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崇祯皇帝 5.银子不如烧饼
流寇终于蜂涌而至,转眼之间,便将这座皇都包围得如铁桶一般……
午门上的景阳钟又响起来了,一下一下,十分急骤,穿云破雾,在北京城上那阴霾的空间徘徊,这是崇祯皇爷在亲自撞钟。因为大臣们迟迟不来,他也不知撞了多少下,撞得自己气喘吁吁,也不知停歇。
天险居庸关说降就降了,二十万大军齐解甲;十二陵说烧就烧了,大明的列祖列宗地下蒙羞,将唐通用十二道金牌召来协守居庸,不想他反戈相向;吴三桂的五万宁远铁骑迟迟不来,其它勤王之师更是没有踪影,封爵位、荫子弟、赐田庄,都不能打动这班人的心。朝士中,当初主张迁都的人不来,反对迁都的人也不来,这一班食君之禄、却又不能解君父之忧的臣子们啊,平日无事时口谈忠孝,什么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可真正到了该他们死时,怎么就一个也不见了呢?
王承恩见皇爷仍在撞钟,只好劝道:“皇爷,还是免了吧,据奴才所知,大臣中,有心肝的不待皇爷催促,早已上城督战去了,没有上城的,全是没肝没肺,来了也不顶用。”
崇祯连连顿足说:“国家如此危急,居然还有躲在家里的人?”
怎么就没有躲在家里的呢,且还有与流寇通款的呢。可眼下王承恩不想说多了,因为再说也是废话,但皇爷咄咄逼人,他只好冷冷地说:
“还是想一想其他办法吧。”
其他办法?还有什么办法呢?
摆在沙河的三大营近三万人马遇贼即溃,眼下北京城的防兵仅剩下不到三万老弱疲兵,但皇城内外女墙即有十五万四千有奇,五座城堞还摊不上一个兵。他虽将宫内所有青壮太监全派到了城上守陴,一些知兵的皇亲国戚也全上了城,仓促上城的这些人没有炊具,只好每人发二十个大钱,在街市上买烧饼充饥;这时黄沙障天,凄风苦雨,冰雹雷电交至,那些老兵久未领到薪饷,一个个口出怨言,谁也不愿意出死力守城,只抱着双肩倦缩着身子,席地而卧,奉旨守城的襄城伯李国桢手持鞭子去驱赶,才将这人赶起身,那人又睡下了。
李国桢束手无策,只好将实情一一上奏。
崇祯皇爷听完奏报,双眼圆圆地瞪着李国桢,就是不知说什么。
李国桢只好说:“据臣所知,吴三桂的宁远兵前锋已到了丰润一线,距此不过一两天的路程,也就是说只要能守个三五天,便有希望了。”
崇祯皇爷说:“你看这个样子,像是能守三五天的吗?”
李国桢说:“当务之急是要设法鼓舞士气,只要能像满虏入侵时那样,全城上下,同仇敌忾,守个三五天不算什么。”
是啊,皇后也是这么说的,满洲的辫子兵五次入关,两次包围京师,时间可不止三五天,北京城不是岿然不动,安如磐石吗。既能对付满洲兵,为什么就不能对付流寇呢?
崇祯记起满洲兵第一次入侵京师时的情景,那时赖袁崇焕救援得快,他屯兵朝阳门外,督手下满桂、祖大寿等猛将苦苦与满洲纠缠,加之四面八方的援兵赶来,终于迫使辫子兵退走,可眼下的吴三桂怎么就不能像袁崇焕那样,迅速赶来呢?吴三桂兴许是怕,尽管朕晋他为平西伯,可他心中的疑惧不会消失,因为袁崇焕就在救援京师时被下了诏狱,最后在菜市口受了剐刑。
他在杀了袁崇焕后,便隐约觉得袁崇焕一案可能有冤情,像他那样手握重兵的边将,若真要谋反,若真的与满虏勾结,能在宁远屡败满虏吗?满虏能绕过宁远来攻北京吗?北京城能为我有吗?一代名将,竟惨死在自己手上,袁崇焕死后,边关无人。
崇祯从袁崇焕身上又想到了卢象升,又想到了杨昌嗣,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景阳钟空自哀鸣,唤不回已往的岁月。
想到此,一种自责自怨之情油然而生,他想,若要鼓舞士气,只能痛责自己。那么,除了下罪己诏,还有什么办法?
