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雄关内外 4.决计讨吴
唐通做梦也没有想到,昨天还和自己称兄道弟的吴三桂,说变脸就变脸,竟趁他不备,几万人马突然开关杀出,众寡悬殊,一下杀他个措手不及,待他明白后跨上战马时,局势已无可挽回了,于是,他一面收拾败兵,离山海关远远地重新安下营寨,一面修表,向大顺皇上告急。
这里告急的使者才到北京,吴三桂那回答父亲劝降的《绝情书》,也由跟张顺子同去的一个小校带回,据这个小校说,张顺子已被吴三桂杀了祭旗,他自己则被割去了耳鼻。
接了唐通的告急文书,李自成正在生气,听了这个狼狈逃回的小校的报告,李自成和他的文武大臣更是火冒三丈,吴三桂的信是这样写的:
不肖男三桂泣血百拜,上父亲大人膝下,儿以父荫,熟闻义训,得待罪戎行,日夜励志,冀得一当,以酬圣眷。属边警方急,宁远巨镇,为国门户,沦陷几尽,儿方力图恢复,以为李贼猖獗,不久即当扑灭,恐往复道路,两失事机,故尔暂稽时日。不意我国无人,望风披靡。吾父督理御营,势非小弱,巍巍万雉,何致一二日内便已失堕?使儿卷甲赴关,事已后期,可悲、可恨!侧闻圣主晏驾,臣民戮毒,不胜眦裂,犹意吾父素负忠义,大势虽去,犹当夺锥一击,势不俱生,不则刎颈阙下,以殉国难,使儿缟素号恸,寝戈复仇,不济则以死继之,岂非忠孝媲美乎!何乃隐忍偷生,训以非义,既无孝宽御寇之才,复愧平原骂贼之勇。夫元直荏苒,为母罪人;王陵、赵苞二公,并著英烈。我父嚄唶宿将,矫矫王臣,反愧巾帼女子!父既不能为忠臣,儿亦安能为孝子乎?儿与父诀,请自今日,父不早图,贼虽置父鼎俎之旁以诱三桂,不顾也。男三桂再百拜。
当牛金星一口气读完这封信后,众臣不由哗然。李自成尚未开言,刘宗敏马上瞥了牛金星一眼,冷笑着说:
“招降招降,这不是自取其辱么?不但成堆的金银抛到了水里,还丢了张顺子一条命,若依我的,吴三桂之头早已扔在茅坑里了。”
几天前的御前会议,主抚的不但有牛金星,且最初的动议是两个军师提出来的,但眼下刘宗敏只指责牛金星,从居庸关第一次会议时,他主张带兵往剿埋怨起,说丞相不能审时度势,终致陪了夫人又折兵。
面对刘宗敏咄咄逼人的指责,牛金星终于无言可答了,就是宋献策、李岩也觉得面上涩涩的。
李锦、高一功虽不埋怨牛金星,却一齐破口大骂吴三桂,恨不得立马出师,扫平山海关。
最不愿看到的事,终于出现了,这中间究竟是主抚派的错用心机,还是另有原因?李自成仰望大殿,独眼迅速在李岩、刘宗敏的脸上扫了过去,心想,此时尚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先考虑眼前事是正经。于是,撇开垂头丧气的牛金星,也不看兴灾乐祸的刘宗敏,自顾自说道:
“各位不要急,招降不成,自然难免一战,朕决计御驾亲征,克日兴师。不就是五六万人马吗,这算什么?就不信阴沟里的泥鳅,能掀起大浪。”
事已至此,众人也只能顺着皇上的思路,商议起御驾亲征的事。
直到前两天,李岩才弄明白,刘宗敏不但占据了吴襄府第,且霸占了吴三桂的爱妾,眼下陕西藉将士们,都在恭贺刘铁匠独占花魁。既然派出的使者中,有吴府家人,吴三桂肯定知情,处此情形之下,他若还来投降除非是个白痴。赳赳武夫,只为一己之私利,图一时的快活,是导致招降失败的主因,眼下却把责任推到他人头上,李岩岂能不为自己辩冤?但眼下还有更急的,这就是皇上要御驾亲征,御驾亲征还罢了,可这口气太轻松,大有灭此朝食之意。吴三桂偏居一处,将少兵微,敢捋虎须,何恃而无恐?李岩将情断理,一下就想到了关外的满鞑子——这始终是自己心中的隐忧,也就是宋献策一直在念叨的不好的“变数”,若果真那样,吴三桂可不是小泥鳅,而是一条倒海巨鲸了。想到此,他不由抬起头,说:
“皇上,臣——”
话才出口,欲言又止,因为他一眼瞥见,皇上望他时,独眼中露出了极不耐烦、极不以为然的神色,那么,说还是不说呢?正在犹豫,皇上开口了,语气还算平和,那种怀疑的眼神,也只一瞬即失,并说:
“任之,有何见教?”
