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突围或困顿 第三节 必须要大开杀戒
杨鹤的遭遇自然让洪承畴明白,除了为自己搏出一个阳光灿烂的明天之外,他洪承畴别无选择。
必须要大开杀戒。
一定要大开杀戒。
玩命也要大开杀戒。
只有杀出陕西三边的安宁和稳定来,他洪承畴的仕途才是安宁和稳定的。
杨鹤最大的毛病就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
这是不对的,这是让自己做替死鬼啊,而皇上经常是要找替死鬼为他垫背的。不如此,怎么才能显示皇上的光荣伟大与正确呢?
所以,必须要学会如何与皇上博弈。一个人只有赢了皇上,他才不会被皇上吃掉。
这是个等偿游戏。杨鹤不会玩,所以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但洪承畴不是杨鹤,他决不心慈手软。他要杀伐决断,要改抚为剿。
但是剿同样需要钱。没有兵饷,兵是不会卖命的。
所以向皇上要钱,这是破局陕西的关键。洪承畴认为,杨鹤失败就失败在没能从皇上那里要来钱,结果稀里糊涂背了黑锅。这一次,皇上说什么也得给钱,不给钱,他洪承畴就活脱脱成了第二个杨鹤。
和往常一样,一提到钱,崇祯的心就会揪紧。
这一次,洪承畴是狮子大开口:要朝廷先拿二十万出来用于兵饷,同时截留陕西税银二十万两,一半用于剿饷,一半用于劝农。洪承畴说,有这四十万,陕西事可成,没这四十万,陕西的事,他办不了。
洪承畴果然比杨鹤强硬,要起钱来都这么理直气壮。但是真要给这四十万,崇祯的心理底线就被突破了。这个国家用钱的地方太多了,他不能孤注一掷。再者说了,有这四十万,陕西的事真能成倒还罢了,要是还不成呢?这钱不就打了水漂吗?崇祯犹豫不决。
崇祯总是犹豫不决,他把这叫作三思而后行。但是洪承畴的请饷报告是接二连三地打上来,他甚至联合陕西巡抚一块向朝廷要钱。这让崇祯心里有些不舒服——他奶奶的,又跟杨鹤一样,就知道要钱,没钱就不办事——难道就不会自己想办法弄钱吗?这辽东打仗还需要大量的钱呢,这四十万用在辽东不比用在陕西强?陕西说到底也是西北蛮荒之地,出几个刁民乱匪闹腾几天,谅也成不了什么大事,可辽东一天不顶着,皇太极的部队就会一不留神冲到山海关来,直接威胁紫禁城的安危!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你洪承畴还是多体谅体谅大局,自己想办法去吧。
崇祯心里这么一想,对洪承畴的请饷报告也就爱理不理了。洪承畴见筹钱无望,后背上的汗刷地就下来了——这没钱就打不了仗,打不了仗就“流匪”横行,“流匪”一横行就会横到山西甚至河南、河北去。到时候,皇上就会治他个剿匪不力,那他的下场只怕比杨鹤还惨——苍天哪,人生就这么危机四伏,没有峰回路转的可能吗?洪承畴欲哭无泪,觉得自己实在比杨鹤聪明不了多少。杨鹤还能全身而退,自己弄得不好那就是身首异处。
但人生经常是有玄机的,这是人生的凶险与可爱之处。一个叫马鸣世的陕西退休官员给崇祯写了一封信,极力说明陕西局势的严重性,同时深刻指出三秦地位之重要于全国而言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马鸣世是前通政使,退休后回陕西老家居住,对局势的观察那叫一个细致入微。马鸣世说,三秦为海内上游,延安、庆阳为关中屏藩,榆林又为延庆屏藩,无榆林必无延庆,无延庆必无关中矣;自盗发以来,破城屠野,四载于兹,良以盗众我寡,盗饱我饥,内鲜及时之饷,外乏应手之援。现在皇上以延庆视延庆,未尝以全秦视延庆;以秦视秦,未尝以天下安危视秦;而且误视此流贼为饥民,至今势焰燎原,莫可扑灭。若非亟增大兵,措大饷,为一劳永逸之计,恐官军惊于东,贼驰于西。师老财匮,揭竿莫御,天下事尚忍言哉!
以延庆视延庆,未尝以全秦视延庆;以秦视秦,未尝以天下安危视秦……深刻啊……精辟啊……崇祯看了这封信,觉得马鸣世到底是老成谋国,自己对陕西局势到底还是轻视了。唉,江山毕竟还是我朱家的,该出银子守住还得该出银子守住啊。如果洪承畴拿这四十万真能永绝后患,那我……我就给他四十万!
在这个世界上,钱有时候真的能决定一切。
四十万两银子到手,洪承畴果然杀伐决断,所向披靡。农民军在陕西境内几乎被消灭殆尽。
但是陕西安宁了,山西却变得如火如荼。
因为山西没有洪承畴,更没有这四十万两银子,农民军在山西找到了自己的新乐园。他们从沁水切入,攻阳城,再攻泽州,搞得山西巡抚宋殷统狼狈不堪。崇祯要他接受听勘处分,他索性丁忧了——我家里死人了,得回家守孝去,这一守就是三年时间。
三年?别说三年,按农民军现在这个如火如荼的态势,三个月山西就可能换了人间!崇祯赶忙想办法往山西派新巡抚,但是和上次派陕西三边总督的情况一样,人人都不愿去山西送死。后来还是经过吏部讨论,勉强把光禄寺卿许鼎臣的思想政治工作做通了,许鼎臣迈着老大不情愿的双腿,一步三挪地去山西赴任了。
山西总算是有人主事了,河南却又火烧眉毛。农民军从山西东南方向越过太行山进入河南北部,攻下了修武县,还把修武县的知县给杀了。接着,农民军又进逼怀庆,在怀庆清化镇也就是今天河南的博爱这个地方放火焚烧了很多大户人家的房子。此后,农民军以太行山为根据地,四面出击,接连攻下济源、河内等七八个州县。河南巡抚樊尚景跟在农民军屁股后面追得不亦乐乎却也一无所获,河南局势堪忧。
崇祯失眠了。一夜之间,局势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糟糕呢?看来马鸣世的话还是有道理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从陕北髙原上烧起来的火,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烧到北京来啊。现在……现在他奶奶的都已经烧到河南了……怎么办?一定要扑灭,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扑灭!
