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力量失衡年代的人与事 第一节 人性经常会做出暧昧的选择

这样的时候,前宣大总督杨嗣昌却在家里守孝。这个万历三十八年的进士是靠自己的实力一步步走上宣大总督宝座的,但是父亲的惨死却让他觉得,这个宝座也没什么鸟意思。

曾经,杨嗣昌也是很想效忠于崇祯皇上的。在父亲杨鹤的人生走到最紧要的关头,他是多么多么希望皇上给他一个机会,让他代父出征、代父受过。但是崇祯拒绝了,崇祯以一个帝王的行为逻辑完成了对一个犯错官员的惩罚过程,全然不顾及这个官员儿子的心理感受。

这是杨嗣昌黯然归去的一个主要原因。但是,心如死水的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样的时刻,皇上开始想念他了,想念他曾经的才干,想念他曾经的忠诚。

崇祯也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人才了。兵部尚书这个位置说到底是个技术含量很髙的活,隐没在民间的闲云野鹤大多嘴皮子功夫不错,但真要他真刀真枪地干,怕是要尿裤子。当然了,可能也有真正的高手,可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像孔明、刘基那样有真本事的高手。

因此杨嗣昌开始进入他的视野。曾经,他留给崇祯的印象是富有才干可堪大任的,不仅通兵法也通文法,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总督。不知道现在,杨总督是否还那么有生活情趣。他决定召见他。

崇祯见到杨嗣昌的时候被吓了一跳。眼前的他神情枯槁,呆若木鸡。崇祯马上联想到了太监。如果太监是在生理上被去了势的话,那杨嗣昌就是心理上被去了势。

只有对生活没有任何希望,对人世没有任何留恋的人,脸上才会有这样的表情啊!究竟是什么东西、什么变故让一个曾经英姿勃发的人转眼间生气全无?崇祯想不明白。他张大嘴巴看着杨嗣昌,满脸的问号。

但杨嗣昌以为皇上是明白的,眼前这个男人只是在装聋作哑。他突然很讨厌这个在世俗权力上至髙无上的叫皇帝的男人,是他决定了他父亲杨鹤的生死。现在,他又想决定自己的生死。因为皇上开口了,要他杨嗣昌出任兵部尚书,再次为国效力。

为国效力就是为国效命,杨嗣昌很清楚。在这样的一个乱世,在这样的一个皇上手下做事,最终难逃一死。在大明,有多少官员是可以善终的呢?

的确,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不能决定自己生死的人是很痛苦的,这种痛苦远超不能左右自己命运的痛苦。

因为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左右自己的命运,所以在起点公平的意义上说,这是无差别痛苦。

但是大部分人却是可以决定自己生死的,除非这个人很不幸地被皇上瞄上了,皇上替他决定了他的生死。

现在杨嗣昌感觉就是这个样子。

这个喜怒无常的皇上要决定他父子两代人的生死啊,这让他简直痛不欲生。

杨嗣昌委婉拒绝了皇上对他的任命。皇上追问了三次,他拒绝了三次。杨嗣昌给出的解释是父亲死了,继母又死了,他要在家守孝,否则世人会视他为不孝之人。

崇祯想了个理由:我要是夺情起复呢?

杨嗣昌无语。

的确,皇上是有这个权力的。在国家的忠与个人的孝之间,世俗总是会为皇权让路。一般而言,一个丁忧守制官员被皇上夺情起复是受到重用的表现,也是为国尽忠的大好机会。很少有人会放过这个机会。

在死去的亲人与个人的前程之间,人性经常会作出暧昧的选择。

但是杨嗣昌不一样。所谓的前程在他眼里真是一头异常凶险的怪兽,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张开血淋淋的倾盆大口将他吞噬。

他无意于前程。

我的心已经死了。他这样淡淡地告诉崇祯,在父亲死去的时候,我的心就跟着死了。

崇祯终于明白了,杨嗣昌不肯为国效命的真正原因。

原来杨嗣昌对他一直有怨啊,原来他在拿父亲之死报复我啊。可他杨鹤抚叛不成,误国误君罪不可赦!怎么,埋怨我流放他了?我流放他还是轻的,按《大明律》那是要依律当斩!

