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山河犹在 四、长恨歌

至德二年(757年)十月,距安禄山起兵叛乱两年后,唐军经过苦战,相继收复了长安和洛阳,唐肃宗李亨涕泪交加,立即派中使啖庭瑶持表入蜀奏报玄宗,并请太上皇玄宗从四川回长安。表中提到要让出皇位,请玄宗复位之类的话。

肃宗其实并不愿意如此,但身为人子,不得不如此。他心中忐忑不安,着实担心玄宗一旦回到京师,自己的皇位是否还能保住。在矛盾的心理下,他故意对心腹谋士李泌说:“朕已遣使持表请太上皇回来,我应当让出皇帝位,又回东宫做太子。”没想到李泌听了就问:“表还能追回来吗?”肃宗愕然,说:“使者早已经去得远了。”李泌当即说:“太上皇一定不会回来。”肃宗惊问其故,李泌说:“理势自然。”

肃宗当即明白,他们父子之间的猜忌已深,他越是说要让出皇位,反倒越是引起玄宗疑忌。他泣不成声地说:“朕原先是真诚以帝位让于上皇,现在听了先生的话,才知其失。”李泌便出主意说:“现在请立刻为群臣贺表,说从马嵬请留,灵武即位,及今日成功,陛下都思恋上皇,请上皇速还京师以尽孝养,这样说就可以了。”肃宗立即照办,再派使者奉群臣贺表入蜀。

果然,第一个使者啖庭瑶到成都后,玄宗看了表,很是不快,命人写了一道诰书给肃宗,其中说:“给我剑南一道自奉足够了,不再回京师。”肃宗读后忧惧,不知如何办才好。几日后,第二个使者兴高采烈地回来说:“太上皇起初看到陛下请让帝位的表后,心中彷徨不食,想留蜀不归。及见群臣贺表,才高兴,命备食作乐,并下诰命定行日。”肃宗大喜过望,从此更加看重李泌。

仅从这一件事,便可以看出玄宗与肃宗父子复杂而微妙的关系。

出蜀道时,玄宗对乐工张野狐说:“此去剑门,乌啼花落,水绿青山,无非添朕悲悼妃子的愁绪。”(《杨太真外传》)这妃子自然是指杨玉环了。到了斜口栈道的时候,霖雨连日。玄宗耳闻马铃声不断,勾起了往事。长于音律的玄宗在无限惆怅下,采其声为乐曲,命名“雨霖铃”,以悼念杨贵妃,寄托哀思。曲子悲怆低回,令人凄楚欲绝。事见王灼在他的《碧鸡漫志·卷五》中引《明皇杂录》及《杨贵妃外传》。

车驾进入剑门,仰望雄关险道,玄宗豪气忽生,无限感慨地说:“自古到今,败亡者接踵相继,岂唯是德行的缘故。”(《开元天宝遗事十种》)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玄宗仍然不认为是他自己的错误,而是天意的安排。

到达成都时,玄宗随行官署及军士只有1300人,宫女只有24人。一日,玄宗登临成都都督府雕楼,当日天气晴朗,阳光灿烂,玄宗心情舒畅,便对身边的随侍女伶说:“你不是我梨园中的旧人么?随意唱一支曲给我听。”女伶就依《水调歌》的曲式唱了一首《汾阴行》,其中几句说:“千龄人事一朝空,四海为家此路穷。豪雄意气今何在,坛场宫馆尽蒿蓬。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曲终,玄宗已流下眼泪,左右也无不感伤。玄宗问女伶:“谁为此词?”女伶答:“李峤。”玄宗说:“真才子也!”不欢而去。

十一月二十二日,玄宗到达凤翔。当时玄宗身边有护卫兵600余人,为了表示诚意,玄宗下令全部将武器送至郡库。肃宗则派了3000精锐骑兵前去护送玄宗。父子之间关系的微妙再一次得到表现。

