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明朝:一个内向和非竞争性的国家

明朝,居中国历史上一个即将转型的关键时代,先有朱棣(明成祖)派遣郑和下西洋,主动与海外诸邦交流沟通,后有西方传教士东来叩启闭关自守的大门;同时,明代又是一个极中央集权的朝代,中国历代各朝无出其右者,而明太祖建立的庞大农村集团,又导向往后主政者不得不一次次采取内向、紧缩的政策,以应付从内、从外纷至沓来的问题。这些发生在有明一代错综复杂的历史事件,使明朝历史具备了极纵横曲折的多面性格,致令学史者必须谨慎细心地厘清,才能洞见真相。

中国历代创业主中,只有朱元璋的出身最为微贱。公元1344年,旱灾与饥荒降临到他的故乡时,数星期之内父母和长兄相继去世。当时其既无资财购置棺椁,朱元璋和他另一位弟兄只好自己动手将他们草草掩埋,自此各奔前程。这位明朝的始祖,初时在一所庙宇内作徒弟,任杂役,当时尚未满16岁。不久之后,他成为一个行脚僧,在淮河流域中靠乞食为生,在这情形之下,他和当日暴动的农民与秘密会社有了接触,这些人物后来对改造朝代深有影响。原来元朝末年,朝廷对各地水旱的灾荒缺乏适当的处置:经营水利的大工程则纠集了多数的劳工,其待遇也没有保障;元军的各将领则钩心斗角,各不相让。于是各种条件都使当日胸怀大志的草莽英雄满觉得时间业已成熟,乃是兴兵发难的最好机会。朱元璋无师自通,又善于玩弄人物,于是仗着自己的组织才干,将各种因素收集综合起来。他花了12年的功夫,既经过忘命的战斗又靠胸中的计谋,终将其他诸人所掌握的地盘接收归并,从今之后他的名位已无可抗衡。公元1368年他所控制的长江流域已是固若金汤,于是正式宣布明朝的诞生。蒙古人的元朝毫不费力地被除逐,他们的末代皇帝也采取了一段前无先例的行动:他既不死于社稷,也不留着行禅让礼,却开宫门北奔,回到他祖先所来的草原中去。

高度中央集权

朱元璋奠都于南京(过去曾称建康或金陵),在不少人的眼里看来,这是一座“不吉样”的国都,没有一个朝代定都于此而能在史上站得长久,即使到近代的太平天国和蒋介石亦未能幸免。

可是孙逸仙称南京“高山深水与平原钟毓于一处”,这伟大的背景和他的眼光却互相衔接。算来也与他的志趣相符合,今日他的陵墓以花冈石和大理石筑成,即位于紫金山之阳,俯视南京城,视界远眺无碍。

朱元璋在14世纪成为中国的国君。其既从极为卑贱的地位而登九五之尊,他也只有大刀阔斧的行事。他的都城城墙长近30英里(今日这砖砌的大架构依然存在),使南京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砖墙环绕的城市,飞机可在城内起飞降落,城中又有竹林水塘,甚至大块的蔬菜园,南京用不着郊外,它本身即是郊荒。

同时朱元璋在中国政治史经济史和社会史上留下来的痕迹,也同样的带着戏剧性,其影响所及,至今未衰。当中最大的特色无乃极度的中央集权,如果今日美国也依法炮制,则不仅加利福尼亚和得克萨斯的州长要由华盛顿派充,即使各州的市长与警察局长也要由华府任免,甚至他们薪给和衙门里的预算也同样要经过中央核准才能算数。世界历史中并无这样的例子,以一个如此庞大的国家由中枢管束严格到如是之程度。

这严紧的管制是鉴于前代之覆辙所产生。当蒙古政权被驱逐出境之日,元朝当然的被否定,即使是以前的赵宋也因为管理松懈而被指摘,抚今追昔,中国的官僚组织及人民如果整个地确守纪律保持团结,此泱泱大国决不会受制于外来之少数民族。大凡专制政体总离不开道德作护符,以明朝的事例而言,朱元璋本身即是他的发言人,他曾御制书刊数种,内中提到他的严刑峻法,仍是受昊天明命,非如此即不能使纪纲整肃。

