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常恐秋节至 A5卫青之死

卫青在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的正月里过身。

他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得太久了,以至于除了平阳公主和我以外,没有人真正感到哀戚。

我在长平侯府守了三天三夜,铺天盖地的雪白,让年久失修的侯府完全变成另外一副模样,素净而清寂,没有多少故人来吊唁,卫青退出权力场太久了,又从不喜欢养士,仅有的几个故交,飞黄腾达后也忘了他当年的极力荐举。

牛油巨烛长燃在他的灵前,四天后,皇上吩咐要厚葬大汉大司马长平侯卫青。

我的天空仿佛坍塌了一半,我预想过千百次此时的痛苦,事到临头,却觉得此际只剩下空虚。

那个自幼与你一起成长,像共用一条命一样互相信赖,即使不在你身边你也完全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在拼什么的人,这世上唯一会为我着想、会体谅我、会怜惜我的人,去了。

我了解他如同了解我自己,他从没有发自内心地热爱过功名和富贵,他不是野心家,我亦不是,我们仅仅是想活出点尊严。

可就是这一点小小的愿望,想实现也那么艰难。

我还记得,那是元狩一年,皇上设了两位大司马,让霍去病的爵秩、职位全都与舅舅并驾齐驱。他对霍去病明显更为宠信,而对卫青,却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不客气。

有几次,卫青入宫奏事,皇上召他进去,坐在便桶上,一边出恭,一边和他说话。而和其他大臣相见时,皇上却会穿好衣服,正正衣冠,态度肃穆庄严。

这甚至怪不得皇上,从漠北撤军回来,卫青仿佛换了一个人,他渐渐发胖,体态臃肿,笑容可掬,一眼看上去,像个养尊处优的富家翁。

从前那种三军统帅的大将风度,荡然无存。

我私下里抱怨卫青没有尊严,向他说,君子不重则不威。

卫青却淡淡地笑了一下,他的笑中,有些无奈,有些苦涩。

我于是知道了,他是含忍的,韬晦的,小心地收藏着自己的锋锐和光芒。

我想,这样也好。人没有锋芒,就没有危险。

人们都说卫青广开贤路,是位长者,他常在家中设宴飨客,长平侯府的大门永远敞开着,谁都可以出入,有地方官员,有旧日的同袍,有王公大臣,也有前来投奔他的侠客。只要有一技之长,卫青就会往朝中推荐。

卫青对任何人都和蔼可亲,十分温和,连他府中的仆役,卫青也都关心备至。这使他受到几乎所有人的称赞。

只有皇上常常骂他“乡愿”,骂他没有风骨。

公主从来不发表任何意见,几十年来,过于贴近庙堂的生涯,让她活得比谁都明白。

去年春天,卫青入宫奏事,我留他在长乐宫前殿饮茶。

春日的下午,成群的蜜蜂在殿外的桃花丛中嗡嗡飞舞,侍女奉上碧绿的毛峰茶。

“皇后,也许你会成为我们姐弟中最长寿的人。”肥胖的卫青,满头都是大汗,他啜饮着绿茶,说道,“大哥和两位姐姐都不在了,我的身体近来也觉不快。”

“青弟!”我猛然抬起头看他,真的,不到五十岁的卫青,已经生出了白发,太平生活,反而是名将的毒药,十二年前,横刀跃马在长安街头,我的兄弟曾是多么年轻剽悍,多么令万众崇仰。

他将脸转了过去,一向浮在脸上作为伪装的笑容,此刻全都凋谢了,表现在他脸上的,是极大的疲倦和寂寞。

“青弟一定会长命百岁,陪着姐姐。”我含泪笑道,“你若是先去了,还有谁能帮助扶持姐姐?青弟,答应我,走在姐姐后面。”

卫青沉默着,缓缓地摇头。

“青弟!”那一刻我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你为什么出此不吉之言?”

