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儒家——“一贯反动者”梁漱溟

“告诉你,我没有雅量!”毛泽东对着讲台上的人厉声道。

中南海怀仁堂的空气顿时凝固,会场上几百人的心跳似乎同时停了一下,静得可怕。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发言席上那个身材矮小的人,几位原本闭目聆听的也蓦地大睁了眼。那人的长衫在一色中山装中显得更是突兀。刚才此人的话还回响在大家耳边:“同时我也直言,我还想考验一下领导党,想看看毛主席有无雅量。什么雅量呢?就是等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清楚之后,毛主席能点点头,说:‘好,你原来没有恶意,误会了。’这就是我要求的毛主席的雅量——”

被毛泽东打断话后,那人愣了一下,但还是倔强地接着说:“主席您有这个雅量,我就更加尊重您;您若真没有这个雅量,我将失掉对您的尊敬——”

毛泽东冷冷道:“这一点‘雅量’还是有的,那就是你的政协委员还可以当下去。”

“这一点倒无关重要。”

毛泽东的脸色开始发青:“无关重要?如果你认为无关重要,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如果有关重要,等到第二届政协开会,我还准备提名你当政协委员。至于你的思想观点,那肯定是不对头的。”

“当不当政协委员那是以后的事,可以慢慢再谈。我现在的意思是想考验一下领导党。因为领导党常常告诉我们要自我批评,我倒要看看自我批评到底是真是假。”

毛泽东有些激动了:“批评有两条,一条是自我批评,一条是批评。对于你实行哪一条?是实行自我批评吗?不是,是批评!”

“我的意思是说主席有没有自我批评的这个雅量……”

众人已经回过神来:居然有人敢如此与伟大领袖顶撞!会场立时大哗:

“民主权利不给反动分子!”

“不听梁漱溟的胡言乱语!”

“梁漱溟滚下台来!”

……

讲台上的人,梁漱溟,脸色苍白,但就是不下台,双手紧紧捏着讲稿,圆框镜片后,两眼直视着毛泽东——直至被轰了下来。

这是1953年9月18日下午,再过29天,就是梁漱溟六十周岁的生日。

这场著名冲突的起因是几天前梁漱溟在政协十九次扩大会议上的发言。发言中,梁漱溟提到了目前工农差距问题,认为新中国成立后工作重点转移于城市,乡村不免空虚,“城里的工人生活提高很快,而乡村农民却依然很苦”,“工人的生活在九天,农民的生活在九地,有‘九天九地’之差”,并提到共产党的成功主要依靠了农民,而现在不免有“遗弃”之嫌疑,“当初革命时农民受日本侵略者、受国民党反动派暴虐,与共产党亲切如一家人,近日已不存在此形势。”话虽然有些难听,却出于爱护共产党的好心。一般的看法,应该就是这些提醒共产党不要忘本、不要背叛农民的话,大大伤了对农民最有感情的毛泽东的自尊心。18日梁漱溟再次发言,为自己辩解,早已点燃的导火线终于烧到了尽头。

于是,梁漱溟,毛泽东几十年的老朋友,在北大时就认识,并在延安多次通宵纵论天下大势的“座上宾”,一夜间成了全国人民的批判对象,一个活靶子。

毛泽东亲自参加了对梁漱溟的批判。言谈间嬉笑怒骂,把具有无比威力又生动活泼的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

“杀人有两种,一种是用枪杆子杀人,一种是用笔杆子杀人。伪装得最巧妙,杀人不见血的,是用笔杀人。你就是这样一个杀人犯……”

“而你却把自己描写成了不起的天下第一美人,比西施还美,比王昭君还美,还比得上杨贵妃……”

