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乱世英雄 二、扼一城而捍天下的张巡

安史之乱爆发的时候,张巡正担任真源(今安徽毫州西)令。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位身高七尺、须髯一怒尽张的男子,在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的情况下,以其英雄的胆略和闪耀着光辉的智谋,坚守孤城睢阳达两年之久,大小战斗400余次,杀敌12万人,创造了中外战争史上罕见的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的战例。后世民族英雄文天祥在其大气磅礴的《正气歌》中,热情地讴歌了十二位英雄惊天地、泣鬼神的事迹,张巡便是其中之一。

张巡,邓州南阳(今属河南)人。自幼便聪悟有才干。他不但博览群书,通晓阵法,而且才华出众,记忆力惊人,读书不过三遍,便终生不忘,写文章不用打草稿,落笔成章。张巡守睢阳时,士兵有万人,城中居民百姓却有数万人。张巡每见一人,便询问其姓名,一遍过后,满城没有他不认识的人,遇人便能直接叫出名字,满城军民无不为此惊讶而感动。张巡为人气志高迈,喜欢与有学识的长者交流,不屑与庸俗之辈为伍,以至“时人叵知也”。玄宗开元末年,张巡进士及第,初仕为太子通事舍人。当时其兄张晓任监察御史,兄弟二人“皆以名称重一时”(《新唐书·卷一百九十二·张巡传》)。

天宝中,张巡调授清河(今河北清河西北)令。他为人倾财好施,扶危济困。在任期间,由于公正廉明,体恤民情,不仅政绩出众,且深受百姓爱戴。当时,杨国忠执掌朝政,权倾朝野,有人劝张巡去走杨国忠的门路,为自己找个好出路。但被张巡严辞拒绝,说:“是方为国怪祥,朝宦不可为也。”(《新唐书·卷一百九十二·张巡传》)

不久,张巡调任真源(今河南鹿邑)令。真源地处中原,多豪强地主。他们与官府相互勾结,鱼肉百姓。其中以华南金最为横暴,当地人称“南金口,明府手。”张巡到任后,果断地将华南金依法处决,然后赦免其党羽,威恩并施,从此人人向善,莫敢违法。张巡为政简约,以使百姓安居乐业。

天宝十四年(755年)十一月,安史之乱爆发。玄宗从声色迷梦中惊醒,仓促布置抵抗时,叛军的铁蹄已踏过河北诸郡,气势汹汹地直奔河南杀来。并快速南下,预备夺取江淮富庶之地,进而取洛阳,进逼长安。由于大唐承平日久,百姓累世未经兵戈,加之朝廷重文轻武,武备松驰,很多郡县无兵可用,毫无应变准备。地方官吏被叛军的嚣张气焰吓得手足无措,闻叛军将至,或弃城逃跑,或开门出迎。叛军长驱南下,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轻而易举地占领了黄河以北大部分地区。十二月十二日,安禄山率众从灵昌渡过黄河,接连攻陷陈留、荥阳,大败封常清部于武牢(即虎牢关)、葵园,进占洛阳。东都沦陷,天下震动。

安禄山攻陷洛阳后,以叛将张通晤为睢阳太守,与陈留长史杨朝宗率精骑数千,向东进军,唐郡县官吏大多数望风逃走或者干脆投降,因而叛军气焰极为嚣张。但叛军进至山东时,遭到东平太守吴王李祗与济南太守李随的抵抗。有人带头后,山东其他各地官民纷纷举兵响应,起兵抗贼。

当张通晤往东南掠地时,谯郡(今安徽亳县)太守杨万石见叛军势大,打算献郡降敌。杨万石为张巡的顶头上司,他一向看重张巡的才干,便委派张巡为代表,到西边迎接叛军。当时,杨万石手下剑拔弩张、虎视眈眈,四周刀光剑影,所以张巡当场没有表示反对,而是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然而,事情却突然有了变化。天宝十五年(756年)二月,单父(今山东单县)县尉贾贲率吏民攻克了睢阳,斩杀了叛将张通晤。

当时,雍丘(今河南杞县)令令狐潮想以城投降叛军。为了增大自己的政治资本,令狐潮主动率军出击,击败了淮阳方面赶来的唐军援兵,并俘获百余人。令狐潮将唐军俘虏押回雍丘,准备处死。刚好这时候令狐潮出城办事,唐淮阳士兵乘机挣脱绳索,杀死看守,闭城拒纳令狐潮。令狐潮无奈,只得丢下妻儿逃走。随后,唐淮阳士兵迎贾贲入城。