事实上,维持高度的中央集权仅有纪律仍是不够,当中大部分的成效,实因恐怖政治而获得。朱元璋在历史上曾主持政治整肃4次,时在公元1376年至l393年之间,被检举的对象有政府高级官员、高级将领、公费学生、寻常百姓、各处地主,以及家族首长。其检举之程序似有定型,起先首犯人物以贪污谋反的名目造成刑狱,是否有真情实据不说,只是刑狱的范围只有越做越大,与谋的同犯及嫌疑犯也愈罗致愈多,和主犯曾有来往也是有罪之凭据,一种含糊的道德上之罪名即可置人犯于死地(专家曾作估计,因这样的检举而丧生的不下10万人)。当案情结束之际,皇帝也以各项罪名将各审判官处死。

经过这4次整肃之后,这国家与社会即使以中国的标准看来,也算是极度均匀,从此中枢不设宰相,迄至明亡,这体制不变。国事不论大小,全由皇帝出面主持。所谓“言官”,即监察人员,有权检举施政不法之处或官僚机构中不循常规之处,必要时也可以向皇帝诤谏。他们若含默不言,算是疏忽职责,然则言官并不因为建言,即可无罪而置身于刑罚之外。有明一代曾有不少言官因为执行职务时冒犯了皇帝,御前不赦,而死于监狱。

俾斯麦曾认为德国经他经营,至19世纪末年已达到饱和点,因之此后不再拓土。而500年前朱元璋也有类似的看法。他决心固守中国“内地”,不再向外发展以避免额外之枝节。他以朝代创业人的地位,传示于他的子孙,声称明军“永不征伐”的国家凡15个,这15个以朝鲜与日本及安南(越南)领先,及至南海各小国。当倭寇侵扰海岸的时候,朱元璋为着息事宁人,将沿岸一带之中国居民后撤,明令明朝臣民一律不许泛海。不过与外间各国接触并未完全放弃,有限度的商业,一般借着外夷进贡的名目进行,仍继续不断,只是监视得严密罢了。面对北方的防线,修筑“边墙”成为一种值得专注之事业,今日外间旅游者所欣赏的中国长城,大部都是明代遗物,由朱元璋手下的将领徐达所建,上面的碉楼则系16世纪由另外一位明将戚继光新添。对于此时尚留在中国境内的蒙古人和色目人,明朝新皇帝另有指令处置:他们不得同种互婚,亦即是婚嫁必以汉人为对象,违反此令的查出受鞭挞八十次后发放为奴。

明朝的军事设计仿效元朝,但是不以种族区分为社会的阶层,而是全民分作“军户”及“民户”。一般军户不纳税或仅纳少量之税,尽可能时还分配有困地耕种,且是子孙相继,但他们有向国家服兵役的义务。所谓各“卫”及“千户所”,即等于各团营之司令部,既配置于边防线上,也零星搁置于内地。各“所”有指定的“军户”,永远保持兵员不会欠缺。作战动员时,等于师旅之战斗序列即由以上各单位抽调编合而成,视需要的情形而定。在朱元璋御宇期间,全国有170万至200万的军户。在这组织系统的有效期间,征用军事人员的工作因之简化,而最重要的是,使一般农民不至受征兵的打扰。

明朝的财政

朱元璋另有一套设施,是关于财政与税收,其关系更为重大。经过他4次政治上的检肃之后,全国确实散布着无数的小自耕农。一般土地税的税则至轻(虽说地区间的差异仍是很大),征收时多以收取谷米及布匹为主。不过税率虽低,纳税人由各乡村里甲的领导人监督之下,有向国家指定之仓库交纳之义务,这些仓库有时在边区远处,而且政府衙门所需要的诸般服务也不长久地隶属于各单位,而是以无给制向民间征用,例如衙门内的传令、狱工,都由各乡村轮派,即使文具纸张,甚至桌椅板凳公廨之修理也是同样零星杂碎的向村民征取。官方旅行,也由民间支应,全国有上千的驿站亦即是招待所和中继所,内有交通工具及食宿的诸项设备,只要有兵部(军政部)颁发的勘合(公事旅行证券),则各驿站有招待的义务,而被指派的民户也有供应的负担,但各地区以接送其官员自某一驿站至另一驿站为原则。