“近来我自觉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卫青低沉地说道,“三姐,我想,这也许是因为小时候牧羊,长年睡在潮湿肮脏的羊圈里的缘故。冬天那么大的雪,我只有半块掉毛的羊皮能御寒,北风将我吹得硬邦邦的,只要缺少一点意志力,第二天早晨我就会成为一具冻僵的尸体,雪夜里我不停地爬起来,在四面透风的羊圈里跑动取暖……年轻时仗着底子壮,扛了过来,现在年近五十,终究是不中用了。”

“该死的郑季!”我回想起往事,不禁怒容满面,“我早该杀了他!他竟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当成奴才!”

“不必。”卫青苦笑道,“我已经报复过了。二十年前,我强征了他的家财。他的那三个儿子都被我征募来,在帐下当骑兵,一个战死在祁连山,一个战死在龙城,剩下的小儿子,只有一条腿一只手。现在,郑季年过七十,还要为邻人看守羊群,讨一口残羹冷饭,来养活他的残废儿子。我有时夜里醒过来想,我是不是太残忍了,他毕竟是我的生身父亲……”

“他当年对一个八岁的孩子那么绝情,应有此报!”

卫青走到殿门处,轻轻摇动一枝桃花,落英缤纷,卫青就在那棵树下回首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已经命人去河东,给郑季建一座简单的房子,再安排两个人服侍他,就让他平平静静地死去罢,不要再有什么痛苦,也不要再有什么怨恨。”

“青弟!”从这件事上,我真的发现了卫青有夕阳落山的迹象,“你还记不记得,你刚刚从军时曾向我说过的一句话了?”

“什么?”

“你受命为骁骑将军,将要北上立功之时,曾私下里和我说:你少年时受尽天下人的白眼和欺凌,为了雪耻,为了功名,你可以不惜一切。你说你这一辈子决不原谅任何伤害过你的人,也不企求任何人的原谅。”

“我忘了。”

“忘了?”

“皇后,”卫青换了个话题,他走进殿内,深陷在赘肉里的眼睛凝视着我,“老臣的身后,别人都放得下,只不放心两个人。”

“哪两位?我替你照顾他们。”

卫青凄凉地笑着:“好,你答应我,照顾好你自己。皇后,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我悲哀地点了点头,垂泪道:“我答应你。你若是走了以后,我会更加小心谨慎,为了家族的荣誉、为了我自己而处处留神。”

“大势已去,又岂是处处留神便能挽回颓势的?皇后,你若回天无力,千万要记得一个字——忍。”

我含泪点头。

“我第二个不放心的,是伉儿。”

“伉儿有我照顾,你放心。”

卫青苦涩地笑着:“伉儿从小生长侯门,不知稼穑,不通世情,失去父亲以后,肯定会栽跟头。我想,如有可能,将来让他回平阳县老家,买一块良田,本本分分地做一个富家翁,反倒可保性命。”

“青弟多虑了。皇上再薄情,也不至于会杀卫伉。皇上曾亲口许诺,要提拔卫伉至三公之位,将来辅佐太子,共治国事。”我安慰他。

卫青的声音越发悲苦:“世事多变,难以预料。皇上本来善变,现下年纪大了,变得多疑、猜忌、冷酷,让人畏惧……”

我不禁伸手将卫青的头揽入怀中,放声大哭道:“青弟,你放心,我好歹要还你一个好好的儿子,不然,将来地下我如何有脸见你!”

卫青像四十年前那样,安静而放心地在我怀中闭着眼睛,笑道:“姐姐,我真想再回到小时候,咱们住在公主府的那个破院子里,一家人亲亲热热,兄弟姐妹们你追我打,破旧的屋顶下,全是笑声……”

“姐姐,”卫青从回忆中醒来,“我常想,我这一生,若是不能脱出奴籍,不能成功封侯,自然抱恨终天。但现在我终于成功了,成了名震天下的大将军、长平侯,建下了不世功勋,为什么还会常常觉得害怕,觉得烦恼,觉得苦闷,觉得孤单,觉得活得没有意思,整天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整天装成酒囊饭袋、窝囊废,来保护自己呢?”

我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因为,我自己也常常被这些念头困扰。

我已经是威权极重的皇后了,为什么活得比以前更紧张、更小心?