西迎叛军的张巡行至真源后,大哭于真源玄元皇帝庙(唐高宗乾封元年,高宗过真源,诣老君庙,追尊为玄元皇帝。事见唐人封演所著《封氏闻见记·卷一·道教》),宣布起兵讨叛。群情激昂,吏民中愿意相随者达数千人。张巡从中选取出精兵1000人,西去雍丘,与贾贲会合。贾贲、张巡兵合一处,入雍丘后,首先杀令狐潮妻儿,相约共同守城。东平太守吴王李祗闻讯后,即授贾贲为监察御史。

令狐潮为报杀妻儿之仇,率叛军精兵15000人攻打雍丘。当时守城的唐军总共也不过3000人,兵力对比悬殊,但雍丘将士同仇敌忾,奋勇抗击。贾贲率军主动出击,不幸战败而死。张巡率众继续力战,击退叛军。面对唐军的顽强抵抗,令狐潮无计可施,不得已带着残兵败将恨恨而去。

张巡因作战勇敢,赢得了军民的信任,被奉为主帅。张巡率军民继续守城,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击败了叛军的多次进攻,使其伤亡过半。东平太守吴王李祗得知战况后,将兖州以东的战事委任给张巡。从此,张巡自称吴王先锋使,担负起保卫雍丘的重任。

此时,与先前叛军一路势如破竹的情形不同,局势已经发生极大的变化。洛阳失守后,唐朝廷迅速调集和组织兵力,在洛阳南、北两个方向抗击叛军,以保卫京师长安,阻止叛军西进。而在安军后方河北,有常山太守颜杲卿、平原太守颜真卿、东平太守吴王李祗、济南太守李随、饶阳太守卢全诚等,皆以兵讨安禄山,阻击和牵制了安军。此时,唐军逐渐形成了两大战场:一是阻止安军西进的作战;二是阻止安军南下江淮的作战。江淮地区为大唐的财赋供应之地,一旦被叛军攻占,后果将不堪设想。而雍丘则是从洛阳通往江淮地区的要道,战略意义不可估量。

张巡虽然官职不高,但却能清醒地看到坚守雍丘的重要意义。所以,他知道尽管令狐潮初次攻打雍丘失败,但叛军绝不会就此甘休,一场大仗已经是迫在眉睫。为此,他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果然,距第一次攻城不过10日,令狐潮与叛将李怀仙、杨朝宗、谢元同等率兵4万余人争夺雍丘。叛军来势汹汹,人多势众,而城中守军不足两千人。面对强敌,城中军民大为惊惧,皆无守城的信心。张巡分析说:“贼兵精锐,有轻我心。今出其不意击之,彼必惊溃。贼势小折,然后城可守也。”(《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七》)诸将听后皆表示同意。张巡立即分派千人登城防守,自率千人,分成数队,突然打开城门直冲叛军阵营。此时叛军刚到,人数虽众,还立足未稳,加上事出突然,遂惊骇后撤。

第二天,叛军再次攻城,环城安置百门石砲轰击,城楼及城上女墙全部被毁坏。张巡派人在城上设立木栅,挡住了叛军石砲的进攻。叛军只好采取强攻,沿城墙攀登而上。张巡用蒿草束灌上油脂,点燃后从城墙上投下。叛军被烧得焦头烂额,无法登城。强攻不行,叛军便采取了围困的策略。张巡足智多谋,并没有一味采取死守。有时他观察到叛军松懈,便出兵突然袭击;有时夜深人静,叛军睡意正浓之时,趁机偷袭敌营。这样坚守60多天,经大小300余战,带甲而食,裹伤再战,终于将叛军击退,并乘势追击,歼灭敌兵两千余人,差点活捉令狐潮。

令狐潮败逃后,回望茫茫黑幔中的雍丘,恨恨地说道:“我若不取下此城,尽屠城中之众,誓不为人!”

至德元年(756年)五月,令狐潮再次领兵围攻雍丘。叛军轮番猛攻,双方相持了40多天。此时,长安已经失守,玄宗逃往蜀地。由于雍丘长期被围困,早已经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张巡并不知道这些情况。令狐潮以为有机可乘,他与张巡过去相识,于是亲至城下,想劝张巡投降。令狐潮说:“本朝危蹙,兵不能出关,天下事去矣。足下以羸兵守危堞,忠无所立,盍相从以苟富贵乎?”大意是说:唐王朝已亡,你还坚守危城,不知是为谁。张巡回答道:“古者父死于君,义不报。子乃衔妻孥怨,假力于贼以相图,吾见君头干通衢,为百世笑,奈何?”(《新唐书·卷一百九十二·张巡传》)讽刺令狐潮以往常以忠义自许,现在却投靠了安禄山。令狐潮听后深感惭愧,竟然因此而退兵。

