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金泽城下
进入加贺后,秋意更浓了一分。从大圣寺到松任的十里街道,镶嵌在一望无际的田园之中。
从松任到金泽城下,有三里之遥,田园中的树林已染上红霜,这些红叶树林都是一座座小小村落。
(真是何等丰饶之地。)
马背之上,小幡勘兵卫心叹道。不久,快进入金泽城下地界之时,地势稍稍高起来。城下水系丰富,街区被叫做犀川谷的溪谷一分为二。
不算武士,仅庶民人口就达三万五千人。这里比勘兵卫七年前到访时更加繁华,昭示着前田家百万石的巨大消费力。仅社寺便有二百四十座之多。
其中有一座叫本福寺,一行人便下榻于此。这片土地,以“加贺门徒”而著称的一向宗(本愿寺)势力强大,这座本福寺也不小。外围也筑起白墙,挖起沟渠,寺内修建了像瞭望塔一样高耸的太鼓楼,宛如一座小小的城堡。
“想当年,加贺就是我一向宗的地盘。”
隐居在本福寺的九旬老僧人有些心有不甘地说。战国动乱的二十年间,加贺一国竟未屈服在任何大名之下,而是靠门徒集团和本地武士集团的合作,以一种类似共和国的形式统治经营。老僧人口中的“地盘”,或许可以称为宗教共和国吧。
前田家来了,将这城下之地改名为“金泽”。这里曾叫做御山或尾山,因为这是统治加贺的本愿寺御坊的所在地。
“请看看那座小气的城堡。”
老僧人笑道,金泽城的规模之小,恰好体现了前田家的小心谨慎。的确如此,作为一个百万石的城堡而言,这规模确实太小,内濠以内也只有区区三万两千坪。一旦修筑巨城,必会引起江户的注意,招致不必要的怀疑——莫非前田家是想割据北陆,觊觎天下。前田家不愿刺激江户,所以故意将城堡规模缩小了。
“一切明日再议。”
于是,进入城下的第一晚,丰臣家的队伍便歇息下了。然而在其下榻的本福寺山门旁,却摆出了一个巨大的牌匾:“丰臣家御家来于夏局 御宿所”。
路过门前的行人,看到“丰臣家”三个字,纷纷瞠目结舌。既有人像白昼遇鬼一样惊恐,也有脑筋转得快的人揣测起前田家是否要站在大坂一方。当日之内,这个话题便在城内城下传开。
——那件事,真伤脑筋。
对于如何应对这一行人,前田家重臣以三位家老为中心,召开了紧急会议。无论是谁,都对他们在城下显眼之处堂而皇之打出“丰臣家”旗号,大呼为难。
顺便一提,这天夜里紧急会晤的前田家家老,分别姓本多氏、横山氏、长氏。体现出了前田家的特点。
庆长五年,关原之战爆发。一场政治动乱达到顶峰。前田利长因站在德川阵营,成功躲过了这场劫难。即便如此,面对德川家可能对自己抱有的怀疑,利长还是下了一着狠棋。
——希望请得家老一名。
这一狠招,便是从家康的家臣当中,讨得一人来当前田家的家老。而且还是让他当首席家老,统领前田家的政治。换而言之,便是公开将家康的间谍迎入前田家,委以首相之任,由这个人来统领前田家的内政外交。
——如果可以的话,想拜托前田家指名之人担任家老。
前田家表示最希望的人选,是家康的谋臣本多正信之子。本多正信本是一名鹰匠,后幸得家康赏识其才,长久以来,一直担任家康的谋臣,各国诸侯也都惧其三分。长子正纯酷似父亲,也是个足智多谋的策士。关原之战后,正纯基本上就成了家康的御用谋臣。前田家说希望由家康谋臣正信的次男、正纯的弟弟本多政重,来担任前田家首席家老。到此为止,似乎可以说前田家对德川氏的阿谀奉承也做到了极致。家康闻言大喜:“加贺中纳言此言着实有趣。”庆长七年,他将本多政重赐给了加贺。当时的政重年纪尚轻,亦无任何武功可言。对于这种程度的男人,加贺、越中、能登三州太守中纳言前田利长竟亲临城门迎接,对这个初来乍到的家臣,以宾师之礼相待。而且,他还给予这本多政重大名级的待遇,赐他三万石的重禄。
这本多政重,便是今夜会晤的首席之人。
他旁边并排而坐的是横山长知,前田家的嫡系家臣。前田家家主利家尚任织田家下级将校时,横山家便已是前田家的侍从了。可以说他是代表着前田家家养的谱代家臣。
然后这位长姓家臣,从遥远的镰仓时代起,就是这片土地上的大豪族之家。前田利家来到加贺时,出于安抚本地的政治需要,将长氏一门聘为家老。
总之,这三位家老,三根支柱,大致象征着前田家立身于世的基础吧。本多氏是德川幕府派来的眼线。从控制土生土长的本地武士这点来看,长氏一门是本地代表。横山氏的存在,则是为了抚恤从尾张时代一直拼杀疆场、为创建前田家家业立下汗马功劳的一群家臣。
在这种体制之下,一个由“丰臣家御家来于夏局”率领的使者队伍,从大坂来到金泽城下。当然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事先就知道的。是为护送已故太阁的侧室宰相局而来。这对前田家而言,并无不妥之处。可问题在于就护送宰相局而言,队伍似乎过于庞大了。莫非还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外交意图?