予智予雄的崇祯皇爷,已完全没辙了,仅剩下自暴自弃的一招。回到乾清宫后,他再次提笔亲草罪己诏:
朕以渺躬,上承祖宗之丕业,下临亿兆于万方,十有七年于兹。政不加修,祸乱日至。抑贤人在下位欤?抑不肖者未远欤?至干天怒,积怨民心。赤子化为盗贼,陵寝震惊,亲王屠戮,国家之耻,莫大于此。朕今亲率六师以往,国家重务,悉委太子。告尔臣民,有能奋发忠勇,或助粮草器械,骡马舟车,悉诣军前听用,以歼丑逆。分茅胙土之赏,决不食言。
自己匆忙读过,虽觉语无伦次,词不达意,念起来也佶屈聱牙,根本不及以前写的那样朗朗上口,连王承恩也比他写得好,但他顾不得了。只吩咐王承恩,发交内阁宣布。
接下来,他又让王承恩召集亲信太监,准备亲自督率,上城备守御。就在这时,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匆匆进来,奏道:
“启禀皇爷,杜勋在宫外候旨。”
一听杜勋候旨,崇祯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忙倒一句说:“谁,谁,杜勋,他来干什么?”
王德化硬着头皮说:“杜勋自大同失陷后,不幸被流寇裹胁,他不忘皇爷大恩大德,于贼中逃回,据说,他眼下有一计,可脱皇爷于困厄。”
一听杜勋是“不忘皇爷大恩大德”才“于贼中逃回”,崇祯虽明白这是假话,但却对“脱困厄”三字产生了兴趣,或者说生出了一线希望心,于是说:
“他如果是来为流寇作说客,那就不要来了,朕是抱定了死社稷之心的;如果是有别的事,那就让他进来吧。”
崇祯话音刚落,只见一个人影一晃,杜勋从外间闪身进来,他不敢直起身子,一进门便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说:
“皇爷,奴才杜勋救驾来了。”
崇祯似没有听到杜勋口中那“救驾”二字,只问道:“自你出任督师,朕已荫你一锦衣卫世职,至流寇陷大同,朕伤心不已,不但恤典从优,且准备为你设祭招魂,可你,你怎么不能为朕尽节?”
杜勋磕头说:“皇爷不知,当时,守将已降,开门将流寇放进城来。事出仓促,流寇纷拥而至,奴才只好拔刀与之巷战,不想马失前蹄,将奴才掀下马来,流寇一拥上前,奴才是力尽才被俘啊。”
崇祯听了,稍觉安慰,点点头,又问道:“你既不能杀贼而死,想必是已降了流寇,今日来见朕,还有何说?”
杜勋说:“奴才虽陷身贼中,却无日不思念皇爷,今脱身来归,是想脱皇爷于困厄。”
崇祯说:“你有何能耐,可使流寇退兵?”
杜勋听崇祯如此一说,胆子不由大了,乃哭着说:“皇爷,我的好皇爷,眼下京师完了,大明的江山完了。”
崇祯一听,不由皱着眉说:“杜勋,就是要朕听你这句话吗?”
杜勋继续流泪奏道:“皇爷,不是的,这些日子,奴才在流寇那里,见着了流寇的头目李自成,李自成知奴才是皇爷身边人后,对奴才还算客气,奴才乘机向他求情,并说大明三百年江山,深仁厚泽,百姓感戴,大王可不能灭亡我大明,亡明必遭天谴。”
崇祯点点头,说:“那李自成如何说呢?”
杜勋娓娓言道:“李自成听奴才说后,便说,皇上是个好皇上,就是那班臣子坏了事,尤其是东林党人,只会高谈阔论,不会治理国家,活生生把大明的江山搞乱了。如今要我退兵不难,第一,要皇上把那些东林党人全杀了;第二是以黄河为界,划疆而治。黄河以南为我大顺的国土,黄河以北为大明的国土。大明再每年贡我黄金、白银、美女,这样可保相安无事。”
崇祯一听,不由一边冷笑,一边用足尖蹴杜勋的腰,骂道:“杜勋,原来你是来劝朕投降的。李自成是犯上作乱的贼寇,犯下滔天罪行,眼下不但要与朕划疆而治,分庭抗礼,且让朕岁贡金银,如果真的依你所说,还有什么大明的江山社稷,朕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杜勋一见皇上生气,不由慌了,只连连磕头,一边的王德化更是胆战心惊,不知所措。四城紧闭,杜勋是缍城上来的,上来后,即向他们道明来意:大顺皇帝已知他们的忠心,令他们务必在城破前让崇祯皇帝无法逃走,只要到时能交出崇祯,一定保证他们的安全,并各人照旧当官。他们听了十分高兴,正要打发杜勋出城,不想杜勋却说要面见皇帝,劝他投降,那模样,得意洋洋,信心十足。
王德化当时就不主张他见皇帝,因为他知道,崇祯是决不会投降的,这样做只有风险,决无益处,但杜勋坚持要见。
眼下皇帝显然动怒了。王德化想,一旦皇帝要杀杜勋,不但自己与李自成那方少了一个牵线人,且皇帝必然迁怒于他,到时下旨一道问罪,那么,以往一节,岂不都是枉费心机?