但张巡手下有6名将官认为天子都已经出逃,形势不妙,心动欲降,劝张巡说:“敌强我弱,众寡过于悬殊,实在难以取胜,再说天子存亡不知,不如早降。”张巡表面上装作答应。第二天,张巡把玄宗画像挂在堂上,率将士朝拜行礼,一时间人人皆哭。然后张巡引六将官于堂前,责以大义,斩之,坚定了众人守城的决心。

当时雍丘粮食所剩无几,城中开始缺粮,张巡打探到叛军有数百艘装运盐米的船只即将运往前线,便亲自率兵夜出城南。令狐潮闻讯立即领兵前来迎战。而张巡其实是采取声东击西之计,正希望令狐潮如此,他另派勇士到河边夺取了叛军的粮饷。

《三国演义》中有诸葛亮“草船借箭”的故事,但那不过是小说。而在张巡手中,上演了一场真正的“草人借箭”的精彩好戏。由于叛军不断攻城,雍丘城中的箭矢用完了。张巡仔细思虑后,命士卒做了1000多个草人,给草人穿上黑衣,半夜的时候,将草人吊在绳子上放下城去。叛军发现城墙下人影绰绰,以为是前来偷袭的唐军,顿时箭如飞雨。一直到天亮,叛军才发现是草人,此时唐军已得箭数10万支。

几天之后,张巡选了500名勇士,在夜色中悄悄缒下城去。叛军发现后,以为这次仍是草人,都大笑不止,没有任何防备。500勇土乘机冲杀令狐潮军营,叛军措手不及,顿时大乱,焚垒幕而逃。唐军一直追击10余里而还。

令狐潮接连中计,恼羞成怒,继续增加兵力围城,发誓要攻下雍丘,一雪前耻。当时唐军郎将雷万春站在城头,与令狐潮对话,叛军趁机用弩机射雷万春。雷万春脸上被射中6处,切依然巍立不动。城下的令狐潮见此,怀疑雷万春是木头人。经侦察得知确实是雷万春,令狐潮十分惊异,在城下仰头对张巡说:“见你们的雷将军如此,才知你的军令严厉,然而这样残酷,实在不符合天道!”张巡回答说:“你叛君附贼,不识君臣人伦,那里还知天道!”

雍丘被围日久,城中的薪柴全部用完,张巡便对令狐潮说:“欲引众走,请退军二舍,使我逸。”(《新唐书·卷一百九十二·张巡传》)令狐潮一心想攻下雍丘,不知是计,果然引兵后撤。张巡立即率领全部军民,分四面出城,拆屋取木,运回城中。

令狐潮得知真相后大怒,重新带军围城,并指责张巡言而无信。张巡表示为难,对令狐潮说:“君须此城,归马三十匹,我得马且出奔,请君取城以藉口。”(《新唐书·卷一百九十二·张巡传》)令狐潮便送来战马30匹。张巡将马分给部下骁将,并要求他们说:“贼至,人取一将。”

第二天,令狐潮责问张巡为何还不出城投降,张巡说:“吾欲去,将士不从,奈何?”令狐潮这才知道又中了张巡之计,大怒之下,便开始列阵攻城。阵还没有布好,张巡事先安排的30名骁将突然从城中杀出。叛军大溃而逃,收兵入保陈留,再不敢出来交战。

张巡总是能临机应敌,出奇制胜。在敌众我寡的形势下,始终能够以忠义激励将士,率千人之众,抗击数万叛军的进攻,坚守孤城雍丘4个月,取得了每战皆捷的惊人战绩。自此,张巡名扬天下,四周军民争相前来投奔,雍丘的实力得以补充。

八月,安禄山任命的河南节度使李庭望,亲率大军2万进攻雍丘。叛军距城东30里安营。张巡趁叛军扎营未稳,率精兵3000出击。叛军大乱,被斩杀大半。李庭望收军后连夜逃走。

十月初四,令狐潮与王福德又率领步、骑兵万余人进攻雍丘。张巡领兵出击,再次大败叛军,斩杀数千人,叛军败逃而去。

十二月,令狐潮率兵万余人扎营于雍丘城北。张巡领兵出击,又大败叛军,叛军逃走。

令狐潮、李廷望先后率叛军数万围攻雍丘,不仅数月未能攻下,反而连续吃了败仗,于是不敢再直接进攻雍丘,但却在雍丘四周开始了一系列坚壁清野的行动,以断绝雍丘的粮草援助,让雍丘不攻自破。十二月,叛军在雍丘以北筑城,设置杞州。又遣兵攻陷鲁郡(今山东兖州)、东平(今山东东平西北)、济阴(今山东定陶西南)。叛将杨朝宗率兵2万,准备袭取宁陵(今河南宁陵东南),以切断张巡后路。