李岩说:“不敢,臣长话短说罢——吴三桂既然敢这样做,未必就没有考虑后果?何况他盘踞边关,位置重要,因而个中变数很多,螳螂、黄雀之防,皇上应慎之又慎。”
李自成似乎也已意识到了这点,李岩话才落音,马上接言说:“你是说要防关外吗?朕也想到了,为此,我们要刻不容缓,趁他们尚未来得及勾结,或辫子兵一时赶不过来,先一举拿下山海关。”
牛金星也在考虑这事了。刚才刘宗敏的话,明显地对他不满,他不愿此时此刻,得罪这班手攥刀把子的将军,虽然他明白,吴三桂的抗拒,与刘宗敏占据他的府第、拷掠吴襄及霸占陈圆圆有着莫大的关系,但事已至此,再说何益?不如避开这些,就事论事。于是说:
“臣也是这么想的,吴三桂既然置皇上的一片苦心于不顾,一条黑道走到底,那么,他只有可能投靠满人,除此之外,别无出路。不过,据臣所知,满洲憨王去年才死,眼下国内群雄争立,一时还安抚不下来,就是接受了吴三桂的投降,一时也派不出兵,不然,何以吴三桂敢撤宁远之防呢?所以,我皇上若能御驾亲征,一定能稳操胜券,至少可夺回山海关,将吴三桂赶到关外去。”
牛金星此言是顺着李自成的思路来的,所以,李自成连连点头。皇上点了头,高一功、刘芳亮、袁宗第等战将也跟着来,都说要与吴三桂在山海关下一决雌雄,李锦更是头头是道地说:
“据臣看,吴三桂手中只有五六万兵马,无粮无饷,他守边关多年,与满洲人结下了很深的梁子,就是一时迫于厉害,勉强言和,但相互之间,一定隔阂殊深,不可能一下就能联成一气来对付我们,所以,哪怕满人就是派出了兵,我们也可乘隙将其各个击破。”
高一功接着说:“还有,我们不但人马比他多,手中还有几大法宝,这就是吴襄和崇祯的三个儿子,上阵见仗之前,先将这几个活宝推上前去,吴三桂不是为崇祯发丧吗,我们让太子出面令他投降,他不降就是忤旨,就算吴三桂眼中没有太子,也不能没有吴襄这老鳖呀?”
