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试图抚平伤口 2、识时务者为俊杰
丑嬷说完这番话,把怀里的失魂散拿了出来,摊在掌心,道:“奴婢的故事说完了。夫人的伤口,您自己决定要不要舐平。”
妫翟认真的望着丑嬷,回头瞧了瞧漆树,又看了看星辰,怔了半晌,仍然还是接过了药瓶。
丑嬷原本清亮的眼睛顿失光彩,自愧说道:“老夫人,老奴终负所托。”
妫翟拔开软塞,将药瓶放到距离嘴唇极尽的地方,脸色平静,神情从容。
然而星辰却再也忍耐不住,扑过来抢过药瓶,狠狠摔在地上。白色的粉末随风飞走,陶制的药瓶化成碎片。星辰不放心,提脚一阵猛踩,将陶片踩得更零碎。星辰抬起涨红的脸庞,汗水伴着泪水湿了满面。星辰一步一气,走上妫翟面前,狠狠扇了妫翟一个耳光,扇完愣愣看着鲜红的手掌,又痛又怜怨道:“翟儿,你我姐妹这些年,熬了多少苦日子,你不想想那些抑郁身亡的人,难道也不想想跟着你这些年的姐姐么?是不是星辰卑贱之躯,不配你挂念?”
“星辰姐姐——”妫翟愕然捂着脸,似有话说却被星辰抢白。
星辰道:“从前我见你,性情容貌,心气志趣,哪一点不是远在那些男人蠢物之上?为何今时今日你这样萎靡不振?难道横死在此,就对得起息侯,对得起生养你的父母,对得起你自己?你原来是这般软弱,喜欢看着伤害你的人得意?你以为你横死他乡,几个人会垂怜你?御寇和陈完还有你那王叔,他们可曾管过你!蔡献舞又会如何?你可以两腿一伸不管世事,可以不管多少脏水污浊你,这值得吗?翟儿,你几时起变得这么糊涂?”
妫翟放下手,将星辰揽过身边,轻轻替她擦去泪迹,感动说道:“星辰,这普天之下,唯你知我心意。我早已经没有自戕之意,只不过想亲自倒了这瓶药粉罢了,你手脚当真快。不过,你骂得好,骂得对,早该狠狠扇醒我。”
丑嬷听罢此言,这才舒心一笑,安慰不已。
妫翟走上前去,诚挚地对丑嬷跪下了。丑嬷吓得不轻,赶紧要扶起妫翟,奈何妫翟执意要跪着:“嬷嬷再造之恩永世不忘,烦请回禀老夫人,改日贱妾必定亲自请罪问安。不知嬷嬷可愿将此盆漆树留在此,以警示今日之困厄。”
丑嬷扶将起妫翟,感慨道:“夫人玲珑之心,当世无可比拟。每一个人活着都有坎坷和磨难,只要夫人愿意低头,你能发现地上有很多好东西,说不定什么都能捡到。望来日老奴能有幸为夫人效犬马之劳。”
妫翟感激地看着丑嬷,没有被她满脸疤痕吓着,却被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带着的真挚而感动,同时心里纳罕道,丑嬷之辛酸与真情,全在这一双眼里了。
丑嬷离去,妫翟拉着星辰进屋,已经没有了颓丧之色。
“星辰,找几个手脚麻利的人把这死气沉沉的屋子洒扫一番,不要叫国主来了置气。”
妫翟转变之快叫星辰迷惘:“翟儿,你越叫人摸不透了。”
妫翟笑道:“要在乱世求存,岂能叫人轻易摸透?活到今日方恨身不由己,何故以后还要受制于人?我偏不信,我不能手握乾坤,掌控命运。况且,老夫人能对我下如此苦心,已经不是一般的用意了。我苦了己身,负了众人,让那些侮辱嘲笑我的人得意了,这又何必?你找两件素雅的新衣裳来,咱们都不要再是那般颓废模样了。”
星辰怯怯地找着衣裳,嘀咕道:“怎么忽地变了一个人似的,难道是想报复楚王不成?”
妫翟听罢没有责怪,耐心解释道:“姐姐莫怕,翟儿没有变,只是沉浸在梦里太久,醒得太迟,反倒变得有些不像我了。你放心,不管我要报复谁,断也不会报复熊赀。”
星辰替妫翟换着衣裳,对妫翟的心思似懂非懂,依旧不放心问道:“翟儿,你不再恨楚王了么?”
