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突围或困顿 第四节 从历史的死角突围
但是,宿命就是宿命。
宿命的因果轮回不是人力可以阻挡的。
农民军开始突围了。
从历史的死角突围。
他们从历史严丝合缝的死角处找到了一丝微弱的阳光。
那是一米阳光。
他们将顺着这一米阳光逃往生天。
他们向御林军提出投降。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投降秀,之所以选择向御林军提出投降而不向其他参战部队投降,那是因为御林军们骄傲轻敌。
一支部队如果骄傲轻敌,往往会与唾手可得的胜利失之交臂。农民军愿意赌一把。他们利用御林军总兵王朴的家丁多陕西人这个情况,与他们拉上老乡关系,并给以重贿,希望他们能够向王朴进言,接受农民军的归顺。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现在老乡造反落难提出归顺,怎能不帮?但是总兵王朴听了这个情况,内心里却打起了小九九:归顺,就要安置,安置就会产生一系列费用。这个,麻烦。当然更麻烦的是,这些“流匪”归顺后难保日后不会再反。如再反,那我可就引火烧身了,谁让我同意他们归顺的呢?如果不接受归顺,那势必就要剿灭他们。但是,真的有绝对把握剿灭他们吗?如果不成功,那我可就要成仁了。所以这个,也麻烦……
人生就是他奶奶的这也麻烦那也麻烦。
王朴彷徨复彷徨,在一系列的麻烦怪圈里打转,就是不能突出重围。
监军太监杨进朝、卢九德却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接受“流匪”归顺,这是我们目前最好的选择。你想啊,“流匪”是在向谁归顺,向我们御林军啊,那这功劳是谁的,那铁定是我们御林军的啊!可要是剿灭他们呢,且不说能不能成功,就算是成功了,这功劳是谁的?是你王朴一个人的吗?错!这功劳是大家的,你老人家也就是参战部队之一,能有多大的功劳?所以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接受“流匪”归顺是上上之选。
王朴:别的倒没什么,就是这“流匪”归顺后会不会再反?这个……
杨进朝、卢九德笑了:王大人,你觉得这个重要吗?这人世间的事,能顾住眼前就不错了。归顺后再反?我们不会分而治之,各个击破吗?手段是很多地,目的只有一个,把黄河边这条大鱼先牢牢地把在手上再说——这鱼离开了黄河,你说,它还有活路吗?哈哈……
真是话不说不明,灯不点不亮。王朴一下子有豁然开朗的感觉。是啊,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重要的是先握在手心里。
这世上无论什么东西,先握在手心里总没错。
看在眼里的东西,有时是摸不着的。
所以百闻不如一见,百见不如一握。
人生的道理有时候就是这么粗野。
河南巡抚和巡按也感觉人生的道理太过粗野。
见过强迫的,没见过这么强迫的。王朴和杨进朝、卢九德几乎是将他们绑架着去见流匪头目的。
流匪头目总共有十二个人,领头的叫张妙手。他们一字排开,跪在这些大明的高官面前。
王朴和杨进朝、卢九德笑了,由衷地笑了。
巡抚和巡按却笑不出来:这一跪,那是何等的气势,动作整齐划一,透出腾腾的杀气和隐隐的尊严——这些人会甘愿受降?
巡抚和巡按向王朴和杨进朝、卢九德说出了心中的疑惑,却不承想王朴和杨进朝、卢九德向他们投来疑惑的目光:怎么?眼红我们抢了头功,一定要干上一架好到皇上那去领赏?省省吧,我们今天叫你们来,也就是要你们做个证人,见证一下我们是如何接受“流匪”归顺的……其他的,你们多想无益,哈哈……
张妙手等人对王朴提出唯一的要求是返回故土,做个顺民。
王朴改了一个字,叫“押回故土,做个顺民”。
张妙手同意了。
他不是秀才出身,对文字游戏没有兴趣。他只知道,人生是要搏出来的,而不是靠文字游戏玩出来的。
妙手空空可以搏出锦绣江山,具备实打实的实力和智慧就可以。
只要王朴同意他们回故乡,那么他们就可以准备突围了。他们静悄悄地花大价钱买结实耐穿的好鞋子,为暗渡黄河作准备。与此同时,武安、林县、涉县一带的农民军逐渐地向黄河附近集结,并在预定的时间内到达山西垣曲与河南济源之间黄河河身最狭窄的关阳、长泉一带,准备随时强渡黄河。
而此时的王朴和杨进朝、卢九德却忙着向皇上报喜,告诉皇上“流匪”因为走投无路愿意放下屠刀重新做人,大明不再有“流匪”。从此以后,不管是中原还是陕西,人人安居乐业,个个遵纪守法——皇上啊,人间大同的理想就要在您手里实现了,您就是我大明的圣君啊!