最后,大笔挥去,轻轻松松给梁漱溟定了性:“梁漱溟这个人是不可信任的;”“梁漱溟是野心家,是伪君子”;“梁漱溟反动透顶”……

在铺天盖地的批判文章中,有一个词的运用频率很高:“一贯反动”。时人当然有此看法,梁漱溟,毫无疑问是一直——如果联系他的一生,可以说是永远——站在潮流之外的人。

甚至可以说,梁漱溟是以背对着潮流的姿势登上历史舞台的。

辛亥革命后,政局总上不了正轨,反而还愈发不堪,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思考国家民族究竟该何去何从。以1915年《新青年》创刊为标志,环绕着中国出路问题,中国思想界爆发了一场东西方文化论战——新文化运动。参加者数百人,专著数十种,其规模之大、触及问题之深和延续时间之长实属近代史上空前。运动中涌现出一大批巨人,如鲁迅等,矛头直指封建伦理道德,猛烈评击孔孟学说。战果是辉煌的,西学当然大胜,新文化的发展势头简直可以用摧枯拉朽来形容;尽管还有些遗老死命撑着,“孔家店”已经濒临全面崩溃的局面,盛行几千年的儒学虽说还没有沦落为过街老鼠,但在大多数人,尤其年青人眼里已经成了腐臭的僵尸、可笑的小丑。

1917年10月,梁漱溟正式来到北大授课。刚到北大的第一天,他便找到校长室,当着当时在场的陈独秀的面问校长蔡元培对孔子是什么态度。蔡元培感到突然,犹豫了一阵才回答说他们并不反对孔子,儒家学说作为一门学问值得研究,至于孔子历史上的影响和地位可以讨论。梁漱溟正色道:“我不仅仅是不反对而已——这次来北大,除替释迦、孔子发挥外,不再做旁的事。”4年后,他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问世,干脆高高供起释迦放在一旁,全力发挥孔子思想,从文化渊源和人生哲学上对五四新文化运动进行了全面的清算。

来到北大那年,他不过24岁,绝对算是青年。

不仅仅在学术上,他的反大流甚至反到了如何对待卖国贼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五四时,群情激奋,曹汝霖住宅被焚,章宗祥被痛殴。而梁漱溟在当时唯一的公开评论中,却强调曹、章也应该享有公民权。

其实早在儿童时,梁漱溟便已经形成了这种对主流意识有自己独特认识,决不肯随便附和的性格。他作文喜好翻案,先生的评语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不过跟着还有一句:“好恶拂人之性,灾必逮夫身。”

这种性格应该来自于他对父亲梁济的遗传。梁济一生始终是个异类。朝廷守旧之时便已经醉心西学,鼓吹革新立宪,批判传统文化;等辛亥成功清廷真个退了位,新政当道,倒立志为清朝殉节;张勋想复辟,又不以为然,极力劝阻;复辟失败了,却致信张勋以死节相励——张勋才没有活得不耐烦呢,拍拍屁股跑到荷兰使馆避难去了。

于是,他自己投了湖。遗书是这样写的:“梁济之死,系殉清朝而死”。

或者,一生矛盾的梁济自杀并不是殉清,因为他多次说过拥护共和;而是一种绝望,对时局、对政见、对新旧学——对人生的绝望;左冲右突一生,却仍然看不清道路的绝望。当时很多人都已经看出殉清背后这更重大的意义,包括新派陈独秀徐志摩等人在内,都感叹,他这是为了沦丧的道德殉节,确切说,是殉道。

梁济应该认为,目前看上去熙熙攘攘的大路,其实还是一条死路;而他却无法找出正确的方向。于是,投了湖。

梁漱溟从父亲那里遗传来的不仅仅是不从俗的性格,更多的还是对天下事的责任感。梁济一生从未处于历史的风口浪尖,除了自杀之事稍微引起些注意,可以说很平凡。大半辈子只是做塾师、幕僚,年届四旬方以举人入仕,也不过做些中下层闲官。这类人,一般来说只要自己愿意,任他时局再变,生活可保无虞,尽可以优游卒世,可他却因为对世事的绝望而选择了自杀。这种悲壮高尚的心态在遗书中说得清楚:“国性不存,我生何用?国性存否,虽非我一人之责,然我既见到国性不存,国将不国,必自我一人先殉之,而后唤起国人共知国性为立国之必要。”这充分表现了他的骨子里被深深烙上了儒家大丈夫当“兼济天下”的烙印。

