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一文字 第二章

站在冲田面前的武士是一名水户藩脱藩浪人,他先是参加了筑波兵变,兵变失败之后,他加入了洛北白河村的陆援队,此人大号户泽鹫郎。这些冲田当然不会知道这些。

户泽是神道无念流名下的高手,和新选组初期局长芹泽鸭是同门。据说芹泽在新选组结成初期,芹泽经常向人提到:“应该把户泽鹫郎招募来。”从那时起新选组内水户藩出身的队员都知道户泽鹫郎的大名。大家都认为如果争取到户泽加盟,好比得到一百名武士加入一样,对新选组是一个极大的帮助——当时户泽的魅力就是如此之大。

近藤早在江户时期就知道户泽的大名,户泽曾在江户踢破过无数小剑术门派的道场,并因此名扬江户。

站在户泽身后的是位久留米脱藩浪人,任户部某。

户泽背后另一位武士并没有拔刀,而是如同一个观察员一般,双手叉在衣袖里,冷眼旁观。

此人身材矮小,长着一个棒槌头,时不时发出老者干涩的咳嗽声。

“住手,户泽。”

长着棒槌脑袋的人开口了,年纪轻轻就谢了顶,弁发扎得非常小,长着一个极大的鼻子。可面前这些冲田都看不见,因为他患有夜盲症,在黑夜里看不清对面的东西。

“鹫郎,住手,不要做无益的杀人。”

那个咳嗽不断的武士又开口说话了,可这么一来,等于把自己人的姓名都告诉冲田。

“那么,后来哪?”

虽然还是春天,土方还倚在火盆旁烤火。

“就这么跑了。”

“你是说他们?”

“不,是我开溜了。”

土方沉默不语,冲田在叙述自己逃跑经过之前,已经简单叙述了道伯借给他菊一文字的事。土方将两件事一联系,立即知道冲田为什么会逃离战场了。

“总司,你真是个老实人。道伯把刀借给一个武士,自然会有心理准备。在战斗中刀难免会损伤,刀锋铁定会变成锯齿。他的本意就是想试试这刀到底有多少锋利,你试试不就得了。”

“您说的不错。”

冲田说完拔出了剑。

“您看,只要看上一眼,就会感觉全身的精气被其吸光了一般。比方说近藤先生的虎撤,土方先生的兼定都是身经百战,砍人无数,但都无法给人以如此第一印象。则宗的外观没有半点杀气,您对这点怎么想?”

“真的?”

土方接过冲田的菊一文字,顺手拔出自己的佩刀和泉兼定守,将两把刀并排放在桌上。

不比不知道,一比全明了。土方的佩刀和菊一文字相比,不仅是气质上差了个级别。打个简单的比方,如果菊一文字是匿遁山林的隐士,和泉兼定就是战场上杀气腾腾的野武士。土方心想如果把近藤的虎撤拿来,三把刀一比,菊一文字一定显得更加逸秀拔群。

说曹操,曹操到。近藤正好走了进来。

“干什么哪?”

他一眼就瞧见了摆在桌上的两把刀。

“近藤先生,您把虎撤摆在旁边比比如何?”

“哦,哦”

平时刻薄无情的近藤,对冲田一向是宠爱有加的,对他的没大没小也是格外网开一面。

他取出自己的虎撤,摆在两把刀旁。

果然不出所料,虎撤的刀身厚重,刀身的弯曲也不大。外表上弥漫了愤怒和杀气,一看就知道是件杀人的利器。

虎撤的武骨风范,菊一文字都有。但是镰仓时代的古刀和武撤相比,菊一文字充满了飘渺着无法言状的神韵。在这点上兼定和虎撤是根本无法相比的。

“总司,这刀是不是太细了。”

细型的刀身在幕末时期已不流行,这个流行的是一刀两断的厚重刀身。

“你是哪里买到的?”