一年前的话,言犹在耳,而卫青已经长眠不醒。

我多么希望此时死去的是我……这么多年来其实我不曾真正厮杀过,青弟仿佛永远都在每个险要的关头及时出现,遮挡在我身前。

而如今,我四周一片白茫茫,好像在遇险,想顺手抓起一件兵器,想大声呼叫一个有力的救助者,却发现什么也没有,所有的求救声都袅袅消散在空中,连个回应都没有。

卫青、霍去病,你们拼死挣来的这一切,真的只有柔弱的我才能守护吗?如果不是那个曾经给我巨大威胁的女人王夫人连同她的儿子齐王刘闳都已病亡,或许,卫青的离去会使我突然间遭受灭顶之灾。

“陛下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情?”公主一身白衣,坐在棺椁前,望着那具徒有卫青形状的躯体怔怔出神。

我发现她的双鬓苍白了许多,素面朝天,毫不修饰。

那个从前连睡觉前都要重新化个妆的女人到哪里去了?

“难过吗?”

“平阳侯曹寿和我是结发夫妻,可他心里从没真正有过我,除了新婚第一年,其他时候他的外宅和女人我数都数不过来,所以他一回河东郡养病,我就求了皇上准我与平阳侯纰离;汝阴侯夏侯颇与我青梅竹马,但直到成为他妻子,我才发现他只是外表正直开朗,私下里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他诱奸父妾,私通多年,是的,是我去皇上那里揭发了此事,逼得他自杀身亡……”在这夜半无人的灵堂,她将长安城里流传多年的秘闻向我坦然相告,“只有卫青让我明白了夫妻是什么,让我明白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可以相信,总有一些人值得相守,所以他去了,我觉得自己心魂里的亮光就全都消失了。陛下,我想求你一件事。”

卫青也是她的一部分吗?是她心底最明亮的地方?我相信公主所言。

青弟永远是那样诚恳朴实,他从小感受过的世间温暖不多,所以每个对他好过的人,他都拼着命去珍惜,平阳公主,她不经意间的赏赐和提拔,或许让少年时的青弟已然深深地铭记在心。

“长公主尽管说。”

“过几年我死了,你要把我与长平侯合墓在一起,以夫妇之礼同葬在像庐山之冢,我要和他生生世世都做夫妻。”

她想办的事并不难,但礼法上却有无数障碍,卫青是她三嫁之夫,而卫青的结发妻子赵吉儿还好好地活在世上,甚至仍保有着长平侯夫人的头衔。公主的前夫平阳侯曹寿并无其他妻室,于情于理,她将来都应该与平阳侯合葬,把像庐山之冢的配葬室为赵吉儿空出来。

但我的平阳公主又岂是能被礼法拘束住的人?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就算我不答应,她也会让皇上下诏责成此事,这现成的人情,何不顺水推舟:“公主放心,若公主走在我前头,身后之事,尽管交给我。”

她似乎放下心来,低头去拨亮卫青棺前的长明灯,淡淡地道:“皇上已经准了,令伉儿袭爵为长平侯,登儿和不疑也全都加禄晋职,重加任用。我知道卫青不放心这三个儿子,总之,有我在一天,我就不会让他们三个被人欺侮。”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将卫青的孩子们全都视为己出,可赵吉儿不会领她的情,卫青在地下也未必会领她的情。

长安,这是强者争夺权力的所在,平凡者只能成为他们足底的尘埃。卫青身为大司马却甘愿废政多年,为的并不是让他的三个儿子重新踏上争权夺利的战场。

我拾起火箸,拨亮了另一盏长明灯,灯影扶摇,映见了内棺中那具被金缕玉衣装裹得严严实实的躯体。

数千枚由西域和田美玉削磨而成的白玉圆片,以纯金粗索穿成头罩、面罩和玉衣、靴子,将卫青打扮得既庄严又高贵,十八块雕工精致的名贵玉璧在他身周罗列,这几乎是帝王的葬敛装束了。

无论如何,我的兄弟不会被长安城忘记,不会被皇上忘记,不会被史官忘记,他的像庐山之墓,将傲立长安之侧,他震古烁今的战功,也会永铭汗青。

曾几何时,那个被带往河东牧羊的瘦小孩子,预料得到他将会有如此轰轰烈烈的一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