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元和十五年春 第六章 道人柳泌——元和宫变是一桩中毒事件
李纯(唐宪宗)罹难,道人柳泌难辞其咎。
第二天,京兆府狱吏气势汹汹地闯进了兴唐观。这座道观地居长乐坊。当年,唐玄宗(李隆基)毁兴庆、大明两宫别殿,修建了兴唐观。这里一直是帝王家最喜爱的道观。一年来,青铜大釜下火光熊熊,经年不熄,为当今天子炼制传说中的仙丹。当狱吏猛地踹开丹房的门扇,道人柳泌还苦守在烟火未消的铜釜边,等待又一炉不死药九转丹成。没等他回过神来,一条沉重的枷锁就粗暴地套到头上,把他连拉带扯,曳出了兴唐观。直到锒铛入狱,柳泌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黑暗的京兆府狱里阴风四起,不时隐约传来凄厉尖叫和苦痛呻吟,刺激着每一根濒临崩溃的神经。蓬头垢面的囚犯象卑贱的丧家犬,蜷缩在肮脏角落里。几天前,他还是大明宫里“貌似桃花体似银”的神仙。通过狱吏的只言片语,柳泌才知悉当今天子暴崩的噩耗。死因是服食丹药。
上世纪七十年代,西安南郊唐代窖藏发掘出一张唐代金丹配方。硫磺是炼丹时必不可少的,再有就是石钟乳、琥珀、珊瑚、石英、朱砂和密陀僧。药方上可能还包括了紫石英、白石英和金屑、金箔。有人将炼丹所用之药归纳为“五金八石”。它们或多或少都含有些毒性。柳泌的炼丹术属于铅汞一派,以铅、汞为至宝大药。号称“火取南方赤凤髓,水求北海黑龟精”的丹药其实就是铅、汞化合物。有没有长生不老的药效,柳泌心知肚明。怎么也没有想到,春秋鼎盛的李纯会被那一小撮鱼肚白的粉末毒死。这一回,柳泌是在劫难逃了。
从记载看,凶神恶煞般的刑吏们一定动了披蓑衣、烙皮肉一类用火的酷刑,才在柳泌白皙的皮肉上留下累累的灸瘢灼痕。让人作呕的焦味一阵阵,在溷浊的空气中弥漫。柳泌再有天大的能耐,也捱不过京兆府狱的种种酷刑。很快,他就供认自己毒害天子的罪行,还把狱吏逼他供认的细节一一供认、画押了。昨夜的宫闱究竟发生了什么,对他来说已不重要。隐藏在重重黑幕后的大人物们需要一只替罪羔羊。道人曾无数次在帝王面前炫耀自己享寿四百岁,可他现在只祈求死亡。狱吏狞笑着奚落他:早知有今日,当初又何苦要故弄玄虚?
遍体鳞伤的柳泌无言以对,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在《庄子》《离骚》中,不死的神仙还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瑰丽幻想。到秦汉之际,求仙已经演化为“方仙道”的具体技术方案。西汉时的方士李少君就以丹术见宠于汉武帝。淮南王刘安曾用八卷《中篇》来阐述炼丹术。两晋以来数百年,道人们各辟蹊径,颇有心得。《抱朴子内篇》和《周易参同契》流行于世,使帝王将相们开始相信鼎炉之中,升仙有路。炼丹术从六朝时道人方士藏在深山中自娱自乐的生命游戏转变为一股社会风潮。引领这股风潮的,就是长安的历代天子。他们是道家鼻祖李耳的后人,一向痴迷于求仙访道。唐玄宗将天下的道人术士都引为同宗,让主掌皇室家务的宗正寺来管辖道教。皇室和道人是一株李树萌发的两枝桠,一枝延续了李耳的血脉,一枝传承了李耳的智慧,各自在人世间开出一片繁花似锦的春色。
年轻时,李纯对自己旺盛的生命力如此自信,发自内心地反感祖先种种佞道之举。即位第二年,他就下诏将道士、女冠由宗正寺划出,和佛教、摩尼教的僧侣一样改隶左、右街功德使,不再给道教特殊礼遇。长生不老的荒谬说法根本无法打动一个体魄健全的人。谁也没有想到,当时光流逝,生命不再年轻。有一天,李纯也会沉湎于荒诞不经的长生术,无法自拔。十年前,宰相李藩陪天子闲谈时,惊讶地听见李纯带着好奇、艳羡的语气谈论起如何才能“只吞一粒金丹药,飞入青霄更不回”。