妫翟深吸一口气,冷静说道:“这些天,我仔细想了想曾夫人的话语,方觉如梦初醒。这世间万物,哪一类不是弱肉强食。熊赀所做一切,不过是一个大国国主该做的事。他虽灭息国,却也言出必行没有滥杀无辜,换作他人就未必如此。归根结底,是息国太弱了。如果我的这点姿色就能让熊赀迷惑心智,那楚国也不会有今日的疆域。过去我们已经尝到了弱国被灭的痛苦,怎么还能重蹈覆辙?熊赀好歹讲信义,若是遇上姬阆之流,恐怕我也得效仿长姐,不得不妖冶献媚,委曲求全。何况,郢都是多么有生机的地方,为何要毁掉它?那岂不是坐实了我红颜误国的谬论?”
星辰道:“你的话让我明白几分又糊涂几分。无论如何,只要你活着,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你肯进食我并不放心,如今看着你这样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我方信你回来了。”
妫翟感动道:“姐姐,幸亏这些年有你。”
夜幕降临,熊赀息政而来,见妫翟临窗而坐,换了新衣服,收拾了新妆,对他淡淡回眸一眼,真的倾城倾国,熊赀几近醉了,喜不自胜地冲到妫翟的面前,拉过妫翟的手就要将佳人揽入怀中,但妫翟却轻轻躲开。熊赀愕然,没有不悦反而惊喜,因为妫翟纤纤素手一指,示意邀他坐在榻上。
“秋侬,看你这般气色,寡人方觉才是你自己。”
“何故要为奴婢赐字秋侬?”妫翟轻轻地问。
熊赀愣了,随即笑道:“春色虽繁,转瞬即逝,徒增伤感。不若秋华,浓烈自在,总有些收获与希望。那时节,天高云清,雁横长空,霜染红叶,自有一番不畏寒冽的风骨。那日在息县正殿,寡人见你神色自若,宛如冰清玉洁的秋后玉兔,是以想到没有比‘秋侬’更合适你的了。”
妫翟愣了一下,认真地说道:“世人都以为楚王整日喊打喊杀,不曾想吾王能说出这样迤逦的字眼,只是恐怕常人来看奴婢,不如国主有此高见。”
熊赀问:“哦?常人如何看?”
妫翟道:“常人看奴婢,不过是随性如杨花,羸弱如柳絮,任由攀折,随水漂泊。”妫翟说罢眉峰骤聚,甚觉委屈,忍不住双眼盈满泪水。
熊赀心一紧,替妫翟拭去薄腮上的泪水,心疼说道:“旁人之言不要在意,自己就是自己,管它别人怎么说!让你在郢都本意是好好做我的夫人,却让你流了这多泪珠,难道是前世欠寡人的么?”
妫翟心中流过一阵暖流,轻轻别过头,用手绢掩住口鼻,但削肩却微微轻颤,越发惹人怜爱。
熊赀见她如此,疑惑道:“是何人敢这样来说你?莫非是丹姬?”
妫翟拭去泪痕,这才道:“并非丹姬。即便丹姬有些话不过妇人口角,哪里比得上谦谦君子以嬉笑之态、精华词藻,粉饰其真、宣扬其假来得厉害。奴婢虽一女流之辈,不求费典籍寸许,面临这样的侮辱不免心中伤感。然更可恨的是,那些道貌岸然之人夸大其辞,将国主贬低抹黑,虚构种种,分明存心使我子孙蒙羞。而今世人不愿信言语,只信弓弩,奴婢不能长剑在手,取小人首级,心里难受。”
熊赀听了这话,明白了妫翟的用意,问道:“你还恨寡人吗?”
妫翟抬起眼帘,将手帕放下,樱唇微启,认真道:“恨。”
熊赀笑道:“你如此坦白,不怕寡人杀了你吗?”
妫翟道:“既然不能求死,那便求生。往后数年要与大王相伴,若是连爱恨都不可言说,活着有什么意思?奴婢不怕杀头,所以不惧说真言。奴婢恨大王灭了息国,恨您强迫奴婢。但比起您来,奴婢更恨那些在外搬弄唇舌的人。”
熊赀点头称是:“确实,若非蔡献舞当日一个劲儿形容你,寡人也不会有霸占你的心思。你要知道,寡人强求于一个女人,这是头一回。不过去了息县见到你,寡人更钦佩你的勇气,中意你的坦诚,仰慕你的才华。原本想灭息掳回来你,后来是因想要你才灭息。你恨蔡献舞,那寡人就替你出这口恶气,叫蔡献舞终生不得安宁!”