父亲的人格无疑给了梁漱溟最深刻的影响:从小便立志做个伟人,拯万民于水火之中。后来梁漱溟回忆童年这样写道:在父亲的感召下,“使我幼稚底心灵隐然萌动着对社会对国家的责任感,而鄙视那般世俗谋衣食求利禄底‘自了汉’。”

这种责任感随着梁漱溟的成长一日日加强,使他小小脑袋中充满了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大命题,他写到:“我自十四岁进入中学后,便有一股向上之心驱使我在两个问题上追求不已:一是人生问题,即人活着为了什么;二是社会问题亦即是中国问题,中国向何处去……总论我一生八十余年的主要精力心机,无非都用在这两个问题上。”

父子是如此的相似,梁漱溟一度也想过自杀。

1912年6月底,梁漱溟病痛多年的母亲终于得到了解脱,至亲的逝去再次诱发了隐藏在梁漱溟心底多时的魔障——他开始暗暗筹划着离开这个人世。多年后他不止一次提到这段精神迷乱的时期,可每次叙述都有所不同。但有一种记载最能说明问题,他说那时想自杀的原因是“要强的心太高,看不起人家,亦很容易讨厌自己;此原故是一面要强,一面自己的毛病又很多。”

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起了自杀念头,只因发觉自己的力量太小,面对这个苦难的世界竟然无法使出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力气。

这其实是每个刚走上社会的年青人都经历过的理想幻灭阶段,然而相比普通人,这打击对从小就立志做圣贤的梁漱溟却格外沉重。同时他的第一份职业——记者,又把这种幻灭真真切切地放大了很多倍,把整个世态的丑恶清清楚楚地摆放在他眼前。他回忆说:做记者期间“以与社会接触频繁之故,渐晓得事实尽不如理想,对于‘革命’、‘政治’、‘伟大人物’……皆有不过如此之感。有些下流行径、鄙俗心理,以及尖刻、狠毒、凶暴之事,以前在家庭在学校所遇不到的,此时却看见了,颇引起我对人生感到厌倦和憎恶。”

最苦闷之时,一声梵唱于头顶响起,少年时为探求人生问题而涉猎的佛典在黑暗中大放光明,二十岁的梁漱溟颓然跪倒于释迦脚下。不久梁漱溟便以为得了大彻悟,人生本苦,能解救的唯有佛祖的大慈悲大法力。于是他“决定立愿出家为沙门”,同时开始吃素——此习惯保持终身。

但从小形成的社会责任感仍然时时刺痛这个年青人,他并不能做到心如止水绝缘红尘——那样的“自了汉”是他一直最鄙夷的。禅房中,有的不仅仅只是佛经,百家著作堆了一地——漱溟还是未能忘怀世事,还是致全身心之力为这板荡的人世寻找着药方。甚至可以说这种心情越来越急迫,尤其是1917年南下湖南一行,正值兵燹,沿途触目惊心,百姓苦不堪言,漱溟慨然提笔,做《吾曹不出如苍生何》,热血重新沸腾起来。文中他写道:“今日之宇内更无有具大力量如吾曹者,握全国之枢机者不在秉钧之当局,而在吾曹!”看来,他已经调整好了心态,准备挽起袖子救济苍生了。

1917年,梁漱溟终于推开那扇紧闭多年的禅门,重新回到了人间。在世人眼里,时隔几年后的梁漱溟,还是那个冷峻中带着高傲神态的小个子,似乎一切和几年前没有什么改变;然而梁漱溟自己知道,这时的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绝望的青涩后生,而成了一个力大无穷的巨人。他坚信,自己已经为这片悲惨的大地——哦,应该是整个世界,所有的人,找到了一味灵丹,足以将所有的地狱点化成为天堂。就像他在《究元决疑论》的跋中说的:“为世间拔诸疑惑苦恼。”