但是一场大雪让王朴和杨进朝、卢九德狂热的意淫冻结了,也最终让崇祯龙颜大怒——黄河在这关键时刻结冰了,而且冰还结得贼厚,十几万“流匪”从容策马渡过黄河,从几十万大明官兵的重重包围中神不知鬼不觉地突围了。
这真是天灾人祸啊!百年一遇的大雪,混蛋透顶的御林军,重重地打击了崇祯这个励精图治的君王——这是天不佑大明啊,“流匪”此次野马脱缰,势必要再将这个国家闹得天翻地覆,怎么办?怎么办——现如今,还能怎么办呢?
崇祯感到一阵心力交瘁。
农民军确实如野马脱缰,他们渡过黄河后,迅速攻克黄河南岸的渑池县城,随即向新安、洛阳进发,先后横扫河南二十多个州县,一路上摧枯拉朽,那叫一个迅雷不及掩耳。
农民军的攻势如火如荼,官兵们的围追堵截却是各为其主,显得毫无章法。农民军愉快地发现,官兵们撒下的天罗地网破绽百出,一点都不能将他们捕住。
河南大部沦陷,湖广、陕西、四川也同时告急,崇祯骇然发现,各省的巡抚权力是提高了,但省与省之间缺乏协调与统一指挥。狡猾的“流匪”利用省际的空当如鱼得水般地自由穿梭,如此下去,大明的江山怕是不保。
看来,在各省抚镇之上另设总督,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选择了。
人生就是选择。
曾经,崇祯想逃避这个令他不爽的选择,但是这个选择却一直如影随形地追着他,还让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既然躲不过,那就接受这个选择吧。崇祯决定设立五省总督,统一协调指挥五省剿匪的军事行动。但是,这个总督不能是洪承畴,而是现任延绥巡抚陈奇瑜。此人争强好胜,杀伐决断,军功不在洪承畴之下。就让他来做五省总督,统一协调指挥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四川五省剿匪的军事行动吧。
崇祯对这个决定,那是用心良苦。他之所以敢大胆起用陈奇瑜,正是看中了他的争强好胜。
一个人只要有争强好胜之心,那就不容易跟他人走向联合。而崇祯最怕的就是这个联合——他陈奇瑜要是联合洪承畴来对付我怎么办?后果不堪设想啊!
所以做皇帝,第一重要的事就是会用人。
在最关键的时候用最正确的人,这是一门关系到身家性命的大学问。
而这一回,崇祯有个直觉:用陈奇瑜,应该是用对了。他和洪承畴两人互相形成制衡,大明的江山才是安全的。
陈奇瑜上任后,立即投入了工作状态。他指挥各路将领向河南陕州进发,然后以优势兵力南下对农民军进行围剿。
此时的农民军正转战于汉中、兴安、郧阳、房县一带,而各省的巡抚、总督只要农民军不打上门来都不肯轻易出击。陈奇瑜新官上任三把火,带领大部队狠狠地扫荡了两下,扫得农民军立刻退到了汉南。陈奇瑜初战告捷,这让崇祯一下子感觉爽歪歪:用陈奇瑜,绝对是他奶奶用对了!
但是洪承畴却皱起了眉头。现在五省的“流匪”全都归拢到一处,秦事大可忧啊。洪承畴作为陕西三边总督,一旦陕西出了事,他难逃干系——皇上用错人,用错人了啊!什么人不好用,偏偏要用陈奇瑜。能力的高低咱暂且不说他,重要的是陈奇瑜这人没有全局观念。陕西是“流匪”的根据地。现在“流匪”回到汉南倦鸟归巢,休养生息之后那是要再次兴风作浪的。难道陈奇瑜这个五省总督就不明白这一点?!