他偷眼瞧了一下杜勋,杜勋虽也脸色发白,但还算能沉住气。只见他连连磕头,大声哭道:
“皇爷,事已至此,不给李自成一个答复是不行的,不要说眼下代王、晋王尚在他们手中,就是李自成手下那一班骄兵悍将,也一个个正磨刀霍霍,耀武扬威的。看来,进城后会有一场大的屠戮。那可更是国将不国,皇爷也更无面目见祖宗了。”
此时的崇祯,耳聪目明,早听出这个狗东西在讹诈自己,想起自己这些年不用忠臣,却信任这一班宵小,以致奸臣当道,忠臣遭殃,他不觉汗颜无地。心想,杜勋真该杀千刀、剐万刀,下油锅也不为过,但眼下却迟了,他已杀不得这个阉竖了。
想到此,他不由加紧蹴他,并破口大骂道:“滚,你与朕快滚!”
骂走了杜勋,崇祯明白,流寇下一步就会攻城,想到城上是一盘散沙,士兵们连三餐饮食也无法保证,他不由心慌意乱,不知自己下一步将怎么办,一边的王承恩提醒说:
“皇爷,俗话说得好,皇帝不差饿肚兵,眼下第一要务,是让守城的士兵吃饱肚子。”
这时,李国桢又一次赴宫请旨,说再不指拨的饷,不要说流寇从外面打进来,就是城内的士兵,也会先杀进皇城。
崇祯一听,惊惶失措地望着李国桢,不知说什么,又回头来望王承恩,王承恩也一脸惨白,无话可说。此时,周皇后已闻讯来到前殿了,就立在屏风后,她一听君臣对话,竟不顾一切、像呵斥小孩似的大声说:
“赶快发内帑,此时此刻不发内帑,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崇祯似大梦初醒,忙把那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似的,连连说:“是、是、是,发,发,发。”
李国桢见皇上终于松了口,又紧逼一句道:“臣请旨,几时发,发多少?”
崇祯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嘴唇哆嗦着,双手不停地抖着,说:“就发,就发,马上发,只要他们肯卖命,朕每人发一个元宝还不行吗?”
皇爷终于明白了,这剿流寇虽说也是打国仗,其实却更是他的家事,是为他朱家消灾了难,于是,破天荒慷慨起来了。
可李国桢和王承恩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们分头召人来宫中领银子,或去通知管内库的官员发银子。
一到内库,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十余年的王承恩,可是开了眼界——皇帝的内库分几大类,分放金、银、珠宝、彩缎、瓷器及大明历代皇帝所铸的铜钱。打开银库那锈迹斑斑的铁锁,推开那沉重的铁门,只觉一股霉气迎面扑来,直逼得王承恩向后退了几步,睁眼一看——天啦,只见满屋子的银子,有马蹄状的,有圆柱状的,有成块的,每块上都镌刻了重量及铸造年份,分别码成了大山,上面一层银子因氧化,颜色已如黑漆,伸手去抓时已脆腐如豆渣,扒开这一层银灰,才现出灿灿银光。
这就是内库啊!几十年来,自万历到崇祯,国库空虚,内库丰盈,这其实是公开的秘密,可皇上却讳莫如深,生怕臣子们眼红,袁崇焕以书生总绾辽东兵符,一日九迁,官符如火,君臣之间,相知相契,为什么后来受酷刑,竟被活活剐死?不就是因他不知机,竟数度上疏提出发内帑充军饷吗,眼红皇上的私房钱,这可是大大地拊逆鳞啊!
看到这里,想到这里,王承恩感慨殊深——大明列祖列宗,个个都钻在钱眼里,至万历帝,更是唯财是举,当时的岁入已达四百三十五万有奇,而岁出不过三百四十余万,盈余有百万之巨,可这位皇爷仍不知足,熬盐炼铁,开矿敛财,孜孜以求,苛索未已。当时的大臣李三才就上疏指出:“陛下爱珠玉,民亦慕温饱,奈何崇聚财贿,而使小民无朝夕之安?”
可纵是金玉良言,又有谁听?眼下好了,流寇终于来清库了,山河破碎,银子化灰,守城的每人一个大宝,就能守住皇城吗?