他现在心中再无疑虑,认为自己已经得了大道——已经是一代宗师。

梁漱溟苦思多年的大道,正是被攻击得奄奄一息的儒学。

他对儒学的皈依,看起来很有些荒谬。由于梁济雅好西学,认定传统文化于中国无益有害,打小对漱溟进行的教育便是西式的。六岁开蒙时,漱溟学的第一本教材不是《四书》,而是介绍世界历史地理的启蒙读物《地球韵言》,后来入的也是新式学堂,接受了西化的教育;直到成年,梁漱溟对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家经典“竟未一读”。很长一段时间,他对儒学并不看重,说:“漱溟初入于出世思想时,盖甚薄视孔子,及后乃从此问题证出孔化之至足贵。住世思想之最圆满者无逾于孔子,其圆满抑至于不能有加……”

何因竟会让一个受多年西化教育的新青年猛然转回到儒学之路上来,外人很难细析,就是梁漱溟自己说来也很有些神秘。据说有天作文,下笔总不如意,思路空前的混乱。他不禁诧异,掷笔长叹。为了清心,随手翻阅案头的《明儒学案》,忽见“百虑交锢血气靡宁”八字,蓦然心惊头皮汗出,从此有省,遂弃出家之念。

后来梁漱溟回忆一生,连自己也觉得好笑:“在学校根本未读过孔子的书,结果讲了孔家哲学。”

这是巧合还是命运的嘲弄?摇头晃脑背着四书五经长大的胡适,和从小念着太平洋、大西洋、ABC的梁漱溟,怎么到头来却调了一个个呢?

抑或,是胡、梁等等,都有着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局限,而一门学说的真谛,却需要来自远距离、甚至是反方向的观察才能真正体认吗?

其实梁漱溟的推论过程与陈独秀等时代弄潮儿基本相同,都是从洋务运动、戊戌变法直至辛亥革命后的混乱这延续的一连串惨痛教训中看出了这么一个问题:“西洋这些东西并非凭空来的,却有它们的来源(《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下同)。”英雄所见略同,都发现不仅仅铁甲、火炮、声光电是皮毛,就连民主共和政治制度也是一样是枝叶;他们顺着藤一路摸了下去,都摸到了最后的根本:“它们的来源,就是西方的根本文化。”所以他们都认为,中国的种种不成功,“全然不是一个人的罪过,全然不是零碎的问题”,而是“整个文化不相同的问题”,“最根本的就是伦理思想——人生哲学”,“对此种根本所在不能改革,则所有的改革皆无效用”。所以,“现在最要紧是思想之改革——文化运动——不是政治问题”。

在梁漱溟看来,这个问题有三种解法:对传统文化的摒弃、调和,或者进行改造使其重新翻身。当时主流在于前两种方法:激进些的说中国的症结在于“自己不长进”,“乃至道德都不对的”,应该连根拔去,整出沃土来栽培西方先进伦理;沉稳些的则试图调和中西,以求通融;而梁漱溟却提出了独特的观点。

他以为,人类有三大文化路向:即“向前面要求”、“变换自己的意思调和持中”、“反身向后要求”,分别以西方、中国和印度文化为代表。用个比喻,有人得了间漏雨的小房子,西方文化是想尽一切法子补好漏洞;中国则是调整自己的心态,将漏雨化作一种诗意,做到随遇而安怡然自得;印度更干脆,如鸵鸟般把头扎入沙中,取消这个问题:有这房子吗、要这房子吗?