“不,是借来的。”土方接口说道,然后把播磨屋道伯借刀给冲田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近藤。

“冲田你要是喜欢的话,阿岁,你从队费里划比钱给他。总司武器的利钝和新选组强弱有很大关系啊!”

“别人也是看着新选组的薄面,才把刀借给他的,可是……”

土方把花橘町冲田遭袭击的事告诉了近藤,引得近藤放声大笑。

“你还真是个小孩啊!”

确实,冲田爱惜刀的行动和幼稚小孩爱惜新木鞋,而特意光脚的行为一般无二。

“我看不像。”土方表示了不同的意见。他比近藤更了解冲田——这个年轻人的心里。

“我遇见的是冲田。”

户泽鹫郎坐在白河村陆援对本部里,拍着大腿眉飞色舞地说道。户泽在此之前已暗杀了数名新选组队员。他胆子越干越大,后来暗杀时一定要带上检分(证明人),并以别人的叙述证明自己的“战绩”,不是胡吹滥侃。

“逃走的是他,不是我。”

这是不争的事实,参加暗杀行动的久留米脱藩仁户部某,立即站出来证明户泽没有说话。

户泽鹫郎是陆援队的剑术师范,陆援队实际上是由土佐藩支配,土佐脱藩尊攘浪人为主组成的政治团体。水户出身的人只有以香川敬三(维新后成为子爵)为首的数人而已。在这个团体里服役时间长了,户泽,香川为人处事常常以气势摄人。两人相比,户泽更甚,外人看来,他的行状近乎癫狂了。

有天户泽对大家说:“你们有胆子去砍近藤勇吗?”没有一个人应声。

他说做就做,当天晚上就埋伏在新选组队员经常路过的崛川河边,伺机暗杀路过的新选组队员。此后只要户泽杀了不少新选组的成员。户泽暗杀的方式很特别,他和暗杀对象擦肩而过,顺手拔刀划伤对手的脸部,对手受伤一退后,户泽顺势来个右袈裟,一刀毙命。整个过程快而干净,在旁人看来简直是一种艺术。

不知怎么的,那天户泽遇上了冲田,还没有使出自己的绝招,就“吓”走了这条“大鱼”。这让他得意非常。

“这可不是我吹牛啊!”这天户泽又在办公室里吐沫飞溅地叙述自己的“丰功伟业”。

不过,屋角有个人冷眼看着张狂的户泽。这就是上文提到的大鼻子浪人,他还是时不时咳嗽,有时略显还不屑地拔下自己的鼻毛,非常直白地表示自己对户泽的鄙视。看着骄傲的户泽很久,他突然高声咳嗽一声,“那天真危险,真危险。”

“我可不是轻视你的剑术。剑术比试和围棋,将棋,相扑不一样,在这种竞技中不存在绝对的强者,你看看竹刀比赛你就知道。即使百战百胜的武士,万一动作节奏一乱,就会被比自己水平低的人所击败。宫本武藏三十岁之后就拒绝参加任何性质的比武,就是惧怕胜负的瞬间变换,损害自己的一世英名。户泽君,剑术可不是如此容易做耍的。”

“老头子!”

户泽朝厨房方向努努嘴。

“厨房里的炉灰还热着哪!你还是抱着猫去那打盹吧!”

“你说的对,说的对。”

被称为“老头子”的武士,站起身来朝厨房走去,好像对户泽的揶揄没有引起他的一点愤怒。

“老头子”原本是羽前的乡士,文采逸秀,剑术师承心贯流,他对心贯流剑术加以改进,自创了无关流剑术。他本名清原十左卫门,前年他和同乡清川八郎一块来到京都。大家平时都称他为“熟虾夷先生”——这是他的雅号。