在这种情况下,雍丘已经陷入绝境,决计守不住了。张巡审时度势,主动放弃雍丘,率马300匹、兵3000人转守宁陵,与睢阳太守许远、城父令姚訚等合兵。

当天,叛将杨朝宗率兵进至宁陵城西北后,张巡、许远派部将雷万春、南霁云领兵迎战。经过一昼夜的激烈厮杀,杨朝宗部大败,损兵折将万余人,死尸塞满汴水,顺流而下。杨朝宗收集残部,连夜逃去。

此时,身在灵武的肃宗也听到了张巡的大名以及辉煌战绩,下敕书任命张巡为河南节度副使,指挥江淮方面的作战。张巡认为部下将士有功,派遣使者向虢王李巨请求给予空名的委任状以及赏赐物品,而虢王李巨只给了折冲都尉与果毅都尉的委任状30通,没有给予赏赐的物品。为此,张巡写信责备李巨说:“宗社尚危,围陵孤外,渠可吝赏与赀?”(《新唐书·卷一百九十二·张巡传》)李巨不听。

此时,大唐整个平叛的形势经过几起几落,始终不够明朗。至德二年(757年)正月初六,安禄山被杀,形势似乎向有利于唐的方向发展。可笑的是,杀死安禄山的人,不是唐朝派去的武功高强的刺客,也不是战场上的某位英雄,却是安禄山的亲生儿子安庆绪。安庆绪杀父后,自己在洛阳称帝。唐军未能抓住这次叛军内讧的良机一举消除叛乱,反而让叛军史思明部重新夺回河北诸郡。史思明随后进围孤城太原,预备夺取河东,进而长驱直取朔方、河西、陇右等地。安庆绪以尹子奇为汴州刺史、河南节度使,率兵进攻睢阳(今河南商丘南),然后进一步向江、淮方向发展,夺取财赋重地。这样一来,双方争夺的焦点遂转移到太原和睢阳。唐军据守的这两个战略要地如有一处被攻克,其后果都不堪设想。

睢阳是江淮流域的重镇,在战国时为宋国,两汉时为梁之封国,汉文帝时增强梁和淮阳二国实力,广其封地,使“梁足以捍齐、赵,淮阳足以禁吴楚”(《汉书·贾谊传》)。七国之乱爆发后,梁王坚守睢阳,牵制叛军西行,使得名将周亚夫得以有机会袭击叛军的后路,从而一举击破。由此可见,睢阳在南北对峙格局中具有相当重要的地位。而安史之乱后,叛军势力极盛,北方残破,河北河南均为叛军所据,唐军的补给完全依赖于长江、淮河流域,守住睢阳,便能阻遏叛军向江淮方向深入,保证江南的完整。睢阳如若失守,运河便被堵塞,后果不堪设想。可谓一城危,天下危也。

至德二年(757年)正月二十五日,尹子奇率妫(今河北怀来)、檀(今北京密云)二州及同罗、突厥、奚等兵,与另一叛将杨朝宗会合,共计13万大军,进攻睢阳。睢阳太守许远(许敬宗曾孙。昔日唐高宗欲立武则天为后,众大臣谏阻,惟许敬宗促成其事,许敬宗因而被认为是奸臣)闻讯后,急忙派人到宁陵向张巡告急。张巡认识到坚守睢阳可屏障江淮的重要战略意义,立即亲自率军3000余支援睢阳,与许远合兵后,共有6800人。

叛军一到,便投入全部兵力大力攻城,势头极为凶猛,大有一战便取城之意。张巡鼓励将士,昼夜苦战,有时一天之内就能打退叛军20余次进攻。连续激战16昼夜后,叛军虽然人多势众,但也相当疲惫,终于退军。唐军初战告捷,士气大增。

许远以前只听过张巡的大名,此时亲眼见到他智勇兼备,便说:“远懦,不习兵,公智勇兼济;远请为公守,公请为远战。”(《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九》)于是二人便做了分工,许远负责调拨军粮、修备战具、居中应接等后勤保障工作,张巡全面负责战斗筹划,保卫睢阳。二人密切配合,胆肝相照,在危难中结下了生死之情。之后,肃宗下诏拜张巡为御史中丞、许远为侍御史。