李藩面色沉重地告诫天子:前代帝王追逐长生不老,最后都成了江渚上渔樵把酒闲话时的笑谈。就连英武的唐太宗(李世民),也在服用了天竺僧人的长生不老药后不起——长生之术,其实是致命的诱惑。
可是,长生术的五光十色远比李藩灰色的论调更吸引李纯。
就在第二年,阉人张惟则从新罗国回长安。他向天子讲述了海上的一段神奇经历。张惟则说,他的船停泊海岛的时候,忽闻鸡鸣犬吠之声隐约传来,似有烟火。借着皎洁月光,闲暇无事的张惟则上从容上岛散步。大约走一二里,就见到繁花中的玲珑楼阁间,几个头戴章甫冠、身着紫霞衣的公子吟啸自若,望之如神仙中人。见到张惟则,几位公子问起他从那里来。张惟则告诉他们,自己是唐朝出使新罗国的臣子。公子听后说:“唐皇帝乃吾友也。”转身命青衣侍女捧来一个宝匣,托张惟则代为向长安天子致意。
故事说完,张惟则恭敬地把手中的宝匣呈送到御案上。李纯好奇地打开匣盖,见一方金龟印,长五寸,面方一寸八分,篆文八字:“凤芝龙木,受命无疆”。李纯读不懂这句话,只好用紫泥玉锁缄封宝匣,放置在帷帐深处。一丈多长的五色光隐约从帐内透出。到了月底,寝殿前面的连理树上生出灵芝二株,宛如龙凤。这就是凤芝龙木的答案呀。
宛如龙凤的二株灵芝使李纯更加相信,自己的前生一定是个逍遥天外的仙人。他旧事重提,下诏求仙。某种意义上讲,李纯的死亡其实正是从这道诏书开始的。
翻开史书,我们可以知道,这时候长生不老术之风在士大夫中历久不衰。诗人白居易在《思旧》中就描绘过那种病态:
退之服硫磺,一病讫不痊。
微之炼秋石,未老身溘然。
杜子得丹诀,终日断腥膻。
崔君夸药力,经冬不衣绵。
……
大儒韩愈晚年痴迷于黛青粉白的女色。为了唤回消逝的青春,他将硫磺末搅在粥饭中,喂养雄鸡雏,名为火灵库。满千日后,隔日烹煮进食。这种具有壮阳功效的丹药让大师晚年的帷幕里春光旖旎。不过,他最后也正是死于火灵库。诗人元稹钟情于皂荚汁液提炼童子尿而得的秋石;杜牧的长生之术不是辟谷,就是茹素;崔玄亮秉魏晋风流的余脉,在五石散的药力中寻找神仙感觉。连白居易也没能抵挡住丹药的诱惑。早年庐山炼药不成,他又追随大名鼎鼎的毛仙翁,以云母散炼药。六十六岁归隐洛阳后,白居易还守在丹鼎旁,炼他的玉液金丹:“阅水年将暮,烧金道未成。丹砂不肯死,白发自须生。”不过,他终是没能如愿。
还有很多名相重臣喜欢钟乳石。从开元时的贤相宋璟,到后来的李石,史不绝书。传说,李石为宰相的时候对同僚李程无所关照。有一次,李程故意问他服食钟乳石了么?李石说自己近来吃了不少,觉得很得力。李程调侃道,我可是不得乳力。他借“乳”谐音于“汝”,对李石没有支持自己,婉转地表达出不满之意。
形形色色的服药者最离奇的结局也就是荒诞的尸解。肉体在尸解中死去,灵魂却未必能就此升仙。《古诗十九首》中已经有了“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的句子。中唐《玄解录》更明确地说“道士服之,从羲、轩已来,万不存一,未有不死者。”
我们曾提到过,河北英雄李宝臣是如何被术士的甘露液毒哑,惨死在神坛上的。中唐名将李抱真与他半生为敌。但在求仙这点上,两人是一样的。
晚年时,李抱真聘来一个名叫孙季长的江湖术士。从此,他的府邸烟火薰燎,经年不散。所在街坊笼罩在一片乌烟瘴气之中,路人纷纷掩鼻急走,不敢停留。李抱真却兴高采烈地和同僚下属、亲朋至好道别,准备白日飞升。先后服丹二万丸后,羽化升仙的神话也没有成真。这时候,李抱真的腹部早已坚硬如铁,不醒人事数日之久。家人束手无策,已经开始预备后事了。有人以猪肪、泻药为他灌肠,将腹中所谓的仙丹排泄出去,才救回了他的一条性命。不曾想,孙季长竟对李抱真说:眼看翩然飞升的时候马上就到,大人怎么能半途而废?