到了咸阳望贤宫(今陕西咸阳东),玄宗与前来迎接的肃宗终于相见。肃宗还特意脱去了黄袍,穿上紫袍。劫后重逢,父子二人抱头痛哭,不能自胜。肃宗请求归政。玄宗也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人心,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再回到皇位上了。何况,眼前的儿子身边文臣武将如云,有了强大的势力和支持,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畏自己如虎的太子了。当即长叹一声说:“天数、人心皆归于汝,使朕得保养馀齿,汝之孝也!”(《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意思是现在天数、人心均已归了肃宗,只要能使玄宗过上安稳的晚年,就是儿子的孝心。还要来黄袍,亲自为肃宗重新披上。肃宗自然顺水推舟应承了下来。然而,玄宗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只是他们父子最后的感情流露,安稳的晚年和儿子的孝心,他以后再也没有得到过。

一行人启程,玄宗上马,肃宗亲自执鞚。走了几步,玄宗就开始有了不祥的预感,他不敢再要儿子执缰。于是肃宗上马,为玄宗引道。玄宗颇为激动,说:“我当了五十年天子,不知贵,今天看见我子为天子,才知贵。”(《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左右人皆高呼万岁。回到长安后,玄宗从开远门入城至大明宫,临含元殿,慰问百姓。然后至长乐殿谢九庙主,失声恸哭。当天即移居兴庆宫。十二月二十一日,玄宗在宣政殿把传国玉玺交给了儿子肃宗,在兴庆宫正式开始了他的太上皇生活。

太上皇,辞书的解释是:皇帝的父亲,也叫太上皇帝,简称上皇。太上皇的称号源自于秦朝。秦王嬴政统一天下后,称始皇帝,追尊他的父亲秦庄襄王为太上皇。“太上”就是无上的意思,蕴有道家的意思,表明比皇帝还要尊贵。当时盛传嬴政是吕不韦的儿子。无论嬴政有没有相信过这种说法,他还是表现出帝王的狠毒和果断,大权在握后,立即罢了吕不韦的相位,随即迫之自杀。汉高祖刘邦即位后,专门搞了套皇帝的礼仪,目的是要确定皇帝至高无上的地位。每天清晨,群臣都要向刘邦行三跪九叩大礼。有一天上朝的时候,刘邦忽然发现自己年迈的父亲太公也跟着大臣向自己行礼。他慌忙走下宝座,扶起白发苍苍的父亲,立即颁旨封父亲为太上皇,免去每天的朝拜。当然,这个太上皇只是一个礼仪上的名称,除了名号,什么都没有。上面提到的两个太上皇,和后来的由皇帝转变成太上皇退居二线的情况完全不同。封建社会的最高统治者皇帝是实行世袭和终身制的。一个人一旦黄袍加身,就要做一生一世的皇帝。除非是被推翻,一般一定要等他驾崩之后,才允许由新皇帝接位。这就是“天无二日,国无两君”的道理。但也有少数例外,皇帝的身体还是好好的,就宣布退位,并成为所谓的太上皇。

延和元年(712年),也就是44年前,玄宗顺天应人地将父亲睿宗尊为太上皇。中书舍人贾曾为睿宗作传位册文,睿宗退居百福殿,“高居无为”,朝廷军国大政才真正转移到玄宗手里。而44年后,同样是中书舍人的贾至为玄宗作传位册文。极为巧合的是,贾至是贾曾的儿子。对此,玄宗不胜感慨,对贾至说:“二朝盛典,出卿父子之手,可谓继美。”(《新唐书·贾至传》)贾至听了,当即伏倒在地,泣不成声。