每一县份都将它向民间征取的人力与物资列成账目。全民编成班排轮流供应服役。当朝代创始于14世纪时,每一民户只在10年之内有一年轮到服役,只是当中有些应差的名目,夹带着不定的财政义务:管理仓库的收账人要负责每一石谷米到每一枝蜡烛的交代;各地方首长派向远处交付粮食者还必须赔补途中的损耗;所有的驿站必须供应所有的旅客。兵部所发勘合愈多,其民间的支应也愈大,因为需用的饮食车船马轿和人伕全系向民间无价征来。原则上这种有财政责任的服役指定由富裕之家承当,公元1397年户部报告全国有700亩土地(约120英亩)的人户共为14,341户,其名单送呈皇帝御览。显然的,在朱元璋亲身切眼的监管之下,这14000多人卢必在各地区担任有财政义务较为沉重的服役。如是也好像采用了一些累进税制精神。

朱元璋的擘画

600多年之后我们翻阅这段纪录,深有感触的不是当中节目的详尽,而是如此一部计划在事实上竟可以付诸实施。很显然的,朱元璋的明朝带着不少乌托邦的色彩,它看来好像一座大村庄而不像一个国家。中央集权能够到达如此程度乃因全部组织与结构都已简化,一个地跨数百万英亩土地的国家已被整肃成为一个严密而又均匀的体制,在特殊情形下,则由民间经济作主,形成人力与物资可以互相交换的公式,而厘定分工合作的程序,其过程虽复杂,但在朱元璋督导之下,则可以借行政上的管制付之实施了。

仅是对朱元津的褒贬还不能全部解释此中的奥妙。不管说设计人确实是具有天才的创造人或是极毒辣的阴谋家,还是不能解答当中最紧要的问题:何以这古怪的设计竟能在事实上通行?这样看来,元朝因蒙古人的军事占领而留下的复杂情形,必已超过我们一般的了解程序。同时我们也可想见,由于宋朝以经济方面最前进的部门使财政上的资源整体化,遇到惨痛的结果,才有以后退却与保守调整之必要。明朝在中国历史之中,为唯一借着农民暴动而成功的朝代,它在创始时,因借着农村中最落后的部门为基础,以之为全国的标准,又引用各人亲身服役为原则,看来也是合乎当日的需要了。朱元璋并非不通文墨,他自己即曾著书数种,身边也有不少文臣替他策划,此人思想上的见解不能吸引今日一般读者,可是他的设计,最低限度在短期间内确实有现。他牺牲了质量以争取到数量,于是才将一个以农民为主体的国家统一起来。

可是他所规划的长久影响则只有令人扼腕,这等于向中外宣布:中国为世界上最大的农村集团,它大可以不需要商业而得意称心,政府本身既不对服务性质之组织与事业感到兴趣,也无意于使国民经济多元化,至于整备司法和立法的组织足以使经济多元化成为可能,更不在它企划之内了。

所以明朝官僚主义程度之坚强与缺乏弹性,举世无比。其依借社会价值作行政工具的程度也较前加深:男人强于女人,年老的优于少壮,读书明理之士高于目不识丁的无知细民,就像自然法规一样不待解释,也是昊天明命。以上三个条件既与经济无关,又不受地区间的阻隔,即可以促进全国之团结,通行南北无阻。只是传靠着文化上的凝聚力,也使明朝主静而不主动。各处少变化,这种形态阻碍了任何方向的进展。及至朝代之末,事实上的利益冲突无从用实际的言语道出,有些权力上的斗争,原来因技术问题而产生,也要假装为道德问题,好几次皇帝宫闱间的纠纷也被衣着锦绣的朝臣用作出发点去支持他们的争论了。

15世纪初,朱元璋的一切规划好像全被他的第4个儿子朱棣所否决。

明成祖朱棣改弦更张

当朱元璋于公元1398年逝世时,南京的皇位依照传位于长裔的办法,由皇太孙朱允炆继承。不到一年,朱棣反叛,内战3年之后,叔父打败了侄儿(后者可能在宫殿里失火时丧生)。夺位之后,朱棣采取了几项行动使他父亲朱元璋所有的方针政策被推翻:首先他即不顾朱元津的遗命,进兵安南。最初明军之行进极为顺利,朱棣乃将今日越南北部划置为中国的行省,只是后来越南人采取游击战术,中国远征军进退失所,加以交通通讯困难,补给不继,迄朱棣于1424年逝世时,此问题仍未解决。