更要命的是他手中没兵没饷——到哪里去了?都被陈奇瑜给征用到外省去了。所以,要赶快把陕兵陕饷要回来。洪承畴给崇祯上疏,请求皇上尽快回调陕兵陕饷,以保陕西安宁。
崇祯接到洪承畴的奏疏,无声地乐了。洪承畴啊洪承畴,你的目光还是短浅,你的情绪还是有问题。看来当初不让你做五省总督还是对的。你应该有全局眼光啊,现在“流匪”退缩汉南,惊魂未定,正是一举全歼的大好时机。所以,你不应该只以陕兵去剿匪,而应该动用五省之兵力,这样才能毕全功于一役。另外,你这封信啊,不应该写给我,应该写给陈奇瑜,他现在是五省总督啊。你越级上报,说明你心里看不起陈奇瑜,不服气。为什么不服气呢?还是气量的问题,他陈奇瑜曾是你的属下,可现在你成了他的属下,到底意难平。
人和人之间,有时候能力决定一切,有时候气量决定一切,但说到底是气量决定一切,这是能不能成大事的分水岭。
崇祯狠狠地替洪承畴惋惜了一阵,返观自身,觉得自己的气量好像也不太大,也不免自怨自艾了一下。但很快,他就从这种无名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开始给陈奇瑜下达旨意:宜将剩勇追穷寇,集五省兵力,直扑汉南,消灭“流匪”。
汉南有个兴安州。
兴安州有个车箱峡。
车箱峡里困着几万农民军。
几万农民军里有个孤独的思考者。
他的名字叫李自成。
曾经,他是个释夫。后来,他下岗了。现在,他是个造反头子。
当一个人的生存底线被突破之后,生存就会成为第一渴求。
造反就是为了谋生存。但是在车箱峡,生存变成了难以企及的奢求。
车箱峡,长长的车箱峡,长达四十里的车箱峡,现在却成了鸟都飞不出去的车箱峡。因为五省的官兵主力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将车箱峡围了个水泄不通。
突围,成了天方夜谭。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
李自成其实很不喜欢思考,但他现在不得不思考。
几万兄弟的身家性命都压在他身上了,他不能不想一个万全之策啊。
硬拼就意味着全军覆没。
也许,除了诈降,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上一次的渑池渡事件,构成了农民军非暴力完美突围的典型案例。这一次是不是可以如法炮制呢?
也许风险很大,可人生就是由一段风险连着下一段风险组成的。
平安险中求。
一切的程序与上次一模一样。上次是贿赂御林军总兵王朴的家丁,这一次,李自成命令把搜取来的金银财宝拿出来,送给陈奇瑜的随行人员。
也许陈奇瑜不在乎这点东西,但是他的随行人员在乎。
李自成从底层社会的视角望过去,精确地剥离和吸附了某些欲望载体,以为我所用。结果——陈奇瑜被说动了,接受李自成部队的归顺——欲望载体在金钱作用下充分发挥了自身的功能。李自成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事实上,李自成的成功一半要归功于他的计谋,另一半要归功于陈奇瑜的性格。
陈奇瑜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吃软不吃硬。如果李自成选择与其火拼,那陈奇瑜绝对是奉陪到底。现在,既然在江湖上名声赫赫的李闯王愿意弃剑认输,那陈奇瑜心里还是爽歪歪的。
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是一种大胜利啊。这样的胜利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他是一个英雄对另一个英雄的心悦诚服,是一个英雄对另一个英雄交出自己的人格尊严与江湖名声,这比仅仅消灭他的部队要强多了。在内心深处,陈奇瑜还是愿意承认李自成是英雄的。
在这个时代,能搏出位的人都是英雄。李自成虽然出身卑微,是个草莽英雄,但是草莽英雄也是英雄啊。他陈奇瑜自己就更不用说了,五省总督,即将接受一个草莽英雄的弃剑认输——他何止是英雄,他奶奶的简直是盖世英雄啊!
但是陕西巡按御史傅永淳却觉得这事怎么也不靠谱。
在这个世界上,胜败两个字是联系在一起的。你不把他打败了,怎么会有胜利呢?
特别是这个李自成,举世公认的草莽英雄,怎么会轻易言败呢?