贾至曾受玄宗信任,出入宫廷,甚为显赫。自然,他也亲眼见过当初玄宗如何对待太子,即如今的肃宗皇帝。他痛哭如此,只能说明,他非常清楚玄宗当了太上皇以后的结局。本来,玄宗成为太上皇并不是一件荣耀的事,是为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试问,有哪个皇帝愿意将手中的权力交出去呢?自古以来,皇帝宝座都是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坐上去诚然不易,而下来也非常之难,要么死于龙榻,要么被另一个想当皇帝的人武力赶下台。活着让出皇帝宝座的——哪怕是让给自己的儿子,非常少见。而唐朝则更具有代表性,唐朝开国之君李渊便做了太上皇的,这在历史上前无古人。纵览整个唐朝,在李渊的后世子孙中,做太上皇的还不在少数。

隋朝末年,天下大乱,烽烟四起,群雄逐鹿。太原留守李渊起兵反隋,打出的却是“志在尊隋”的旗号,其策略为:立隋炀帝之孙代王杨侑为帝,尊隋炀帝为太上皇。大业十三年(617年)十一月,李渊攻下长安,即迎13岁的杨侑即皇帝位,改元义宁元年,遥尊在江都的隋炀帝为太上皇。李渊自己则谦逊地称唐王。此时隋炀帝远在江南,浑然不知李渊给自己戴上了一顶“太上皇”的帽子。第二年三月,隋炀帝为部下所杀。消息传来,李渊还假惺惺地遥祭,随后逼杨侑禅位,自己做了皇帝,是为唐高祖。但唐高祖本人不久也被儿子李世民逼着退位,以开国皇帝的身份成为太上皇。

公元710年,时为临淄王的李隆基起兵杀掉毒死唐中宗李显的韦后,拥立父亲李旦即位,是为唐睿宗。唐睿宗登上龙椅,得力于太平公主和儿子李隆基二人。缘此,太平公主权倾内外,而李隆基则以功高被立为太子。太平公主与太子姑侄斗法,矛盾日益凸现,朝臣亦分为对立两派,双方明争暗斗,不可开交。面对亲人重臣之间的纷争,睿宗亦莫知所从,深感烦恼,最后,他采纳了一道士“无为”的建言,回避矛盾,一退了之,只当了两年皇帝,便传位于太子李隆基,是为唐玄宗。睿宗做了5年太上皇,在孤寂中死去。

唐朝是中国历史上太上皇最多的朝代,唐朝后期还出过两个太上皇。唐顺宗李诵,突然中风失语,无法处理军国大事,继位仅8个月,便传位于太子李纯,做了太上皇。唐昭宗李晔是在宦官刘季述等拥戴下做的皇帝,光化三年(900年)十一月,刘季述以“废昏立明”为由,突然发动宫廷政变,将昭宗及皇后锁进少阳院,随即拥立太子李裕嗣位,尊昭宗为太上皇。昭宗这个“太上皇”其实与囚徒无异。被囚禁一个多月后,左神策军指挥使孙德昭杀死了刘季述,拥戴昭宗重新复位,诏令太子重回东宫。