妫翟说道:“大王不光是替奴婢出气,亦是替楚军出气!蔡献舞会盟齐国,扬言楚军能胜皆因符令之功。其实以大楚雄兵,何须一符令,即便是再回莘地战一场,恐怕蔡献舞依然逃不了被俘的命数。”
熊赀赞许:“元妃所想果然非同寻常。”
这时,妫翟听到更漏响了三声,她忽然对着熊赀跪下了。
“秋侬,这是为何?”自从妫翟入郢都来,从未服过软,头一回这么跪下,立马让熊赀手足无措。
“大王,当日在息,您曾言,息国能给的一切您能给,息国给不了的一切您亦能给,不知这话今日还有没有效?”妫翟说。
熊赀听了哈哈笑,他扶起妫翟说:“我熊赀何时诳过你,你起身来,无论有何要求,只要不违家国大义,寡人定应承你。”
这时星辰进来了,听见妫翟跪在地上说:“奴婢死过一回,宛如重生,别无他求,但请大王以后不要再强迫于我。”
熊赀松开拉着妫翟的手,反复打量妫翟,不解地自嘲道:“为何偏偏你的无情,叫寡人放心不下呢?”
星辰见状忙插嘴:“大王,主子好处可多,只是尚需慢慢培养感情。”
熊赀转过脸,瞧着长身玉立英气大方的星辰,戏谑道:“你这侍婢不错,寡人不强迫你,那强迫她如何?”
星辰听罢此言,吓得脸色惨白。
妫翟不紧不慢道:“常听先贤说,承诺易守诺难,以往臣妾不信,今日臣妾方知晓。大王为何如此不自信?不信您能以气度智慧征服臣妾,而非暴力?”
熊赀听妫翟自称“臣妾”,喜上眉梢,道:“好,依你言,从此后不强迫你。日后可不要为了丹姬而吃醋。”
熊赀扶起妫翟,笑完,又极其认真地看着妫翟,似乎要把人看穿。看得妫翟不知眼神该往何处躲。四目相对,默默无语。熊赀眼波清澈,深邃而耐人寻味,妫翟在这样的目光下有些无所适从但也不敢流露怯懦。
熊赀看着妫翟眼中的柔媚潋滟,心驰神往,是什么样的安排,才会让他在无意中发现她这块奇珍异宝?熊赀回过神来,道:“寡人要让你以后在议政殿厢房伺候,你可愿意?”
妫翟惊异,熊赀怎能看穿她的心思?她正有此念头,却不敢此时提出来,只觉脊背冷汗直冒,又不敢欣然应承,忙道:“伺候大王起居本是臣妾分内之事,只是议政殿乃大夫士子们议政的居所,臣妾惶恐。”
熊赀轻松一笑道:“你刚才不是还在问,寡人承诺是否践行,寡人说过你在息国有的一切,在楚国一样会有。你在息国参政,在我楚国一样,只是你现在身体太虚,应该好好调养,你想去时跟寡人说一声就行。我已派人去叫斗丹来郢都,有用之才不可屈就啊。”
妫翟听此言,更惊异,一时说不出来话来。熊赀拉过她的手,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与丹姬不同,寡人放心。以后要多用膳,太瘦了可不好,我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你肤色白,那是受之父母,胖乃后天调养,只有胖了,方显在我楚国厚爱于你。寡人走了,你早些歇着。”
妫翟送走熊赀,钻进被褥,不知该想什么。
星辰站在床边担忧道:“他答应不强求于你,这可信吗?”
妫翟道:“他答应不过是他的气量,我避得了一时也避不开一世,终究也需臣服。熊赀之心,太过复杂,捉摸不透。他表面是个武人,骨子里有文。”
星辰道:“夫人现在身体好些了,公子艰只怕是难以要回了。”
妫翟疲累道:“那孩子生不逢时,我也不想要。情势未稳,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眼下且看熊赀是否愿意出兵伐蔡吧!”
星辰放下纱帐,将灯火调暗,预备去外间睡下。妫翟撩开纱帐,恳求道:“姐姐别走,陪我一晚吧。”
星辰看妫翟满面孤单,心中不忍,将灯盏吹灭,爬上床来揽着妫翟轻轻入睡。妫翟终于安稳呼吸,星辰却泪流不止。她不在郢都的这些日子,翟儿有多少个难眠的夜晚啊?