是的,替祖宗守财的崇祯皇爷,眼下就是舍出整座金山银海,只怕也买不回大明尺寸江山了。
众人都默默地搬银子,因空气中弥漫着氧化银的粉尘,王承恩感觉有些呛鼻子,只好退了出来。
得知每人一个元宝,已实打实落地发到了士兵手中,崇祯皇爷不觉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下总好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个元宝不是五十两吗,这些兵,只怕一生也没有摸过光闪闪的银元宝,眼下怀揣这个平生罕见之物,还不争先为朕卖命?想到此,他再度慷慨起来,又传旨下去,说:
“只要众士卒奋勇杀贼,朕还有重赏。”
可奉令传旨的王承恩,迟迟不肯动身。崇祯皇爷火了,怒斥王承恩说:“你与朕去呀,去督促他们,怎么,你也眼红元宝吗?”
王承恩翻身跪下,连连磕头道:“皇上,眼下城内米珠薪桂,比较十天前,面粉已上涨二十余倍,一个元宝,早已不值几何,士兵们说,皇上与其赏元宝,不如赏烧饼。”
崇祯皇爷此时的心,已麻木如死灰,闻言只能发出蠢想:内库银饼是有的,哪来的烧饼呢,这以前的列祖列宗,都只知屯集金银,就连面粉也没有多的库存,想起围城前,张缙彦建议他多屯粮食,他没有采纳,当时只恨张缙彦眼红内帑,没有想到会有今天。但崇祯皇爷至死也不相信,一个元宝也有不如一个烧饼的时候,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这时,城外突然传来几声惊天动地的红衣大炮声,城内立时升起了冲天的烟柱,接着便是金鼓声、号角声,以及一浪盖一浪的喊杀声,直让崇祯皇爷心胆俱裂,身边的宫女们不知所措,一个个都吓得大哭起来。
崇祯皇爷不由也跟着哭起来。王承恩见状,只好跪奏道:“皇爷,哭有何用,银子都化灰了,江山能是铁打的吗?”
话虽如此,崇祯皇爷仍不免悲愤难平。心想,朕怎么会成为亡国之君呢?朕即位之初,沉机独断,刈除奸逆,拨乱反正;即位之后,忧勤惕励,殚心治理,恭俭有制,勤政爱民;十七年来,无心歌舞,无心酒色,既未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也非昏庸懦弱,信任奸臣,残害忠良,凡亡国之种种,朕都避之而唯恐不远,无日不在想天下大治,无时不在想大明中兴,历朝历代,哪有这样的亡国之君?难道这是天意?他左思右想,漫无头绪,最后仍只能归结到姚广孝取的派名上:高瞻祁见祐,厚载翊常由,大明江山传到由字辈就该完,后面的十个字是成祖的强人所难;他不由又想到那一班被流寇骂为“食肉纨裤”的臣子,在廷则门户纠纷,疆场则将骄卒惰,真是个个该杀!可眼下完了,他们都离朕而去了,他们一定去逢迎流寇,并在流寇面前道朕的过失,他们其实是徒劳的,后人只要细读朕的罪己诏,便能看出朕的盛德。那么,流寇进城,朕以万乘之尊,天下仰视,能接受那班狗彘不如的流寇、举刀架剑于朕身的侮辱吗?不能,决不能,朕是当众说过的,朕要以身殉社稷,就是死,也要死得像一个勤政爱民之君。
想到此,他不由掀起自己的龙袍一角,在御案上铺好,手执朱笔,在龙袍内层写起遗诏来:
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之误。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
写完后,他的心反而镇定下来,痴痴地瞅着身边茕茕孓立的王承恩,说:“完了,王承恩,朕决心以身殉社稷,可气的是那一班文武大臣,平日口谈忠孝,到头来,竟没有一个能从朕于地下的。”
王承恩此时已哭成了一个泪人,乃拜伏于地,奏道:“皇上,奴才蒙皇上天高地厚之恩,无以为报,今若有万一,奴才将追随左右。”
崇祯吁了一口气,口气严肃起来,大声说:“王承恩听封!”
王承恩不知皇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跪在地上,呆呆地望着上头。崇祯却十分威严地传授口谕:
“封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为九门提督,京营兵马,悉尊调遣。”
王承恩拜伏在地,诚惶诚恐地说:“皇爷,皇爷,奴才从不知兵,当监军也不合适,怎能当得九门提督?”
崇祯凄然一笑,说“王承恩,你就谢恩吧,朕封你为九门提督,并不是让你带兵,哪来的兵呢?只不过为壮行色罢了,朕就要走了,身后能有统领京营兵马、提督九门的重臣相随,也不枉身殉社稷了。”
王承恩这才明白,于是磕头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