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下一代

斩断中华文化的,正是中华文化中特产的新式官僚,我们没有能力改正,只有能力叹息。

关于缺少图书,除了张晓风女士和中泰支援难民服务团团员们捐赠的那批书外,“救总”最近也运往一批。不过,难民聚落群散布深山,最富有,而且是核心村的美斯乐,交通仍十分困难,我们不能以中国邮政的水准来衡量泰国邮政。中国邮政的水准,包括服务的周到和效率之高,在全世界是第一流的。泰国邮差不会那么傻,翻山越岭的把邮件送到美斯乐,而是留在清莱或娘?邮局,由美斯乐的便车带往。至于更远的荒城,像“联华”“永泰”等难民村,山径如线,连吉普车都无法通行,只靠骡马和徒步。信件往返,和十八世纪以前古老的社会一样,如果不拜托有关系的朋友携带,便永远鱼断雁绝。然而,这还不是不能克服的困难,不能克服的困难是泰国的审查制度和我们驻泰的官方机构——远东商务代表处(大使馆)的轻蔑态度。泰国政府对中文书籍,采取严格管制,零星的邮寄,还不太干涉,大批输入时,就要审查。问题就出在审查上,泰国只在每包邮件中取去若干本,被拆开了的邮包,堆积在远东商务代表处(大使馆),就成了俎上鱼肉,每个来往的人都可随心所欲的顺手牵羊。等到泰国批准放行的公文颁发下来时,邮包已差不多成了真空,幸而残留的部份,代表处(大使馆)也以极不耐烦的姿态,通知九百公里外的孤军单位,“快来拿走!”好像孤军单位就在隔壁。当孤军单位派人抵达曼谷取运时,还要自己打包,代表(大使)沈克勤先生每次都抱怨孤军为他增加太多麻烦,他宣称他很忙,他在曼谷不是专门为孤军当差的,他要求以后直接寄到清莱——清莱在曼谷之北八百公里:“那里离美斯乐近得多。”然而,直接寄到清莱的结果是,雷雨田将军说:“清莱警察局通知我们,他们没有被授权审查书籍,仍要退回曼谷,使我们弄巧反拙。”现在代表处(大使馆)已拒绝转运,而把它推给云南省同乡会,情况就更糟了。斩断中华文化的正是中华文化中特产的这种新式官僚,我们没有能力改正,只有能力叹息。

关于师资——最缺乏的是英文、数学教师,我曾向“救总”组长汤振熹先生建议,是不是可以考虑由台湾派遣,给予台湾的待遇,并且效法台湾边远地区服务办法,再给特别补助。汤振熹先生表示这样可能产生流弊,在一个学校造成两种待遇,台湾派遣的教师如果月薪新台币两万元(约黄金一两),折合泰币一万铢,将使边区荒城出现奇富的独特人物,跟本地每月一千铢的奇贫教师,恶性对立,后遗症将是难以控制的。

这确实是一个困难,但“救总”如果肯定孤军苗裔教育的重要性,了解孤军子弟学校还影响到泰国的中华人苗裔,直到现在为止,在泰国强大压力下,华文教育迹近灭绝,很多富商们宁可把子女,从繁华盖世的曼谷,送到边区荒城的美斯乐兴华中学,这种对祖国的依依缅怀,一旦教师水准提高,将在泰国造成一种中华文化空前复兴的形势。所以,有一件事是可行的,孤军子弟学校的教师,由“救总”全部派遣,而把现代的教师,逐年的调回台北进修。这笔经费当然庞大,但对千秋万世,是一项有关民族灵魂的投资,这种援助,才是根部培养。国军退除役官兵辅导委员会,曾在美斯乐建立一个折合二千两黄金——泰币二千万铢的茶厂,一天都没有开工,一直封闭在那里,而今已荒烟野蔓,杂草鼯鼯,因为他们用不起汽油,并且全泰北的茶叶收获量,还喂不满那个庞大工厂一星期的肚子。这项庞大的援助非常感人,可是,也太浪费了。文化教育,才是中华民族的源头,没有这个源头,那里的同胞骨肉,将会干涸。

除了师资,还有学生,中华民族最大的特色是,父母宁可挨饿,也要送孩子上学。可是,一旦上学的孩子也挨饿时,便不能上学了。美斯乐兴华中学每个学生每个学期,要缴纳下列费用:

学费 一、一零零铢

膳费 二、零零零铢

水电   四零零铢

共计 三、五零零铢(约新台币七千元,黄金三钱)

这是一个非常低廉的数目,问题是,很多孤军靠上山砍柴为生,砍下的柴,拿到骡马市场去卖,运气好的,可得到五铢六铢,勉强维持没有菜肴、只有生盐水的两餐。无人问津的,便面对着饥寒。我在美斯乐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眉目清秀的孩子,问他为什么不上学,他低头不语,一再地问下去,他忽然流下眼泪,低声说:“我们没有钱!”我牵着他肮脏而冰冷的小手,送他回家,所谓家,只是一座草屋,在泥土上摆着一张光光的竹床,墙角摆着一个冰凉的火炉,如此而已,我像遗弃自己亲生儿子似的,把孩子留在那里,踉跄而出。台湾的孩子们正大批逃学,而孤军穷苦的第三代苗裔,却用凄怆的童心,渴望走进校门。

我们听到太多的呐喊:“救救孩子!”但谁肯向孤军孩子施舍一文?我想,身在台湾的中国同胞,筹出新台币五十万元(约黄金二十五两),应不困难。——比起其他庞大的基金,是一个多么可怜的数目,每月可得到一万一千元利息,六个月就是六万六千元,就可援助九个孤军的优秀儿女,求学上进。当我把这个构想向雷雨田将军提出时,他淡淡的一笑。他听到台湾访客的轻率承诺太多了,现在,我也惭愧我同样的轻率。读者先生在一阵激动之后,等到情绪平复,孤军不过一堆尘沙,远落在天涯海角,会觉得事不关己。

几个问题的讨论

一、满星叠被杀父子是谁?

