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千古英雄末路 风尘恶
在岳飞临刑前的一个月(绍兴十一年,1141年十一月),赵构和秦桧已经在金人送来的和约书上签字。
这次的和议合同比绍兴八年(1138年)那一次更苛刻,其内容有:
南宋方面:
南宋向金国称臣;南宋每年向金国进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南宋与金国东自淮水中流,西以大散关为界,南宋割唐、邓二州,以及商、秦二州的一半给金国。
金国方面:
放回宋高宗生母韦太后,归还宋徽宗赵佶和郑皇后的梓棺。
就是这样一份不平等的和约,秦桧还担心给金人写制词的人“不能悦虏”,就把这个重任交给了自己的养子秦熺和心腹程克俊,告诉他们要放开思想顾虑,放开手脚,极尽所能向金人表达歌功颂德和感恩戴德的心情,一切“必欲如其所要者”。
于是,在秦桧的指导下,一篇伟大的文告诞生了,文告上宣称,和议是“非常之盛事”,此后“敢忘莫报之深恩”。
文告发出,赵构心神不宁地等待着金人的回复。
金国根据赵构的恳切申请,撰了一道《册文》,云:“咨尔宋康王赵构,不吊,天降丧于尔邦,亟渎齐盟,自贻颠覆,俾尔越在江表,用勤我师旅,盖十有八年,于兹。朕用震悼,斯民其何罪!今天其悔祸,涎诱尔衷,封奏狎主,愿身列于藩辅。今遣光禄大夫、左宣徽使刘筈等持节册命尔为帝,国号宋,世服臣职,永为屏翰。呜呼钦哉,其恭听朕命!”大功告成!认认真真地读遍了《册文》上的每一个字,赵构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放心去睡了。
岳飞三人遇害的第二年春,“证人”董先被带到临安。最先接见他的是奸人秦桧,秦大奸人满脸堆笑,做出一副亲热的模样,抚摸着董先的肩头,说:“你用不着紧张,皇上召见你,只是想让你证明一句话,证明了就可以回去。”(“止是有一句言语要尔为证,证了,只今日使可出。”)
岳飞父子横遭惨死,人心震恐,朝野上下,噤若寒蝉。
在血色恐怖下,董先当年独据桥头,单骑退敌的威风和霸气消失殆尽,表现得唯唯诺诺、诚惶诚恐。
被秦桧的两名党羽带到了大理寺,董先一见到刑吏,马上“叩伏”,有问必答,对方要什么样的答案就说什么样的答案,说到对方满意为止。
秦桧得知董先这么乖巧,就没怎么为难他,很快将他释放了。其后,姚政、庞荣、傅选三人因为主动附会指证岳飞的罪状,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升迁。王俊更是因为揭发有功,官职一下子就从左武大夫、果州防御使转为了正任观察使。万俟办事得力,审讯有功,被秦桧荐为参知政事。杨沂中积极引岳飞下狱、负责监斩有功,拜少傅,后来又封恭国公、拜少师,数次出任枢密使,封同安郡王,“赐玉带,朝朔望”。
相比之下,张俊枉做小人,他“力赞和议,与桧意合,言无不从”,满以为追随秦桧整倒了韩世忠和岳飞,自己就是军界中的头牌,可以独揽全国军队的指挥权。可是到头来,秦桧却把整韩岳二人的手段转用在他的身上:指使党羽江邈弹劾张俊,说他的心腹握兵于行在,爪牙拥兵于上流,“他日变生,祸不可测”,到后来竟然指证他谋国篡位、罪大恶极。将张俊整得丢官弃职,晚景凄凉。
王贵在开始的时候,不肯和秦桧合作,于是秦桧指使王俊改了口供,说岳云写的那封信,上面的收信人除了张宪外,还有王贵。
王贵听到这个消息,大惊,赶紧“抗章而自列”,“引疾以为辞”。
宿将牛皋反应没有王贵快,事情过了很久,他还在为和金人议和的事心存不满,经常借酒发牢骚,结果被田师中命人在酒里面放了一点儿东西——耗子药,毒死了。牛皋临死时,不无沉痛地说:“我年逾六十,官至侍从,已经满足了,但可恨的是,故土未复,我不能战死疆场,反而死在家中,不甘心啊!”(“皋年六十一,官至侍从,幸不啻足。所恨南北通和,不以马革裹尸,顾死牖下耳!”)
