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君臣七年之痒 力压众怒为卖国
合约即成,金人当然也乐于尽早履行了!
这年十一月,御史中丞勾龙如渊向赵构汇报说:“金国派两名大使携带合同书来了,书中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黄河以南的土地全部都归我们了!”
赵构大喜。
“但……”勾龙如渊吞吞吐吐地说,“但这两名使者进我国境,他们……他们索礼过当。他们称合约为诏书,指我国为江南,见了我们的官员他们就居中而坐,让我们的使者侍立一旁。他们所经过的州县必须要官吏备厚礼,隆重迎接,我们迎合同书要用地方迎天子诏书的礼节,他们……他们……”勾龙如渊嗫嚅着不说话了。
赵构大奇,问:“他们怎么了?”
勾龙如渊看了看赵构,大着胆子说:“他们……还说,合同书到了临安后,皇上您必须行跪拜之礼,才能……”话还没说完,群臣立刻乱成一团,甚至有人就要拿刀子去跟金人拼命。
金国的两名使者,一个是诏谕江南使张通古,另一个是明威将军萧哲。从他们的官名上看,“诏谕”和“明威”,这分明是用中央对待地方的姿态,居高临下地实施了一通晓谕和扬威。
州县官跪拜迎接“诏书”也就罢了,还要赵构本人以“迎天子诏书之礼”跪拜,这是南宋大臣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因为这时的赵构,不只代表了他个人,还代表了一个国家。
临安、常州、润州、会稽等地“民悉不安”,反对议和的老百姓群情激愤,“众心共怒,军士至汹汹欲为变,夜或揭通街,指桧为金谍”。
可是赵构并不这样认为,他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面孔,说为了百姓安乐,自己什么委屈都可以忍受。为此,还下了一道内容与上次差不多的诏令说:“大金遣使至境,朕以梓宫未还,母后在远,陵寝宫阙久稽汛扫,兄弟宗族未得聚会,南北居民十余年间不得休息,欲屈己就和。在廷侍从台谏之臣,其详思所宜,条奏来上。”
但后面加了一句:限一日入。
“限一日入”是故意限制了时间,让镇边大将无法进奏。可诏令一出,奏章还是雪片一样飞来,令他应接不暇。除了在朝内的张焘、魏矼等人,在外的岳飞、韩世忠,还有刚遭贬谪的张浚、赵鼎等人在得知消息后纷纷上书表示抗议。
主管殿前司公事的杨沂中领着主管马军司公事的解潜和主管步军司公事的韩世良等人当面警告秦桧说:“听说皇上要跪着接受金贼的诏书,我们先提前告诉你,万一军民接受不了这个事实,闹起事来,我们可没法管。”并且递交了一份意见书给御使中丞勾龙如渊,指着勾龙如渊的鼻子说:“不是我们多事,全因有韩世忠、张浚、岳飞三人在外,日后他们责问我们身为宿卫之臣却眼睁睁地看着皇上向金贼行跪拜之礼,我们担待不起。”
在这种巨大的压力下,赵构和秦桧只好派人去跟金使张通古他们通融,看看能不能不行“臣礼”。
毫无商量余地,张通古一口拒绝了,如果赵构不行臣礼,和议不用再谈,金使马上动身回国。
赵构一听这个答复,实在是有苦说不出,有口难言。
秦桧在一旁不满地说:“九十九拜都拜过去了,还差最后这一哆嗦?”
赵构明显被这句话刺激到了,对台谏官勾龙如渊、李谊等人大发脾气,耍性子道:“现在的士大夫就是死要面子!当日我在明州逃难时,差点就掉海里喂王八了,那时,估计我向金人下跪百拜也不会有人阻止,现在倒好,一个个都来拦我,都安得什么心?!”(“士大夫但为身谋!向使在明州时,朕虽百拜亦不复问矣。”)
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许久,有人想出了一个馊主意,说:“要不这样,皇上,您跪拜诏书的时候,不要想那是金国诏书,心中只要想着祖宗,就当是向祖宗行跪拜礼就行。”
另外一个人受到启发,补充说:“如果觉得这么做难度太大了,干脆把我朝太祖太宗的遗容画像陈列在堂上,让金人把诏书放在画像前,咱们表面上是拜诏书,实际上是拜画像,面子上也说得过去,不丢人。”(“或请列祖宗御容而置金人诏于其中拜之。”)如果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也只能如此了。
赵构已经打定主意要给金人行跪拜之礼了,有一个叫给事中楼炤读书多,而且不读死书,脑筋灵活,想起了儒家经典《尚书》上有一条记录:“高宗谅阴,三年不言”,“百官总已以听于冢宰”——殷高宗武丁在守孝期间,三年不发一言,所有国事都由宰相代理。他说:“现在皇上也在守丧,就跟金人说,皇上没有心情过问国事,恕不能跪接金国的诏书,让秦相公根据典故上的情节代替皇上去跪拜接受这份‘国书’不就一切都成了?!”