这番话看似都有理,开始还忧心忡忡的李自成,不由受到了鼓舞,于是,他又来瞅刘宗敏,那眼光充满了诚信和期待。刘宗敏对主抚的一派人本就有气,加之自己想领兵自成又不允许,这些日子,于大政心灰意冷,乃一个跟头栽在陈圆圆怀中,如胶似膝;不想抚局不成,只能继之以战,自成来瞅他,分明又有借重之意,十几年风雨同舟,怎能一朝决裂?就是这老脸面也一时抹不下呀,于是说:
“十几年来,我们打过的仗大小总不下百余战吧,有十足把握的仗几时见过?就是稳占上风、稳操胜券的时候,个人也难免不被流矢所伤,不被小人暗算,俗话说,瓦罐井上破,将军阵上亡,打仗本是赌命的买卖,怕这怕那是办不成大事的。刚才滋侯说,吴三桂与满人结的梁子很深,一时难以结成团来对付我们,我也是这么看的,他不就是五六万人马吗,咱们率十余万大军亲去,就是一个换一个也有赚。”
刘宗敏发言时,李自成一直在注意他的神态,眼中的感情很复杂,见众人再无话说,当即传旨,乃以李锦、刘芳亮率领六万人马为先锋,刘宗敏仍总中军,高一功、袁宗第、刘体纯等护卫御营,正、副军师随御营在后,共计十六万人马,于两天后前往山海关。
参加御前会议的人,都陆续离开了,空荡荡的大殿上,只有李锦和高一功尚未离去,他们是临走时被皇上示意留下的。望着灯影下的两个晚辈,李自成口气严厉地问道:
“听人说,吴三桂不肯降,与刘宗敏霸占了他的府第和爱妾有关,你们可听说了?”
二人不由吃了一惊——何尝不是呢,但此时此刻,这话说不得,因为若说起来,谁也不是干净人,李锦就占住崇祯的岳父周奎家,高一功则占住襄城伯李国桢的府第,李国桢的儿媳也被他霸占了,只不过刘宗敏没有碰上好对头罢了,皇上眼下若追查起来,他们谁又能脱干系呢?于是,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终还是李锦先开口,说:
“这是谁在嚼舌根子呢,刘铁匠住在吴府是没错,可他是为了追赃呀。”
李自成不由瞪了侄子一眼。李锦虽晚他一辈,却与他同年,当年在家,少年叔侄如兄弟,造反后,同艰共苦,平日最受宠信。此时一听他在说假话,乃狠狠地数落说:
“哼,你们老鸹子不说猪墨黑,相互之间打埋伏,只瞒着我一个人,人家养狗能看家,我家的狗却咬鸡,真是白费我一番心思了。”
这一下,二人无话可说了,都低着头不做声。李自成望着他们,又问:“宋献策和李岩呢?”
眼下大顺军中,就只有这两个人说话硬气了——他们至今仍住在中州会馆,宋献策孤身一人,李岩则与红娘子形影不离,李锦和高一功不愿说他二人的好,搜索枯肠想了半天,李锦才说:
“他们还是老样子,不过——”
“不过什么?”李自成紧问。
李锦望了高一功一眼,说:“李岩不是最爱当老好人吗,此番可大做人情了,崇祯的皇嫂,就是那个张皇后,我们进城时,她还未来得及自杀,李岩得知消息后,生怕落到了我们手上,乃派人用车子将她护送到娘家,让她从容尽节。”
高一功也说:“还有,那个河南状元刘理顺,也是被李岩救下的,我们去抓时,他不让抓。总之,凡是好人全让他做了,而恶人就让我们当了。”
二人见李自成仍不做声,李锦又说:“在吴三桂这事上,他和宋矮子三番五次阻挠大局,要不是这招降耽误了时间,局势还不会是这样,叔,为什么我们一提起前明的官员,就恨得牙痒痒的,他们却那么喜欢呢?”
高一功又说:“反正大家都不待见这李岩,他那张乌鸦嘴,说什么灵什么,依臣看,这回东征,最好不让他去。”
二人你一句他一句,尽说李岩的坏话,李自成不由烦了起来,手一挥,说:“算了算了,李任之洁身自好,你们是在嫉妒他,打天下,治天下,是要用心思的,不得人心,怎能得天下,你们的眼睛却只望见钱和女人。”
接着,李自成就数说他们的糊涂,一进北京城,只知吃喝玩乐,没有在众人面前做出好榜样,就是大事,也不见来向他报告,二人见皇上动怒,吓得不敢做声。
此时的李自成,真是恨铁不成钢——手下这班将领的胡作非为,已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越是亲近的人越不听招呼,像面前这两个血亲就是,天子脚下,肆无忌惮,像饿狗进了厨房,见什么嚼什么,豪饮海喝,胡地胡天,更不堪的是对百姓的骚扰,比明朝的败兵还不如。他想,如此放纵下去,不消多久,这一班能征惯战的将士,不一个个醉倒在北京城的酒馆里,也会栽倒在妓院里,眼下不得已,终于再次亲征了,朕想御敌于国门之外,也想借此转移将士们的视线,激励他们的奋发之气,但他们能重新奋发吗?