他并不认为中国和印度的文化落后于西方文化,而认为目前“西洋文化的胜利,只在其适应人类目前的问题,而中国文化印度文化在今日的失败,也非其本身有什么好坏可言,不过就在不合时宜罢了。人类文化之初,都不能不走第一路,中国人自也这样,他却不待把这条路走完,便中途拐弯到第二路上来;把以后方要走到的提前走了,成为人类文化的早熟,但是明明还处在第一问题未了之下,第一路不能不走,哪里能容你顺当去走第二路?所以就只能委委曲曲表出一种暖昧不明的文化——不如西洋化那样鲜明;并且耽误了第一路的路程,在第一问题之下的世界现出很大的失败。”尽管他多次说过东西方文化原本没什么高底之分,言下却隐约有东方文化高于西方之意:无力只是由于早熟。

西方文化在他看来,尽管成就很大,却充满了危机:使得“宇宙和人生断绝隔阂,矛盾冲突,无情无趣,疲怠垂绝”,以致“病痛百出,世人都想抛弃它”——不是连西方哲人杜威和罗素,都对自己的文化反感,对遥远的东方文化有着真诚的向往吗?而印度文化,却由于看得太透,直面了人类永远不能解决的生老病死这个终极无解的题目,也并不适合当今社会,“此刻还早的很,是极显明的”。

所以梁漱溟认定,尽管目前东方文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几有断绝之虞,但这却是暂时的,中国文化不仅仅不应该断绝、也不会断绝;不仅仅会在中国复兴,实现中国的富强,更是会走向世界——“世界未来文化就是中国文化的复兴!”正如古希腊文化在近代西方的命运一般。

在这个基础上,他提出了自己的度世良方:

第一,排斥印度的态度,丝毫不能容留;

第二,对于西方文化是全盘承受,而根本改过,就是对其态度要改一改。这个改法绝不是调和,因为这几种文化并不能相通:“中国人不是同西方人走一条路线,因为走得慢比人家慢了几十里路。若是同一路线而少走些路,那么慢慢走终究有一天赶得上;若是各自走到别的路线上去、别一方向上去,那么无论走多久,也不会走到西方人达到的地点上去。”

第三,批评的把中国原来态度重新拿出来。

他认为所谓东方文化,孔子无疑是理所当然的代表——梁漱溟于是为自己定下了一生的事业:发挥孔子学说,弘扬东方文化。

梁济应该感到欣慰:他的儿子,不到三十岁,就找到了他自己理想中的正道。

此说一出,梁漱溟“暴得大名”,以区区讲师成为学术界知名人物、新儒学的开启者。当然,正值西方思想方兴之时,世人对这种逆流的学说自然是贬多于褒。对评论他的文章,无论褒贬梁漱溟很少做答,直到胡适做了那篇在他看来“语近刻薄”的评论文章后,才写信抗议;请胡屈尊用些心思“俯察”原书后再说,不要“像看北京《晨报》一样,匆匆五分钟便看完”——他认为胡适没有真正弄懂他的理论。

但不管别人如何看待他的学说,梁漱溟心中坦然,他认定自己掌握了真理。

自认开悟的梁漱溟现在已经坚信,自己就是那个两千五百年后在危难关头复兴孔子思想的人。这种自信在1942年避日军从香港逃到广西后写给儿子的信中表达得很明白:“孔孟之学,现在晦塞不明”,而弘扬重光之任“除我外,当世亦无人能做”,“‘为往圣继绝学,为来世开太平’,此正是我一生的使命”。甚至逃难途中,他面对遍地炮火匪盗安然自如,绝不信自己会有危险——宏道事业未成前,上天是不会让他死的:“现在则不能死。又今后的中国大局以至建国工作,亦正需要我;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将为之变色,历史将为之改辙,那是不可想象的,万不会有的事!”

也许真是上天的安排,梁漱溟一路逃来居然甚是顺利,处处有朋友帮忙,人人对他尊敬,据说他是香港沦陷后最早脱险的文化人。

自然,这封信引起了不少人的嘲笑,说他狂妄不自量。但梁漱溟毫不理会,只是根据自己的理想,一步步做去——他认为,光写在纸上不能落实的思想绝不是真理。本着对儒家文化的“新认识”、“新设想”,他全身心地投入了脚踏实地的改造社会:办学、乡村建设;同时,为了天下生灵,他一次次风尘仆仆地于国共两党间奔走疾呼,苦口婆心地想促成和平、弭灭战火……