真是太有才了!
鼓掌,热烈鼓掌!
赵构赶紧派人去找张通古汇报,说这是中国的礼节,实在不能有违。而且,我们皇上在服丧期间,一身晦气,接见你们,你们也不吉利,由秦相公代表他率领满朝文武大臣跪接金国的诏书也是一样的。
好说歹说,张通古的牙口终于松动了。
但他又提出两条:
一、秦桧必须用“玉辂”迎“诏书”,将“诏书”供奉在南宋的庙堂之上。
二、在入朝途中,必须得由百官作为导从。
这两个条件秦桧满口答应。但,第二条秦桧根本办不到。因为大多数爱国的官员听说此事,都纷纷拒绝参与。虾有虾路,蟹有蟹道,这件小事并没难倒我们的秦大奸人。
绍兴八年(1138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奸人秦桧如期率领了一大帮官员出现在了金人使馆门口,代表赵构跪接金国诏书。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这些官员全是冒牌的。秦桧令朝中的三省胥吏穿上绯色或绿色朝服,冒充五至九品官,而让枢密院胥吏身穿紫色朝服,冒充四品以上大员,打算蒙混过关。幸运的是,蒙骗计划成功了。
张通古等人不明就里,对南宋的安排和表现非常满意,点点头,得意扬扬。
举行过一套隆重而繁杂的礼节,宋金的第一次会谈算是“圆满”结束。
绍兴九年(1139年)正月,宋金双方在秦桧和挞懒的“共同努力下”,正式达成了以下和议:
金国方面,交还赵构的生母韦氏、兄长赵恒,并且将赵佶及皇后郑氏的尸骨一并送回,交还原来北宋沦陷的河南、陕西等地。
南宋方面,向金国称臣,南宋每年向金国支付银五十万两、绢五十万匹。
显而易见,这是一个不对等的和议。
赵构的生母、父亲的尸骨以及河南、陕西等地本来就是宋朝所有,现在只是在向劫匪交赎金。而可悲的是,这也意味着南宋同意永久地放弃黄河以北的土地以及生活在那儿的全部汉族子民了。
正月底,张通古在“报谢使”韩肖胄的陪同下起程返国。
京东、淮东宣抚处置使韩世忠安排了一大帮武艺高强的士兵埋伏在洪泽镇一带,个个头上系一方红领巾,诈称红巾大侠,准备收拾张通古,摧毁和议。但有人告密,韩肖胄带着张通古从真州(今江苏仪征市)、和州(今巢湖市和县)巧妙地绕开了红巾大侠们的阻击,顺利北去,暗杀计划随之落空。
赵构和秦桧等人如愿以偿,宣布大赦天下,对全体武将加官晋爵,并在宫内大摆酒宴,论功行赏,热闹非凡。
酒酣耳热时,一份不合时宜的表章从襄阳奏来,上表人是岳飞,表文上称:“今日之事,可忧而不可贺,勿宜论功行赏,取笑敌人。”(“臣待罪二府,理有当言,不敢缄默。夫虏情奸诈,臣于面对,已尝奏陈。切惟今日之事,可危而不可安,可忧而不可贺。可以训兵饬士,谨备不虞;而不可以行赏论功,取笑夷狄。”)赵构和秦桧大为扫兴,恚怒不已。
但和议新成,不便发作,赵构强忍着满腔怒气给岳飞下了一道诏书,将岳飞由正二品太尉升迁为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希望通过升官发财堵住岳飞的嘴。诏书中,赵构口是心非地一个劲儿表扬岳飞为宋金和议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将他比作西汉的卫青、霍去病,东汉的岑彭、贾复。
赵构后来还追加了一封信,说:“多亏你们努力练兵,振作国威,这才彻底改变了敌人对我们的看法,现在和平既已经到来,你们功不可没,我一定不会忘记的!”(“卿等戮力练兵,国威稍振,是致敌人革心如此”、“卿等扶危持颠之效,功有所归,朕其可忘。”)
面对赵构送来的这么大一张脸,换谁都得先兜着,可岳飞不。
岳飞读了这封哭笑不得的诏书,愤然对幕僚们道:“犬羊安得有盟信耶!”众幕僚受岳飞的感染,一个个议论纷纷,激愤不已。幕僚张节夫更是借岳飞“犬羊安得有盟信耶”之语大加发挥,当场泼墨,笔落云飞,慷慨草就了一封谢表。
张节夫,字子亨,河朔人,性情豪迈,尚气节,他在表文中言辞沉痛地强调:“夷虏不情,犬羊无信,莫守金石之约,难充溪壑之求。”进而疾呼:“愿定谋于全胜,期收地于两河。唾手燕云,终欲复仇而报国!”然而,这样一篇雄浑杰作竟然唤不起赵构的一丁点儿血性。
可叹啊,可叹!