三月,叛军大将尹子奇又率大军来攻睢阳。张巡对守城将士说:“吾蒙上恩,贼若复来,正有死耳。诸君虽捐躯,而赏不直勋,以此痛恨!”(《新唐书·卷一百九十二·张巡传》)意思是说,我受国恩,死所不辞,但念你们与我一起为国捐躯,而所赏不足以酬功,所以十分痛心。将士听后纷纷请求出战,情绪高昂。于是,张巡杀牛设宴,犒劳将士后,率全军出战。叛军看见唐军兵少,不以为意,都大笑不止。张巡亲手执旗,率将士直冲叛军大营。叛军其实兵多将广,但见到唐军来势凶猛,个个奋勇向前,一副不怕死的样子,惊骇之下竟然大溃。这一战,张巡杀叛将30余人,杀士卒3000余人,一直追出数十里之外。

五月,尹子奇增加了围城兵力,攻城更加猛烈。张巡见对方人多势众,便采取了疲敌之计,他经常半夜在城中鸣鼓,好像要整队出击的样子。城外叛军听到城内动静后,大为紧张,严加戒备。结果,一直等到天亮,也没有看到城中唐军杀出。叛军惊扰了一夜,已经疲惫之极,于是解甲休息。张巡立即与勇将南霁云、雷万春等10余将领,各率50骑兵,突然从城中杀出,直冲敌营,一直冲到尹子奇麾下,叛军大乱。就这样,张巡采取虚虚实实的办法,指挥兵士每每伺机出击。时而化假为真,时而化虚为实。时而又代无为有,神出鬼没,叛军经常一夕数惊,惶惶不安。

叛军中有一胡人酋长披甲,“引拓羯千骑麾帜乘城招巡”。(《新唐书·卷一百九十二·张巡传》)张巡暗中派数十名勇士从城上沿绳索而下,躲在城外的护城壕中,每名勇士都配有钩、陌刀、强弩等兵器,并事先约好:“闻鼓声而奋。”胡人酋长带着人马,又到城墙下来耀武扬威,劝说张巡投降。此时,城上鼓声忽然响起。数十名勇士听到鼓声,立即跃出沟壕杀出。胡人酋长及其随从来不及抵抗,全部被擒获。后面的叛军还不知道前面的胡人酋长怎么莫名其妙地就出事了,还赶来想要救人,但被城墙上的强弩射退。过了一会儿,藏在护城壕中的唐军勇士顺城墙绳索爬回女墙。叛军这才知道其中的原由,大为惊愕,从此不敢轻易靠近城墙。

张巡见睢阳久被围困,想到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决定射杀尹子奇,以此来解睢阳之围。不过,唐军方面没有人认识尹子奇。张巡心生一计,命人将蒿草削作箭头,射向叛军。被射中的叛军诧异自己没有受伤,发现箭头是蒿草后,十分高兴,以为城内箭已经用完,立即拿着箭去向尹子奇报告。站在城头观察的张巡因此认出了尹子奇,让神箭手南霁云放箭。南霁云弯弓搭箭,正中尹子奇左眼。尹子奇几乎摔下马来。主将受伤,叛军顿时乱作一团。张巡趁势率军杀出城去,叛军大败,尹子奇带伤败退,差点被活捉。睢阳之围因此而解。

睢阳是通往江淮的咽喉,对叛军来说,有无比重要的意义。虽然暂退一时,势必会卷土重来。七月初六,尹子奇再一次集中数万兵力围攻睢阳。此时,百战百胜的张巡面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重的危机,因为睢阳已经开始断粮。

在此之前,许远在睢阳囤积了6万石粮食,可供城内军民一年之用,但虢王李巨坚持将其中的一半分给濮阳(今山东鄄城东北)、济阴(今山东定陶西南)二郡。许远拒理力争,却无济于事。可叹的是,济阴在得到粮食后,并没有继续坚守,而是投降了叛军。睢阳城却因此粮食奇缺,唐军将士每人每天发给米一合,杂以茶纸、树皮而食。士卒没有足够的口粮,战斗力因而大减,不少军士虚弱的连弓弩都拉不开。但守军在张巡的率领下,仍然顽强战斗。由于外无救援,士兵饥病不堪,守城兵力锐减至1600余人。

此时叛军重新开始攻城。因为视张巡为劲敌,叛军事先做了充分准备,制作了各种攻城器械。有一种专门用来攻城的飞云梯,高大如半个彩虹,上面可以容纳200精兵,推到城下后,云梯上的精兵便可以跳入城中。张巡事先在城墙上凿了3个洞,等叛军将飞云梯推到城下,从一个洞中伸出一根大木头,上面设置铁钩,钩住云梯,使其无法后退;又从一个洞中伸出一根木头,顶住云梯,使其无法前进;第三洞中伸出一根木头,在头上安置一个铁笼,笼中装着火,焚烧云梯。结果云梯从中间被烧断,梯上的叛军全部被摔死。