民国中后期,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梁漱溟都是不能忽视的一个人。当然在不少人眼里,他很有些迂腐。这种迂腐当年在曹州办学时便可见一斑:为了倡导财产公有的观念,他实行学生自愿交纳学费的制度,三个月便导致全校瘫痪,还落得学生不交钱却嫌伙食不好的埋怨,只好辞职了事。后来在国共两党间劳而无功的弥合,时常搞得两头受气,忧国忧民的同时多少也显现出这种天真。最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在1949年,国民党陷入绝境时出这样的提议:凡是国民党高位者,自认失败,对不起国家人民,一律随蒋介石下野,“闭门思过”——他对行政院长孙科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你孙科如果有勇气,就应当向国人请求把一切罪过一人承担起来,自杀以谢天下!”接着掉转话锋,呼吁共产党宣布三年休战,而且对国家人民所遭苦难,同样要感到歉疚!

也许梁漱溟并不是不知道道德在乱世时的苍白无力、自己这些努力根本无济于事,但在他看来,这正是真正的儒家精神:真诚。这种精神的根本应该是孔子说的,人人心中皆有善性——他以为后世几乎没人能理解孔子的本来精神,而多宗于荀子的性恶论,以至多从外面用力,约束限制猜忌防备,失尽了那份最宝贵的“真”。这就是他说的:要“批评的把中国原来态度重新拿出来。”他并不认为这是迂腐,而是如孔子那样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

同年四月,百万雄师过大江后,毛泽东写下了一首著名的诗,其中一联是:“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这,就是对他提议的回答。

终于,他与毛泽东面对面了。

可以说,与新文化运动时相似,梁漱溟和毛泽东也是由一样的推论过程得出了不同的答案。两人都把重建中国的希望放在了农村,都觉得中国必须由下到上完成建设。梁漱溟最接近毛泽东的观点是,他也认为建设农村的事业必须依靠群众自己:“乡村建设的组织必须依靠人民自己,而不是一个依靠外力维持的组织。”

梁漱溟乡村建设的理论基础是中国的困境在于“东不成,西不就”,“旧辙已经脱失,新轨未得安立”,文化失调。而城市,却浸染西方习气过多,“将中西弊恶汇合为一”,改造起来困难得多;寄希望于上层向下改造也已经充分证明了只是幻想——军阀权贵只能割据破坏。所以他的计划是在多少残留些儒家道德的农村开始国家重建。正是这点,使得梁漱溟视共产党建国初期把工作重点转到城市看成错误:你把农村搞好了吗?政事和文化协调了吗?根基不稳,怎能冒进?

根本的区别在于,梁漱溟希望农民觉悟之后,最终获得的是和谐仁爱这个儒家根本思想,而毛泽东却交给了人民刀枪。从更深层次的意义上来说,两人着眼的,都不是眼前的三五十年,而是为苍生寻找着一条能一直走下去的永恒之路,都想跳出历史兴替循环百姓轮回受难的圈子。只不过梁漱溟采取的方法是教人向内协调心灵,以取得整个人间的和谐;而毛泽东是向外用力,解放人民的思想,让人民了解自己的能力并永远掌握力量,以随时监督和反抗、由人民自己来防止上层的腐败堕落——文革,在我看来,可能就是毛泽东这种设想的一次大胆尝试。毛泽东试图把人民改造成军人、革命家;而梁漱溟却希望他们都能成为君子。

从三十年代起,两人便有过多次辩论,但谁也不能说服对方。好在当时的急务是抗日和统一,全局建设方案还不过是空想;但当这个任务真正摆在毛泽东面前时,他再不能容忍梁漱溟这种不识时务对政局指手画脚的人了。

还可能是,梁漱溟坚持己见毫不妥协的脾气、多次坚拒当官的清高、还有那一副不苟言笑庄重严肃的“圣人相”,早已经在毛泽东心中种下了敌意吧。更何况,他竟然在农村问题——共产党的看家绝学上大放厥词,毛泽东气量再宽宏也觉得不能忍受了,当时他的这几句话很能体现他的恼火:“说梁先生对于农民问题的见解比共产党还高明,有谁相信呢?班门弄斧。比如说‘毛泽东比梅兰芳先生还会做戏,比志愿军还会挖坑道,或者说比空军英雄赵宝桐还会驾飞机’,这岂不是不识羞耻到了极点吗?”

