笑着说:只能说基本康复,现在活动起来还不太方便,比如说写字就有点困难。孙夫人这次到重庆,有什么观感?

宋庆龄:在香港就听说了日寇对重庆的轰炸惨无人道。到这里看了以后,才发现我听说的远远比不上实际的情况。日寇太凶残了,居然会对平民百姓和市区进行这样猛烈的攻击!真是触目惊心。

邓颖超:孙夫人这次来重庆,是一个非常好的宣传行动。对巩固国共合作、提升国民士气有很积极的作用。

宋庆龄笑笑:你过奖了,我只不过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一点事情。虽然我知道这样做也会给别人带来一定的好处。周先生,你对南京的事情怎么看?

周恩来:汪伪政府不过是日本人的一个玩偶而已,过街老鼠,既没有国人的支持,也没有国际的承认,我想,应该是一段短暂的历史笑话。不过,日本人如果以汪伪政权作为要挟条件,逼政府与他们和谈,倒可能带来一些不利因素。

宋庆龄:周先生讲得很好,但愿这种情况不要出现。

又一支舞曲结束,舞池中的人们都停下来,礼貌地鼓掌。在宋美龄的带领下,何雪竹和卫生署的徐副署长见了面。

宋美龄见何雪竹和徐副署长相识,也就没有介绍,直截了当地说:徐副署长,何院长的医院收治了很多伤寒病人,现在很困难,没有盘尼西林,这些病人只能坐以待毙。你能不能从卫生署那里想想办法,给何院长一些盘尼西林呢?

徐副署长有些尴尬地盯了何雪竹一眼,回答说:这个,何院长也跟我谈过此事,我正在想办法……何雪竹:徐副署长,请你一定关照。

宋美龄:徐副署长,救命要紧呀,何院长说,很多病人都是孩子。

徐副署长:好说,好说!既然蒋夫人如此关心,我们这些做具体事务的,还有什么理由不尽力而为呢!何院长,我明天就去布置此事,请蒋夫人放心,也请何院长耐心等待几日,我一定办妥。

宋美龄:那我就先谢谢你了。

没料到事情竟然如此顺利,何雪竹几乎是喜出望外:谢谢蒋夫人,谢谢徐副署长!

宋美龄又关照了两句,便离开了。何雪竹千恩万谢地告别徐副署长,转身准备离开舞厅。透过人群,她远远地看见郑先博出现在舞厅的门口,郑先博也看见了她,向她投来问询的目光。何雪竹笑了一下,用眼光告诉郑先博事情已经办妥。

然而何雪竹的欣喜很快就被证明是一场空欢喜。在苦等两天没有任何消息之后,她终于忍不住了,决定给徐副署长打电话问问。郑先博本来想劝阻妻子,不要就此把徐副署长逼得太急,但何雪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吃完晚饭,何雪竹便要了徐副署长的电话,静静地坐在桌前等着。郑先博坐在沙发上,随意地看着一张报纸,耳朵却关注着何雪竹这边的动静。

电话通了,何雪竹连忙说:喂,请问是卫生署的徐副署长吗?

电话的另一端正是徐副署长:我是,请问是哪位呀?

何雪竹:我是济民医院的何雪竹,我们上次见过面……蒋夫人当时也在的。

徐副署长的口气一下变了:啊,是何院长,找我有什么事吗?

何雪竹:徐副署长,我想问一下,你上次答应给我们医院的盘尼西林,我们什么时候能拿到?

徐副署长:盘尼西林?什么盘尼西林?

何雪竹:你答应过的。我们医院现在急需啊。

电话的另一端沉默了一下,才又有了声音:啊,我记起来了。不过,我没有办法呀。现在各医院都缺乏盘尼西林,我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何雪竹有些急了:可是,上次当着蒋夫人的面……徐副署长阴阳怪气地打断了何雪竹:蒋夫人位高权重,日理万机,不知道我们这些下面当差的苦衷啊。你用蒋夫人来压我,我当然不好当面扫了蒋夫人的面子。在那种场合,蒋夫人还能说什么?你怎么就这么天真?我告诉你吧何院长,盘尼西林是没有的,你下次就是把委员长本人请出来,我也不可能把药变出来给你,你看着办吧!