在北方,朱棣也不相信不介入政策。他自己即亲率大军讨蒙古5次,两次渡过克鲁伦(Kerulen)河(今日在蒙古共和国境)。在此之前,中国的君主未曾亲率大军如此劳师远征,朱棣的部队每次大概有25万人左右。当最后一次远征南返途中,他因病而死在今日内蒙的多伦诺尔附近。

重建北京的宫庭与城垣,在他督导之下经营了12年,使用的匠人达10万,劳工达百万,城垣高40英尺,周围14英里,直到1962年因为疏畅市区的交通,这城墙才被拆除,今日只有前门和地安门,两座像堡垒式的建筑依然存在,上有碉楼数层,好像表彰着中国在历史上的生命活力,自15世纪迄至今日,已在各种变乱之中经历了不少的风霜。此外紫禁城里的故宫则全部保全完整,宫殿内有房舍9000间,当初由朱棣下令建造,以后又续有新添,更因清朝的大规模翻新,现有的故宫成了中国传统建筑最大规模的现物陈列。有了这些,经营明朝的第三个皇帝又修正朱元璋的设计:他于公元1421年移都北京,将南京称为“留都”;由蒙古人创建的南北大运河,朱棣也将之重造,既将河道掘深,又加筑闸坝以增进其效率。

郑和下南洋

在这一切纷至沓来之际,朱棣更命令宦官郑和屡次下南洋。第一次航行发动于1405年,计有大船62只,小船225艘,上载军民27800人,最大的船,长440英尺,宽186英尺,即次级之船亦有370英尺长,横宽150英尺。这样的巨船只见于书刊不见于实物,可是1957年考古学家在当日船厂附近发现有船舶舵等一桩,经过估计,其舵叶之高宽都应当在20英尺以上。

郑和曾前后下南洋7次,最后一次航行于1432年间,已在朱棣之身后。在后面主持此次派遣的乃是朱棣之孙朱瞻基,明朝的第5个皇帝。平均计算起来,这7次航行中每次费时20个月。这舰队曾在马六甲海峡(Malacca Straight)与海盗作战,干预爪哇(Java)之内政,擒获锡兰(Ceylon)国王(今日之斯里兰卡Sri Lanaka,企图劫夺郑和之船只),发解南京听讯,又劝说了好几十个国王与酋领向中国进贡,有些国王还亲来中国观光。这舰队巡弋于印度洋,派遣分队前往主要航线之外的地方,从波斯湾到荷姆兹(Hormuz),非洲海岸之桑吉巴尔(Zanzibar),红海之入口处亚丁(Aden)。舰队之中有7人还曾往回教圣地麦加(Mecca)。

郑和之后再未有遣派舰队之事,船员被遣散,船只任之搁置废烂,航海图被兵部尚书(军政部长)刘大夏焚毁。现代中国学者,对于郑和之下一辈在上述灿烂光辉的创举之后不事继续,既感惊讶也觉得愤恨。看到不过百多年后,中国东南沿海即要受日本来犯的倭寇蹂躏,澳门且落入葡萄牙之手,不免令读者切齿。中国从此之后,迄至19世纪无海军之可言。而19世纪向外购办之铁甲船,也在1895年的中日战争被日本海军或击沉或拖去。

这问题迄今仍没有确切的解答。不过朱棣的经历,在历史上确有离奇巧遇之处:1045年坦麦能(Tamerlane)正准备侵犯我国,但却在举兵前夕逝世。中国的幸运君主因之避免了与世间最伟大的军事领袖之一周旋;西欧之海上威权,则待到朱棣舰队耀武于南海纵横无敌之后,又经过若干年才开始出现;他之攻安南并交趾所留下来的不利后果,不在他生前暴露出来,却遗患他的子孙。为什么这些事在时间上如此巧合?我们不能置答。可是在已经发生的情事内,我们倒可以提出若干解释:即朱棣之作为已超过他可以支付的能力,他的帝国接受了极度的负担,已近乎破裂点,他的继承人必须全面地紧缩,才能避免朝代之沦亡。