诈降,分明是诈降!李自成这是想重新再现渑池渡一幕啊!只要走出车箱峡,这几万“流匪”那就是恶虎出山,到时候再想剿灭,谈何容易?陈奇瑜怎么这么糊涂,连这么简单的计谋都看不出来?!
也许是傅永淳说话太冲,也许是傅永淳官阶太低,陈奇瑜对他所说的一切爱理不理。
傅永淳哭了。
—个大男人当着另一个大男人的面哭了。傅永淳说他这是为陈奇瑜而哭,为皇上而哭,为大明而哭——只要李自成走出车箱峡,大明又将鸡犬不宁啊!
陈奇瑜却感到了深深的败兴。他不喜欢男人哭,特别是在他胜券在握的时候哭。哭是一种凶兆,一种不祥,在这样的时刻,他太想远离这些东西了。
当然,陈奇瑜也不是自负到极点的人。傅永淳说了那么多话,有一句他是听进去了,那就是绝不能让这几万“流匪”同时离开车箱峡,那样真是要出乱子的。必须要像割肉一样,将“流匪”一小块一小块地从车箱峡切割出去,只有这样,才是万全之策。
陈奇瑜开始小心地动刀子了。他特许李自成带着三万六千人分期分批地离开车箱峡,回归原籍去务农。为安全起见,陈奇瑜还派了三百六十名安抚官负责监视遣返事宜,但仅仅是监视而已,总的来说,陈奇瑜对这些归顺的农民军还是实行人道主义的。他规定沿途各地方政府不得随意阻挠攻击这些农民军,同时还要无条件供应他们粮草。
陈奇瑜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他要以诚待人。
这些农民军大多是延安府人,从车箱峡到延安府,沿途要经过汉阴、石泉、西乡、汉中、宝鸡等地,一路上,农民军们与官兵们同吃同喝,抵足而眠,有些甚至成了拜把兄弟,互相交换盔甲、弓箭。陈奇瑜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如此和睦共处,人间大同也不过如此啊……
就在陈奇瑜自我感觉良好之时,在宝鸡发生的惨烈一幕让事态的发展急转直下。
李自成领着农民军们离开车箱峡,其实就一直在找机会策反,一路上之所以一直未反,还是想离开陈奇瑜的主力部队再说。
走到宝鸡,李自成发现,一个拐点出现了。
拐点的制造者是陕西巡抚练国事。练国事在听说农民军们与官兵们成了拜把兄弟,互相交换盔甲、弓箭时,就觉得大事不好。
昨天还是不共戴天之敌,今天就成了交换武器的兄弟,这人世间哪有这样动人的故事?“流匪”们这是在麻痹官兵啊!练国事下令杨麟带部队驻扎在宝鸡县,严禁农民军入城。宝鸡是陕西重镇,宝鸡一旦失守,势必危及西安。练国事不想冒这个险。
但是招安大军的头领却拿着陈奇瑜的总督公文命令宝鸡知县李嘉彦打开城门,李嘉彦自然也不敢冒这个险,更何况在他的身后杨麟的部队正严阵以待。
于是,僵局出现了。
一个要进城,一个决不允许进城。双方僵持在那里,形成了短暂的动态平衡。
这是历史的僵局,而历史的僵局是迟早要打破的。
其实,首先打破僵局的还不是农民军,而是宝鸡知县李嘉彦。李嘉彦先是允许三十六个农民军进城,将他们送上城楼之后又以闪电般的速度将他们斩首示众。
三十六个血淋淋的人头在宝鸡城楼上随风飘荡,三万六千名农民军在城门外鸦雀无声。
谁都不明白李嘉彦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这是要激起众怒啊。也许,他只是想用这个行动来镇住农民军,希望他们别靠近宝鸡城半步;也许,他自恃身后有杨麟的部队严加防守,自己哪怕做一点出格的举动也问题不大;也许,他突然想找回一丝做知县的感觉,尝尝杀人是什么滋味;也许,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他发疯了。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李自成吹响了长长的口哨声,农民军就像商量好了一样,一口气杀了五十多个身边的遣送官,算是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了仇,紧接着就向宝鸡城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宝鸡很快就失守了,因为农民军发怒了。
农民军要是发怒,十个杨麟也守不住一个宝鸡城。
接着是麟游也失守。
