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寞剪影
三十年来,孤军听惯了太多的鼓励和承诺,使他们很难相信什么。原始生活带来的不是与世无争的恬静,而是无可奈何的顺服。
孤军将领阶层,已开始蜕变。像考牙山战役指挥官陈茂修将军,在考牙山战役后,仍回到他在清莱街头开设的电器行,看起来只是一位迈入老境的商人。跟一般商人不同的是,他拥有泰国军方拨给他的一辆老旧得要零散的吉普车。同时,他是零四指挥部驻清莱分指挥部的孤军联络官,每天用电报跟美斯乐雷雨田将军联络。他娶了泰国妻子,生活美满。和他对面相坐,怎么都看不出叱疆场的英姿。可是,他还是孤军中最生气勃勃,随时可以徵召出征的斗士,我和他闲话往事,从心头升起一片怅惘。
三军军长李文焕将军害着严重的风湿,卧病在清迈的豪华住宅中,行动艰难。和我对话时,很明显的已无法控制他的言语,迟钝、无力、声音微弱得像一缕游丝,当他送我离开时,喃喃而语,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但他颤巍巍的几乎随时会跌倒在地,使人伤感。对全军事务,已不能照顾。他的儿子愚蠢而暴戾,当一个任性的纨裤子弟,足足有余,代父统御,绝对没有可能。据说李文焕将军的女儿是一位奇才,我没有看到她,只在孤军口中得到一点信息,但她似乎只能在经济上维持家产于不坠。
五军军长雷雨田将军住在美斯乐,由于段希文将军一脉相传的保守作风,有所不为,所以五军比三军艰难,雷雨田将军的生活也较清苦,而他的淡泊性格,也容易使人产生消沉的印象。最使我震动的是他门前的警卫,一身破烂的军服,发出气味,站在那里,像一株会勉强移动的枯树。当我走近他向他问讯时,他木然的望着我,然后惊恐的躲开。我怀疑他对突袭之类的紧急事变,有没有警卫能力。这怀疑使我心情沉重,孤军啊,你是不是枯萎到再难挺胸?事实上,那警卫还是健壮的,在考牙山战役,孤军的第三代孩子们,都被徵去战斗。我没有看到真人,但我看到照片上一些枪比人高的娃娃兵,不禁痛彻心腑。如果在台湾或在自由世界任何一个角落,他们正是小学五六年级、初级中学一二年级的学生,被父母宠爱得能爬到屋顶上掀瓦。可是,在边区荒城,这群中华民族的幼小骨肉,却拖着他几乎拖不动的枪枝,受苦受难,面对死亡。
在对外关系上,访客们会察觉到,以唐窝为据点的三军是封闭的,充满了锐敏的猜忌。以美斯乐为据点的五军是开放的,但充满了冷漠。我曾向一位,他的两个儿子都在台湾读书的军官,探询叭当战役经过,他的妻子在旁,先对他飞眼神,继而用手势,一切都不能使她丈夫住嘴时,她索性把他拉开。这仅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说明某种现象。孤军和他的苗裔好像一堆落叶,分别堆在三十多个大小贫富的难民村,祖国远在山的那边,而山的那一边却不是祖国,而是大海,大海的那一边又缥缈无际。能把孩子送到台湾读书,虽然全部费用由中国大陆救灾总会——“救总”完全负责,但也必须是当地“大富”之家,才负担得起。三十年来,太多的失望,听惯了太多从祖国传去而很少兑现的鼓励和承诺,使他们很难再信任什么。在那一带的难民聚落群,原始生活带来的不是与世无争的恬静,而是无可奈何的对命运的顺服。
医药设备给人很大威胁,在美斯乐我拜访一个家庭,一栋中国北方太行山麓那种简陋的三间房舍。刚要踏进屋门,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事后我才知道他十八岁,突然在面前出现,眼睛张得像一对铜铃,眼珠布满红丝,他注视着我,闪电般抓住我的手臂,在他家人喝止,我惊慌的正要后退时,他大叫说:“伯伯,坐。”然后教我坐在他身旁,指着他自己的鼻子问:“这是什么?”我愕然的答:“鼻子。”他又指着自己的耳朵问:“这是什么?”我答:“耳朵。”这样反覆几次,他指着眉毛再问是什么时,我答:“嘴巴。”他大笑起来,抗议说:“不对,不对,你真傻。”主人盛情的招待我进餐,这位名叫“迷蒙”的青年,把饭捧到跟前,喊说:“伯伯,喂迷蒙!”主人一再喝他拉他,他都吃力的拒抗,我害怕他粗壮的拳头把我击倒,只好耐心的像喂婴儿似的,一匙一匙送进他的大嘴,喂到第三碗,作母亲的才把他拖走,向我致歉说:“他不知道饥饱。”
这个十八岁小伙子迷蒙,就是医药缺乏下的牺牲品,他初生下来,跟其他孩子一样的聪明活泼——婴儿时期的照片使我叹息。但在他一岁多时,得了脑膜炎。所以他的智力还是一岁多的幼儿,十七年来,母亲对他像幼儿一样的为他洗澡,为他换衣服。母亲眼泪已经流尽,只有平淡的忧伤,向我说:“我担心的是,我死后孩子怎么办?”
没有人明白的说出答案,因为那答案太明显了,我们可看到那时候到来后,一个流浪在荒城的白痴背影,他怀着一岁多幼儿般的心情,在呼唤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