熊赀出了妫翟的寝殿,没有去丹姬处歇息,而是来到议政殿厢房,他命令蒍吕臣:“你去打探一下,这几日何人去了元妃的房中。”
不大长时间,蒍吕臣就回来了:“回禀大王,这几日无他人入殿,只有老夫人的贴身侍卫丑嬷,据说送了夫人一棵漆树,劝慰夫人要像漆树一样好好生活。”
熊赀道:“嗯,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熊赀见蒍吕臣退下,陷入沉思,忽然轻轻一笑,才钻进被窝入梦。
日子慢慢流过,妫翟的身体越来越好了,妫翟的体质基础很好,心情好了,饭量就越大了起来。慢慢的,调养有了结果,妫翟的气色又收复了以往的红润和丰满。
这天晚上,妫翟听说楚王要来,特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熊赀到内廷来,刚进屋,但看妫翟身着一袭月白衣,搭上雪羽肩,里穿乳白搀杂粉红色的锻裙,上面绣着水纹无名花色无规则的制着许多金银线条的雪狸绒毛,纤腰不足盈盈一握,显出玲珑有致的身段。大大的琉璃眼睛闪闪发亮,如黑曜石般的眸子开合间让人魂酥肉麻,樱桃小口朱红不点而艳,肌若凝脂,气若幽兰,一头秀发轻挽银玉紫月簪,恍若飘然而至的天仙。熊赀当即看呆了,竟愣在那里挪不动脚步。
妫翟轻一躬腰,浅笑道:“大王回来了?”
熊赀这才醒过神来,傻傻地说:“我的美人,真个如天上仙女一般!”
妫翟移步上来,帮熊赀脱掉外面的袍衣,说:“有那么美吗?”熊赀坐到床边说:“看你气色极为红润,看来近期调养不错。今日何故穿得如此美艳?”
妫翟嫣然一笑:“这几天一直是这样穿戴,只是大王今日才来。近来我身体稳实多了,在内廷无聊,明日去殿内服侍大王吧。”
熊赀笑言:“去可以,但不能穿得这么美丽,不然都看夫人不议政,那还了得?”
熊赀一把把妫翟扯到怀里,定睛看她:“你怎么可以生得这样娇艳!”妫翟被熊赀有力的臂膀箍住,被他强大的力量吸引得不能动弹。她温婉芳香的气息,刺激得熊赀感觉自己的身体发胀,不由不分说将她的衣服撕开,妫翟急急地护住,但越挣扎越让熊赀兴奋,熊赀把她剥落得只剩下里面的亵衣,将她扔到床上。妫翟赶紧爬起来低低地惊呼道:“不可以,不可以,你答应我不能强迫我的……”她还没说完又被熊赀推倒在床上,熊赀一下压将过来,将亵衣扯掉。妫翟闻见熊赀身上有一股浓烈的男人气味,他的巨大的阳物像是穿过远古的洪荒时代,铺天盖地占领过来。她觉得自己像是窒息了,熊赀不给她透气的机会,因为他的疯狂又像秋风扫落叶一样让她整个人荡然无存。不知什么时候,风慢慢止了,妫翟清醒过来,熊赀趴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她努力腾出自己的手,想推开熊赀,嘴里恨恨地说:“你答应不强迫我的……”话没说完,熊赀亲吻过来,堵住了她的嘴。
熊赀终于疲惫地睡去了,妫翟扯了一件衣服盖住自己,她抬头看到两人的样子,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何竟然极为惆怅。
第二天清晨,妫翟穿着简便,带着茶点与羽扇开始来到议政殿侍奉熊赀。楚国的政务比起息国来要繁忙许多。熊赀每日寅卯交际就起床,舞剑骑射至天明,上午是议政,午后是整理奏疏与典籍将一日所想记录在案,晚上间或与重臣密谈,只有午膳与晚膳时稍作休憩。一天的劳累后,熊赀食欲不佳。
妫翟侍奉一整天,也劳累不已。在议政殿偏房里,妫翟配合奴仆们将白饭与肉菜放好,将饭簋呈上。熊赀瞥了一眼膳食,眉头一皱,将食器推开。
妫翟问道:“大王,何故饮食不思?”
熊赀眼里布满血丝,疲惫未消,道:“今日思虑过重,食难知味。”
妫翟劝慰道:“即便心有千结,亦要体魄强健方能解。”
熊赀听这话,笑道:“往常也有不少人劝解寡人,要爱身惜福,以国事为重,寡人听着烦闷得很,为何你说的话就分外动听呢?”
妫翟无话可答,只能垂下头,但是熊赀把妫翟的逃避当作了羞怯,兴高采烈地提箸进餐。
夜幕四合,妫翟绕过回廊花树荷月而归。到了寝殿,妫翟对星辰道:“我已到议政殿侍奉,须得去给邓夫人问安去,你预备一下明日服制,咱们明早早些去。”
星辰又问:“大王可曾谈及伐蔡之事?”
妫翟摇头,缄默不语。星辰说:“夫人不要着急,伐蔡非小事,也不是一下就能定的。”
妫翟若有所思道:“是的,一场战争哪能说打就打起来的?以往我在息国所作所为,的确粗陋。身为楚国国主,思虑之深,非常人能料想。他晨光熹微既起,一日里要舞剑、骑射、议政、着典,若非如此,如何兴国?蔡献舞之风流,殿下之文弱,皆乃君子名士而非国主之才啊。”