刚刚缓过气来的李抱真立刻再服三千丸,顷刻毙命。
象名臣裴度那样,秉着“鸡猪鱼蒜,逢着便吃;生老病死,时至则行”豁达态度的人,在当时可以说是凤毛麟角——丹炉的袅袅白玉烟,遮掩着颓唐气象渐渐显现的世界。
求仙求药的诏书颁布后,士大夫们反应非常冷淡。他们以儒教中人自矜。在追逐长生的同时,又矛盾地讽刺这种追求。白居易、元稹痴迷炼丹,可这不妨碍他们用笔墨去抨击这种怪诞的风气。诗鬼李贺一边尝试着炼药,一边狼毫一挥,写下“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的诗句,借秦皇、汉武求仙不得的故事来讽刺炼丹的李纯。
无论自身是否沉溺于方术,士大夫们大多不愿意公然迎合天子的长生奇想,在史书上落下一个逢君之恶的骂名。他们更害怕天子服药后或有不测,自身会卷入祸延九族的旋涡中。
只有声名狼藉的李道古不在乎。
那时候,他正身陷危机。前几年,李道古担任鄂岳观察使的时候横征暴敛。贪暴声名如风一样传遍荆楚大地,传到了长安。风闻言事的谏官们听说他的种种恶行后纷纷酝酿上书弹劾。大难临头的李道古冥思苦想,终于从这道求药的诏书中看到了一个从危机中脱身的绝好机会。只要他响应这道诏书,博取天子的好感,天大的问题也会迎刃而解。
在李道古的精心策划下,道士柳泌象一个骑着黄鹤的仙人,飘然来到了长安城,为天子带来了长生不老的希望。大喜过望的李纯完全被柳泌玉树临风的神仙风采倾倒。李道古在他心目的形象一时间亮了起来。弹劾李道古的白简纷纷飞来,都被李纯漫不经心地搁在旁边,就象没有看见。在他看来,谏官们不过是看不惯李道古迎合自己长生的欲望,借题发挥罢了。
一堆白简,很快就在御案边蒙上厚厚的灰……
李纯对长生的狂热追求使柳泌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一向靠诓骗为生的道人知道,面对的是尘世上最有权力的人物。骗术一但被戳穿,自己就有性命之虞。狡猾的柳泌想出了一条缓兵之计。他煞有介事地请求李纯将自己外放浙东为官,到天台山寻找传说中的仙草。
高一万八千丈、周围八百里的天台山地处“牛斗之分,上应台宿,光辅紫宸”,因此得名。千年来无数瑰丽的神话给这座浙东的美丽山峦带来了离合的神光:相传黄帝在山巅拜九元子为师;任顼在山脚救过龙;大名鼎鼎的葛洪在山腰炼过丹;隋炀帝请教过山中的道士徐则。翻开天台山的历史,我们可以在长长的名单上看到号称神仙宗伯的王远知、隋朝仆射徐之才的女儿徐仙姑,还有因身负役使鬼神之术而为唐玄宗所宠的叶法善。青松下、白岩旁,到处有他们修行过的痕迹。汉朝的刘晨和阮肇曾在山重水复的采药路上迷失方向,与山中仙子“旋弹青瑟旋闲游”,共度一段洞中一日、世间一年的神仙时光。有一天,他们终于想起红尘里的旧时家园,走出天台山的重峦叠嶂。刘晨和阮肇推开了自家的柴扉,却发现风景依旧,人事全非。自己的七世儿孙也已是白发苍苍。只有这个老态龙钟的七世孙还依稀记得,故老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两位祖先一去不回……无家可归的刘晨和阮肇只好转身离去,重返天台山,去继续他们的神仙生涯。两百年后的西晋太康八年,还曾有人在天台山的某一条幽径上与这两个人邂逅。