在此关头需要特别提出的则是,朱棣的征敛只能因循他父亲的规划,得自农村经济。而农村经济既缺乏省区间的联系,又无各行业间的经营,于是筹措的办法,要不是直接科敛,就是引用足以产生反效果的手段,有如将朱元璋辛苦存积的贮藏抽用,加紧添发纸币,再不然就是平面地向下层加压力,勤派额外捐输,增添不给酬的工役。朱棣为人机警而有城府,也带着几分魅力,他经常在身边役使着一群文学之士,他们将他的年鉴和施政的号令一再修饰,也算写得令人动听,只是皇帝的苛政既已施用广泛,已不能全部掩饰了。例如各地的方志即提及国都北移,多种赋税之附加,平空地派上了800英里的脚费;工部的报告提及,工匠原应服不给酬的工役,每人每年只30天,而修建北京时,却有整年不返情事;一个知府因反对额外科征,被置放在一辆槛车之上押解赴京,由皇帝亲自审讯;户部尚书(财政部长)夏元吉任官20年,只因为反对漠北用兵,被朱棣监禁3年,直到皇帝去世才重获自由。

现存的资料证实,郑和准备航海时有权向沿海地区直接征用人力与物资。这舰队之出动虽也有商人参加,可是其被抨击,仍是由于其缺乏利润。郑和最大船舶有甲板4层,内有家属用之船舱及公用厅房,有些船舱内设衣柜,亦有私人厕所,使用者持有钥匙。随行家属包括妇女及孩童。虽有商人夹杂其间,他们并非个别出资经商。海船的往返,找不到一种不可缺少的商品作大规模的载运,因之其劳师动众,更为人指摘。这些船舶所载出口商品为绸缎、铜钱、瓷器和樟脑,回程的入口商品有香料、珍宝、刀剪、油膏、药料及奇禽异兽,此类物品可以增加宫庭生活之色彩,却不适用于大众化市场。即使胡椒与苏木被政府使用当作文武官员薪俸的一部分,其价格仍不值得建造和维持如此巨大舰队。郑和所率领的军队虽在海陆战役里获胜,可是一次战役也可能死伤数千。另外南京之龙江船厂曾造大小船只数千,所有的人力和物料全系向民间征用,此更招民怨。

明宣宗朱瞻基

当朱棣于1424年逝世时,皇位由太子朱高炽袭承。不到一年,后者也相继驾崩,接位者为第5个皇帝朱瞻基,当日不过26岁,他曾受极好的儒家教育,御前也有好顾问,在个人讲,朱瞻基不乏对国事判断的能力,在明朝皇帝之中可算难得。他的艺术天才与宋朝皇帝赵佶相比,尚可能较赵佶为优。今日他的作品可见于美国麻省剑桥的福格博物馆(Fogg Museum)、堪萨斯城的勒尔生美术馆(Nelson Gallery of Art)和纽约之大都会美术博物馆等处。朱瞻基与宋朝优柔寡断的君主不同,要是事势需要的话,他既可以极端的强硬,也可能极具决心。

他登极不久,北方边境的情形已相当的和缓,原因乃蒙古人分作东西两支忙于内衅,已无暇问鼎中原。而困难的问题来自南方:朱棣之征安南,至此用兵将近20年,休战之日尚不可期,中国的资源与人力好像投入一个无底洞里。朱瞻基登极时越南人又以游击战术大败明军,新皇帝派遣他手下能将带着援军前往,而战局只有更恶化,援军司令只能与越南人谈判,让中国文官和残余部队撤回明境,而他在公元1427年回国即被拘押而判死刑。

国内全面叛变情形尚未展开,可是征象已相当的明显,长江三角洲为全帝国最富庶的地区,看来也最是当日危机四伏的地区。此中尚牵涉到一段法律上的问题,因为南宋强迫购买这地区内的民田,迄至朝代覆亡,所应付之价款并未付清,元朝有据之为公田,且更扩大了这地产的范围。朱元璋创建明朝时,同样的规避了法律与主权上的纠纷,他只称此间人民在他登极之前曾支持过一个和他作对的地方首领,因之他以战胜者的地位没收了全部有问题的产业。可是他也未设局司掌管这带田地,所谓租金也混同在一般士地税之内,而在久历沧桑之后,地形也有了变化,人民田产分割的买卖因之含糊不清。及至此时,问题已不在产业的主权,而是管业人每年向政府所付费用,称为田租也好,称为土地税也好,超过其他各处纳税人所付远甚,使很多小自耕农无法支应。朱棣的额外征收更增加了问题的复杂性。