在最高权力的争夺中,父子和兄弟的亲情是最容易被遗忘的。世上最残酷和最惨烈的事情,大概要算皇家这类父子或兄弟之间为了夺取皇权而手足相残的斗争了。

北宋和南宋300余年的历史中,出现过好几个太上皇。头两个是宋徽宗赵佶和宋钦宗赵桓。公元1125年,金兵借口宋朝君臣背盟毁约大举南下,对北宋都城汴京形成合围之势。兵临城下时,朝内一些当权大臣以非帝退休不足以平金人之怒为由,逼迫宋徽宗传位于太子赵桓,是为宋钦宗。但金朝并没有因此而罢兵。公元1127年,太上皇宋徽宗与宋钦宗赵桓双双被金兵俘虏,史称“靖康之耻”。不久,宋高宗赵构即位,遥尊在金国俘虏营里的兄长宋钦宗赵桓为“孝慈渊圣皇帝”,也是类似太上皇的荣誉称号。宋徽宗父子被掳至五国城(今黑龙江省依兰县),先后客死他乡。二人也因而成为历史上下场最为凄惨的太上皇。宋高宗赵构本人晚年也当了太上皇。赵构没有亲生儿子,立赵匡胤的七世孙赵昚为太子。由于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将位传给弟弟赵光义(一说赵光义杀兄篡位,因而有著名的“斧声烛影”的故事),因此开国200余年赵匡胤的嫡系子孙一直没有人做过皇帝,为此朝野中常常有各种议论。尤其是金兵压境、局势危急之时,满朝文武大臣越来越倾向于尽快让赵匡胤的后裔担负护国重任,坐了35年皇位的赵构在各方压力下,不得已宣布禅位于太子赵昚,是为宋孝宗。宋孝宗做了27年皇帝后,因精力不济,在内忧外患中将位传于赵惇,是为宋光宗。宋孝宗自己也做起了太上皇。宋光宗赵惇惧内,皇后李氏妒悍跋扈,宋光宗因得病不能履职,当时政事多决于李后。宋孝宗病殁后,宋光宗因病竟不能为父执丧。于是,朝臣商议后,奏请太皇太后下诏,传位于太子赵扩,尊宋光宗为太上皇。宋光宗成为太上皇的原因,纯粹是由于健康问题。

明朝只有过一个太上皇——明英宗朱祁镇。公元1449年,蒙古族瓦剌部进犯明朝北部边疆,前锋很快逼近大同。在宦官王振的鼓动下,明英宗率50万大军亲征瓦刺。明军由于指挥不灵,行动迟缓,在土木堡(今河北省怀来县东南)被瓦剌军包围,明英宗被俘,这就是“土木之变”。消息传到北京,引起一片恐慌,许多大臣都主张向南逃跑,只有兵部侍郎于谦力排众议,坚决反对迁都。为了杜绝瓦剌利用明英宗向朝庭要挟,在皇太后的支持下,于谦立明英宗的弟弟郕王朱祁钰为新皇帝,是为明代宗,史称明景帝,并尊明英宗为太上皇。一年后双方议和,明英宗被送还北京。瓦剌首领也先放走明英宗时,还特地问前来迎接太上皇的明朝使者杨善:“你们太上皇回国,还会再次登基吗?”杨善答道:“天位已定,不便再更改。”也先又问道:“中国古时有尧舜,称为圣主,究竟事实如何?”杨善答道:“尧把帝位让给了舜,我们太上皇把帝位让给弟弟,古今同出一辙呢。”杨善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即便是亲生的兄弟,在争夺皇位的大事上一样会撕破了脸皮。明英宗回到北京后,并没有受到应有的礼遇。他弟弟明代宗朱祁钰吝啬而又猜疑地对待他,只派了一舆两马,将太上皇迎入。短暂的仪式之后,明英宗被软禁在南内,开始了7年的软禁生活。即便如此,明代宗还是不放心。他命人将南宫的大门上锁并灌铅,加派锦衣卫看守。因为人无法出入,食物只能由一个小洞递入。就是这点食物有时还被克扣。明英宗的原配钱皇后不得不自己做一些女红,托人变卖了以补家用。明代宗为了避免有人与明英宗联系,还派人将南宫的树木全部伐光。就这样,身为太上皇的明英宗就在惊恐与饥饿中度过了7年的软禁生活。闲庭草长,别院萤飞。据野史中记载,这时候还记得明英宗的竟然是瓦剌的也先,可谓是对明朝极大的讽刺。也先时时念及太上皇,经常派人来送一些礼物。据说他听说明英宗的情况不好,生怕他孤单寂寞,还曾经派人将自己的妹妹送来给明英宗(只不过瓦刺公主没还送到明英宗手里,就被手握兵权的五清侯石亨的侄子石彪强占了。明英宗复辟后,才知晓了瓦刺公主的事,石彪因此被杀)。明代宗见也先如此念旧,心中很不是滋味,派人送信给也先说:“前日朝廷遣使,未得其人,飞短流长,遂致失好。如果太师有使,朕当优礼待遇!”意思是说明英宗和王振当政时与也先失和打仗,现在是他朱祁钰当政,一定会好好对待也先的使者。实际上也是暗示也先的使者应该送礼物给他朱祁钰。明英宗不甘心就此下去,他积极地谋求复辟,一些野心家也准备把赌注下在他身上。公元1457年,明代宗病重,明英宗在“夺门之变”中复辟,重登大宝。明代宗则没有当太上皇的运气,很快被幽禁病死(一说被明英宗所杀)。而在“土木之变”中力挽狂澜的民族英雄于谦以“谋逆”罪被杀,成为历史上的第二个风波亭冤案。