建国才是第四年,梁漱溟便成了“不可信任”的“伪君子”。

红潮已经过去,是是非非也分清了大半;毛泽东的功过已被论定为七三开,但梁漱溟的观点却还有待争论。

可尽管他的思想有着这样那样的矛盾,所有人却都承认了这个事实:他提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我们怎么看待自己的传统文化。

当然,如前文所提,文化对国家民族的重要性先贤已经说得太多,再不需要我们怀疑。我们也已经清楚,民族自豪感自尊心还都是次要的,所有的重点只有一个:生存和发展。

似乎验证了梁漱溟的理论,辉煌之下我们的国家确实出现了危机。中国人是向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宗教信仰的,那压了几千年的三五座大山轰然崩塌之后,一身轻松反而茫然不知所措了。于是国人现实、松散的劣根性充分表现了出来,他们中很多人的目标只剩下了金钱与权势,甚至在道德上都自由得失去了大部分约束——中国人简直成了最现实最直接最会钻营的民族。

这正是失去文化根本产生的恶果。

这只是中国的问题。另一种现象似乎也验证出西方文化同样出现了危机需要救济:世界范围内,心理疾病越来越严重,几乎人人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精神疾患。

这些问题实在太大,连梁漱溟穷一生精力都好像没能表达明白。也许他认为自己的理论是很圆通的,但他的学说却被人发现有着那么多的含糊和歧义。

也许还确实没人能真正理解梁漱溟的学说,但有几个问题是不得不提的,很多人看出,他的理论起码有两个大缺陷:一是以孔子的思想代表整个儒家思想,又以儒家思想代表整个中国人的思想,未免以偏概全;二是他论定西方终究会走到中国文化的路上来,又违背了他自己关于东西方路子不能相通的论点。

对他“对于西方文化是全盘承受,而根本改过”的观点,也有人质疑,说这根本就是矛盾。还有人说他仍然钻不出张之洞“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藩篱。

这一系列问题留待专家去研究吧。我只是认为,他说的“对于西方文化是全盘承受,而根本改过”的意思,可能正类同于中医的一条基本原则:只要在中医理论指导下运用的药,就是中药——不管是青霉素还是维他命。这应该才是真正的全盘承受彻底吸收。

我们面临的,还是当年梁漱溟、陈独秀、毛泽东都一样看到的那个问题:对传统文化,我们该怎么办?摒弃、调和,还是改造使其重新翻身?——若是改造,到底要怎么改法?

历史早晚会验证梁漱溟的理论,现在最需要的是思考。

梁漱溟一刻也没有停止思考。被赶下政治舞台后的几十年,他退回了书斋,做起了“书斋里的学问”。窗外红旗满天飞,口号震地响,他埋头灯下,撰写一生总结性的著作《人心与人生》和《东方学术概观》。当然,那场浩劫里,中国容不下一个书斋,他必然也逃不脱被游斗、抄家,但他一如既往地沉静,心平气和而冷峻地观察着这个荒谬的运动。对满天飞舞的漫骂攻击他的大字报不屑一顾,至多说一句:你们要批我,先看懂我的文章再说。只要条件允许,还是做他的学问,《儒佛异同论》便是白天扫厕所时构思,晚上在杂货房里写成的。

分组学习文化大革命,大家热烈发言,争先表达“坚决拥护”时,他认真阅读着报纸、文件,却始终不说一句话……

抄家时,看着祖传的藏书字画被满腔激愤的红卫兵投入火中,看着夫人被罚跪在身旁,他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珍贵的图书化为灰烬……