“真伤脑筋。”
与会众人嘴里都念念有词。关东的这种怀疑成为让他们大伤脑筋之事。
不过,坐在众人之首的本多政重,却没有为难的感觉,他只开门见山地说了句:“诸位认为该如何是好?”油光锃亮的脸上,始终洋溢着微笑。不管怎么说,政重可是德川家公开派来的间谍,而且还是前田家的首相。
(诸位重臣将如何处理此事?)
他只需高高在上冷眼旁观即可。假如在座有人言语中表露出对德川家怀揣二心,那么必要之时,毁掉加贺百万石的家业,也在他的权能之内。
“真伤脑筋。”
诸位重臣伤脑筋的真正对象,其实是本多政重。他们惧怕政重产生一些不必要的误解,并向江户告状。正是这种恐惧,让他们大伤脑筋。也许可以说他们现在经历的,是日本历史上最为严酷的政治局面吧。
议席上,众人都支支吾吾,闪烁其词,一时拿不出个像样的意见来。此时有人建议:“不如交给野村治兵卫去办,如何?”此言一出,众人犹如黑暗之中明灯乍现一样松了一口气,纷纷叫好,表示赞同。
野村治兵卫姑且也算是重臣之一。此时,他坐在末席。
“那么,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个名叫野村治兵卫、年过不惑的男人,缓缓地抬起那张哭丧似的脸,大大方方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治兵卫乃利长之不二宠臣也。”
前田家谱有这样的记载。
为避免大家对“宠臣”一词产生误解,还是有必要先来了解一下前田利长这个人物。
利长如今在越中高冈城隐居,安度晚年。他一直躲在父亲利家的盛名之下,所以对于他的名字,世人并无太多评价,但他的能力或许远在利家之上。从战斗经历来看,他是个十足的沙场勇将,后来接管家业时,面对比父辈更为广阔的百万石疆土,他也能治理得得心应手。此外,与利家这个单纯的性情中人相比,利长的性格更加老沉持重,在他这半生之中,处理事情还从未有过感情用事的情况。作为这个时代的大名,他修习过儒学,那恐怕是当时最为先进的学问。他曾邀请学者松永昌三,与他合写了一本《七书讲义私考》(后来在野的军学者山鹿素行发现了这本书,基本上剽窃了全书内容,以自己的名义出版了《七书讲义备考》。姑且不论剽窃一事,单就素行的剽窃行为本身而言,还是证明了利长这本书颇具价值)。就是这么一个利长把野村治兵卫当做宠臣。治兵卫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大概也很清楚了吧。
人们总爱说“治兵卫的哭丧脸”,不过这个治兵卫也曾把自己这张哭丧脸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
那应该可以说是在关原之战的前夜,大坂的石田三成向各诸侯做事前工作时,派遣了一位密使,带着机密文书来到加贺,试图将前田利长拉入己方阵营。
利长断然回绝了这一邀请,但另一方面,他又不太放心。
——倘若家康对此事心存误解,那就大事不妙了。
“治兵卫,该何如是好?”
他找来治兵卫商谈此事。
治兵卫了解利长的想法后,当即从金泽城下出发,夜以继日,马不停蹄地赶到江户,可家康却不在那里。他已离开江户,讨伐奥州的上杉景胜去了。治兵卫赶紧调头追赶,一路追至鸠之谷。
“真是稀客呀,这不是治兵卫吗?”