历史上最后一个太上皇是清高宗弘历,即大名鼎鼎的乾隆皇帝。乾隆25岁登基时,曾经烧香祷告上天,他如果能做60年皇帝,就把皇位自动禅让给儿子。他说这话的意思是表示尊重祖父康熙皇帝,因为康熙当了61年皇帝。乾隆于公元1735年登基,到1795年,刚刚坐够了六十年皇位。于是乾隆立十五阿哥颙琰为皇太子,次年(1795年)元旦,正式宣布禅位给颙琰,是为嘉庆皇帝。乾隆自封为太上皇,可是仍然牢牢地把握着朝政大权,可以说是历史上最有权力的太上皇。嘉庆还在做阿哥的时候,就着手调查和珅的罪行,可是当登上帝位之后,根本无法行使皇帝的权力。嘉庆四年(1799年)正月,乾隆死,嘉庆始亲政,立即铲除贪赃枉法蠹国肥私的权臣和珅,使人心大快。上面的例子中,除了乾隆,其他的太上皇无一不是迫于形势,在国事艰难下离开了皇帝宝座。至于历史上皇帝由于受到武力胁迫、不得不称太上皇的例子,也并不少见。

成为了太上皇的玄宗,是非常清楚历史上太上皇的典故的,他当然也不会忘记当年他逼迫他父亲睿宗让出皇位的往事。此时,他唯一的希望,只是想跟高祖李渊那样,有个平安的晚年。这希望并不渺茫,但却完全取决于他的儿子肃宗李亨。

迎接太上皇回京后不久,肃宗御丹凤楼,赦天下,“惟与安禄山同反及李林甫、王鉷、杨国忠子孙不在免例”(《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李林甫、杨国忠都是玄宗所信任倚靠的人。从这里,玄宗应该看出了一些端倪,他曾经对父亲和儿子的伤害,将要如数加在他自己的身上。

玄宗被迎回京城后,不再过问政事。他居住在兴庆宫,偶尔也去大明宫。肃宗有时候也从夹城来兴庆宫问候。侍卫玄宗的仍是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与内侍监高力士,另有玄宗的亲妹妹玉真公主与旧时宫女仙媛,还有梨园乐工为他娱乐。

玄宗未当皇帝前,与兄弟五人住在隆庆池北面,号称五王宅。后来玄宗当上了皇帝,玄宗的兄弟们认识到自己继续住在皇上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是不合适的,就将他们的住所献出建兴庆宫。开元十六年,兴庆宫建成,玄宗正式迁到兴庆宫起居办公。兴庆宫在大明宫之南,因而被称作南内,同西内太极宫,东内大明宫并立为三内。

为方便玄宗出行,沿兴庆宫东墙还专门修建了秘密通道,就是所谓的夹城复道。夹城从大明宫开始,沿长安城的东城垣到达兴庆宫,再由兴庆宫通向曲江芙蓉园。杜甫《秋兴》诗中有“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一句,说的就是这条夹城。