批判他的会议中间休息时,他旁若无人地在政协礼堂练着太极拳……

1970年,梁漱溟被通知参加讨论“宪法修改草案”,他一眼看出草案的荒唐:居然规定林彪为毛泽东的接班人。那时一般人的胆早已经吓破了,谁也不敢说话,他挺身而出:“这次的草案中,不仅列有个人的名字,而且还规定好这个人就是接班人。这种做法是不妥当的。”震得会场鸦雀无声,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吓出了多少人满身的冷汗。

1974年,“批林批孔运动”风头正劲,作为有名的东方文化研究者,组织上责令梁漱溟出来表态。2月24日,梁漱溟衣冠整洁,手提皮包步入了礼堂。在讲台上站稳后,辟头就是一句:“我只批林,不批孔。今天我们应当如何来评论孔子?”他不管下面像是炸开了锅,花了两个半天时间为大家好好上了堂全面诠释孔子文化的大课,说孔子在人类史上功大于过,即使有过,不少也是后儒之失,孔子不任其咎——他把批判会当成了课堂。会议主题马上由“批林批孔”变成了“批林批孔捎带批梁”。2月到9月,大小批判会总计100多次。9月底,批梁运动算是收兵,最后总结性的集中批判大会上,组织者觉得梁漱溟该老实认罪了,特意问他可有感想,梁漱溟一字一句地回答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主持人勒令他解释,他说:“‘匹夫’就是独人一个,无权无势,他的最后一着只是坚信他自己的‘志’。什么都可以夺掉他的,但这个‘志’没法夺掉,就是把他这个人消灭掉,也无法夺掉!”

历史还记载了,他是在“两个凡是”氛围中发表公开讲话否定文革的第一人。

正是这种骨气,深深折服了大洋彼岸的美国学者艾恺,他由衷地赞叹:“在近代中国,只有他一个人保持了儒者的传统和骨气。”所以他把自己研究梁漱溟的著作命名为《最后的儒家》。1980年,他终于见到了这位研究对象。那时正值暑天,而梁漱溟依然穿着一袭长袍。

但一见面,梁漱溟就声明他是一个佛教徒,并且说有个多年的心愿:“隐居山寺过一个僧人的生活”。

艾恺指出,他曾经在1921年公开宣布抛弃佛家而转向儒家。梁漱溟和蔼地说:“这没关系,我抛弃了佛家,但又没有抛弃它。”

这禅宗机锋一般的话头,不知艾恺是否能理解。或者,那个著名的佛教典故能解释这句话。当年地藏王证得菩提,原本可以成佛,但见众生苦难,便生大慈悲心,发下大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梁漱溟心里,佛儒原是一样,都是救世的手段,不过目前需要的只是儒学罢了。在他看来,众生皆是悲哀,他说过:“我并不以人类生活有什么好,……我很晓得人类是无论如何不能得救的,除非他自己解破了根本二执——我执、法执。”他眼中,众生皆苦,农民苦、工人苦、军阀苦、政客苦、文人苦、陈独秀苦、胡适苦、国民党苦、共产党苦、红卫兵苦,甚至毛泽东也苦,当然他自己一样的苦。但他已经找到了能救济这苦世的法门——孔子的儒学,这法门正如观世音菩萨净瓶里的甘霖;而这净瓶,梁漱溟看来,如今正在自己手中。

他看着面前高鼻凹眼的艾恺,有没有想起当年说过的话呢:

“我又看着西洋人可怜,他们当此物质的疲敝,要想得精神的恢复,而他们所谓精神又不过是希伯来那点东西,左冲右突不出此圈,真是所谓未闻大道,我不应当导他们于孔子这一条路来吗?”

圈椅上,八十七高龄的梁漱溟正襟危坐,鼻梁高耸,嘴唇紧抿、目光深邃中带着些冷冷的傲气。

八年后,梁漱溟的人生大幕垂下,最后一句话是:“我太疲倦了,我要休息。”

除了等身的著作,他为我们留下一个问题:他真是最后的儒家吗?

或者应该问:儒家,真的到了最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