所以,受唐朝几代帝王礼遇的茅山派传人司马承祯在撰写《天地宫府图》的时候,将神光离合的天台山列为十大洞天之六的“上清玉平之洞天”。如果被派到那离长安千万里外的台州,柳泌就可以借着寻药的题目逍遥一生。
就这样,道人又从长安城出走,飘然来到了草香石冷的天台山。
他挥舞着长鞭,把台州的官吏和百姓驱赶进高山深谷,去寻找想象中的仙草。曾经仙人飘来飞去的天台山,现在挤满了满腹怨气的采药人。转眼,一年多过去了。柳泌一无所得。谎言就要被揭穿了。惊惶的道人自觉走投无路,狼狈逃入山中。刘晨和阮肇归去后,“碧山明月闭苍苔”,再找不到仙人的踪影。走遍方圆八百里重山复水,也没有柳泌栖身的地方。
当浙东观察使在山谷深处捕捉到走投无路的柳泌,元和十四年还是元和十四年,所谓“洞中一日,世间一年”终究只是飘渺的传说。
被押送回长安的柳泌以为,他的神仙生涯已经演到了尽头。事情竟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李道古担心柳泌的骗局被戳穿会殃及自身,在天子面前鼓动如簧的巧舌,竭力为他开脱。在李道古的蛊惑下,李纯相信天台山发生的闹剧只是一场小小的误会。他不仅没有惩罚柳泌,还把这个已经被戳穿骗局的道士留在兴唐观,为他炼制不死之药。
悲剧性的偏执,终于把故事从闹剧演绎为一场悲剧。
在我眼中,柳泌是如鬼如魅的人物,阴魂不散地纠缠着李纯。对那段历史来说,他绝不仅是一个引子,一个诱因,而是一个王朝气数将尽的象征,就象那些栖息在长安城内外松树与桂树上的鸱枭。
柳泌点燃了青铜大釜下的火焰。他现在只能枯坐在兴唐观终年火气不消的铜釜旁用功,再也不敢奢望到海外仙山寻找子虚乌有的仙草。在长安,他也不寂寞。帝京里,满眼都是招摇撞骗之徒的身影。僧人大通出入宫廷,到处宣扬自己伏虎降龙的无上神通。田佐元则到处吹嘘自己能把瓦砾变成黄金,从李纯手上骗来了一顶虢县令的乌纱。
还有个道士,自称三百多岁,面貌不过二十许。一时间,上门求教的人络绎不绝。一日,几个权贵正好登门拜访。寒暄之际,家人入内禀报说,道士的儿子刚从乡下来。道士满脸不悦,喝退家人。见到这番情形,在座众人纷纷表示见见何妨?迟疑片刻后,道人才召儿子前来会客。一个须发如雪、老态龙钟的人蹒跚地走上堂来。道士很抱歉地对大家说,自己的儿子不肯吃仙丹,没到一百岁就衰朽不堪。权贵们大惊失色,不由得崇拜起这个道士,把他看作尘世的神仙。后来,有好事之人私下向道士的亲戚、知已打听,才获悉一个让人捧腹的秘密:那老人竟然是道士的父亲。
莞尔一笑,掩盖了世间多少荒唐。
“鼎追四季中央合,药遣三元八卦行”炼制出的丹药,不过是一撮鱼肚白粉末。柳泌将它盛在瓷钵里,恭敬地进献到李纯的御几上。唐高宗(李治)和唐玄宗虽热衷于炼丹,一但丹成却很理性,都没有贸然服食。可李纯抵御不了丹药的诱惑。这时候,起居舍人裴潾站出来说,君主的药物按照古时候的惯例都应由臣下先尝,确信没有问题才能服食。献药的柳泌应该自己先服食一年,以观药效。可焦急的李纯甚至连一年也不愿意等。多嘴的裴潾很快就被黜为江陵令——长安天子李纯象河北英雄李宝臣一样死去。
十二天后,京兆府接到了处死柳泌的指令。
几个老成的狱吏聚在一起,商量如何执行这道命令。在长安,柳泌的名气非常大。他们有些担心。种种道人施法遁形的故事,狱吏们道听途说,知道不少。