自从大明宫建成,大明宫一直是唐朝的政治中枢,直到玄宗,才改中枢到兴庆宫。兴庆宫见证着历史的兴衰与命运的无常。安史之乱后,和它的主人一样,兴庆宫失去了最高的地位,沦为闲宫,成为太上皇、皇太后们养老送终的地方。元和元年正月,唐朝历史上第四个太上皇顺宗死在兴庆宫。唐宣宗大中二年,宪宗的正妃,历经宪、穆、敬、文、武宗五朝的郭老太后试图从兴庆宫勤政务本楼上跳下。当晚,兴庆宫中传出郭太后的死讯,引来无数猜议。只有兴庆宫默默地站在那里,逐渐荒废,目送着主人与他的王朝走完生命的历程。

玄宗对杨贵妃之死一直是耿耿于怀。他从成都回来后,立即派人去祭悼她。后来,又想改葬,好让杨贵妃离自己近些。但宦官李辅国坚决反对,礼部侍郎李揆也说:“龙武军将士因为杨国忠有负于皇上,招致祸乱,所以替天下人杀掉杨国忠,逼死贵妃。现在改葬贵妃,恐怕将士们会因此疑虑不安。”玄宗不得已只好作罢。又担心天下人恨杨家而冒犯贵妃遗体,密令宦官准备好棺木,将贵妃遗体移葬他所。宦官挖开坟头,贵妃的尸骨已经不在,只香囊犹存。宦官回来献上了香囊。玄宗泪如泉涌,立即把香囊珍藏在衣袖里。又让画工画了贵妃的肖像,张挂于偏殿,“朝夕视之而欷歔焉”(事见明·冯梦龙《情天宝鉴·杨太真》)。

玄宗表面上在兴庆宫里过着悠闲的太上皇生活。梨园子弟天天到此奏乐跳舞,供玄宗消遣。但国运已经变了,由太平盛世变成了山河破碎;皇帝变了,由玄宗变成了肃宗;年号变了,由天宝变成了至德,又由至德变成了乾元、上元。

时间推移,往事已成云烟,乐极总是悲来。无论是在阳光明媚的春日,还是寒冷漫长的冬夜;无论是在池塘中莲花怒放的盛夏,还是在宫中槐叶飘零的深秋,每当梨园弟子管弦齐奏《霓裳羽衣曲》时,玄宗便神色不悦,悲从中来,左右亦随之流泪。

兴庆宫里有座长庆楼,南靠宫外大道。玄宗常在楼上饮酒,有时也向楼下徘徊观望,百姓经过这里,看到垂垂老矣的玄宗皇帝都非常激动,欢呼“万岁”。玄宗有时也在楼上宴请宾客。有一次,剑南道的奏事吏经过楼下,上楼拜见玄宗,玄宗置酒宴请了他。后又召见将军郭子仪等,赏赐给他们礼物。这些事虽小,却引起了肃宗的顾虑,他担心太上皇复位,开始十分警惕。从此,兴庆宫成了肃宗一直无法排遣的一块心病。

李辅国此时深受肃宠宠信,由一个普通宦官一跃成为朝中显贵,骄横显赫,又勾结皇后张良娣,持权禁中,干预政事。他猜出肃宗的心思,便向肃宗进言道:“太上皇住在兴庆宫,每日与外人接触,陈玄礼、高力士给他出谋划策,对陛下很不利。如今六军的将士,都是在灵武护驾的有功之臣,都惴惴不安,臣不敢不让陛下知道。”肃宗早就在担心,李辅国的这番话使他疑窦更重,但他不好直接指责自己的父亲,便故意流着泪说:“圣皇行事慈善仁爱,怎么会允许发生这种事情呢?”李辅国答道:“太上皇固然没有这个意思,但架不住手下人蛊惑。陛下应当为社稷大业着想,把祸乱消灭在摇篮中,怎能效法平民百姓的孝心呢?更何况兴庆宫太暴露,不是至尊的人所居住的,皇宫戒备森严,接他回来居住,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他向肃宗献计,将玄宗迁往西内,彻底隔绝太上皇同外界的联系。肃宗一时还下不了决心,当时没有接受李辅国的这个建议,却将原来兴庆宫原有的300匹马减去290匹。玄宗对此事无可奈何,只好对高力士说:“我儿受李辅国蒙惑,不能再尽孝了呀。”(《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一》)