在朱棣最后几年内,此地区的税收,已开始累欠。中国人民的欠税一般有传染性,很多纳税人看到邻居不付税也依着照办,他们也知道如果欠税的人多,衙门别无他法,只有将一部豁免,于是无论有力摊付与否,他们都同样地拖欠。公元1430年苏州府一府即欠税达800万石,是为此地三年应缴的额数。所以朱瞻基登极之日,井没有继承到一个舒适的皇位。

安南的问题与长江三角洲欠税的问题一时俱至,年轻的皇帝不得不采取果断的行动:他提议从安南撤退,立时使朝廷意见分裂,因为这地区名义上已构成中国之一行省达20年,当然是全帝国之信用和威望所攸关,所以朱瞻基不得不利用本人权势去堵住主战派之嘴。当全部撤退付诸实施时,他也赦免了已判死刑的司令官。对付长江三角洲的问题,他则任命周忱为当地巡抚,此人无官僚习气,而勤于任事,兹后他任巡抚达20年,远超过朱瞻基的在位期间。他的办法是将减税的方案不彰明昭著的施行,因之避免了向时下压力屈服的窘困。他也经常巡视各乡村,与农民展开对话,调查收税纳税之程序,研究拖欠付税的远近原因,同时将过程中各项罅隙填实,将零星的错误纠正。关于货币问题,皇帝接受了户部尚书的建议,此人即是祖父朱棣囚禁了3年的夏元吉,其建设新辟一些商业税,所收全用纸币,以和缓通货膨胀。朱瞻基井未全部停止郑和的航行,但减少了举行的次数,他御宇十年之内只批准了一次。此外,他也延缓了无数的建筑事业。

他的政策全站在消极方面,因之不能扩大帝国的威权,也不能增加其声望。假使没有采用这些更正的步骤,以后的结局如何殊难断言,可是从需要撤退和紧缩的程度看来,我们至少可以说,如果环境的开展与事实上的情形稍有差异,朱棣在历史上的声名很可能和隋朝的第二个皇帝杨广等量齐观。

缙绅成为社会的中坚

当朱瞻基在公元1435年去世时,大明帝国已不复可能由上端随意地操纵把持。中国的朝代以一种权利的架构筑放在一个大规模的社会基础之上(纵使我们并不把经济因素介入),所以它不能随意创造,或随意的颠覆去适用于短时间的目的,即使根本上的改组也不能避免某种程度的暴力出现。当朱元璋主持国政时,当日的社会尚在一种游动状态,可以由他以勤苦节俭的情调组织摆布。他的农村政策,主要仍是地方自治,尽量的避免干涉,所以其精神为简单节俭。他的文官组织充其量也不过8000人,薪给之低,即依中国的标准看来,也算特殊,因为朱元璋自己以农民而为天子,在他的心目中,官僚之为人民公仆,就必定要照字义上成为公仆。在类似情形之下所有称为“吏”者,也另成一系统,尚且是官僚组织之下层。多数的吏员系奉召服务,一般不给酬,如果他们有薪给的话,最多亦不过维持家室的食来而已。

这时候每一个村庄沿照朝廷的指示制定它的“乡约”。又构筑“申明亭”和“旌善亭”各一座,村民之有善行及劣迹者,其姓名由父老查明公布。此外,村民因为遗传、婚姻、财产交割,及殴斗而发生纠纷者,也由父老在这两座建筑物前评判分解。

每当农历正月及十月,一年两次,各地方主贷“乡饮”,所有的人户都要参加。在分配饮食之前,有唱礼、演讲,宣布朝廷法令和批评乡民不守规则行为之各种节目,如果有劣行的乡民规避被指责的程序,则由全体与会者指摘其为“顽民”,按情节可呈明政府,充军边疆。这样一来,所有地方政府按部就班的职责都已经在乡村中实施兑现,于是官僚即可以在城垣内执行他们的任务。在朱元璋的时代,所有官僚除非特准,否则不许下乡,如有擅自下乡的,可以以“扰民”论罪,判处死刑。