说完,徐副署长便把电话挂断了。何雪竹愣了一阵,才回过神来,狠狠地把话筒摔在电话机上。

第二天整整一个上午,何雪竹都依然愤愤不平。孙翔梦再次跑到她的办公室来抱怨,说又有两个孩子死掉了,让何雪竹拿办法。并说既然卫生署已经同意划拨一批盘尼西林,为什么不可以先用药房里剩下的药救急。何雪竹一狠心,立刻写了一张字条交给孙翔梦,让她上药房李主任那儿去领药。孙翔梦并不知道何雪竹作出这个决定的背景,仿佛得了圣旨一般,高兴地拿上字条就去了药房。

很快,何雪竹的这个冒险决定就带来了严重后果。临近黄昏的时候,一个护士跑来告诉何雪竹,说药房里有人闹事,李主任被人打了。何雪竹本以为是病员家属为了争夺那些仅存的盘尼西林大打出手,匆匆赶到药房后,才发现自己完全想错了。药房里并没有什么病人家属,只有两名药剂师站在李主任和一个秘书模样的男人之间,秘书一脸骄横的怒气。李主任脸上青了一块,嘴角上还有血迹。

何雪竹:怎么回事?

李主任:他蛮不讲理,还动手打人……秘书:你就是何院长?

何雪竹:我就是,你是谁?

秘书:你不用管我是谁,我要追究你们的责任!

何雪竹:追究责任?你有什么资格追究我们的责任,你凭什么出手打人?!

秘书:我来取药,可这个主任说,那些属于特别储备的盘尼西林已经被用掉了!而且是你这个院长下令动用的!我问你,你怎么敢下这样的命令?

何雪竹知道事情坏了,只好赔着笑脸:对不起,实在没办法,我会立即补上的。

秘书指手画脚地:一声对不起就完事了?我告诉你,要是我们上司怪罪下来,你吃不了兜着走!

何雪竹强忍着:补充的药品很快就会到的,请你息怒。

秘书:赶快想办法,不然我饶不了你们!过两天,我还会来查的,如果这些盘尼西林没有补上,恐怕就不是吵架打人的问题了!

何雪竹:是,一定。

秘书趾高气扬地离开了药房。何雪竹无奈地看着李主任,什么也没说。

李主任擦了擦还在流血的嘴角:院长,你说的那批盘尼西林,真的快到了?

何雪竹铁青着脸,摇摇头。

李主任着急了:什么?!那怎么办?除了刚才那个当官的,还有那么些病人,我们该怎么办?

何雪竹情绪低落地:你问我,我问谁去?

李主任把何雪竹拉到了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我认识一个人,他曾经跟我提起,说他能搞到盘尼西林,只是,价格可能会高一些。

何雪竹惊讶地:这怎么可能?!这人是干什么的?

李主任:我不清楚。不过,听说他有些背景,而且背景的来头还不小。如果何院长愿意冒一下险,我可以去跟他谈谈,能搞到一些算一些,起码能够解决眼下的燃眉之急。

何雪竹犹豫地:这个人可靠吗?

李主任苦笑起来:院长,现在都什么时候,还能管那么多?不管他是谁,只要能搞来盘尼西林就行!

何雪竹终于下定了决心:那好吧,你去跟他接触一下,但是要小心。

黄昏时分的郑先博家。

最后一缕夕阳透过窗户照射进楼上郑琪和安富耀的小房间。郑琪正在练习着大提琴,有些哀婉的乐曲弥漫在房间里。

有人在外面敲门,郑琪疑惑地停了下来:请进。

房门打开,是林天觉:小琪。

郑琪放下了大提琴,热情把林天觉让进了房间:表哥,你怎么来了?

林天觉环视了一下房间,看到了墙上挂着的安富耀和郑琪的结婚照,他有些尴尬地笑笑,然后说:他,还没回来?