相传,唐玄宗曾向罗思远讨教隐形之法。可道人总是有所保留。与罗思远一起作法时,唐玄宗隐形后,再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可当皇帝单独练习的时候,不是露出一截衣带,就是藏不住幞头边角,宫人总能找到他。唐玄宗百般相求,罗思远最终也没有将隐形术倾囊相授。失去耐性的皇帝大怒,命高力士用油布裹住罗思远,活活压死后埋进泥土。十天后,一位从西蜀回京的宦官告诉唐玄宗,自己在蜀道上邂逅罗思远。驴背上的道士遥遥一揖,笑着告诉他:皇上的玩笑,未免太残酷了。
庐山茅安道的故事也有很多狱吏听说过。一次,两个弟子回家省亲。下山前,他再三叮嘱,不要炫耀法术;否则法术遇事不灵。两弟子下山后,听说镇海节度使韩滉一向深恶术士,就想去卖弄一下。如果以遁形术折服韩滉,两人顷刻间就可以名动天下。到镇海节度使牙门,两人不下跪行礼,傲慢地径直登上台阶。韩滉大怒,命吏卒将这两个胆大妄为的术士捆起来。等他们要遁形逃走时,却发觉法术果然不灵。见状不妙,两人只好信口把师父攀扯进来。一心要杀尽术士的韩滉当场允诺,只要他们供出师父的姓名和住处,就可免一死。两人还没说话,守门的吏卒已上堂报告,茅安道登门求见。韩滉立即令人将他召入牙门。落座后,茅安道说想见一见闯祸的顽徒。韩滉一挥手,让人去带。此时,一群牙军手持刀棍,四下围了上来。茅安道熟视无睹,平静地向韩滉讨杯水。韩滉没有给他。茅安道满不在乎,端起案头的石砚,喝了一口墨汁,喷向两个弟子。他们在一眨眼间化为两只黑鼠,在庭前乱跑。没等韩滉回过神来,茅安道已变成一羽苍鹰,一爪拿住一只黑鼠,冲天而起,瞬间就消失在白云深处。
如果柳沁象传说中的罗思远、茅安道那样,在最后关头遁形逃生,事情就麻烦了。一番商量后,京兆府的狱吏们秘密地预备了破除妖术的黑狗粪和乌鸡血什么的。
牢厅里空旷、阴森,只有几盏如豆的残灯,恍如磷磷鬼火。借着昏黄的亮光,刚刚被架进来的柳泌看见暗角边搁着一堆破缟败絮样的什物。没等他看清那是什么,如狼似虎的狱卒们已经粗暴地扒下柳泌的衣裳,将他死死地摁倒在地上,脸庞被粗砺的地面硌得一片刺痛。猛然间,他看见一张血污的脸正对着他,狰狞、恐怖,翻出眼白的眸子已经黯淡无光。柳泌认得,那是僧人大通。横在地上的破缟败絮,是他正在冷去的尸体。
柳泌惊惶地挣扎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可他的嘴已经被结结实实地堵上,只能发出些意义不明的呜咽声。
两个刽子手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领神会地举起了木杖……什么都没有发生。木杖砸在肉身上的闷响让人心里一悸。青筋暴露的柳泌痛苦地挣扎了一下。前几天用刑的时候留下的灸灼瘢痕如此醒目,象一条条蠕动的虫蛇,扭曲到极致。
人们没有听见凄厉的哀号和粗重的喘息。一道道暗红色的血从柳泌头顶流淌下来,游过他的脖颈,沿着脊线蜿蜒而下,很快和蛇形的灸灼瘢痕交织缠绕在一起,构成一幅凄美的画面。
看来,狱吏们是多虑了。什么都没有发生。刽子手很快就把冰冷的尸体从角门拖了出去——这就是传奇道人柳泌的最后结局,没有任何传奇。
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李耳,到射虎入石的李广、与虎交谈的李暠和北山杀豹的李虎,再到《桃李子歌》和羊角山上白马朱鬣的老叟,王朝从来不缺少自己的神话。道士们用一个又一个神话为唐朝兴起提供了“君权神授”的理论依据。