一计不成,叛军又制作木驴来攻城。张巡用熔化的铁水浇灌木驴,木驴当即被销毁。叛军无计可施,便在城西北用土袋子、柴木做成磴道,想借此登城。张巡白天坚守不出,到了夜晚,暗中派人把松明、干藁等易燃物投进蹬道中。叛军对此毫无察觉。10多天后,张巡突然率军出城大战,并派人顺风放火烧蹬道。火借风势,烈焰熊熊,叛军甚至无力相救。大火一直烧了20多天才熄灭。

张巡指挥作战都是临敌应变,应机立办。他在战争中所表现出的计谋智慧,为中外战争史上所罕见,先后导演出了火烧叛军、草人取箭、出城取木、诈降借马、鸣鼓扰敌、削蒿为箭、火烧蹬道等一幕幕精彩好戏,计谋已经达到《孙子兵法》中所说的“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的境界。他用兵不依古战之法,而是令部将各以其战法教士卒。有人问其原因,巡说:“现在是与胡兵交战,云合鸟散,变化无常;数步之间,势有不同。随机应变,在于仓促之间,而使部下动皆请示大将,事或不及,这是不知战争形势的变化。所以我使兵识将意,将识士情,投入战场,如手之使指。兵与将相习,人自为战,这不是很好的战法吗!”

自张巡守睢阳城以来,器械和甲仗都是缴获敌人的。每当战时,如果有将士退散,张巡总是立于阵前,对将士说:“我绝不离开此地,请你们回去为我与敌决一死战。”将士听后,不敢退却,皆向前死战。他以诚待人,号令严明,赏罚有信,与部下同甘共苦,所以部下皆为其效死力。不仅唐军将士为其所折服,连叛军也对其智谋敬佩不已。尹子奇无计可施,不敢再轻易进攻,只好在城外挖了三道深壕,并置立木栅,打算就此围困睢阳。张巡也在城内挖了壕沟,以应对敌军。

八月,睢阳被围攻已经达7个月之久,城内守军死伤之余,已经锐减到600人。主动出击已经不再可能,张巡与许远便转入全面防守,把全城士兵分为两部分,张巡率一部守东北,许远率一部守西南。二人与士卒同甘共苦,昼夜守备不懈。

对于攻城的叛军,张巡还经常对他们晓以大义,结果叛军中有200余人先后倒戈。当时叛将李怀忠在城下巡逻,张巡在城上问他:“君事胡几何?”李怀忠答:“二期。”张巡又问:“君祖、父官乎?”李怀忠答:“然。”张巡又问:“君世受官,食天子粟,奈何从贼,关弓与我确?”李怀忠答:“不然,我昔为将,数死战,竟殁贼,此殆天也。”张巡又问:“自古悖逆终夷灭,一日事平,君父母妻子并诛,何忍为此?”(《新唐书·卷一百九十二·张巡传》)李怀忠闻听此言,掩面流泪而去,随即率数十人投降张巡。

可叹的是,张巡死守睢阳,唐军将领许叔冀在谯郡、尚衡在彭城、贺兰进明在临淮,皆拥兵不救。张巡见城中日益艰难,便派南霁云突围。向许叔冀求援兵。但许叔冀拒绝出兵,只送了数千端布。南霁云怒不可遏,在马上大骂许叔冀,要与其决一死战。许叔冀理亏,不敢相应。随后,张巡又派南霁云率骑兵30人,突出重围,向驻守临淮的贺兰进明求救。南霁云出睢阳城后,叛军数万前来阻击。南霁云率骑兵直冲敌营,左右驰射,叛军纷纷溃退,由此杀开了一条血路,冲出重围后,仅仅损失了两名骑兵。

南霁云到达临淮,见到贺兰进明,说明来意。贺兰进明嫉妒张巡声威远播,又担心一旦出兵有人趁机夺自己的地盘,竟然决意袖手旁观,还故意说:“现在睢阳不知是否已陷落,出兵有什么用处呢!”南霁云说:“我敢以死来担保睢阳没有陷落。再说睢阳与临淮近在咫尺,两地相依为存,若睢阳失守,临淮危在旦日,请大夫三思。”贺兰进明不但不发兵,见南霁云骁勇善战,还想将南霁云留为己用,于是设置丰盛的酒宴招待南霁云,还伴以歌舞为乐。南霁云见此情景,慷慨涕泣说:“我突围出来时,睢阳守城将士已断粮一个多月。现在我一个人在这里吃饭,实在难以下咽。你坐拥强兵,眼看睢阳陷落,而无出兵救难之意,这难道是忠臣义士所为吗!”说罢咬掉了自己的一根手指。一时间,在座众人皆惊,无不为之泪下。然而,贺兰进明仍然不说话,态度一目了然。南霁云便抽箭射向佛寺浮图的墙壁,发誓道:“叛军平定后,必杀进明,此箭乃我志也!”(《新唐书·卷一百九十二·张巡传》)