隔代君臣犹有泪,当时父子竟无情!
试想,杀父淫母的仇恨都可以付诸一笑,若无其事,文字又能起什么作用呢?赵构将谢表胡乱一塞,回信坚决要岳飞接受这份功劳,服从朝廷的封赏。
岳飞视封赏为耻辱,继续上奏力辞道:“万一臣冒昧而受,将来虏寇叛盟,则似有伤朝廷体面。”(“事关国政,不容不陈,初非立异于众人,实欲尽忠于王室。欲望速行追寝,示四夷以不可测之意。万一臣冒昧而受,将来虏寇叛盟,则似伤朝廷之体。”)太不识抬举了!
赵构心头冒火,亲自操刀,写了一道诏书,狠狠地训斥了岳飞一顿,借历史上曹操、诸葛亮和羊祜屯田足食的故事,要求岳飞老老实实授受封赏,认认真真地屯田种地,不要多管闲事。
人家曹操在许下屯田,数年之中,所得积粟,仓廪皆满;诸葛亮在渭南分兵开垦,百姓安乐,军无私焉;羊祜就更不得了,他刚刚出任南夏的时候,军队不足百天口粮,可是到了第三年,就有了十年之积,江汉民心稍安。你看看你,成天就知道喊打喊杀,打打打,光打能解决问题吗?你就不能向他们学习学习?!
岳飞的回答是,通过屯田使军粮充足,何难之有?不过现在我更愿意勉为其难地做些通过忠诚守信来增进道德的事。至于鞭挞四夷,增强国力,匡复社稷,辅佐天子,使百姓享有万世无疆的安乐等,我这些志向,真不知道是否能得以伸张啊?(“臣庸德薄才,诚不敢妄论古人。伏蒙陛下亲洒宸翰,铺述二三子,屯田足食之事,俯以赐臣。臣敢不策驽砺钝,仰副圣意万一?夫服田力穑,乃亦有秋,农夫职尔。用屯田以足兵食,诚不为难。臣不揆,愿迟之岁月,敢以奉诏。要使忠信以进德,不为君子之弃,则臣将勉其所不逮焉。若夫鞭挞四夷,尊强中国,扶宗社于再安,辅明天子以享万世无疆之休,臣窃有区区之志,不知得伸欤否也!”)
他还提醒赵构说,诸葛亮虽然是在屯军种田,但其平生志向,傲视天下,一心想中兴汉室,可惜天不假以年,才有渭南之恨;羊祜辅助晋武帝,有统一天下之志之心,后来吴国被平,他却未亲见,他的两个儿子有意继承父志,但终久未能完成,可惜啊!(观亮素志,欲龙骧虎视,包括四海,以兴汉室,天不假以年,遽有渭南之恨。祜辅晋武,慨然有并吞之心,后平吴身不及见,二子有意于功名,而志弗克伸,惜哉!)
的确,山河残缺,遗民泪尽,身为十万雄兵的统帅,又怎能眼巴巴地弃中原而不顾?!在壮志未酬的情况下,岳飞不得不悲怆无限地向赵构请求,“解罢兵务,退处林泉。”
读了岳飞这封有理有节的回信,赵构傻眼了。原以为抬出几个历史名人来就可以震住岳飞,谁知竟被他不软不硬、不卑不亢地抢白了一番,赵构颇感语塞。但就是坚决不肯同意岳飞的请辞(“顾安危注意,朕岂武备之可忘;惟终始一心,汝亦戎功之是念。益敦此义,勿复有云。所请宜不允”),将他牢牢地按在襄阳的军营中。
但此后,打着“孝”字大旗坚持签订和议的赵构很快就沉溺到声色犬马的享乐生活中去了。
大臣范如圭实在看不过眼了,面奏说:“两京既然已经收回了,大宋的九庙八陵就在咫尺之间,却不派使者前去扫祭,怎么能上慰神灵,下萃民志?!”赵构登时哑口无言,无地自容。良久,才脸带赧色、没好声地回答:“谢谢你的提醒,我这就安排人员前去祭扫。”回头授意秦桧将范如圭逐出了朝廷,派吏部尚书张焘前往洛阳,做做样子,祭奠洒扫列祖列宗的坟墓。
岳飞得知,上奏赵构,申请跟张焘同去,意欲借机窥探敌情,以定讨伐之策。
秦桧慌了,进表力劝赵构,要赵构立刻制止岳飞,生怕惹恼金人。
胆小至此!还有何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