夜已深了,李自成在斥退两个侄子后,一人仍在大殿上徘徊……
此时,宋献策和李岩仍在长谈——刚才在会议上,李岩长话短说,心中尚有未尽之言,宋献策知此情形,心中也有话未说,散会后,二人一边往回走,一边闲谈,宋献策说:
“任之,你说此番出征,我们能有几分胜算?”
李岩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宋献策常挂在嘴边的话说:“你不是常说变数么?面对眼下这一连串的变数,所谓胜算,已是很难说了,依我看,能有五分就谢天谢地了。”
宋献策说:“孙子兵法上说: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若只有五分胜算,怎么能出征呢?”
李岩不由苦笑说:“我们的刘大将军不是说,打仗就是赌命吗,既然是赌命,当然有赢有输,五分胜算,也不错了。不过,这一赌,可是乾坤一掷,关系非浅,若输了,皇上回陕西只怕也会站不住脚。”
接下来,李岩便向好友说起自己的未尽之言:
据他所知,满洲的八旗兵,大部份原本就处散在辽河套一线,他们下马为民,上马为兵,要集结起来是很容易的事,若吴三桂撤宁远之防时,他们跟踪而进,眼下就不会离山海关很远了,吴三桂一旦与他们勾结,这中间就没有多少间隙让大顺军可钻。到时大顺军要对付的便不是吴三桂那五六万人马,而是满清的倾国之师,这样一来,你不能不重新估计一下自己的力量,大顺军从长安出发时,共约五十余万人马,由长安到北京,虽一路顺风,但每占一地,就得分兵守戍,到达北京时,便二十万也不足了,而除去老弱和负责运输的兵,其中的战兵不过十万,以十万对付吴三桂的五六虽说有余,若加上一个清国,便明显地不足。所以,在李岩看来,眼下将后路人马迅速催赴北京,以逸待劳,与吴三桂在北京城郊决战,或有取胜的可能,御驾亲征则实在不可取,须知这等于起倾国之师,作孤注一掷,个中胜算微乎其微,若有个万一,后果可不堪设想。
若在以往,李岩会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出来,但眼下他也有顾虑了,且不说会议一开始,刘宗敏咄咄逼人,要追究主抚派的责任,就是皇上,对他也露出不耐烦的模样,他何苦自讨没趣呢?
宋献策听李岩说完,不由微笑说:“任之,想不到你也学乖了,逢人只说三分话,但这怪不得你呀,招降失败,刘宗敏不自责,反怪别人;皇上明知此事的前因后果,却因投鼠忌器,不肯认真追究,这一切说明什么,只能说明这些人,都不是能勇于承担责任的人,与他们共事,不能不多留个心眼。”
李岩叹了一口气说:“这事你也不知劝了我多少回了,可说到头我还是不忍心,因为这不单关系眼前事物的成败,且也关乎历史的千秋功罪,大顺军能有这样的局面多不容易,就这么断送了,你纵不可惜这个朝廷,难道也不可怜追随其后的数十万弟兄?”
宋献策摆了摆头,说:“朝前看,固然可惜,朝后看,却也没什么,他不是跟你说过四不择吗,他原本就是荒不择路,饥不择食,不想瞎母鸡婆撞到了米箩里,能饱吃一顿也就心满意足了,槐国衣冠,黄粱一梦,旁人叹气有什么用?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又何憾也!”
话虽这样说,可二人毕竟也跟在这“瞎母鸡”身后,又怎能完全超脱?哪怕宋献策的话中,明显带有警告的意味,李岩也并未放在心中。
不想第二天,皇上本已作好的安排,却又有了小小的异动——京城关系重大牛丞相一人留守恐难支撑,乃将李岩留下,协助牛金星。
听了这道旨意,宋献策和李岩多少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