贺兰进明手下几员临淮部将看着南霁云拍马而去,站出来对贺兰进明说:“太守,我等随你多年,今想来,竟惭愧万分,告辞!”从后追赶南霁云而去。贺兰进明看着他们的背影,冷汗止不住地往下淌。

南霁云愤然离开临淮后,先到真源,真源令李贲送给南霁云马百匹。到宁陵时,又收罗了城使廉坦的步骑3000余人。闰八月十五日,南霁云返回睢阳,叛军因南霁云曾经突围外出,日夜加以提防。南霁云一在城外出现,便被叛军团团围住。经过一场大战,南霁云杀开了一条血路。然而所带兵马,入城者仅千余人,余者皆战死在城外。

睢阳城中将士闻知救兵未至,一齐恸哭数日,声音震天动地。这哭声,不但令人心酸,而且令人心寒。到了此时,城中人人已经抱了必死之心。

尹子奇知道城中粮尽援绝、且无救兵后,便加紧攻城。至十月时,睢阳已经没有一粒米。将士们只好吃树皮,树皮吃光后,被迫宰食马匹,马尽,便掘鼠罗雀。但这样仍然无法满足每日所需,在这种情况下,终于发展到食人的悲惨境地。张巡将自己的爱妾带到众人面前,对大家说:“诸公为国家戮力守城,一心无二,经年乏食,忠义不衰。巡不能自割肌肤,以啖将士,岂可惜此妇,坐视危迫。”(《旧唐书·卷一百八十七下·张巡传》)于是将爱妾杀死,煮熟后犒赏将士。将士见后,无不哭泣。张巡强令大家吃下。

不久,许远也将奴僮杀死,用来充饥。随后将城中妇女捆束起来,既尽,又将老幼男子用来充饥。至城破之日,所吃掉的人口达二三万,成为历史上著名的吃人事件。百姓们知道城破必死,竟然无人相叛。此情此景,无比悲壮,令人心酸落泪。最后,睢阳城中只剩下400余人。

在这种情况下,有人开始议论弃城突围而走,但张巡、许远却坚持认为:“睢阳,江、淮之保障,若弃之去,贼必乘胜长驱,是无江、淮也。且我众饥羸,走必不达。古者战国诸侯,尚相救恤,况密迩群帅乎!不如坚守以待之。”(《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意思是说,睢阳是通向江淮的咽喉,如果弃城而去,叛军必然长驱南下,侵占江淮地区,况且城中将士因饥饿羸弱,难以突围,古时战国诸侯,还互相救援,何况睢阳周围不远还有许多官军,不如坚守以待援兵。话中对救援不到没有任何抱怨,也始终没有丧失信心,于是决定继续坚守待援。只是,援兵始终没有到来。

这一夜,张巡登上城楼,极目远眺,夜色苍茫,心情无比复杂。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突然隐约传来一阵笛音,这个真性情的血性汉子心中的琴弦也被感伤拨动,他忍不住热泪盈眶,挥笔写下了《闻笛》一诗:

岧峣试一临,虏骑附城阴。
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
营开边月近,战苦阵云深。
旦夕更楼上,遥闻横笛音。

此时,张巡已经知道睢阳无力再守,但他却没有流露出沮丧,豪气中带着柔情,悲壮得几近凄凉。张巡还有《守睢阳作》一诗:

接战春来苦,孤城日渐危。
合围侔月晕,分守若鱼丽。
屡厌黄尘起,时将白羽挥。
裹疮犹出阵,饮血更登陴。
忠信应难敌,坚贞谅不移。
无人报天子,心计欲何施。

文辞悲壮惨烈,堪与后世岳飞的《满江红》媲美,读者无不哀之。

至德二年,(公元757年)十月初九,叛军再次攻城,唐军将士断粮多日,均没有力气力作战,睢阳城终于陷落。城破之时,张巡向西遥拜道:“臣已力竭,不能保全睢阳城,生时既不能报陛下之恩,死后当为厉鬼以杀叛敌。”城陷后,张巡、许远被俘。部下见到张巡,无不恸哭,张巡安慰大家说:“安之,勿怖,死乃命也。”