接着是一二三四五六七个县城失守。
陕西重新陷入一片混乱之中6。
面对陕西乱局,练国事的感觉是,先前“流匪”的确是在诈降,现如今,他们虎出牢笼,是一定要把陕西搅个天翻地覆的。陈奇瑜太幼稚,又犯了朝廷以前某些人犯过的老毛病。大明,麻烦又大了。
而且,从现在的情势来看,自己恐怕也难以全身而退。
怪就怪李嘉彦那匪夷所思的三十六刀啊,这三十六刀不仅砍下了三十六个“流匪”的头颅,也砍断了他练国事的仕途,而且弄得不好,还会砍断他练国事的头烦。
因为对陈奇瑜来说,他太需要这三十六刀了。
这是神来之刀啊,这神来之刀不仅化解了抚局失败可能带给他的危机,而且真真正正地模糊了一件事情原本的真相,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皇上对陕西事变来龙去脉的正确判断。
如果没有李嘉彦那匪夷所思的三十六刀,“流匪”们最终还是反了,那毫无疑问,陈奇瑜就是第二个王朴,他要承担抚局失败所带来的全部后果;可有了李嘉彦那匪夷所思的三十六刀,“流匪”们趁势反了,那这事情就变得极其微妙了——李嘉彦就成了破坏抚匪大局的千古罪人,而练国事身处其中,怎么逃得了干系?
唉,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个不是那么重要的人,有一天莫名其妙做了一个在他看来不是那么重要的动作,却恶狠狠地影响了另一个人原本一帆风顺的人生。
因为这另一个人很无奈和他共处一个组织、一个系统里。他们从此以后休戚相关、荣辱与共,他们不得不成为一根绳上的蚂蚱。虽然,要论起祖宗来,这俩人他奶奶的八辈子都没有一点关系。
练国事悄悄地流下热泪,为自己,也为人世间这个残酷凶狠的潜规则。
崇祯确实被搞糊涂了。
这“流匪”怎么说反就反呢?
罪在陈奇瑜,还是罪在练国事,这是一个必须搞清楚的问题。
但这又是很难搞清楚的问题。陈奇瑜刚提出抚匪时,崇祯还有些犹豫,怕重蹈覆辙。但陈奇瑜说李自成他们只求活命,不要朝廷的安置费,无条件地回老家去做个顺民,又说如果在车箱峡交战,双方势必会火拼,朝廷方面肯定会损兵折将,崇祯就勉强答应了。
他相信陈奇瑜,在这样的时刻他也只能相信陈奇瑜,而不能去相信洪承畴或者其他什么人了。这是个非此即彼的选择。
但“流匪”到底还是反了,反在宝鸡。这是历史的偶然,还是历史的必然呢?崇祯要搞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因为这关系到陈奇瑜的能力问题,关系到这个人以后还能不能用。
崇祯又拿起陈奇瑜的奏疏仔细察看。在一个历史的细节面前,崇祯睁大了狐疑的双眼:宝鸡知县李嘉彦先是允许三十六个农民军进城,将他们送上城楼之后又以闪电般的速度将他们斩首示众。
李嘉彦这是在干什么?他这是故意在激化矛盾!在抚局一路髙歌猛进的关键时刻,李嘉彦突然来这么一下,是个人行为,还是另有主谋?如果是后者,那这个主谋又是谁?他真正的目的何在?
李嘉彦——练国事——洪承畴!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一条官场利益链条。这三个人,一向主剿,肯定对陈奇瑜的抚局大为不满,或者说,对我崇祯用这样一个人心存不满。眼看陈奇瑜抚局大功告成,他们就铤而走险,搞了个血溅宝鸡,逼得“流匪”归顺无望,只能再次造反。难道……难道我大明的党争已经渗透到军队里头,已经在三边总督、五省总督之间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崇祯不寒而栗。
当然,情况是不是真的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还有待观察和进一步的证实。洪承畴可以先暂时不动,这个人打仗还是有一手的。练国事是不能再干下去了,必须坚决彻底地从陕西巡抚这个位置上拿下来,逮捕入狱,严惩不贷。通过严办练国事,杀鸡给猴看,警告洪承畴不要争权夺利,拉帮结派。
崇祯想到做到,对自己的远见和有作为很是欣赏不已。
风遗尘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