世上的人总喜欢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唯独皇帝要站在国家的角度来考虑问题,所以每当有利益冲突的时候皇帝就成了天下人的公敌。所以皇帝难当,所以皇帝是孤家寡人,所以皇帝高处不胜寒啊……

崇祯一个劲地自怨自艾,不知不觉中沉溺于幽怨情绪不能自拔。杨嗣昌则心如死灰地跪在他面前,脑海里一片空白。

两个男人虽然身体距离很近,心理距离却相隔甚远。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

崇祯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很沙哑,一股沧桑和无奈的味道: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你是在报复我。但说实话,我拿你没办法,真没办法。你心如死灰,只想追随你父亲而去。也就是说,你不怕死,不怕死的人我是最怕的。你走吧……回家守你的孝去吧……

杨嗣昌有些犹豫:你真放我走?

崇祯无力地摆摆手:走吧,走吧,都走吧……回家守你的孝去吧……杨嗣昌站了起来。眼前的这个皇上缩成一团,看上去很可怜的样子。如果当时他对父亲仁慈一点……算了,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都要面对自己的命。皇上也不例外。

杨嗣昌转过身,缓缓地向殿外走去。他感觉背上一束阴冷的目光一直尾随着他,他不由得越走越快,想摆脱这束目光的尾随。然而,就在杨嗣昌走过长长的殿堂,一脚跨上门槛之时,一个炸雷似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你守不了多长时间了!这个国家马上就要完了!不错,高迎祥是死了,可李自成还活着,他在东山再起,他在蠢蠢欲动!在辽东,皇太极的部 队随时会越过长城,再次扑向京师,扑向紫禁城,扑向你杨嗣昌白布挂满灵堂的家!你守孝?他们会让你守孝吗?你的父亲杨鹤可是李自成不共戴天的仇敌,他们会扒开你父的坟墓,将他挖出来鞭尸!就像,就像对待我的祖坟一样!不要心存侥幸,他们干得出来,完全干得出来!他们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崇祯的话就像晴天霹雳,炸得杨嗣昌呆若木鸡。他一只脚在门槛内,一只脚在门槛外,真是进退两难。

人生在很多时候都是进退两难。

特别是在被当头棒喝的时候。

杨嗣昌现在就被当头棒喝了。崇祯向他描述的他父亲被鞭尸的场景让他感到震撼。

不是不可能发生,是极有可能发生。只要李自成进驻北京。

但是这能成为我为国效命的理由吗?良禽择木而栖,我杨嗣昌择明君而从。怎么保卫国家、保卫子民的安全是你这个当皇上的说了算,但我杨嗣昌有选择自身进退的自由。

所谓进退两难是因为有心魔盘跟,是因为心中有不忍和不舍。

如果澄明的心境一片决绝,那是进也不难,退也不难。杨嗣昌缓缓抬起另一条腿,他要彻底跨过门槛,与门内的这个人说再见,与身后的这个王朝说再见。

你别走……别走……

崇祯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虚弱,杨嗣昌从中听出了一丝委屈、一丝伤感、一丝无可奈何花落去。

从即日起,你父亲杨鹤准予恢复原官,以前加在他身上的所有不公判决一律撤销……

崇祯落泪了。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是在拿皇家威权和杨嗣昌做交易啊。皇上是不可以儿戏的,今天这话一说出口,以前对杨鹤的所有判决就成了儿戏了。崇祯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一个响亮的嘴巴。而崇祯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挽留杨嗣昌,为国揽才,崇祯不惜牺牲他的皇上尊严!

杨嗣昌震惊了。没想到皇上会为了留住他而如此低三下四。也许,这是皇上的权宜之计,但即便是权宜之计,皇上这么做了,也是对皇家威权的巨大牺牲啊。皇上为什么要这样?他真的是求贤若渴吗?杨嗣昌一时不知所措。

崇祯从龙椅上走下来,走过长长的殿堂,走到杨嗣昌的跟前,站住。

这几十米的距离,崇祯走了很长时间,就像是走过了大明两百多年的漫长岁月。

留下吧。为了大明,为了你死去的父亲。如果我曾经有错,在今天我都愿意承认。记住,大明是我崇祯的,也是你们每一个人的。保卫大明,就是保卫你们的列祖列宗,保卫你们的子孙后代。

杨嗣昌突然感觉到冰融化是有声音的,就像花开有声一样。他的心一下子柔软了。

也许,也许我真的没有出息,就这么轻易地沦陷在一种可能是精心设计的温情里;也许从这一刻起,我将走上父亲曾经经历的宿命之旅……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如果这一切不可避免,那么就让我承受这一切吧。