尹子奇见到张巡后问道:“听说你每战时眦裂齿碎,是为什么?”张巡答道:“我志在吞灭逆贼,但苦于力不足。”尹子奇大怒,命人用刀将张巡的嘴划开,只见里面的牙齿只剩下三、四颗。尹子奇相当佩服张巡的智谋与气节,有意将他释放。这时有人说:“彼守义者,乌肯为我用?且得众心,不可留。”(《新唐书·卷一百九十二·张巡传》)意思是说,张巡是守节之士,终不会为我所用,再说他又得士卒之心,不杀必为后患。于是尹子奇改变了主意,用武力逼张巡投降,但张巡宁死不屈。于是叛军又劝南霁云投降,南霁云没有表态。张巡以为南霁云意志动摇,大呼道:“南八(南霁云排行第八)!男儿死尔,不可为不义屈!”南霁云笑道:“欲将有为也,公知我者,敢不死!”遂不肯投降。

同日,张巡与南霁云、姚訚、雷万春等36位将领被杀,许远被执送洛阳,于途中被杀。张巡死时年49岁,史称:“以寡敌众,以饥御饱,食尽救不至,终以身殉国。从来战斗之苦恶,临难之壮烈,孰有过于张巡者?”对张巡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在睢阳陷落之前,唐宰相兼河南节度使张镐得知睢阳危急的消息后,率军昼夜兼程赶来救援,并传檄浙东李希言、浙西司空袭礼、淮南高适、青州邓景山、四节度使及谯郡太守闾丘晓等共同出兵救援。谯郡太守闾丘晓距离睢阳最近,竟不遵张镐命出兵。等张镐赶到睢阳时,城破已经3日。张镐击退叛军后,将闾丘晓召至睢阳,杖责而死。闾丘晓死前请求饶命,说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张镐冷笑说:“王昌龄之亲,欲与谁养?”(《旧唐书·卷一百一十一·张镐传》)闾丘晓曾经杀死著名诗人王昌龄,所以张镐才有如此说法。

当时肃宗指挥平叛,财力全靠江淮地区来支撑,而安禄山派兵东进的主要目的是要占据运河沿线,进而占据整个江淮地区,所以首先就向睢阳推进。睢阳陷落的时间是至德二年(757年)十月初九日,而唐军在九月二十五日开始全面反攻,二十八日收复长安。十月十六日安庆绪退出洛阳,北走河北,河南一带叛军也纷纷北撤。睢阳陷落与安庆绪北走相距仅7天。也就是说,叛军大将尹子奇虽然打下了睢阳,但来不及继续沿运河向东南推进,就被迫北撤。正是因为张巡、许远死守睢阳,蔽遮东南,拼死抗击叛军达两年之久,使叛军延误时机,整个江淮地区才能安然无恙,所以“唐人以全江淮为巡、远功”。实际上,张巡不仅护卫了东南半壁河山,也护住了唐帝国的经济命脉,进而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在芸芸众生的乱世中,张巡是一抹独特的亮色,尤为鲜艳,尤为浓厚。而在张巡死后,竟然还引出一段公案。在朝廷追功封赏的时候,有人议论说张巡死守睢阳,不肯撤离,与其在城中杀人而食,不如弃城而保全人命。友人李翰听说后,为张巡作传记,上奏肃宗说:“巡以寡击众,以弱制强,保江、淮以待陛下之师,师至而巡死,巡之功大矣。而议者或罪巡以食人,愚巡以守死,善遏恶扬,录瑕弃用,臣窃痛之!巡所以固守者,以待诸军之救,救不至而食尽,食既尽而及人,乖其素志。设使巡守城之初已有食人之计,损数百之众以全天下,臣犹曰功过相掩,况非其素志乎!今巡死大难,不睹休明,唯其令名是其荣禄。若不时纪录,恐远而不传,使巡生死不遇,诚可悲焉!臣敢撰传一卷献上,乞编列史官。”(《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众人看了李翰为张巡作的传,了解到其中的种种惨烈与无奈之处,无不心惊而感动。从此,再也没有人非议吃人一事。

肃宗由此下诏,赠张巡为扬州大都督,诏封为邓国公,因张巡在初拒尹子奇军时,被诏封为御史中丞,故后世称其为“张中丞”;许远为荆州大都督;南霁云为扬州大都督;并重用这些忠臣的子孙;同时还免除了睢阳、雍丘的3年徭税。大中年间,张巡、许远、南霁云三人的画像被置于凌烟阁。

张巡的事迹一直为后人颂扬,后人在睢阳、杞县、南阳等地为他建立祠庙,并把他与张衡、张仲景并誉为“南阳三张”。至今,江淮、台湾、东南亚等地居民仍供奉张巡像,尊他为“唐代岳飞”、“张王爷”,象敬神一样敬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