此外,岳飞军中的多名将佐和幕僚,如王敏求、杨浩、邢舜举、朱芾、李若虚、高颖、王良存、夏珙、党尚友、张节夫等,全被贬遭流放。
曾为岳飞仗义执言的赵士褭、何彦猷、李若朴、薛仁辅、于鹏、孙革、王处仁、蒋世雄,智浃、刘允升、范澄、刘洪道、张戒等,或为高官,或为宦官,又或是布衣,无一例外地遭到了迫害,或贬或流放,或下狱,或处决,或暗杀,其手段狠毒、惨烈,令人发指。
就连秦桧的党羽何铸,由于“谓议狱不合”,也被秦桧开除了“党籍”,赶出朝廷。
经这样筛过一遍,中外大权,尽归秦桧。史称,“殿堂之上,莫非秦氏朋党;朝野冲要,无不桧贼爪牙。”
既然恨岳飞,“恨”屋及乌,丧心病狂的秦桧又下令将岳州改名纯州,其节镇的岳阳军改为华容军。
然而,公道自在人心,时间会证明一切。
南宋使臣洪皓当时被金人扣押在燕京,听到岳飞的死讯,万分悲痛地写信给赵构说:“金人所畏服者惟飞,至以父呼之,诸酋闻其死,酌酒相贺。”
臣桧夜报四太子,臣构称臣自此始。
绍兴十二年(1142年)七月,金人按照和议上的约定,将赵构的母亲韦氏及赵佶的棺椁遣送回国。
赵佶的尸体已被金人拿去炼油,棺椁里装的只是一截焦木。一百多年后(至元二十二年,即1285年),元朝“江南释教总统”杨连真迦指示宗允等人以报复罗铣为由盗掘宋皇帝陵墓,他们在赵佶的棺椁里发现的,就是这一截焦木,及少量随葬品,仅此而已。
关于赵佶之死,《南烬纪闻》上有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详细记录:说有一天早上,北风凛冽,滴水成冰,少帝赵恒从自己居住的土坑爬出来去给父亲请安,发现父亲已“僵踣死矣”。不由得悲从中来,号啕大哭。附近的女真人全被惊动了。赵恒想将父亲就地掩埋。而女真人却说:“我们这儿没有埋葬的习惯,那太浪费了。但凡死了人,必用烈火烧他的尸体,炼油,烧到一半,就将之抛入州北的大石坑中,炼出的油可以用来点灯,给大地带来光明,造福人类。”(“此间无葬埋事。凡死者必火烧其尸,及半,即弃之州北石坑中。由是此水可以作灯也。”)话音刚落,就冲进来一群恶狠狠的人,不由分说,用木棒架起尸体就走。
赵恒跌跌撞撞地一路跟从。到了北面的大石坑,这伙人“架尸于上,用荼郁木焚之”。赵恒制止不了,“跳号大恸,亦欲跳入坑中”,众人死死拉住不放手。他们并不是惋惜赵恒的性命,而是说:“昔年曾有活人跃入,此水顿清,不可作油。”(“昔年曾有活人跃入,此水顿清,不可作油。”)
赵恒求死不能,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问:“今日是何日?”好心的女真人告诉他:“天眷三年(1141年)正月十八日也。”
靖康之变中被金人掳去的所有女子都遭受到女真人的凌辱蹂躏,赵构的母亲韦氏和他的两个妻子以及两个女儿也不例外。韦氏先在洗衣院做老妓,后从良嫁给了盖天大王为妾,并且生下了两个孩子。
盖天大王本名叫赛里,后来在女真人的改名风潮中改名叫完颜宗贤,《南渡录》、《窃愤录》、《南烬记闻》等书都记载有盖天大王沾沾自喜地吹嘘:“自今以后,赵构须唤我阿爹。”
赵构的妻子邢秉懿在北行途中,被金人“以堕马损胎”,到了金国,于天会九年(1131年),替吴乞买产下一子,被封为建炎宋国夫人。
金人凶狠地残杀赵构的父兄,没人性地奸淫赵构的母姊妻女,令人发指地屠戮宋朝臣民,跋扈骄横地侵占宋朝疆土,灭亡北宋,赵构却奴颜婢膝地对金使自称臣构。赵构亲率文武百官在临平镇奉迎韦氏,韩世忠也随驾而行。韦氏见了他,惊奇地说:“你就是韩将军吗?我在北方久闻你大名了!”