上元元年(760年)七月,李辅国为了立功以固其恩宠,乘肃宗患病之机,矫诏诈称肃宗请太上皇游西内。当玄宗一行途经夹城时,李辅国率500射生手(唐肃宗至德二年,选拔善于骑射的人,成立衙前射生手千人,也称供奉射生官、殿前射生手,分为左、右厢,号为英武军)拦住道路,亮出刀刃,气势汹汹地对玄宗说:“当今圣上因兴庆宫地势低洼,迎太上皇迁居西内。”玄宗见对方剑拔弩张,大有加害之意,不由得胆战心惊,几乎坠下马来。这时,高力士挺身而出,急步上前,指斥在马上耀武扬威的李辅国道:“太上皇是五十年太平天子,你李辅国想干什么,竟如此无礼!”李辅国见状只得下马。高力士又代玄宗宣谕众将士:“诸将士好自为之。”众将士纷纷收起兵器,翻身下拜,高呼万岁。高力士又回头对李辅国说:“李辅国可为太上皇牵马。”李辅国无奈,只好与高力士一起将太上皇拥簇到太极宫甘露殿。

风波平息后,玄宗皇帝握着高力士的手说:“如果没有将军,我就成为乱兵刀下之鬼了!”李辅国在高力士面前出了个大丑,把高力士恨之入骨。高力士本是李辅国的老前辈,又自恃得太上皇宠信,故在李辅国面前常摆架子,甚至有不礼行为,因此高、李二人结怨,李辅国寻机打击高力士,以固其宠。

高祖迁居的事,再一次在玄宗身上重演,只是,肃宗相比于太宗的表演,手段就拙劣多了。

玄宗皇帝迁居甘露殿后,心情更加忧郁。这时玄宗和高力士都已是70多岁的垂垂老翁了,他们终日无所事事,郁郁寡欢。时隔不久,玄宗的几个亲信也相继遭到了贬黜。上元元年(760年)七月二十三日,有制下达,称高力士潜通逆党,心怀异志,本当就戳,念其久侍帷幄,颇效勤劳,免其一死,除籍,长流巫州(今湖南黔阳县西南黔城)。此时,高力士正患疟疾,接到谪制后,对李辅国说:“我早该死了,只是因为圣上仁慈怜悯才苟活至今。我请求再拜见一下太上皇的龙颜,那样我即使死了也心无遗憾了。”李辅国当然没有同意。

玄宗另一亲信陈玄礼被勒令致仕;玉真公主也出居玉真观。剩下玄宗单身一人,茕茕独处,形只影单,极为凄凉。因为心中悲痛,对杨贵妃的思念之情更加强烈。他常常想:如果不是755年那场变乱,他们也不会生死相离。4年多来,他没有一刻停止过对杨贵妃的思念,希望能在梦中相见,但始终杳杳不见她的倩影。朝思暮想下,形神憔悴。

迁居事件发生后,李辅国与六军大将,穿素色衣服向肃宗请罪。肃宗说:“卿等防微杜渐,是为安定社稷,有什么可惧怕的?”不但没有责怪李辅国矫诏,反倒对他大加抚慰。之后,肃宗另选宫女宦官百余人,后宫百余人,以备西内宫扫除之事。并令万安、威宜二公主(都是玄宗的女儿,肃宗的妹妹)侍候玄宗衣食。玄宗心情不快,便不吃荤不进食。加上怀念往日的尊荣,目睹眼前的凄凉,伤感叹息,愁苦郁闷,渐渐成病。肃宗开头几天还亲自去请安,后来自己也身体欠安,只打发人去问候。对此,玄宗也无话可说。做父亲的不行为父之道,又靠什么去端正家风?