那时候,长安还是隋朝的大兴城,而唐高祖李渊还只是隋朝的唐国公李渊。一个自己和自己子孙的王朝,对他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南方的茅山道士、北方的楼观道士都曾以天才的预见能力和勇气充当着李氏家族神话最热心的撰写者和传播者,为一个新王朝的建立鼓与呼。
不要以为道士们仅仅依靠图谶进行政治投机。在李渊和天下英雄争夺万里江山的故事中,道士的身影无处不在。决战霍邑前夕,一个霍太山间的白衣老道为唐军指明了进兵的路线;平阳公主关中起兵时,最先提出“天道将改”的道士岐晖为名震天下的娘子军送来了一车车资粮;岐晖也亲自带着八十余名道士奔赴蒲津关,将唐军从河东迎入关中……
在道士岐晖身上,我们看到一种对天下局势和走势的深刻洞察力。有了这样一种能力,他们才能朝代更迭的大动荡中准确地预见未来。这种神秘光辉在前道士魏徵身上已经褪色了,他不能象岐晖一样预见未来。可魏徵能坚定地把握现在。在新王朝里他带着夸张的严肃,扮演道德原则的守望者。
在我的想象中,贞观朝的太极宫像一间挂满镜子的房间。魏徵就是一面镌刻着古朴花纹的古镜,闪着青冷的光。现在,挂满镜子的房间已空无一人。唐太宗听说魏徵病逝后,不无伤感地说:“以铜为鉴,可正衣寇;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朕尝保此三鉴,内防己过。今魏徵逝,一鉴亡矣。”如果魏徵是铜鉴,镜面上也没有《红楼梦》里风月宝鉴的玄光幻影和洞悉世相本质的深刻。他只是普通而清晰的一方铜鉴,真实地把镜像呈现给镜子前面的天子。
又过了一百年,宫廷里有神仙宰相李泌在辅佐唐肃宗(李亨)、唐代宗(李豫)和唐德宗(李适)这三代平庸的帝王,延续了道教和王朝的独特缘分。这时候,所谓的道德原则已经被抛弃了很多年。道家给予李泌的智慧,只能让他捉襟见肘地应付艰难时局。
等到柳泌出场,道士已经沦落为长安招摇撞骗的小丑。虚妄代替了睿智,贪婪主宰了灵魂——修道者所扮演的角色从阳刚到阴柔,从正面到负面,发生着让人侧目的蜕变。在这个“妖气欲昏唐社稷”的时分,道士已经失去了他们前辈那种预见未来的能力,只懂得唆使天子们守在终日烟火不灭的丹炉边。和这种蜕变相对应的,是王朝生气的衰竭。
大漠长河、青山绿水间的英雄气,在这个家族走进长安后渐渐收敛。如果说那些龙腾虎跃的家族神话还残留下什么残骸的话,那就是丹鼎中的龙铅虎汞。从唐太宗开始,唐高宗、武则天、唐玄宗……帝王之家代代都有人盘桓在丹炉之畔,徒劳地炼制白日飞升的灵丹妙药。没有千岁鹤,没有九重云,谁能白日羽化,拥有上穷碧落下黄泉的飞舞能力?
谁也无法从九天上某个夐绝的角度回望长安,从而明了多少悲欢离合、兴衰成败的玄机所在。
玉漏杳杳,从幽暗的大明宫传来,记载着生命结束后的点滴时间。天子李纯与道人柳泌就如两条彼此纠缠的蛇,一起蜿蜒游向最深、最黑的地狱……只有紫泥玉锁缄封的宝匣,依然在帷帐深处透着五色幽光。
象龙和虎那样典雅的象喻被阴冷的蛇所取代。神话意境消失无影踪,神奇堕落为荒诞,冶炼丹药的青铜大釜依然摆放在兴唐观的角落里。釜底的炭火暂时熄灭了,青铜还残留着灼人的温度。
很快,李纯的子孙会重新将它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