男人是要有担当的。在这个混乱不堪的年代,每一个人事实上都没有什么好退路。就将自己的命运与这个时代死死地绑在一起吧。

你别无选择!任何时候,你别无选择!杨嗣昌收回已经迈出去的脚步,沉沉跪倒在皇上面前。他开始放声痛哭,哭得那叫一个泣不成声。泪眼朦胧中,杨嗣昌隐约看见命运之神在这殿堂内翩翩起舞。命运之神先后掠过崇祯和他的头顶,并发出凄厉的声音。他想提醒皇上,可皇上却一脸茫然地坐回龙椅,用莫测髙深的眼神看着他,看着这个叫杨嗣昌的男人。

杨嗣昌果然是个人才,而且是个全才。

他看问题总是从全局的髙度、战略的高度来着手。

一上任,他就向崇祯提出了四正六隅十面张网的围剿计划,意图一下子就把农民军给搞死。

说起来,这个计划也是相当了得,它就像一张如影随形的网,农民军出现在哪里,网就罩在哪里。

崇祯看了,那叫一个相见恨晚,那叫一个心潮起伏。

但是人世间的事,有很多美好的计划之所以会搁浅,往往是因为不具备实施的条件。

那么这个围剿计划要是实施起来,需要具备什么条件呢?

杨嗣昌向崇祯说得很明白,至少需要再增加十二万的兵,二百八十万两的银子。

兵从哪里来不成问题。大明这么大,人口这么多,在里头仔细拨拉拨拉,拨拉出十几万精壮男子还是不成问题的。成问题的是银子。养活官兵们的银子。前几年打仗主要是加派辽饷,像崇祯三年就加派了辽饷六百八十万两,老百姓们已经哭爹骂娘了,随后几年之所以“流匪”遍地,可以说和那次加派有很大的关系。现如今又要加派“剿饷”,老百姓们能答应吗?

“剿饷”加派得越多,就会有越来越多交不起饷银的老百姓被逼无奈成了新的“流匪”——这他奶奶的就是恶性循环啊!

什么叫“饮鸩止渴”?这就叫“饮鸩止渴”!

但是不饮鸩止渴又能怎样呢?事实上崇祯也不想这么狠地盘剥老百姓——老百姓不容易啊,要养活庞大的国家机关,又要替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国家开支买单,所以历朝皇帝除非是火烧眉毛,一般还是爱惜民力的。

崇祯也是很想爱惜民力的。国库空空如也,他曾经召集内阁五府六部的髙官们带头捐款,试图内部消化这二百八十万两银子。但是髙官们却只愿捐出一两个月的工资,最多的一个愿意捐出半年工资,却向崇祯提了个附加条件:做好他老婆的思想政治工作,免得后院起火。崇祯心里冷笑不已:这帮鸟人,跟我玩这把戏?!谁不知道我大明髙官个个都有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的身家,哪怕每人拿个十万出来,这国家之困也就迎刃而解了,却偏不!人人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全指望我崇祯一人扛起这个国家——国家这么大,我扛得起来吗我?!捐出一两个月的工资,你当打发要饭的呢?你们是靠工资吃饭的人吗我靠!

当然崇祯很明白这些髙官的隐秘心理,都不是傻子,都知道钱捐得越多越可疑,如果不是贪污受贿,哪拿得出这么多钱——巨额资产来源不明啊,所以捐出一两个月的工资就成了他们的最好选择。

这样一来,崇祯就很尴尬了,谁都知道,大明官员的工资只够喝汤的。

唉,人生就是这样,在最紧要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肯出来帮你。

因为不是所有的帮忙都是行善积德。

当某种帮忙对帮忙者来说存在巨大风险的时候,人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人生往往就是这个样子。

崇祯对衮衮诸公终于不再抱有幻想,他要杨嗣昌想想看,有没有可能动用各省财政来解决军饷问题。哪怕是先借用一年也可以啊。但是杨嗣昌摇头了。杨嗣昌是曾经在户部做过官的,深知各省财政都是吃饭财政。虽然财政这东西就像奶水,用力挤还是能挤出一点来,但是前两年加派辽饷,地方财政早就被挤得干干净净的了,所以,除了加派“剿饷”,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崇祯也终于明白什么是大势所趋。羊毛出在羊身上,好在大明这头羊还比较大,身上的毛也多,经拔,先闭着眼睛拔下去再说。哪一天拔光了再想别的法子。羊总不会咬人吧,最多委屈地哼哼两声——崇祯乐观地作如是想——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你生逢大明末世而不是大唐盛世?崇祯十年闰四月,崇祯心情复杂地起草了诏书,宣布在全国范围内加征剿饷。为了体现爱惜民力的意思,崇祯特意在诏书中规定,如有多征需索者,抓住了那是要打屁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