之后,玄宗的大部分光阴都是静坐在宫中,老态龙钟,心如死水,生命在无边的寂寞中已渐渐麻木。他偶尔还会想起来他所填的那首名叫《好时光》的词:

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
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回首前尘往事,他的好时光可还真不少。杨贵妃不就是倾国貌,嫁取了他这个有情郎么?如果不是安史之乱,他的好时光应该还会继续吧?大唐的好时光应该还会继续吧?

根据记载,玄宗临死前只是不住吟诵这几句诗:“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舞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世中。”(《开元天宝遗事十种》)这是唐诗人梁锽所作的《傀儡吟》,显然,太上皇的心早已如枯槁。

宝应元年(762年)四月,玄宗在极度郁闷与愧恨中溘然逝世,终年78岁,庙号玄宗。死前的一天,他还吹了几声紫玉笛,声调极其悲凉,然后命令名叫宫爱的宫女为他沐浴更衣,卧于床上。当晚,他在室内还传出笑声。第二天黎明,宫爱进入卧房,玄宗已经双目紧闭,四肢僵硬而死。

作为唐代在位最久的皇帝,玄宗统治时期曾锐意改革,使唐朝进入了政治稳定、经济繁荣、文化发展的鼎盛时期。后期骄惰怠政,奢侈淫靡,酿成了天宝之乱,从明主堕落为昏君,正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而对玄宗来说,最痛心的有两大恨事,一是杨贵妃之死;二是老来晚景凄凉。历来的帝王宫廷,一直都是天下是非最多、人事最复杂的场所。尤其皇室中父子兄弟、家人骨肉之间权势利害的悲惨斗争,真是集人世间悲剧的大总汇。可叹,政治与权力压倒了伦理!不光唐朝皇室中有这些骨肉相残的恩恩怨怨,就连官宦人家也不少见:安禄山便是被儿子安亲绪所杀,而史思明也被儿子史朝义所杀。

玄宗死后葬于金粟山泰陵(在今陕西蒲城县境),庙号玄宗。玄,《说文解字》中解释为“幽远”。《老子》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同年,肃宗病死(有野史记载,肃宗为李辅国所气死)。此时,距离755年还不到7年,狼烟未灭,可惜父子二人都没有活着看到安史之乱平定的那天。

至此,盛唐这一段的兴衰及主要历史人物的种种表演,在悲凉的气氛中谢幕。

唐宪宗元和元年(806年)冬,35岁的白居易被授盩厔县(今陕西周至)县尉。他和友人陈鸿、王质夫同游仙游寺,听到当地民间流传唐玄宗李隆基与杨贵妃的故事,深有感触,于是创作了千古传诵的长篇叙事诗《长恨歌》。在这首长篇叙事诗里,作者以精炼的语言,用叙事和抒情结合的手法,叙述了唐玄宗、杨贵妃在安史之乱中的爱情悲剧。唐玄宗、杨贵妃虽然都是历史上的人物,但诗人并没有拘泥于历史,而是借着历史的一点影子,根据当时人们的传说,街坊的歌唱,从中蜕化出一个回旋曲折、宛转动人的故事,用回环往复、缠绵悱恻的艺术形式,描摹、歌咏出来。由于诗中的故事、人物都是艺术化的,是现实中人的复杂真实的再现,所以能够在历代读者的心中漾起阵阵涟漪。陈鸿还专门为此诗撰写了一篇《长恨歌传》。《长恨歌》以其标格卓异的风姿赢得了古今无数的读者,甚至当时长安妓女以“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而自夸,并因此身价倍增,正是“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白居易《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不仅是玄宗与杨贵纪的爱情悲剧,也是唐朝盛世转衰的时代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