他来到京都之后,从不参加任何类型的“志士活动”。只身在高仓竹屋町借了间小屋,创办了家小小的国学私塾。“熟虾夷”的雅号是他故乡羽前国的古代名称。

在陆援地成立初期,队长土佐藩士中冈慎太郎特意邀请“熟虾夷先生”加入,从身份上来说他是陆援队尊贵的客人。

因为“连凶残的清川都让他三分”,陆援对的队员对清原总是显得毕恭毕敬,不过队员们打心底里都认为此人是个废物点心,背地里非常轻视他。

清原平日里也确实像个懒猫,做事说话慢慢吞吞。他到陆援对之后,除了为陆援队白河藩邸大门写了一块字迹龙飞凤舞的“陆援队本部”门牌之外,可以说没有丝毫剑术。

陆援队本部里设有剑术道场。

熟虾夷先生每天大多数都待在剑术道场内,一个人拿着木刀,琢磨剑术。

江户幕府末期,剑术各个门派都逐渐废弃了自己门派所特有的训练方式,逐渐统一成为有专用防具,使用竹刀对练的方式。可清原老人对流行的方向熟视无睹,还是不穿戴任何防具,练习剑术。

负责指导队员剑术的户泽鹫郎有时会对清原说:“我想向您请教一下剑术。”

清原的回答很干脆:“我不会穿戴防具,我不做不熟悉的事。”

所以陆援队的人都知道“熟虾夷先生”是位高人,但是他的剑术实力到底有多高,谁都说不上来。

新选组的屯营里,土方每天都要去监察部门的办公室视察工作。这天土方又来了。

“长话短说,最近京都市内的新选组队员杀伤事件都是一人所为。碰巧冲田在花橘町路口遭到了袭击,他跟我说袭击他的三名武士中,有一位名叫户泽鹫郎,你们赶快找密探查找他的行踪,如果不把他处理掉,长久以往是会动摇新选组在京都的威信!”

“户泽鹫郎。”

监察部立即通知了京都的各个衙门,并通知了所有的密探,一定要注意“户泽鹫郎”这个人。除此之外,他们还走遍了京都的床见世(理发店),告知店主新选组正在通缉一位“入室抢劫的嫌疑犯。”

京都的床见世,在安政大狱时期非常配合奉行所的各项逮捕行动。可不久大部分床见世就转向对长州藩表示起了同情,而对公权机关行动协助也是越来越冷淡。只有一小部分支持幕府的床见世还是散落在京都的各个角落。作者追加一个轶闻,那部分政治上倾向幕府的理发店老板大多是东本愿寺的门徒。东本愿寺这个宗教门派,在江户末期是幕府积极地支持者。

有天京都西三本木有间叫“床安”的理发店,老板告诉密探:“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户泽鹫郎这人应该潜伏在白河藩邸陆援队本部内。”

陆援队的队员包括户泽在内数名队员,经常越过加茂川上的荒神桥,到这家店里梳理头发。老板在为户泽理发时,发现户泽鬓部的头发经常光秃秃的,就此推断此人是个剑术高手。

户泽的外貌很有特征,平时腰间插着一把朱红鞘的刀,长脸,远远看去下巴好像一直垂到喉咙,所以他的相貌让人过目不忘。

土方知道这个情况后,就向冲田对证:“总司,是不是这个人。”

“这可难为我了。”

“为什么?”

“你说他的脸……和土方先生您不一样,我长着一对猫眼。到了夜里我就看不清楚,再说那时节,谁有功夫看清对手的脸?我啊,撒丫子了呗。”

冲田边说,边滑稽地模仿自己逃跑的样子。

土方被他滑稽的样子逗笑了,不过笑容在土方的脸部只停留了短短一瞬。随即,土方又恢复了往日阴郁的表情。

户泽陆援队的背景让土方觉得非常棘手。

陆援队不是隶属土佐藩正式的队伍,但是很奇怪所有陆援队队员的工资都是由土佐藩支付的。陆援队的思想非常激进,甚至超过了它的母体——土佐藩。说他们是勤王派旗下的新选组是最合适的。

“我们给他来个连锅端吧!”