扑火是需要钱的。这个钱,崇祯咬紧牙关可以掏出来。
扑火更需要人才,像洪承畴这样的人才。那么,山西、河南的那些个巡抚、总督是人才吗?他们都是大明的扑火高手吗?
崇祯不敢肯定,他只能寄希望于历史玄机的制造者能在此时睁开无限慈爱的慧眼,向他苦命的崇祯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这一瞥,将安定他七上八下、破碎不堪的心灵;这一瞥,将稳住他朱家王朝传了两百多年的江山。
但是崇祯不知道,此时此刻,山西巡抚许鼎臣和宣大总督张宗衡之间的关系已形同水火,互不相容,督、抚之间的倾轧已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农民军漫山遍野地攻城略地,张宗衡和许鼎臣却各人自扫门前雪,使得农民军在山西行动如鱼得水。
督、抚之间有倾轧,省际之间同样有倾轧。山西、河南两省关系微妙,互相不屌。河南巡抚认为山西方面剿匪无方,纵匪却有术。他们不想方设法利用太行山的天险堵截流匪,却听任他们越过太行山进人河南境内,造成河南祸水横流。宣大总督张宗衡却向皇上揭发,山西与河南接壤处形势危急时,前任山西巡抚宋殷统曾经派人到河南招两千新兵,意在堵截流匪,可河南巡抚樊尚景却以没有接到合剿旨意为由,按兵不动,造成匪势蔓延,最终一发而不可收拾,所以要追究责任,河南方面难辞其咎。
看来,必须要出台强有力的措施来制止这种混乱局面的继续存在。但是,什么是强有力的措施呢?崇祯一时想不出什么好点子。
皇上有苦恼,便有大臣来排忧解难。有官员来提合理化建议了,建议陕西三边总督提督山西河南军务,统一军事指挥大权,这样就可以减少摩擦,协调一致地行动了。崇祯沉默。兵部以为皇上还搞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进一步建议说,让洪承畴移驻潼关,节制三省军事,兼制山西、河南二省的巡抚及总兵。
节制三省军事,兼制山西、河南二省的巡抚及总兵?崇祯的心里马上就嘎噔了一下:这权力,是不是过大了?虽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可洪承畴这个人,我毕竟还不十分了解啊!不错,陕西的流匪是差不多销声匿迹了,可现在山西、河南二省匪势正旺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从陕西逃过来的,还是被他洪承畴赶过来的?如果真是洪承畴赶过来的,那这个人的用心就极其险恶了——他可是拿了我四十万啊,就这么剿匪吗?他这哪是剿匪,分明是纵匪!退一万步讲,如果洪承畴真的没有能力将流匪肃清,他也可以往四川、云南等偏远之地赶啊,干吗要往山西、河南赶?他难道不明白,流匪过了河南,就会直扑直隶吗?!所以,洪承畴这个人,还需要进一步的细致观察,千万不可成为袁崇焕第二啊!
当然,即便洪承畴真的是忠心不二,此时他也不能离开陕西三边,因为长城以北的形势还不容乐观啊。有他在,北边才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至于山西、河南二省的情况,还是着眼于就地解决。不是督、抚不和吗?那就扩大巡抚的权力,凡是参将、游击以下违反军法者,巡抚可先斩后奏。同时巡抚们必须向我保证,三个月内,必须剿灭“流匪”,否则他们就等着瞧吧。
当然了,就崇祯内心而言,他是不会真正放手让巡抚们把担子挑起来,做个姿态而已,关键时刻还得要用自己人啊。崇祯在给巡抚们扩权的同时,紧急派了四名太监作为纪律监察委员,以监军的名义奔赴前线指挥作战。这四名太监也确实了得,刚上前线就自称为军门,一切按照巡抚的级别规格行事,处处要凌驾于总兵之上。结果总兵们不服,以罢战相威胁,最后几经交涉才达成妥协:监军的行政级别与知府相当,知县对他们行下属礼。这才让这四名太监找到了一些心理平衡。
同时,崇祯还派出御林军前往山西、河南助剿。御林军装备精良却又目空一切,整个战局的形势开始变得微妙。
从人数上看,官兵已远超农民军。
从人心上看,官兵由于组成状况比较复杂,各自的心态多有不同。地方上的部队大多敢怒而不敢言,虽然熟悉情况,但是对于战局往往取观望态度;御林军们却求功心切,力图一战而定乾坤,当然他们的目标是拿头功。
但是,不管战局的形势怎样微妙,农民军的处境是越来越苦难了。
他们被压缩在太行山东南、黄河以北的死角地带,真的有被全歼的危险。
只要官兵们尽全力出击,一切的一切也就结束了。
大明,从此将再无流匪——崇祯,即将成为阻击历史宿命朝悲情方向演绎的一代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