不知家康是作何打算,总之他将治兵卫引入了自己的寝室。自织田家隆盛之时起,家康便深知前田家野村治兵卫这男人在战场上是如何的骁勇善战。可是即便如此,既然是接见来使,就应当在用于接见来使的书院中,穿戴整齐,规规矩矩地进行才对。然而家康却说:“治兵卫,不必多礼。你我就躺着聊吧。”于是他让治兵卫睡在寝室的次之间,二人便开始聊了起来。
这种破格的待遇,让治兵卫困惑不解。他虽然深感困惑,却依旧不忘使命,用哭丧的腔调向家康强调前田家的忠心不二。
“老夫知道。”家康挥了挥手。
“虽说世间有不少好事之徒的闲言碎语,但老夫从未怀疑过利长殿下,”他面不改色地说着谎话,“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接下来还是谈一下鹰野之事吧。”
治兵卫仍旧百折不挠、如歌如泣地诉说着前田家的立场。
“治兵卫,莫要再哭。那事不提也罢,还是聊聊鹰野之事吧。”家康说。
所谓鹰野,便是放鹰捕猎。家康从少年时期起,就喜好鹰野,即使到了晚年,他也没有落下这一野外运动。而野村治兵卫也喜好鹰野,话题颇多,一聊起来便没完没了。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治兵卫大胆地躺下身去,开始聊了起来。
彻夜无眠,高声谈论鹰野之事。
这是《前田家谱》中的记载。从“高声”一词来看,这一行为就家康的日常习惯而言,是极为罕见。
这是家康的政治手段。他脑子里预演着即将到来的关原合战,而现实中却率兵讨伐上杉家。他率领的军队大部分是丰臣恩顾大名,假如石田三成拥立秀赖,在大坂举兵来犯,必定会有不少人心生动摇,犹豫是去是留。为打消他们的这种想法,他需要先向营中的丰臣恩顾大名传递一个信息:前田家是日本最大的大名之一,而我与前田家这般交好。若有一天与石田对峙沙场,加贺的前田家也会毫不犹豫站到我这边。我与利长的家臣治兵卫同室而眠,剖心畅谈,就是最好的证据。另外,他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笼络人称“利长无二的谋臣”的治兵卫,以确保利长会站在己方阵营。
治兵卫是外交能手。
——此事还须有劳野村治兵卫。
各位重臣之所以众口一词,无非就是看中了治兵卫的这种器量。
翌日,金泽城下下起了雨夹雪似的冻雨。
拂晓时分,治兵卫前往本福寺,让家臣叩响山门,高声道:“野村治兵卫前来问候,有劳通报一声。”
为了显示自己的身份,他安排了家臣骑马武士三人、徒士二十人候在山门之前。
阿夏虽不知治兵卫是何人,不过看起来似乎是前田家的重臣,所以同意与他见面。
“听闻贵客光临,特来问候。”
治兵卫向阿夏告知了来意。
阿夏立刻说:“还望能有幸拜谒贵府家主殿下与隐居殿下。”
她说想要见一见家督利常与隐居越中高冈的利长。阿夏是淀殿的代理人,自然有这样的外交需要。
然而就治兵卫而言,这件事,就算天地倒转,也绝不会让她得逞。丰臣家的使者与家督和隐居的前任家主密谈——这种传言将会被如何歪曲,如何传入江户耳中,想想就觉可怕。江户可一直都在寻找机会,伺机重创前田家。
“实在遗憾,”治兵卫哭丧着脸说,“家主殿下年纪尚幼,隐居殿下最近偶感不适,一直卧床不起。”治兵卫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句话。
阿夏感到为难。
“如此一来,让我如何完成主命。高冈的隐居殿下若是抱恙,那自是不便打扰。家主殿下虽然年幼,但也是堂堂家主,至少容我去问候一声。”
“这个嘛……”
治兵卫又把前面的话重复了一遍。前来传达拒绝之意的使者是不需多言的,只消不厌其烦地重复拒绝的言辞即可。这点治兵卫是早已谙熟于心。
“那么,不知可否拜见珠姬殿下?”阿夏说。
珠姬是子子姬未出阁时的芳名,她是将军秀忠之女,两岁时嫁给了八岁的前田利常。前文也说过她是比千姬小两岁的妹妹。对阿夏而言,既然千姬在大坂,她自然也应问候一下珠姬。
“所言极是,只是……”
治兵卫说。就算是要见珠姬,也决不能让淀殿的使者登上城堡的本丸御殿。这件事本身就对前田家很不利。治兵卫说珠姬殿下也偶有不适,抱病在床。
“实在很不凑巧。因此,还望贵客能接见本家大夫(家老)本多安房守(政重)殿下,小人可以马上为贵客引路。”
“本多安房守。这名字闻所未闻呀。”
阿夏已经火冒三丈了,所以现在她是故意这么说的。不消说,前田家对家康阿谀谄媚,向德川家讨要了一个一文不值的无禄武士,还捧在手心,尊为首席家老,这件事她还是略有耳闻的。
“此言差矣。”
治兵卫向她说明了本多政重这位家老是一位身份高贵的人物。他说安房守官位从五位下,俸禄三万石,是享受大名待遇的家老,若是登上江户城,在殿中所受的待遇,也比边陲小国的小大名要好上不少。
“一派胡言。”
阿夏故意压低声音说。但是她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就连候在隔壁的小幡勘兵卫也听见了。
(还挺能干的嘛。)
勘兵卫暗暗赞叹。
阿夏调整了下坐姿。她呼吸急促,声音也有些颤抖。
“治兵卫殿下。方才听闻前田家家主派使者前来,不料却只打发了位家老来,不知这是哪国的礼数?方才又听您所言,这本多某某的官位、俸禄,似乎前田家还引以为傲,不过,我可不是为听这种自夸之言,才屈尊降贵前来这里的。”
对阿夏而言,她必须跟隐居的利长或家主利常见上一面。因为她怀揣着秀赖亲笔写给利长与利常二人的秘书。
这封秘书的内容是:大坂与关东分道扬镳之时,还望鼎力相助。
这封秘书此后成了震撼前田家的火种。
只不过,对于控之间的勘兵卫,阿夏并未告诉他这封秘书的事。丰臣家的机密,只在淀殿与大藏卿局等数名女性之间共有。因此,就阿夏而言,她也不会想到要将此事告诉勘兵卫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