土方向近藤提议,就新选组的强大实力来说,要想收拾陆援队这个收容各个藩脱藩浪人的松散组织,实在是易如反掌。

“土方,这太冒险了。”

近藤的意思是,铲除陆援队的行动从政治上来说这太冒险了。如今幕府对土佐藩都礼让三分,尽量避免发生任何冲突。虽然在勤王旗下的诸藩中,萨摩藩比土佐藩更激进,行事也更为过激。

萨摩藩自从德川幕府成立初期就是天下闻名的两面派,对幕府没有半点忠诚心。不过和萨摩藩是彻彻底底的现实主义,表面上和佐幕的头领会津藩关系还是处得不错。为此萨摩藩还被土佐藩称为“萨贼”。属于佐幕麾下的新选组,后台是会津藩,因此对对立阵营的萨摩藩居然敬而远之,极力避免一切纠纷发生。

土佐藩的表现比萨摩藩更奇怪。

掌握土佐藩实权的是土佐藩“老公”山内容堂,此人年轻时是铁杆勤王派,现在却变成最极端的幕府拥护者,并有着一套独特理论。

山内是持有积极保守主义立场的政治家,他主张朝廷是最神圣的,正是因为他太神圣了,所以不适合掌握政权。而是应该遵照源赖朝时期的管理,将执政权委任给幕府。他如此解释他的政治理想,也并将其贯彻到至土佐藩的各项政治活动中。

不过土佐藩的下级藩士中很大一部分,对山内的政治立场极端不满,即使在他们受到土佐藩及幕府的双重弹压,他们还是顽强地坚持倒墓活动。细算起来,新选组结成以来,如果将其杀害的“浮浪之徒”按所属藩分类的话,隶属土佐藩的武士人数要超过长州藩。

幕府非常了解土佐藩的复杂内情,所以在处理和土佐藩的关系上,异常小心谨慎,极力避免发生正面冲突。新选组的头头近藤就经常和土佐藩的参政后藤象二郎,去祗园附近的料亭里吃饭喝酒,借机套近乎。

“所以,对陆援队那些狂徒,能不出手,尽量不要出手。”

“近藤兄。”

土方自有一套他的说法。

“小心,小心,小心,吃亏的还是幕府!治安混乱会造成幕府的威信下降,结果就是集权范围越来越小。所以只有采取强力手段才行!我不管江户或是大阪如何,照目前的情况我无法保持京都的治安。再说陆援队的主体不就是一帮浪人吗?”

“白河藩邸怎么说也是土佐藩名下的别墅啊!”

藩邸是幕府集权政治中的一个特例,藩邸内部不承认幕府的警察执法权,换言之就是在藩邸的任何人享有“治外法权”。这种体制有点类似如今的各国的大使馆,公使馆。

土佐藩的正式藩邸位于河原町,白河町的藩邸虽然是最近新造的,但也是正牌的藩邸。

“我们要是袭击他们,肯定会引起战斗。一场战斗绝对会把一触即发的紧张形势推向极端,各方诸侯要么佐幕,要么勤王。天下绝对会演变成源平时期的乱世,或是战国群雄争霸的局面。”

“您现在也变聪明啦。”土方感叹道。

近藤带着土方和自己的一大帮同门,刚到京都时没多久,他们就残忍地暗杀了当时新选组的领导者——芹泽鸭,接着就是在新选组内部大规模清洗芹泽鸭的手下。然后近藤率领新选组在池田屋斩杀了长州藩,土佐藩总计二十名藩士。这场事变直接造成了长州藩发动了蚵御门事变,虽然战争的最终结果是幕府取得了战斗胜利,但是战后京都已成了一片焦土,两万七千五百十三间民房被烧,一千二百零七个仓库被烧,四十一座大桥被毁,很多豪族的豪宅被烧毁,皇家别墅三幢,公卿豪宅十八幢,诸大夫,社家被毁坏至五十一家!这几乎是进入战国时代初期应仁之乱以来,京都发生的最大人为灾害。

近藤无可奈何地说:“只能放任土佐藩自流,阿岁,现在早已不是元治元年的混乱时势了,新选组也越来越难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