韩世忠“尝中毒矢入骨,以强弩括取之,十指仅全四,不能动,刀痕箭瘢如刻画”。韦氏见了,唏嘘不已,慰劳再三。
韩世忠答道:“臣以布衣,因战功而位列王公之位,仰天恩,才得以保全性命,今生无憾了!”(“吾以布衣百战,致位王公,赖天之灵,保首领得以保全,已无憾事了。”)韦氏然后扭头问道:“怎么没见到大小眼将军(指岳飞)?”一句话,在场的人无以为对。
经过了好一阵尴尬,才有人悄悄地告诉她说:“岳飞已经被赐死了!”
韦太后一震,跳了起来,责问赵构:“宋金对峙,全仗韩岳二将,你怎么要赐死岳飞?”赵构默然不答。
金使夜里在驿馆下榻,悄悄问馆伴者,说:“岳飞以何罪死?”
馆伴者支支吾吾地答道:“意欲谋叛,被手下人告发了,所以被赐死了。”(“意欲谋叛,为部将所告,以此抵诛。”)
金使的眼里闪烁着嘲弄的神色,说:“江南忠臣善用兵者只有岳飞,治军严,所到之处,秋毫无犯。项羽之所以失败,皆因其不用范增也,岳飞堪比江南之范增,赵构竟弃之不用,难怪会败在我大金手中,活该如此!”(“江南忠臣善用兵者,止有岳飞,所至纪律甚严,秋毫无所犯。所谓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所以为我擒。如飞者,无亦江南之范增乎!”)
馆伴者语塞。
秦桧知道了这事儿,命人封锁消息,将馆伴者贬斥为民。
这时候的秦桧,因为和议已成,“挟虏势以要君”,借金国靠山的势力称“盟书所载,不许以无罪去首相”,开始了一个长达十九年的相权统治时代,使人们“知有秦桧,而不知有朝廷”、“生杀废置,惟己所欲”,权欲熏天,不可一世。
以至于赵构为了提防他,不得不在靴中暗藏匕首,以备不测,直到秦桧死了,他才如释重负地说了一句:“朕免得膝裤带匕首。”
尽管赵构和秦桧疯狂地钳制人民的言论,可是民间的百姓依然家家户户张挂岳飞的遗像,早晚供奉,奉祀不衰,岳飞俨然成了天王级的偶像人物。鄂州城内的旌忠坊,还悄悄地为岳飞设了忠烈庙。
南宋大词人刘过曾做《六州歌头·题岳鄂王庙》,词云:
身草莽,人虽死,气填膺,尚如生。
年少起河朔,弓两石,剑三尺,
定襄汉,开虢洛,洗洞庭。
北望帝京。狡兔依然在,良犬先烹。
过旧时营垒,荆鄂有遗民,忆故将军,泪如倾!
说当年事,知恨苦,不奉诏,伪耶真?
臣有罪,陛下圣,可鉴临,一片心。
万古分茅土,终不到,旧奸臣。
人世夜,白日照,忽开明。
衮佩冕圭百拜,九泉下、荣感君恩。
看年年三月,满地野花春,卤簿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