经过70年之后,以上各种法制规章大致已被时代淘汰而不复生效。文官组织已经一再扩大,其员额超过当日2倍而成长至3倍。一般官僚生活舒适,即使名义上的薪给如旧,他们已有各项半合法的额外收入。当初的14,341殷实的户口此时已无人提及。他们已被“缙绅”阶级替代,西方的学者照英国习俗称之为gentry。这缙绅阶级包括所有文职官员和他们家庭中的成员,并及于监生贡生和捐资纳监的人物,他们由政府准予“冠带荣身”,人数远较朝代草创期间为多,可是最多时仍不及全国人口百分之二。并且也只在朝代末年,土地已有相当的集中,捐资纳监的泛滥,才有这程度。切实的数字无法获得,只是我翻阅过一大堆各地方志、传记、官方文件等等,约略估计可能有25万户各拥有田地在200亩(约强于30英亩)至2500亩(稍强于400英亩)之间,而且下端的户数远较上端的为多,超过以上资产之户数则极稀少。

这缙绅阶级要不是与文官集团通声气,即是当中的成员,所以他们是全国中等地主和大地主,既为朝廷的执事人物也是乡村间的地方领袖,因之构成了高层机构和低层机构间的联系。他们公认,良好之政府植基于保持传统的社会价值,并且这一个优秀分子集团的成员又因为社会之向上及向下的流动性不时更换。一般因为科学考试的成败,影响到一家一室之兴衰,如此也替这集团觅得新人物而淘汰旧户室。明朝之后又继之以清朝,这种组织及其功能在中国近代史里发挥而为一种稳定局面之因素。可是积习所至,也在20世纪的中国需要改造社会时,成为一种切实的障碍。

明代历史的特性

官僚阶级既将他们心目中的政府当作一种文化上的凝聚力作用,其目光又离不开小自耕农用精密耕作的方式去维持生计,自是不能欣赏现代经济的蓬勃力量。后者从不平衡的情形而产生动力,而中国的官僚与缙绅阶级则预先制造一种平衡的局面,使各地区勉强地凑合一致,因此他们背世界的潮流而行,与宋朝变法的人士立场相左,而整个地表现内向。

明朝的税收制度也是一大阻碍力量。简单说来,明朝的第一个皇帝不顾世界潮流,制造出来的一种财政体系,过于简陋;第三个皇帝又不顾其设计之目的,只拉过来将之滥用,第五个皇帝采收缩退后政策,使之不致全面崩溃。可是演变至此,要想改造这制度的机会业已一去而不复返,如果要构成经济上更为有效的组织,则必须采用一种不同的会计制度,如是则整个文官集团都要重新训练,更用不着说要组织银行培养带服务性质的事业了。可是事实上,这时候明朝政府手中所掌握到货币工具,即令维持现状,仍属牵强。虽有朱瞻基和夏元吉的方案,纸币还是因为印刷过多,逐渐被人拒绝使用。这弊病还要追究到元朝上面去,自先朝滥发纸币,即忽略了制造银钱,这五铢钱是中国传统上民间交易下至乡村的媒介,及至白银大量输入于中国,民间即用碎银作为交换工具,流通既久,明政府不仅无法禁止私人交易之用银,连它自己的财政单位也逐渐地以银为本位,于是政府对货币整个的失控,既不知道使用货币的数量,更谈不上接济操纵其流通了。

明政府与自然经济的力量分离,是它行政上的特色之一。其衙门机关既缺乏在业务上增加活动范围的力量,也只好强调儒教的意识形态,而且其施用政治上的威权也愈来愈过火了。在许多情形之下,这政治威权带着负性格,而甚至影响到皇帝之使用特权。皇帝可以处罚任何官僚或一群的官僚,可是他极难提拔一个亲信或者令之任要职,他可以在现行法令之中批准例外情事,可是他没有权力推行新法影响到全国。如果在皇帝的龙椅上宣布御旨,要不是一种仪礼上之做作,即是追认某项既成事实。

这可不是说明朝的历史读来只是干燥无味,相反的,这相持不下的局面内产生无数的纵横曲折,包括了各种阴谋巧计。只是读者如不具备若干基本知识,则可能在这各种花样之中迷惑,也不能分辨何者为重要,何者不重要,何者为离奇古怪的矫情造作,何者为真精神好汉性格。读者不要忘记当本世纪60年代文化大革命在人民共和国兴起时,明代史即曾被用作一种武器,为宣传专家抛掷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