二、果敢种种。

三、历史探讨:南诏皇族是不是泰民族?

陆续接到不少读者先生的信,有很多指正。这些指正大概可归纳为三类。我在每一类中,分别找出一函,作为代表,希望在讨论中,使事实真相,更为明显。

一、关于坤沙先生,段兴亮先生指出,满星叠被杀的父子,不是张紫英先生,而是×××先生。我知道他是×××先生,但我不能直截了当,毫无忌惮的写出他的名字,只好用一个相近似的音节。因为,在某种心情上,我并不同情×××先生。段兴亮先生当然知道,×××先生本来也是贩毒集团的首脑之一,藉着贩毒暴富,使他能有足够的银弹,猎取到最使人注目的官职,然而使我感慨的还不是这些,而是,他宣布洗手归山后,向美国靠拢,担任国际禁毒组织的某一个委员会的职位,靠着出卖旧日生死与共的弟兄伙伴,使他的地位日日高升。一个卖友求荣的人,即令他有一百张嘴,也是卖友求荣。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即令他有一百枝笔,也是忘恩负义。段兴亮先生知道的内幕比我要多,一定能谅解我不能写出他名字和他职务的缘故,至于坤沙先生——“坤沙”,是泰国政府官方核定的名字,泰国所有的华文报刊,都是这样写的。但坤沙先生和他的摇尾系统,却坚持使用“昆萨”,我不知道这两个名字有什么不同,但只要有人知道就行了。有人坚持坤沙先生贩毒是被栽赃的,希望真是栽赃,如果真是栽赃,我们就有为他洗清的义务,黑白不容混淆。所以问题只在于贩毒不贩毒,不在于“反共”“不反共”。多少年来,大小野心家都在利用没有判断能力的群众,攫取政治上或金钱上的利益,“反共”跟“爱国”一样,成了一种《聊斋志异》上的“画皮”,一个凶恶的魔鬼,只要披上“画皮”,就成了使人魄授神与的绝世美女。“爱国”的画皮可以使演员在美国非法跳机而仍成为英雄,“反共”的画皮可以使贩毒大王成为忠臣义士,多么可怕的结合?和多么可怕的符咒?杀人犯、强奸犯,如果自己宣称,或被证实他是爱国的、反共的,是不是就允许他无罪走出法庭,衣锦荣归?

然而,我对于金三角贩毒这件事,充满了理解,痛心的只是对人权的蹂躏。

二、关于罗星汉先生,他是一位争论最多的人物。只因为我们对“中国人”“中华人”“汉民族”的区分,没有共同了解之故,才发生若干误会。在台北市立建国中学就读的李绍伟小友信上说,不把罗星汉先生当作中国人,对罗星汉先生是一个侮辱。我们必须先有一个认识,这是生长在国际关系十分复杂的现代国民必须具备的常识:凡具有中国国籍,出国时执中国护照的人,不管你是汉族也好,大和族也好,盎格鲁撒克逊族也好,都是中国人。而你虽然是中华人,虽然是汉民族,你加入缅甸国籍,出国用缅甸护照,你就是缅甸人。罗星汉先生自己就称他是缅甸果敢人,不敢自称是中国人。我们为什么把这位骨肉同胞,硬生生的使他跟缅甸政府对立?果敢在台湾留学的学子,曾办了一份《果文青年》刊物,充份的满足了中国人这种情绪,结果被缅甸政府按图索骥,根据《果文青年》上的记载,把设于腊戍的罗星汉先生主办的学校里的校务主任和几位教员,逮捕囚禁,这是爱他们?还是害他们?

罗星汉先生现在是否恢复自由?也是争论的焦点。他原被判无期徒刑,前年(一九八零),缅甸政府对政治犯减刑,减为十年,这十年要到今年(一九八二)十月才行届满,所以有人认为他仍在监牢,并不是没有根据。但去年(一九八一)七月间,果敢父老和缅甸地方政府官员,群集仰光,要求缅甸政府提前释放,所以有人认为他已于八、九月间出狱,已回到腊戍东南二十公里的南蚌,开辟农场,种植果敢茶,也不是没有根据。

三、关于南诏帝国皇族的成员问题,谢世忠先生根据他的专长考古学,指出南诏王室是藏缅系的罗族,而非泰掸系的泰族。这是一个专门学问,要穷毕生之力,才能弄清楚,甚至穷毕生之力仍弄不清楚,我根本没有资格参与讨论。所以,我从没有肯定他们是泰族,只知道有些学者认为他们是泰族,而有些学者则认为他们不是。事实上,认为他们是罗族的学者,也只是认为有这种可能,也不敢十分确定。我同样也不敢确定,所以强调“若干学者坚持”——尤其是泰国学者坚持。不过有一点应商量的,南诏帝国的皇族似乎并不姓“蒙”,虽然已到了八世纪,他们的文化还没有发展到有“姓”的层面,他们是以父亲名字最后一个字作为姓的。始祖酋长蒙归义先生,本名皮罗阁,他的儿子第一任王就以“阁”为姓,称阁罗凤。阁罗凤先生的儿子皇太子就以“凤”为姓,称凤迦异。凤迦异先生的儿子第二任王就以“异”为姓,称异牟寻,直到他们的王朝覆亡,都是如此。

非常感谢各位读者先生的来信,使我们的了解,更为深入,而我自己也得益匪浅,因涉及面太广,我所有的一点知识,无法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