郑琪:没有。军队的人,说不准。

林天觉在房间里走了几步,沉默一阵之后才说: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郑琪:你要走了?

林天觉:电台里的工作实在没有意思了。姨父帮我在香港找的那份外交部的工作,我决定答应了,明天就离开重庆。

郑琪:真的?那太好了!

听见这话,林天觉相当不舒服,但也不好发作:你也盼望我离开?

郑琪抱歉地一笑:那倒不是。起码,你可以不再挨鬼子的轰炸。我是说,换一个环境,也许你会开心一些。

林天觉犹豫了一下:其实,我是不愿意离开重庆的,主要是不愿意……不愿意离开你。

郑琪猜到了林天觉要说什么,想打断他:表哥……林天觉挥了挥手:小琪,反正我要走了,让我把心里的话都说完,好吗?虽然你和安富耀已经结婚,可我心里仍然爱着你,没办法,一直都是如此,我无法解脱。所以,我同意去香港,是为了要逃避自己的感情。我看见你就很痛苦,当然离开也很痛苦……郑琪:表哥,你别这样。

林天觉:我希望你能过得幸福。

郑琪:谢谢你,我知道……林天觉:小琪,那我就走了,再见。

郑琪:我送你下去。

林天觉心情复杂:不用,你刚才拉的那段曲子挺好听的……郑琪还是坚持要送林天觉出门,林天觉只好不再拒绝。两人默默地下楼出门。房间外面,太阳已经落下,雾气好像也散了,露出一大片深蓝色的天空,清澈透明。他们一起下了阶梯,来到街上,迎面却刚好碰上回家的安富耀。安富耀和林天觉看见对方,都有些惊讶。但也都没有说话,一时间,场面显得有些尴尬。

郑琪连忙解释:富耀,表哥明天要离开重庆了,去香港。他是来向我们告别的。

安富耀这才打破了沉默:是吗?明天就走?

林天觉:对,明天就走。

安富耀友好地伸出手来:那么,祝你一路顺风。

林天觉基本上是出于礼貌地握住了安富耀的手:谢谢,请你好好照顾小琪,祝你们生活美满。

安富耀:我会的。

郑琪:表哥,要不,我们明天去送送你?

林天觉:不用了,请你们转告姨父他们,我没时间和他们道别了。

郑琪:我会的。

林天觉再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看着林天觉渐渐走远的背影,郑琪突然有些伤感,她挽住了安富耀的手臂。林天觉走了一段以后,又回头看了看亲热地挽在一起的安富耀和郑琪,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勉强地笑了笑。

济民医院外面的路灯昏暗地照射着空荡荡的大街,已经没有多少雾了。重庆市区在夜幕下静悄悄的。医院内,何雪竹的办公室里还亮着灯光。两个商人模样的男人正在办公桌前点着钞票,李主任则在一旁高兴地数着盘尼西林的盒子。何雪竹站在一边,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一幕。

空袭警报突然响了起来,尖厉的声音仿佛把夜空撕破。两个男人已经点完了钞票,慌张地朝窗外看了看。

何雪竹脸上并没有什么高兴的表情:你们这药卖得也太贵了,一百支就要6000法币,这不是趁火打劫吗!

那个男人皱起眉头:院长,这可是事先说好的价格。你要上其他地方买,恐怕起码也得80元一支呢。

何雪竹:你们这是从哪儿搞到的?现在到处都缺……另一个正在把钞票装进提袋的男人粗鲁地打断了何雪竹:这就不关你的事儿了!不过院长,如果你今后还想要跟我们做生意,尽管来找我们。

窗外的警报声再一次响起。

两个男人有些鬼祟地跟何雪竹和李主任点点头,离开了办公室。

李主任抱着药箱子走了。警报声继续响着,同时传来了震耳的飞机轰鸣声。何雪竹关了电灯,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往外面张望。远处靠近江边的地方,日军飞机已经开始投弹,炸弹爆炸的声音在夜幕中显得特别沉闷,炸点处闪烁着阵阵火光。

何雪竹一脸疲惫地看着远处的轰炸,喃喃自语: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